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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冯凯(也就是陶亮)滔滔不绝,想着办法套顾红星的话。
他没想到,岳父年轻的时候这么单纯老实,虽然处于被动的一方,却有问必答,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家庭状况和成长历程断断续续和冯凯说了。
说到做噩梦的原因,顾红星有些回避,但还是经不起冯凯的追问,一五一十地讲述自己经历的“女工案”。冯凯表面上做出了共情的表情,其实内心里却嘲笑顾红星居然还有这么胆小的时候。想当初陶亮从警后遇到的第一个死亡现场,就是碎尸案,当时他可一点也不害怕。至于顾红星说的,这起意外案件他总觉得有哪个地方不对,那就是有些阴谋论了。预谋杀人一般都会用比较稳妥的方式,这种有失败风险的杀人方式显然不太切合实际。
嘲笑归嘲笑,冯凯还是一副大哥哥的模样,安慰着顾红星,然后告诉他,等培训以后,他们可以携手办案,有他冯凯在,顾红星一定就不会再害怕了。接着冯凯就一副过来人的样子,给顾红星讲述他们即将去的公安部民警干校(也就是未来的中国刑警学院)是个什么样子,有多牛,周围有好吃的酸菜鱼、小鸡炖蘑菇,还有塔湾山下有多热闹。
被冯凯鼓励着、追问着,本来话很少的顾红星一路上也说了不少话,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这一路上他说的话,比平时一个月说的话还多。冯凯总结道:“只要你顾红星能树立起自信,自然也就不怕说话了。”
火车到站后,他们被两名穿着制服的民警接到了一辆解放牌卡车边,然后坐在车斗里,向皇姑区塔湾街方向进发。
沈阳果然是大城市,东北重镇,路修得比龙番要宽,路上跑的汽车也多了不少。冯凯是第一次坐在卡车的车斗里,觉得很是新鲜。他一手按住脑袋上的警帽防止被风吹跑,一手指点着周围环境,告诉顾红星这里是什么地方,那里又叫什么地方。
顾红星也觉得很新奇,基本上没有出过龙番的他,看到大城市后感到的震撼,让他因远途赴学而产生的忐忑心情得以缓解。他更是崇拜冯凯,居然对距离家乡一千五百公里开外的城市都了如指掌,真是博学多才啊。
可是冯凯很快就被打脸了,因为塔湾山下面并不热闹,学校附近更没有什么酸菜鱼、小鸡炖蘑菇。当他们驶出城区的时候,冯凯就意识到,这个时候的塔湾,可能还是一片荒郊野地吧。果不其然,在距离塔湾还有几公里时,他们就驶入了成片的高粱地了。
“当然,毕竟学校比较偏远,我是设想多少年后,这里一定会繁华起来。”冯凯解释了几句,来缓解自己被打脸的尴尬。
顾红星则并没有提出疑问,他闭着眼睛,任由暖风刮在自己的脸上。自己从来没有去过农村,因为是独子,也不需要上山下乡,所以此时到了即便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农村,面对一望无际的庄稼地,他还是感受到自己的胸怀变得十分开阔。不过,这种惬意没有持续半个小时就停止了,因为卡车颠簸了一阵,就到了学校的大门。
公安部民警干校。
顾红星背着沉重的被褥卷,站在车斗边正琢磨着该怎么跳下去,冯凯一把将他的被褥卷拿了过来,一手一个,很轻松地跳下了车。冯凯以为自己跳下去总会踉跄两下,可没想到自己着地后站得比体操奥运冠军还稳,看来,这八块腹肌真不是摆设。
倒是顾红星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帮助,很是害臊,他连忙也跳下车,从冯凯手里拽回了被褥卷。
校门口摆着一张破旧的课桌,后面坐着两名穿着白色警服的老师,正在接待新生。
“自我介绍一下吧。”老师看了一眼两人,说道。
这种事情对于冯凯来说,手到擒来。他拿出行李里的推荐表递给老师,清了清嗓子,然后滔滔不绝起来。
