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向彼岸:安迪·格鲁夫自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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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猩红热与听力受损

我不记得自己生了病,也不记得被送进过医院,对于生病的事我一直一无所知。直到有一天,我发现自己仰卧在床上,透过一个陌生房间的窗户向外看,看到的是灰色的天空。当时我4岁,我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想法是我一定死了,躺在自己的坟墓里,眼中所见的灰色东西是还活着的人为我的墓填上的土。这个想法并没有让我感到沮丧,唯一让我有点儿伤感的是,我可能再也看不到“上面”的人了。然后我转移视线,才意识到周围的一切,并发现自己还活着。

但我的头和手臂都动不了了,我的前额和耳朵周围缠着宽宽的绷带,我的整个头顶都被包住了,就像缠着穆斯林男子用的包头巾一样;这“包头巾”挺沉的,它让我的头难以转动。我的手臂放在身体两边,几根管子从我肘部的内侧伸出来,连到挂在木制衣架上的一个精巧装置上。这个木衣架是这个房间里我唯一熟悉的东西——我家也有个一样的,但是这儿肯定不是我家,因为其他东西都是陌生的。

过了一会儿,几个身穿白大褂的男人和女人进了房间。除了我的主治医生罗特巴特,其他人我都不认识。我很高兴看到他,因为我喜欢他。没人会不喜欢他,他的圆脸透着友善。他的前额中间有个凹痕,他说那是他小时候自己抓伤留下的。一想到罗特巴特医生曾经也是个孩子,我就觉得很有趣。

罗特巴特医生说我得了猩红热,不过现在已经好了。我听不清他说的话,并将此归咎于包着耳朵的“包头巾”。他在我床上坐下,握着我的手腕数脉搏。我看到他在数脉搏时双唇会轻轻颤动,觉得很好笑。

此后的数周里,我总能见到罗特巴特医生。过了一段时间,他扶我从床上坐起,这样我从窗户看到的就不只是天空了。我看到了窗外的院子与院子里的灌木丛和大树。他摘掉了我手臂上的管子,这让我觉得很疼,不过没有更换我头上的绷带时那么疼。每次换绷带我都求他不要弄疼我,他满口答应,却总是做不到。

在一个美好的夏日,护士把我抱到一辆轮椅上,推我到院子里。我坐在那儿晒太阳,这才意识到已经好久没有外出了。我环顾四周,看到人们来往于树丛间的小道。这时,在院子的一簇树丛下,我注意到两只穿着蓝白相间的女人鞋的脚,我确定那是母亲的,于是立刻大声叫道:“妈妈,妈妈!”但是那双脚走开了。我又大声叫了起来,却只唤来了护士们。她们告诉我要平静,太激动不利于我的康复,然后她们推我回了房间。但我无法平静下来,我不停地扭着头,大声地叫着:“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第二天,母亲来病房看我。我向她伸出手,但是头上的“包头巾”让我无法把脸转向她,于是她就握住我的手,轻叩我的手背。她告诉我,她就是站在树丛背后的那个人,但是护士们认为见到她会让我太兴奋,不利于心脏,所以护士告诉母亲一定不要让我看到她。

那之后母亲就天天来看我了。她坐在床边给我讲她带来的那本吉卜林的《丛林故事》,她一个接一个地讲着故事,然后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我爱听的那些,直到我几乎可以跟着她背下来为止。她还教我如何看时间,并用一个挂钟给我讲解。一天,她给我带来一块小手表,一块真正的手表!手表是“马文”牌的,于是“马文”便成了它的名字。我不断地练习看表,并且向医生和护士炫耀我新学到的知识。

有个金发碧眼的护士我特别喜欢,她眼睛大大的,很可爱,而且对我照顾有加。她每次进我房间,我都感到很温暖,舅舅约西也很喜欢她。自从在我房间里见到她,舅舅就经常来看我,只不过与她相处的时间好像远多于我。

