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欢天喜地庆余年（二）
除夕晚上的饺子，毫无疑问是整个腊月里最贴胃热火的一顿饭。圆滚滚热腾腾的饺子吞下去，整个身心彻底舒展，连日来的所有疲惫在此刻终于得到最大的安抚。
春晚观看的正如火如荼时，许娇兰又起身忙碌了。何文何朵再也无法坚持在母亲左右，象征性地把碗筷送进厨房，便火速返回客厅，盯着电视机兴奋地笑个不停。何胜军忙着忙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坐了过来，待到妻子冲出来河东狮吼的时候，才又悻悻地起身，配合着忙碌其他事情。
等到电视里开始数过年倒计时的时候，何平已经在院子里准备好了炮仗。倒计时一结束，噼噼啪啪的鞭炮声瞬间炸破夜空，村里各个角落的炮声也此起彼伏。噼噼啪啪好一阵子后，整个村子再度归入寂静。
何家三姐弟早已困倦不堪，纷纷钻进被窝里安睡。确定家里再无人进出后，许娇兰会和丈夫最后拖一遍地。这样第二天早上起来，一切都是最干净清爽的状态。
“再看一遍，贡品和明日里吃的瓜果都拿出来了吗？”
“拿了，都放在写字台上了。”
“呀，平子的衣服放哪里了？我看他床头没有啊！”
“暖气片上的不是？他可比你记得清楚呢！”
临睡前，何许夫妇复盘着最后的工作。大年初一所有人都要在天亮前起床，按照习俗，太阳升起来之前，家中所有柜门抽屉都不得打开，否则财富和好运都会流泻出去。因此夫妇俩要把清早时供奉神仙的所有香火、贡品，以及来客后要招待的瓜果花生等提前拿出来备上。
许娇兰永远都是家里最后一个睡觉的人，也是第一个起床的。等何朵在睡梦中被剧烈的鞭炮声惊醒时，何平早已穿戴整齐，骄傲地在院子里放起了炮仗。那毫不留情的放炮手法和挺直的背影仿佛在跟妹妹宣言：
“看你怎么睡，我吵死你。”
此时何文也已在厨房帮母亲包了一会儿饺子。
“赶紧着，点火了啊！”何胜军善意地催促着困倦不堪心情郁闷的小女儿。
每年的此时，能激励何朵彻底从床上爬起来的便是看年火。年火必须在天亮之前烧旺，早饭也必须在太阳升起之前吃完，如此才是真正的“财不露白”“抹黑赚大钱”。清晨四点来钟，眼看着年火已经被引燃，磨叽了半天的何朵不得不赶紧穿上新衣服跑到院子里。
年火是家家户户过年必有的仪式，男主人会在好几天前就拎着镰刀斧头钻进山中，忙碌半日后扛回来几大摞干柴，高高地堆在院子里。柴火堆往往有一人多高，均为易燃的灌木枝。最底部会塞进去一大根粗木，周边的空隙里再塞上干麦秆和细柴。等到正月初一凌晨，夜幕还完全占据着天空时，家家户户的年火就已经窜出来老高老高。
年火寓意红红火火、财源滚滚，汹涌的火势还可以吓退魑魅魍魉和妖魔鬼怪，保佑新的一年健康顺遂，兴旺发达。因此村里人时常会暗自较劲，都希望自家的年火比别人家更旺更大。当何朵迷蒙着眼睛杵在院子里盯着几米高的火舌发呆时，其他家院里张牙舞爪的火苗也都已远远地窜在空中。放眼望去，火光一片，既震慑又壮观。
漆黑的大山里，响彻星空的鞭炮和凶猛霸道的年火，构成了一副高亢的年之乐章。震耳欲聋的轰隆声，高唱的是人们对来年丰衣足食、家庭安泰的期待，是对庆年有余、诸事顺遂的的祝福。只有高度受惊的猫儿狗儿会远远地躲在田地里或山坡的灌木中，焦虑无助地等待着“和平”的到来。
村里人过年的讲究实在太多，纵然何朵每年都无数次提醒自己，却依然难免在不少细节上犯错。比如早上起来不能说“起”，只能轻轻推开家人，或者说“穿衣服了”“放炮了哦”“点年火呀”之类的话语。否则一旦说了“起”这个字，家里的虫子鬼怪等都会被同时叫醒，这样家里未来一年的清净和好运就会被惊扰。
除此之外，年初六之前的泔水和垃圾都不能倒掉，倒掉就意味着财富的流失。因此许娇兰每年都会提前准备好所有的盆、桶等盛水器皿放在院里，把泔水小心地攒在其中。生活垃圾能烧的随时倒进炉子里烧掉，不能烧的再用簸箕铲到废弃的箱子里。直到过了大年初五，这些已经泛着臭酸味的垃圾才会被嫌恶地倒掉。
年火逐渐烧过了最猛的势头，火焰开始不情愿地缩小。何朵往里面扔了几只鞭炮，捂着耳朵拔腿就跑。
“端碗了啊！”
