第21章 Chapter 20 晚晚与玲玲
江黎气得在办公室里暴走，身上的雪纺衬衫锢得她有些透不过气来。
季晗的那番话彻底抵触到了她内心最为敏感的那根神经。
她坐在轮转椅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塑钢窗被她打开，冷风扑面往屋子里倒灌。
这还是她从医十多年来，第一次跟人当面撕破脸皮。
如果不是因为小江昊手术将近，医药费用迟迟没有解决，让她心急如焚，她绝对不会发这么大火气，放着一条人命不去救，反而搞人家十多年前玩剩下的破烂货，她觉得刘翀没疯，那疯的一定是她自己。
办公室外突然响起敲门声，江黎深吸口气，整理了下被风吹乱的头发，隔着门说道：“请进。”
门被推开，裴晓楠提着两杯凉茶走进来。江黎抬头看了她一眼：“你都听说了？是季晗叫你来的？”
从裴晓楠的面部表情上，江黎心里已经猜到了七八分，“我怎么也没想到，你说的去找刘翀谈谈，却是在他办公室里跟他大吵了一架，医院里几乎都传开了，今天上午你在肿瘤科大主任办公室摔门的那场景，都有人录了视频发到了医生群里。”
江黎恨道：“录就录，怕什么，大不了我辞职，再也不回来就是了！”
“就因为刘翀明知道DK免疫细胞疗法是无效的，还坚持引进？”
“不然呢？明知道DK疗法的效果是有限的，还要引进，不就是因为它可以直接跳过临床，对患者收费治疗嘛，说白了，刘翀还不是为了科室里的经济效益，那也不能把病人当傻子吧？那是癌症，是会死人的！”江黎闷声说道。
裴晓楠显得很是心平气和：“那你有没有想过，去研发第四代CAR-T细胞疗法？”
“CAR-T？嵌合抗原受体T细胞免疫疗法？”江黎眉头蹙起来。
裴晓楠拿出了一份癌变与侵袭实验室科研团队做得一份研究报告说明书：“其实我跟科研组的一些同事，当初听说肿瘤科要引进第三代DK细胞疗法的时候，就一起私下去找过李院长，既然美国实验室已经宣告DK的无效与失败，并且在第四代CAR-T细胞疗法上，对白血病和淋巴癌的临床实验结果取得明显效果，那我们为什么不弯道超车，直接研发第四代CAR-T细胞免疫疗法呢？早在六年前，美国的实验室就曾对27位通过骨髓移植，包括化疗、靶向治疗全都失败的白血病患者与淋巴癌患者，进行了CAR-T细胞免疫疗法的治疗，结果让人大为震惊，其中20位患者在半年后复查，体内癌细胞全部消失，最开始治疗的白血病女孩，已经存活六年了。”
江黎自然知道CAR-T细胞疗法，只是没想到裴晓楠早在几年前就关注到了，“所以你跟你的科研团队想进行CAR-T的科研研究？”
裴晓楠点点头：“虽然过程一定会非常坎坷，而且科研经费紧张，但我们科研组已经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不过，还需要江江你的帮助，所以，我希望你也能加入我们，我们需要你的临床经验。”
江黎没有理由拒绝，“可是，你也要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江黎果断说：“我要在这个月的院内大会上，进行一次公投，拒绝引进DK免疫疗法，儿童补助基金的钱，不能就被这么挪用了，那些钱可是孩子们的救命钱，不应该被刘翀用做牟利的渠道上。”
裴晓楠神色萎靡下来：“你还真是锲而不舍，就靠你我，最多加上魏燃还有季晗，我们四个人，对抗大主任刘翀？”
“不要提季晗那个叛徒！”江黎愤然，“我不会原谅他！”
裴晓楠叹了口气：“你们夫妻吵架，哪有隔夜仇？”
“我们已经离婚了！”
裴晓楠摇头说道：“那你知道季晗为了让小江昊继续手术，自己先垫付了五万元医药费嘛？”
“五万元医药费是季晗垫付的？”江黎一怔，“不是说，从肿瘤科转过来……肿瘤科？”
裴晓楠拿起桌子上的报告：“你错怪季晗了吧？其实季晗也是跟刘翀做了交易，他答应支持刘翀引进DK跟Saman科技合作，作为条件，小江昊的手术费用跟医疗费用肿瘤科会全部给他免费。”
江黎嘟囔说道：“那也不是他跟刘翀同流合污的理由！”