一天,我的两位护士很兴奋地来到我的房间,其中一位说:“安德里什,你今天可以回家了。”我欣喜若狂。然后她们接着说:“但是,在你走之前,我们必须把你洗干净。”这就不那么有趣了。首先,她们把我放进一个浴缸,然后用蜇皮肤的肥皂和一把硬刷子从头到脚地给我刷洗了一遍,除了我头上的“包头巾”。接着,她们把我抱出浴缸,为我擦干身体,把我带到另一间浴室,让我真正地洗了个澡,并且不停地提醒我别把绷带弄湿。最后,她们给我穿上我自己的睡衣,把我带到在另一个房间等待着我的父母面前。

他们非常激动地向我打着招呼,但我注意到他们两手空空,于是我不禁问道:“难道你们不应该给一个生病的孩子送些鲜花吗?”父亲转身跑了出去,几分钟后,他就拿着一束闻起来很香的白百合回来了。我接过花,父亲抱起我向门口走去,一群护士跟在后面。

我们叫了一辆四四方方的出租车回家,车里散发着一股皮革味儿,司机和乘客被一扇玻璃窗隔开。我喜欢出租车,然而乘车的路程太短了,还没坐够,我们就到家了。

回到家时,有件礼物正在等我,那是一个带轨道的玩具车。把车放到轨道的顶部,它就会急速下行,盘旋几圈之后,在轨道另一头停下来。父亲为我讲解了它的工作原理,同时一直在玩着,直到我开始抱怨:“久尔坎,这难道不是我的玩具吗?”(自从我学会如何发音,我一直用昵称叫我父亲。因为没有人纠正我,所以对我来说,他就成了久尔坎,而我就一直这样叫他。)

之后,母亲把我抱到床上,向我解释说我的心脏在生病期间受损,需要时间才能逐步康复。我还被告知,猩红热令我的耳朵受到感染,导致我的双耳不得不接受手术,耳后的骨头已被凿掉。我对这一描述感到恐惧,但更可怕的是,在手术过程中,有一个血凝块儿流向我的心脏,幸好外科医生及时发现,中断手术,采取了措施。他们切断了我脖子上的一根血管,在这个血凝块儿产生危害之前把它取了出来。听人说,我已经在医院住了6个星期,而我还要在床上待9个月。当时我还不知道9个月有多么漫长,但是,终于可以回家,在熟悉的环境里与家人待在一起了,这令我非常高兴——尽管我在生病前并不在意这些。

回家后不久,父亲就在我那张挺大的儿童床上加了块木板,从床的一边横到另一边。如果我坐起来,这块板子可以当桌子用,比如可以把食物放在上面,对我来说更重要的是,玩具也可以放在上面。

因为我非常喜欢《丛林故事》,父母便给我买了些小型的动物雕像,有老虎、狼、长颈鹿,还有一只被我称为“bacsi”的漂亮狮子。在匈牙利语里,孩子们称叔叔或舅舅“bacsi”,称姑姑或姨“neni”,以示尊敬。显然,我很尊敬我的“狮子叔叔”。我经常跟这些动物雕像玩,一玩就是几个小时。我还有一套非常逼真、时髦的玩具士兵,我会和它们一起玩,但是相比之下,我更喜欢我的动物塑像。虽然我必须一次次地忍受更换绷带的折磨,但是在其他时候我还是很惬意的,而且逐渐变得活泼起来。

在长期被困在床上的那段时间里,我发现了一种让时间过得更快的途径——“和自己玩”。我发现“和自己玩”的感觉很好,而且在这么做时,我总会浮想联翩。我会幻想出一些场景,而在这些场景里总是有那位金发碧眼的护士。

一天,我正在这么做时被母亲逮了个正着,她极为严厉地问我在干什么。我吓呆了,但还是告诉了她:“我在给自己讲故事。”

母亲抓住我的双手,放到我身旁的被子上,并以一种非同寻常的否定口吻让我停下来,对此我吃惊不已。从那以后,我只在深夜里给自己“讲故事”。

不过这样有时也会被抓到,因为我一动,我的床就会跟着动,并发出一种泄露秘密的嘎吱嘎吱声。而母亲会冷不丁地出现,嘴里大叫着:“安德里什,停下来!”所以我意识到我只能非常小声地给自己“讲故事”。