“各位评委,啊不,各位老师好,我叫陶——冯凯,21岁,来自美丽的龙番市。”冯凯机智地纠正了自己,接着说,“今天有机会向各位老师学习,我深感荣幸。我热爱我的职业,因为它是神圣而高尚的。在我的少年时代,身边的公安工作者们对党忠诚、服务人民、执法公正、纪律严明的作风,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从自己的基本情况到自己的家庭状况,从自己的特点特长到忠心决心,冯凯说了足足五分钟,听得老师都有些不耐烦了。
“行了行了,你呢?”老师终于找到了打断冯凯的机会,指了指顾红星。
顾红星被冯凯说得目瞪口呆,此时一听,连忙将自己的推荐表递了过去,清了清喉咙说:“我,我,我叫顾,顾……”
老师笑着抬起头来,看着顾红星。这一看不要紧,本来就紧张到结巴的顾红星,此时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他叫顾红星,他不结巴的,他就是紧张。要不,我来替他说?”冯凯连忙给老师解释道。
顾红星看了眼冯凯,眼神里尽是感激。
“不用了,不用了,就是核对身份而已。”老师连忙摆摆手,说,“你们俩一起的,刚才就看出来了。好吧,你们俩都住一号楼107宿舍。冯凯,你在侦查班,顾红星是痕检班,课程表已经在宿舍里了。”
说完,老师递过来两把钥匙。
“啊?我们不一个专业啊?”冯凯有些惊讶,回头看了看顾红星。此时的顾红星眼神里尽是失落和不安。
“不都让你们住一个宿舍了吗?”老师说,“理论课分开上,警体课都在一起上。”
“那也行,走,我带你参观一下咱们学校。”冯凯拉起顾红星走进了校园。
这一走进来,冯凯真是感慨万分。1976年的学校,最宏伟的建筑就是正对大门的教学楼了。那是一栋三层的红楼,中间有一个大尖顶,尖顶上是一根旗杆,旗杆下有一枚火红的五角星。建筑物两侧末端是两个小尖顶,三个尖顶之间被若干间教室相连。除了教学楼,其他都是二至三层的红砖建筑,应该是学员宿舍和食堂。
除了这些零星的建筑之外,还有一个用煤渣铺设的操场,而其他地方则都是空地了。
这和未来的刑警学院简直是判若两校啊!别说什么勤学楼、励学楼并不存在,就连自己一直认为很老旧的训练馆都还没有兴建。中国这几十年的巨大变化,在一所学校里就能清晰地看出来。
冯凯兴高采烈地一边拉着顾红星,一边说着:“以后学生多了,这里可以盖三栋宿舍楼,每栋六层的,那里我看还要一个散打训练馆才好。”
“部署”了一遍,两人回到了宿舍。宿舍不大,只有四张床,不过他们这一间只有冯凯和顾红星两个人住。冯凯晃晃写字台、摸摸高低铺,觉得还不错,比想象中要好。这时候,他才发现,顾红星从进了校门开始到现在,一直是闷闷不乐的。本来以为顾红星不过是话少,但此时他坐在自己的床铺上发呆,说明他可能是有什么心事。
“怎么了这是?开启一段新征程,应该高兴才是啊。”冯凯拍着顾红星的肩膀,心里暗想着,自己这完全是老大哥的口气啊。
“没,没什么。”顾红星像是被打断了思绪,肩膀微微颤动了一下,抬头看了冯凯一眼,说,“我只是觉得,自己挺不适合干公安的。”
“不,你适合,你适合得很。”冯凯立即想到老丈人坐在全局大会主席台上的样子,皱了皱眉头,说。
“我要是适合,就应该和你一起去学侦查了,结果去学什么痕检,我都不知道痕检是什么。”顾红星重新低下头,垂着眼帘。
原来这家伙是以为自己被分去边缘专业了,他可不知道,中国刑警学院可是以痕检专业著称的。到二十一世纪,全国最著名的痕检专家,多多少少都和刑警学院有着某种关系。看来,顾红星是以为因为自己瘦弱的体格,被分班老师看不起了,所以被“发配边疆”了。而他自己又因为严重缺乏自信,而不敢当着老师的面提出来,只能把这个心事装在了心里。
冯凯心里觉得好笑,于是准备戏弄一下顾红星,故意装作同情的模样,说:“哎,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做什么不是建设祖国呢?”