另一边，肿瘤科的病房外，一身珠光宝气的中年妇女，站在护士台前，要求护士长孙莉给她儿媳妇办理出院手续。
孙莉瞧着电脑上24岁女孩张晚晚的病例，胃癌晚期，昨天才办理的住院治疗，今天就要出院。她急忙跟眼前这位“珠光宝气”的婆婆解释起来：“秦女士，你儿媳的病并没有到了放弃治疗的阶段，昨天的核磁检查报告已经出来了，目前只是出现梗阻，并没有发生肝转移，而且你儿媳还这么年轻，进行手术以后，积极化疗还是有希望像正常人一样生活的。”
秦凤娇冷笑一声：“这是我们家的家事，就不用外人来掺和了，你赶紧给我们办理出院吧，我们已经决定不治了。”
护士李小美在一旁小声嘀咕起来：“昨天人家女孩父母在的时候，这个当婆婆的可不是这幅嘴脸，还说什么会全力以赴给女孩治疗，现在人家女孩父母走了，这婆婆翻脸就不认人了，说什么都要出院，放弃治疗。”
康俊跟陆嘉嘉都在，陆嘉嘉脸上也都是愤懑的神情：“怎么能这样，那女孩才24岁，而且魏燃魏医生不是看过片子了嘛，只要积极治疗，还有希望啊，这个当婆婆的一句话不治了，不是眼睁睁让儿媳妇去死嘛！”
康俊向病房里望了眼：“女孩的老公呢，她老公怎么不出来？”
护士李小美听完更气了：“那什么老公，屁都不放一个，只会说一句‘我都听我妈的’！可气死我了！”
秦凤娇还在催促孙护士长：“那个护士，你赶紧帮我们把出院的手续办了，我下午还约了人逛街呢！”
孙莉虽然在肿瘤科已经工作十余个年头了，看惯了生死，也看过太多对人性底线的挑战，但还是因为这位婆婆冷酷得让她愤怒，她尽量让自己保持心平气和以及绝对的冷静：“您儿媳才24岁，这么年轻，你们一点尝试都不愿意做吗？”
秦凤娇横眉竖眼：“护士你怎么回事，我不是都说过了，我们不治了，赶紧给我们办出院，你一个外人瞎操什么心，真是的狗拿耗子多管闲事，那是我儿媳妇，治不治我说了算。”
孙莉没有办法，正不知道该怎么办时，魏燃总算赶了过来。她急忙走过去，将发生的情况详细的跟魏燃复述了一遍。
“听说女孩的父母出国看刚出生的孙子去了，女儿的事情都交给了这位未来的婆婆做主，看样子也是对这女孩不管不顾了，可昨天女孩的婆婆还说要尽一切努力给女孩治病，今天女孩父母一走，婆婆就换了张脸，说什么都要出院，放弃治疗。”
魏燃瞬间充斥了不好的预感，任他脾气在斯文，都想骂一句脏话，看女孩婆婆家里条件不一般，出行的车都是几百万的豪车，怎么就不能为儿媳妇花钱治病呢？！
魏燃尽量让自己心平气和，在病房里看到了正在收拾东西的秦凤娇，她的儿子，吴思伟，一身笔挺的休闲西装，精致异常，正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手机。而女孩张晚晚，蜷缩着双腿，坐在床上，一张脸麻木没有表情，脸埋在腿上不说话。
“秦女士，我是张晚晚的主治教授，”魏燃走了过去，“我想跟你谈谈张晚晚的病……”
魏燃话没说完，就被秦凤娇打断：“魏医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我们已经决定不治了，今天就出院。”
魏燃脸上的表情很不自在：“那张晚晚的父母知道这件事嘛？”
“知道呀！”秦凤娇冷哼一声，“昨天在门诊室里魏医生不是也在嘛！张家人说得不是很清楚嘛，这女儿嫁到了我们秦家，是生是死都是我们秦家的人，医药费他们也不掏，都算我们秦家的，她父母都不管她死活了，那就是我说了算呀，现在我不想治了，不是都晚期了嘛，花钱也治不好，最后人财两空，你们医院不是也提倡不要过度治疗嘛！那正好，我们不治。”
魏燃的手紧紧握在一起，脸上依旧保持笑容，“秦女士，过度治疗呢的确存在，对于晚期的癌症患者，像美国这样的发达国家的确也不主张无谓的浪费性治疗，但前提是根据自己的家庭条件而定，有些家庭是没有经济条件，第二点是，有些病人的病情的确到了没办法挽回的地步了，可张晚晚不一样，虽然癌细胞扩散到了贲门占据整个胃体的四分之二，但目前片子里看，并没有出现肝转移，及时进行全胃切除术，在积极配合医生进行化疗、靶向治疗，只要癌症不复发，还有很大的生存空间。”