幸运的是,为了不扰乱母亲内心的宁静,我找到了一个真正的玩伴,也就是我的外祖父。外祖母在我生病之前就去世了,而外祖父的身体很健康。他非常有耐心,这令他成为一个完美的玩伴。我们不停地玩同一个游戏,但是每一次他都会像我们第一次玩时那样兴奋。我最喜欢的游戏是假扮有轨电车的售票员,而他则充当乘客。他会递给我一张车票,而我则用玩具打孔机细心地给车票打孔。我们还玩理发的游戏,而且有一次他还真让我给他理了发。

几个月过去了,我可以一次下床几小时了,但是我还不能出去,只能在家或附近走动。终于有一天,这种日子要终结了,罗特巴特医生来到我家,兴高采烈地告诉我,他将最后一次把“包头布”从我头上解下来,我再也不用缠着它了。但是,他的话只有一部分是真的,因为摘下“包头布”之后,他又用黏性绷带将我耳后的伤口包扎起来,而为清理伤口更换这种绷带一样很疼。不过后来,这种绷带也被拿掉了。

然而,尽管最终我的“包头布”和绷带都被拿了下来,我的听力仍然没有恢复到以前的状态。别人只有直接对着我讲话,我才能明白他们的意思。过了一段时间,我周围的人都学会了大声对我说话,所以我一直都没有意识到我的听力不如以前了。与男人的声音相比,我能更好地接收女人的声音。

双耳出现的问题困扰了我好长一段时间。为了安抚我,母亲给我买了一个小熊的手偶,我可以把它套在手上,通过运动手指来控制它。她经常用手偶表演来逗我开心。当我拿到我的小熊手偶时,我故意在它耳朵后面接近我受伤的地方剪了一个小洞,然后用绷带给它的耳朵包上,让它看起来和我一样。


1942年我5岁的时候,父亲被征召入伍。但他并不是真正的士兵,他和其他被征召到劳工营的犹太男人一样,要在那里做些清理道路、修建防御工事这样的工作。以前他也被短期地征召过,但每次都是几天或者最多几星期就回来了。

然而这次不一样。当他带着这个消息回到家时,他试图表现得轻松一点儿,但他笑得有些不对劲儿。他所在的劳工营将奔赴苏联前线,短时间内不大可能回来。

母亲和我赶往大克勒什,父亲所在的劳工营将从那里出发。大克勒什距布达佩斯约60英里,因此我们得乘火车过去,等我们到达时,父亲乘坐的火车正要开动。父亲所在的劳工营乘坐的车厢多是敞开式的货运车厢,没有顶,而且车厢两侧只有普通车厢的一半高。其中一个车厢里堆着水壶和炉子,还有做饭的装备,这里便是厨房。父亲的一个表兄是厨师,他也叫米克洛什,父亲会给他打下手。父亲已经认识了劳工营里的很多人,表面上看这次出行好像很有趣,就像一群朋友去野营一样。

这列火车旁围了很多送行的人。父亲和其他劳工都一身平常装束,和母亲一样来送行的女人们也穿得普普通通。他们就像夏日里出行的一群普通人,看上去没什么特别的。然而车上还有士兵,他们穿着不合身的军装,拿着步枪。这些士兵是看管劳工的,他们和劳工随意地混在一起。他们甚至扶我爬上厨房车厢,让我在那里吊着玩。感觉上这些劳工不像囚犯,而士兵们看起来更像是一群大大咧咧的工人,然而,他们身上的军服和手中的步枪又时刻提醒着人们他们是不同的。

到了出发的时间,所有的男人都上了车。我握住母亲的手,而她还与父亲和他的朋友交谈着,我们已准备好说“再见”了。汽笛声响起,火车慢慢地驶出了车站。母亲的手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我没有看她的表情,因为我的眼睛无法从父亲身上移开。他面带微笑地挥手与我们再见,看上去甚至还有点儿兴奋。当他们渐渐从视线中消失时,父亲向母亲做着手势,还用手指扒开他的嘴做出大笑的鬼脸,逗母亲高兴。然后,火车就彻底不见了。

我们坐火车回布达佩斯,路上的几个小时,母亲一直特别安静。

回到家时,更坏的消息迎面而来——我外祖父住院了。我们立刻动身去看他。他躺在一间有几张床的病房里,前额上放着一个冰袋,嘴里时不时地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在从医院回家的路上,母亲告诉我,外祖父中风了。几天之后,他便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