没想到顾红星倒是抬起头来,用一副坚定的表情来掩盖住了失落的心情,说:“对,国家安危,公安系于一半。只要干公安,不管干什么都可以。”
这倒让冯凯不好意思起来,只能起身拉着顾红星一起去食堂。在火车上,他们一直吃的是压缩饼干,好久没吃一顿热乎的了。
食堂只有那难以下咽的高粱米和唯一一道菜——大白菜炖粉条,虽然这是自己日思夜想的东北风味菜,但毕竟是一点荤腥都没有,冯凯顿感索然无味。
“一点蛋白质都没有,怎么长肌肉啊?”冯凯抱怨道,“这身材,也没有脂肪好减了啊。”
顾红星虽然听不懂冯凯在嘀咕什么,但他也有同样的困扰,甚至比冯凯还要严重,因为他是在南方长大,对北方的菜和主食没有一样可以适应的。
这个困扰,在接下来的一个月时间里,呈倍速增长。物资匮乏,在饮食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在平时,学校食堂里的饭菜简单到令人发指。礼拜一到礼拜六这六个工作日,要么中午白菜炖粉条、晚上土豆炖粉条;要么就是中午土豆炖粉条、晚上白菜炖粉条。炖来炖去,让冯凯一进食堂就饱了。
每次冯凯看到顾红星皱着眉头如同嚼蜡的样子,他都觉得好解气,原来老丈人也有这种磨难的日子啊。可是当他看到顾红星一个礼拜就瘦了一圈的样子,又觉得于心不忍。
毕竟,到毕业的时候,都是要考体能的,自己仗着这副身体是开挂了,但顾红星要是体能考试没通过,不知道会不会被打道回府——他可不想因为这种芝麻大的小事,影响了老丈人的“命运线”。
在陶亮原本的生活中,他习惯了出手阔绰、不留积蓄,如今以冯凯的身份过日子,他也依然没有什么用钱的规划。每个月二十几块钱的工资和粮票,他从来没想着要节省,都是该用就用。顾红星不舍得花钱,冯凯就故意多买一些吃的,谎称吃不了,要他帮自己“分担”。
于是,在礼拜日食堂开荤的时候,冯凯会拿出大笔钱来,熘肉段、熘肝尖、炒肉片、白菜炖肉、小鸡炖粉条什么的轮番买,然后强迫顾红星吃下去,这让顾红星感动不已。
但顾红星平日里在意的,不是饮食方面的“磨难”,而是上警体课。每次在警体课之前,会有五公里快速跑的热身。这个可以让顾红星把肺都要喘出来的项目,居然还只是热身!
冯凯刚开始知道要热身的时候,也很担心。虽然他以前在刑警学院跑五公里是每天的必修课,但是毕竟十年过去了,自己的身体也被熬夜、夜宵、香烟和酒精摧毁得差不多了。他记得在不久前参加晋督培训中,两公里长跑就把他差点弄休克。所以在第一次长跑时,他陪着顾红星跑在队伍的最后。可是五公里跑完之后,他发现自己居然一点不累、一点不喘。他一边想着,年轻是真的好啊,一边又快速跑了两公里,这才把剩余的力气用完。
同样,每次在长跑中看到顾红星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冯凯也觉得特别解气,他从来都不知道老丈人的短板居然在这里。可是见顾红星跑得脸色煞白,冯凯矛盾的心理再次涌了上来,于心不忍,只能陪着他一步一步地跑完全程。
顾红星的短板在警体课上暴露得一览无余:射击课上举不动沉重的五四式手枪,更别想着能上靶了;散打课上被冯凯一个过肩摔,半天都爬不起来;查缉课经常会晕头转向找不到北;驾驶课总是离合和刹车分不清楚。
冯凯则很享受这种感受,倒不是因为他从二十一世纪带来的各种警体技巧超越了现在这个年代,而是看到顾红星狼狈不堪的样子,心里格外舒坦。他不知道有多少次想掏出手机来给顾红星狼狈的模样拍个照,才想起自己不是在现代,而是在1976年。可是当顾红星可怜兮兮地向他求助的时候,他又总是习惯性地心软,给予他指导和帮助。
比如驾驶课上,教官的规定是谁能完成既定目标,就能获得课后练习的机会,毕竟学校只有两辆破吉普供他们练习。冯凯在现代是B类驾照,而且接受过特种驾驶的培训,这种课简直是再简单不过了。为了让顾红星课后有练习、过瘾的机会,他总是最好地完成教官的目标,然后把练习的机会让给顾红星,而自己去摆弄训练场上的“挎子”。
在顾红星的心目中,冯凯简直就是干公安的完美天才——除了有个让他难以理解的怪癖:对所有人都垂涎的汽车不感兴趣,而对“挎子”情有独钟。
