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话是问他的,马伟达迅速接口,没有解释,只打起了马虎眼。
“小谢是你啊?这姑娘是你送来的?你们认识?”
一连串问了三个问题,谢弋全都听完,然后仿佛一问三不知般,绕回原话题:“材料不给她么?”
“这……”
马伟达又露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小谢啊,我刚刚都跟这位姑娘说了,材料现在暂时没有,想拿还得过几天。”
“没有了?怎么回事?”
“就你也认识的,县里泼皮那伙人,惹不得啊,最近突然装修盖上什么店面,这不就找来了我店里,非得把现有的材料都买走,我这也没办法啊。”
语气诚恳无比,表情感叹惋惜,戏演得倒是挺好,跟刚才判若两人。
纪襄无意揭穿,也不在乎这些把戏,她只强调:“我今天会交上钱,材料也必须带走。”
“……”马伟达一咬牙。
谢弋也垂眼看了下她。
屋里一时安静,只有窗户外阳光照进来,映出细小难辨的灰尘。
今天倒是难得有的好天气。
谢弋出声:“马老板下午去哪儿跑生意?”
“就隔壁县里。”
“那帮忙再带批材料回来吧,我们在这儿等。”
他说“帮忙”,但语气中不含请求,马伟达还想再说什么,就听谢弋又加上一句:“我们等到傍晚之前,可以?”
“……”他还能说什么?
马伟达咬咬后牙:“成。”
谢弋点点头,大手拍了拍马伟达的肩膀,转身:“我们出去。”
这句话是对纪襄说的。
从昨天到今天,她难得一回没有对他的行为表现出太明显的抗拒,想来是认同他的决定,并不在乎要多等几个小时。
如她所言,只要是今天之内就可以。
建材店的门关上,旁边吃早餐的人群中有认识谢弋的,热情打了个招呼,他应了下,而后扭头问:“吃点东西再回去?”
纪襄微抬起头,他有几根睫毛上闪着光,眼珠漆黑深邃。
“回哪儿?”她半晌问。
“茸芗镇。”谢弋抓下腰间的车钥匙,“那人傍晚才回,在这儿等他说说而已。现在才早上,不如先回去,下午再过来就行。”
来回车程两个小时,确实比在这里浪费一天合算,但纪襄一想起要与他独处车上,内心还是不由抗拒。
“不用了,我就在这儿等。”
谢弋听她这么说,也没有再多言,只问起最开始那个问题:“去吃点东西?”
他还是指早餐。
纪襄淡淡地:“我不饿。”
她看了眼不远处的街道,抬步,没有解释,只说:“傍晚前我会回来。”
纪襄去逛了下不远的周边。
临近汽车站,来来往往很多异乡的人,行色匆匆拎着大包,偶尔有口渴停下来的,就在小摊子前买一瓣西瓜。
纪襄也去了。
掏了叠得很整齐的现金,红艳艳的西瓜拿到手里,光看着就很有食欲。
尝了口,确实很甜。
小摊贩后头有支得很高的帐篷,不知道给谁的,但有很多纳凉的人都来了,纪襄也在其中,默默地坐了几个小时。
将近下午四点时,纪襄回到建材店外。
那家卖早饭的店已经生意清冷,桌面椅子擦得干干净净,老板夫妻俩对坐着在嗑瓜子,马伟达还没有回来,建材店的大门关得紧紧的。
纪襄往不远处看。
早上那辆皮卡停着的地方,现在已经空空如也。
大概是她站着的时间太久,引起了早餐店里老板娘的注意,她舔舔黏腻的手,探出脖子:“姑娘你等马老板吗?他下午都不在的,你要找他明天再来吧。”
纪襄眨了眨眼,朝她点点头,但没走,依旧站得笔直,连身后的墙都没有靠。
太阳渐渐落山,余下的金色从屋顶挥洒过来,纪襄揉了揉有点酸涩的眼,微微弯下腰撑住膝盖,看着早餐店的夫妻俩收摊回家。
身后隐约传来人声。
“小谢你这倒也不必吧,盯那么紧……我还真能收了钱不给你们东西不成?”
马伟达的大嗓门传了过来,纪襄缓缓站直身体。天气毕竟炎热,哪怕她什么也不做光等着,这会儿额头也不由得沁出细汗。
“我去……”马伟达一抬头,“这儿还候着一位呢……”
他身宽体圆,晒得黝黑的脑门上大汗淋漓,瞅着纪襄没什么好脸色,但碍着后头有人在不好发作,就挥挥手,跟赶蚊子一样:“别挡着门了行不?材料都给你了还不走?”