秦凤娇将手里的东西，暴躁的仍在地上，看向面前带着笑容的年轻医生：“魏医生，治不治疗，是不是由我们自己说了算？”
“是！”魏燃点头。
“那我们不治了，可不可以？”秦凤娇又问。
魏燃深吸口气：“可以。”
秦凤娇转身看向了儿子吴思伟：“一会儿家里的司机来了，告诉司机不要回家，直接拉她去郊区的那套房子，人要是死在家里，多晦气的呀！”
听见这句话，魏燃看了一眼病床的张晚晚，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他不知道这个女孩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过程，才会露出如此绝望的神色，但他几乎可以预见女孩的结局。
魏燃对此也无话可说，却仍然止不住的充满了同情与失落。
有时候魏燃也在想，自己是不是太过脆弱了？自己是不是还不够坚强？自己是不是还做不到铁石心肠？
所以哪怕见惯生死，但还是忍不住想哭泣。
魏燃其实也是一个胆小鬼吧？
魏燃在心里不断嘲笑自己。
也许在心里，也偷偷藏着一个懦弱的魏燃。
所以每次当病人家属说出回家的时候，魏燃哪怕再伪装，心里还是很难受。
回家，就意味着放弃治疗。
意味着一个人的生命即将走向完途。
意味着，杀死那个人的也许不是病情，而是家人。
魏燃看了一眼沉默的张晚晚，他在心里很希望这个女孩现在能给自己一个回应，哪怕是一个眼神，一声不甘的哭泣，以此来证明她还没有放弃自己。
可是她没有。
魏燃摇头走出了VIP病房。
上午他还要进行查房，只能收拾好心情。只是在途径普通病房的时候，人尚未进去，在走廊里就能听见女孩银铃般的笑声。
病房里3床的于玲玲正躺在病床上笑得很开心。
于玲玲也是魏燃的病人，从肿瘤外科转到肿瘤内科，进行联合治疗。于玲玲今年27岁，同样是胃癌晚期，手术之后，预后很不乐观，但于爸跟于妈坚持要做最后的努力，不放弃女儿一丝生存的机会。
于妈在得知女儿胃癌晚期后，五十出头的年纪几乎是一夜白头，她每天就住在病房里，晚上租一张折叠床，跟于爸爸两个人轮班照顾女儿，每天这个时候于爸都会回家给女儿做饭，于妈自己在医院照顾女儿。
当初魏燃看过手术预后结果，的确很不理想，专家会诊的时候，这种状况如此糟糕，于玲玲可能连半年都坚持不了，魏燃把这个噩耗告诉了于家夫妇，可两人还是决定坦然面对，积极争取，这半年以来，不但是于家夫妇，连带护士医生也都期待奇迹的出现。
魏燃走进病房，于玲玲赤身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管子。
呼吸气管、导尿管、静脉输送营养的静脉导管以及几条引流管。
魏燃还记得半年前于玲玲来的时候，整个人已经严重贫血出现暴瘦，现在看着躺在床上，光着头的于玲玲，可以清晰数出她的肋骨条数。
但于玲玲看见魏燃，脸上立马露出灿烂的笑容：“魏医生，你来了。”
魏燃手里捧着一盆向日葵，于玲玲很喜欢太阳花，她笑起来就像是个小太阳，魏燃答应她，在春天来临的时候，送给她一盆向日葵花。
金灿灿的向日葵被魏燃悉心照顾了半个月，今天终于开花了，他立马把它摆在了病房的窗台上，正对着太阳跟病床，让于玲玲一抬头就能看见花。
康俊拿着笔记本跟在后面做随诊记录：“于玲玲术后出现胸腔积液，但从片子上看，引流管已经将她胸腔内的液体引离原处排出体外，也没有继发压迫症状、感染跟组织损害，是不是可以撤销引流管了？”
魏燃点了点头：“可以撤下来了，对了，一会记得跟放射科那边在对接一下，明天就是于玲玲第五次化疗了，之前已经完成了30次放疗，再有两次化疗，整个放射治疗流程就结束了，之后再进行一次复查，如果体内看不到肿瘤，就可以转康复那边。”
康俊记录笔记的手一滞，不可置信的抬起头，看了一眼骨瘦如柴的于玲玲，对方正冲着他露出一个善意的笑容，他实在难以想象，体重瘦到不及80斤的女孩，是怎么在吃不下东西的情况，熬过30次放疗的？