两个人虽然个性迥异,但对他们的理论课的态度倒是出奇地一致,就是“好奇”。
这个时候的理论课,和陶亮那时候的理论课不太一样,上课讲的基本都是破案的干货。从什么是侦查、如何侦查,到侦查的具体落实措施以及实际的成功案例,这个课上得可真是够带劲的。
到了2021年,侦查工作的侧重点已经越来越倾向于技术破案,侦查的“三板斧”是手机、监控和DNA。而回到1976年,上述的新技术是一项也没有的,技术破案几乎是零。这个时代,侦查的“三板斧”是摸排、蹲守和审讯这些老办法。虽然没有那么多技术支撑,但为了破案,侦查的方式方法必须更加灵活多变。而且在这个法制不够健全的时代,口供为王,办案程序要求较低,证据意识也要差很多。
不过,这对于就喜欢耍小聪明的冯凯来说,那可真是如鱼得水了。冯凯一直觉得,那种对证据过于苛刻的要求、对办案程序一丝不苟的做法,简直就是矫情。虽然有人说,如果程序不合法、证据不扎实,即便拿下口供,也很有可能会办成错案。而冯凯则不这么认为,他觉得那些因为刑讯逼供,最后得出虚假口供而办错案的,一定是侦查员有问题。其实是不是这个人作的案,侦查员经过几番交锋,自然心里也就明白了。揣着明白装糊涂,刑讯逼供,那可就是不好了。单纯为了结案而刑讯逼供,在冯凯看来,算是一种卑劣的手段。而他可不一样,他是以找出真相为目的,才不会草草弄份口供来结案。再说了,他的直觉一向很准,他认准的犯罪嫌疑人就不会错!
而这个时代,老师教的内容似乎和冯凯感兴趣、擅长的东西都差不多。如何盯梢守候、如何用计谋找到线索的突破口、如何审讯拿下口供……有些熟悉的办法,也有些新鲜的手段,让他天天听课听得不能自拔。
而顾红星那边,同样也是打开了新世界。
对公安工作一无所知的顾红星,进了痕检课堂,就像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无论是指纹、足迹还是工具痕迹的发现、提取、分析、对比,都让他觉得无比神奇。尤其是指纹“各不相同、终生不变”的特性,让它成为了破案的利器。尽管顾红星很早以前就知道,按手印是可以代替印章的,但他从来不知道还有这么多办法把明明看不见的指纹给显现出来,也不知道如何对指纹进行比对。他立志要把这项技术完完整整地带回去,给龙番市公安局的破案实力添砖加瓦。学校没有发教材,发的都是成沓的油印的学习材料。而这些摸上去滑腻腻的油印资料,是顾红星的至宝,甚至晚上不去多看几页都睡不着觉。
冯凯也没有想到,这个瘦弱的顾红星,居然对痕检专业钟情至此。每天上课那么累,顾红星下课回来还带着老师发的实验教具,非要让冯凯在不同载体上按下手印,然后自己再用粉末给刷出来。刷出来就刷出来吧,他还把指纹用胶带固定好,告诉冯凯他们俩的指纹有哪些不同点,如何能分辨出这枚指纹是左右手、哪根指头的指纹,又如何进行鉴别分析。
冯凯对这些可丝毫没有兴趣,经常在顾红星念叨的过程中,自己就睡着了。
学校的生活,看起来风平浪静。
冯凯有时候在想,难道自己“穿越”过来的主要任务,就是加深对老丈人的了解?
这也太扯了吧……
不过,在此之前,他只知道老丈人是市局的领导,并不知道老丈人居然是痕检出身。冯凯认为,技术永远只是侦查的辅助手段,一个痕检员,是怎么当上公安局一把手的呢?
没听老丈人炫耀过他的功绩,当然老丈人也不会在自己看不上眼的女婿面前炫耀,所以冯凯确实对老丈人的警察之路产生了好奇。
毕竟,现在这个喊他大哥的顾红星,一点也没有能当领导的样子。
相反,顾红星很难和周围融为一体,很难和老师、同学们充分沟通。这么久了,他唯一能够顺畅说话的对象,依然只有他的“大哥”冯凯。但是对于他的专业,他是足够钻研、有旺盛求知欲的。这可能就是现代说的“理工宅男”吧。
如果自己的任务是帮助顾红星成为一把手,那可就太难了。
在胡思乱想中,时间过得越来越快,不知不觉就到了七月底。
冯凯不知道,一桩大事就要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