纪襄没动,抬眸去看谢弋。
他也流着汗,顺着脖子一路往衣领里去,因为正对阳光,稍稍低下头不太舒服地避开。
这样的高度正好相望。
“在车上了。”他说。
纪襄抿抿唇,下一秒让开路,马伟达便开门进了去。
谢弋领着纪襄往车那儿去。
皮卡其实没停太远,就在距离建材店三百多米和隔壁县相邻的岔口那儿。
马伟达去进货,回来必定经过岔口,谢弋早早停了车在那儿,午睡了一会儿,睁开眼又抽了几支烟,刚和钟洋通完电话,就瞅见马伟达的车影子了。
他直接拦下了人。
皮卡的后车厢已经满满当当塞紧了材料,纪襄没上去看,在下头凝视一圈,问:“你都拿齐了?”
“齐了。”谢弋从车窗里探进手,拿出一瓶已经喝了一半的水,仰头又灌了几口,“我问钟洋要过材料单比对了。”
既然如此,材料拿到,也就不必再继续浪费时间了。
纪襄自行开了车门坐进去,系好安全带后,谢弋也上了车。
两边的门再度关上,沉闷的空气又席卷而来,这次他还带上了流过汗之后男性难掩的热意,让纪襄更加有些呼吸不顺。
她压下车窗。
天边显露晚霞。
谢弋没有立马开车,他探手去后座,很快传来塑料袋窸窣的声音。
“先填点肚子,回去还得一小时。”
纪襄低头看,扶手盒上的袋子里,装着一块面包和一瓶矿泉水。
矿泉水的瓶身,跟他刚刚喝过的那瓶一模一样。
纪襄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买的,也并不关心。
她动也未动:“不用。”
“建议你还是吃点,如果真想在镇里帮忙,不正常进食可撑不了多久。”
听起来是好心的建议。
但纪襄冷淡着:“我不需要。”
她的面容清清冷冷,双眼间也没太多情绪,只是掩饰得再好,说出话时的厌恶跟冷漠都仍旧能透露出一二。
不到一天时间,他们之间伪装的平静表面就被撕碎。
“不必来讨好我。”
纪襄把视线从金黄色的面包上往上挪,她看着谢弋:“你就这样偷偷生活,躲在这里,别来招惹我,也别去招惹别人。只要这样,我会放你一条生路。”
她话说得狠,但也没有撒谎。
她知道他出来了。两年多前,减了刑,离开那座束缚他的牢房,重获自由。
但她没想到他居然在这里。
成为“神人”,被人尊敬,给人自豪。
纪襄想起冯村主任提起他时的表情。
多么可悲。
那如何能是说起一个强奸犯该有的!
“生路?”谢弋不恼不怒,“是什么样的生路?能说来听听?”
他的语气淡的仿佛飘过耳边,不重,听着却像极挑衅,纪襄一攥拳头,扭头看他:“你想要什么样的生路?对你而言,能不伦不类、禽兽般苟活着,都已经算是恩赐了吧?”
她平静的眼里终于迸出怒火,看过来的眼神也跟看畜生没太大区别。谢弋靠着椅背,不知为何忽然想起在监狱里的那段日子。
许多人看着他时也与她一样。
真是熟悉,难怪会勾起回忆。
谢弋没有回答,也没有反驳,他冷硬的轮廓因为沉默而渐渐变得锐利。
“难道犯了错,连改正的机会也剥夺了?”
他没有否认,还提起改正,纪襄愣了一下,没想过他会这么问。
从小所有人都被教导,犯错后要及时改正,并在内心存下一丝宽容,对勇于承认错误的人给予原谅。
这是生存之道。
——给别人的生存,却不是给自己的。
“你想怎么做,那是你的事。要献好心,留给镇子里那些人就可以。”纪襄再度重复,“我不需要。”
“你做什么,我都不需要。”
她楚河汉界一样划清了界限,从始至终不再看扶手盒上袋子里的东西一眼。谢弋有些想点烟了,嘴痒得不行,可在口袋里摸了半天,最后找出来的,只是一张皱巴巴的白纸。
是从本子上撕下来的。
上面有工工整整的几个字。
“你可以不需要。”
谢弋顿了片刻后说:“但既然来了,你要帮茸芗镇,我自有义务协助你。在这一点上,不管你愿不愿意,都无法改变。”
他单手拿着,用食指撑开对折的纸,纪襄低头,正好看见。
是冯村主任早上出门时给谢弋的留言。
让他帮忙送她去县里。
她是大公司派来帮助镇子发展的负责人,他是在此居住两年众人熟悉的村里人。在别人眼里,他们就是普普通通相见初识的陌生人。
寒暄、招呼、帮忙。
一切都正常不过。
是了,本来也就该这样子。
纪襄点头。
“这样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