放疗是放射性肿瘤的一种局部治疗方法，利用X射线，穿透人体组织，携带高能量，如同散弹一样，打在身体上，杀死癌细胞，但放疗在杀死癌细胞的同时，它也破坏了DNA与正常细胞的死亡。
可对于癌症病人来说，放疗与化疗就是毒药！
它除了让人掉头发，还会让人彻底失去食欲，让人暴瘦。
从化疗开始，病人每天便只能依靠静点输液从静脉维持营养消化，几乎是吃不下任何东西，只要闻见食物的味道，就想吐。
所以正是因为知道这个过程对于女孩来说就如有剔骨抽筋一般疼跟慢无休止的煎熬，才更加知道，这个女孩坚持下来是需要多么大的勇气跟毅力！
康俊不禁对着于玲玲竖起了个大拇指。
于玲玲看向魏燃，笑得很开心，像是三月里柔软的风：“魏医生，你说我病好了以后，头发还能长出来嘛？”
魏燃脸上也辍着一丝温柔：“当然了，不但能长出来，还会长得很好，很漂亮。”
于玲玲望向了窗户外面灿烂的阳光：“马上就到6月了，武汉的樱花就要开了吧，真期待那个时候。”
于妈听女儿念念不忘，总说这句话，眼眶泛红，有些哽咽。
魏燃曾听于家夫妇提起过，于玲玲有个大学时期的初恋男友，可当初毕业以后，于爸嫌弃男孩家里条件贫困，硬逼着女孩分手了，两人当时约定好，如果两人分开以后，还忘不了对方，就在今年的6月，在武汉初见的地方见面。
那个时节，正是开遍樱花的日子。
可于爸也没想到，女儿会胃癌晚期，每每想到自己当初做的决定，逼女儿分手，都让他悔不当初，于爸说过，如果女儿能挺过来，他再也不会阻拦对方。
可于妈却想，女儿胃癌，整胃切除，以后生活上肯定不会像普通人那样，男孩的家里肯定是不会同意这门亲事了。
魏燃给于玲玲检查了下状态，掀开她的被子，检查引流管，刚好露出了女孩骨瘦如柴的身体，谁知这个时候，病房门口突然传来“哇”的一声嚎啕大哭，把整个病房里人们的目光都吸引过去。
只瞧一个憔悴异常，眼睛布满血丝的大男孩，站在病房门口，眼泪止不住的流，任他如何抹，却再也抹不干净。
他手中的背包，也应声重重落在了地上。
病床上的于玲玲，望着房门口的男孩，豆大的泪珠，无声的从眼睛里滚出来。
她急忙扯动自己的被单，想遮盖上瘦骨嶙峋的躯体，不想让男孩看见自己最为狼狈的模样。
“于玲玲，你是想扔下我一个人嘛？”
“你得病了都不跟我说，你知道你这几个月没跟我联系，我多担心你嘛！我每天都胡思乱想，你是不是出意外了？你是不是嫁给别人不要我了，要不是同学说你得了胃癌，我还被你蒙在鼓里！”
男孩一边抹眼泪，一边哭着说：“我要是不来，是不是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你了？你就忍心把我一个人丢下？我们不是说好了嘛，6月份一起去武汉看樱花。”
于玲玲枯瘦的手抬起，给他揩去眼角的泪：“傻瓜，我不是还活着嘛，你放心好了，我马上就能出院了，我们还要去看樱花，看星星！我还要陪着你走完这辈子呢。”
男孩咧了咧嘴，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泪水：“疼……疼吗？”
“不疼，只要看到你，就都不疼了。”
魏燃笑了下，走出病房前，回头看了眼窗台上的向日葵，在阳光下开得正灿烂，像是上帝留在人间的笑脸。
他知道了为何于玲玲能咬牙挺过来堪比枪林弹雨的30次放疗了？！
是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有想见而没有见到的那个他。
只要有想见的人，这个世界上的你就并不是孤身一人！
康俊瞧着魏燃调转了方向，急忙喊道：“魏老师，你去哪呀，7号病房在这边！”
魏燃加快脚步，朝着张晚晚的病房疾步走去。
走快一点，再走快一点。
他不想张晚晚留下遗憾。
癌症是生死战场！
是婚姻、是爱情的战场！
是人性的战场！
是一场生命主权的战场！
所以，张晚晚，你绝不能，绝不能当一个逃兵！
就算你父母放弃你，未婚夫放弃你！
但起码，你自己绝不能放弃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