许娇兰已经煮好了饺子，招呼大家抓紧时间吃饭。初一的早饭必须在天亮前吃完，这样就可以避免被任何“东西”分享家中的丰盛。而且每年的正月初一，村民相互串门拜年的时间都特别早。要是客人都来了，家里的饭却还没吃完，会显得很不得体。
何朵惦记着饺子，匆匆忙忙洗漱收拾了下，一着急就忘记了规矩，端起洗脸盆哗的一下，就把脏水豪放地泼了出去。
“哎呀！你是憨憨吗？！”和平大怒道。
盆起水落的同一时间，何朵自己也已经反应了过来，只是为时已晚。惦记了上百遍不能说“起床”，不能开抽屉，一个不留意却又忘记了不能泼水。功亏一篑的她本就懊恼不已，又被哥哥破口大骂，自是越发委屈。
“倒就倒了，赶紧吃饭了。”父亲云淡风轻地安慰了一句，何朵才撅着嘴巴走回屋里。
“哈，爸又吃到了！”何平激动地喊道。
只见何胜军豪气地从嘴里吐出一个小硬币，也不说话，只是嘴角微微一扬，继续大口吃着饺子。
“哎，有门！”几分钟后，何平用筷子戳了只饺子，感觉到有些不同的阻力，连忙放下小碗，一本正经地夹开。
“哇，真有！”何朵满脸羡慕。
“赶紧吃，吃得越快越容易吃到。你爸吃得又多又快，吃到的机会就比你们多。”许娇兰笑着催促女儿多吃一些。
可是一直吃到肚皮撑的硬邦邦，何朵都没能吃到硬币。
何胜军不说话，突然给女儿碗里放进去一只水饺，然后笑而不语。
何朵眉头一喜，把饺子放进嘴里小心翼翼咬了下去。果然，唇齿间出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你看，吃上了吧！”何胜军笑道。
“嘿嘿，爸，你怎么知道这个里面有钱？”何朵积极地向父亲咨询学习。
“爸早就夹到这个了，就是骗你多吃饺子，一直没给你。”何文笑道。
从上午开始，许娇兰就要准备午饭的食材。正月初一的午饭非常隆重，要做一大桌的盘子，即炒菜。正常的日子里，一家人往往都是一顿饭只炒一到两个热菜，配上其他咸菜，如腌萝卜、腌韭菜、腌香菜等，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就着馒头米汤就可以开吃，俗称馍馍米汤菜。只有正月里才会一顿饭同时做至少七八道菜，而且重油多肉，食材新鲜，自然是何家人最为垂涎三尺的时刻。单单看着那一大桌美味，幸福感就已经满满溢了出来。
而且正月初一的午餐只是做给自家人吃。从初二开始，陆续会有亲戚到家里拜年，届时必然会留下来就餐。虽然是亲戚，虽然也是同样的食材，但是哪有和自家人无拘无束来的痛快。
这个时候，馒头终于成为桌上最不受待见的食物。为了多吃菜，大家都会尽量少吃馒头。吃剩的菜最后会被拨到同一个盘子里，晚上用笼屉热一热继续吃。虽然是剩菜，味道依然美好。何朵甚至更喜欢吃这些加热后的剩菜，感觉要更入味很多。尤其是菜汤可以蘸馒头，那裹满重口味菜汁的馒头，一口咬下去，朵朵味蕾便瞬间绽放。
正月初一是村里人相互串门拜年的日子，何家三个姐弟妹会先去爷爷奶奶家里，然后去二叔三叔家象征性地坐会儿，最后再去村里要好的邻居家玩。何文在村里早已没有什么朋友，自是没地方可逛，从二叔三叔家回来就继续看电视或者睡觉。而对年少的孩子们而言，压岁钱自然是拜年的最大动力。只须跟爷爷奶奶问个好，十块、二十块的红包就会稳稳地塞到手里，二叔三叔那边也会有三块五块的钱送到口袋。一天下来，何朵会把口袋里的糖果掏出来攒到家中，再把压岁钱自豪地交给母亲。
初二到初十是亲戚们拜年的日子。初二女儿回娘家，初三上门看姑舅。何朵的姑姑何胜果会带着孩子们回来拜年，何朵也会跟着母亲去舅舅家拜年。
何朵的外公外婆早在何平出生后不久就去世。老人走了，许娇兰依然会回娘家，只是娘家里只有她哥哥嫂子一家。何朵不太喜欢去舅舅家，虽然舅舅对她蛮客气，但是舅妈和她的两个女儿却常年对她们爱理不理。每次只有舅舅在客厅里跟她们有一句没一句地尬聊。表哥活泼好动，早不知跑到了哪里。舅妈则和两个女儿在里屋自己聊天，很是没趣。因此何朵自升入初中后就没再去过。
慢慢的许娇兰也开始灰心，到了正月初三时，只会打发儿子带着礼物去跑一趟，自己则去邻村大姐家里唠唠家常。亲戚之间的拜年一般要持续到初十之后才会逐渐消停，吃的喝的自然也是慢慢就从简，直到一切恢复正常。这时候距离开学也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