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国文老师
国文老师顾仲林，长得一表人才。他穿长衫戴一条白色围巾，走在上海湿哒哒的雾气里，简直如仙人一般。中国人的长衫特别适合文人穿，有仙风道骨之感。国文老师顾仲林为人低调简朴，他只有两套长衫，一灰一蓝，沾上粉笔灰后他自己手洗，衣服打理得非常干净。
在中西女中，国文老师顾仲林的名号，那可是响当当的，他戴着白围巾在回廊里那么一走，遇见他的女生都会偷偷瞄他一眼，心中赞叹，先生的气质可真好。听他的课，学生们最积极，早早等在课堂上，把笔记本放好，人坐得板正。
翻开任何一个女生的笔记本，里面都有工整秀丽的字迹，就像把国文老师的黑板板书原样复刻下来一样，老师的字，没得说，天下第一。
顾仲文老师是因为宋词讲得好，才被学校录用的。中西女中的学生，个个出身名门，非富即贵，所以校方在挑选教师的时候特别严格，段位得高，人品得好，最好是出身贫寒，安于教育。
“为什么要当教书先生？”校长面试时劈头就问。
顾仲林回答：“我别无选择。如果不上师范，我可能去当兵打仗，保卫国土不受外敌侵扰，但我是一个师范生，手无缚鸡之力，宋词可不是子弹，是无法射向敌人。我来教书，就是想把祖先留下的精神瑰宝一代代传下去。另外我父亲已不在世，家中只有老母一人，我需要一份教书的工作赚钱养家，孝顺我妈。”
“没有什么特别的，哪一个师范生不要赚钱养家？”
听了校长的话，顾仲林迟疑片刻，看到窗外挤满朝里面张望的女生的脸，就对校长说：“这样吧，校长，我唱一首自己作词、作曲的歌，如果歌声把她们吸引进来，就算我赢。如果她怕我，或转身离开，那就说明我跟这帮学生无缘，我自动离开。”
“请吧！”
顾仲林大步走向教室一角的钢琴，掀起琴盖，坐下，定了定神，开始弹前奏，叮叮咚咚刚弹几个音符，那音符就像有魔力似的，自由自在在屋里飞。他开始唱他写的歌，他有一副好听的歌歌喉，是所谓“未成曲调先有情”。
女生开始不受控制地往里走，一个、两个、三个，不一会儿，教室里就坐了满满一在片，还有坐在前面空地上的，她们都为他的歌着了迷。
“哇！好好听的歌！”
“他是谁？新先生？难道喉咙里住着神仙？”
“留下！留下！留下！”
最后变成了齐声大合唱。顾仲林显然打赢了这一仗，成为那一届唯一考上中西女中国文先生的那个人。
校长最后一个鼓掌，连说两个“不错”。“不错！”、“不错！”
顾仲林站起来，对着老师同学深鞠一躬，说声“谢谢！”
他在中西女中的故事，就这样开始了。
谁也不知道国文老师顾仲林的真实身份。他和所有先生一样仪表堂堂，一袭长衫，一身粉笔灰。但你摸过他的虎口就知道，他是一个扛枪打仗的。
顾仲林从小在海边长大，父母都是朴实的渔民，他十几岁从家里跑出来，起先是在一个小店里买鱼，当小伙计，后来很快情况有了转变。这一天，店里来了一个戴礼帽的中年男子，一身黑衣，长得精神。问了他的姓名，上下打量他的身体，问他想不想去上学。
顾仲林一听有机会去上学，还是免学费的，立刻就来了精神，双手在围裙上用力抹抹说：“愿意啊！先生你考考我吧！”
黑衣男子的硬黑胡茬在阳光下熠熠发光，像某种金属的物质，他整个人像是用金属制成的，完全不属于顾仲林原来的世界。男子比顾仲林高，少年仰望黑铁塔，心中暗自许愿，长大后我要成为这样的人。
顾仲林有所不知，这“黑铁塔”是我党保密战线的一员大将——谢云飞。他奉命秘密招募从事保密工作的学员，选上来的学员，先上地方师范学院学习一年基础知识，再上特训班培训成为特工。
“嘿，小孩儿，上过私塾吗？”黑汉子装作若无其事样子，说话的口气也是若作轻松。
少年人答：“上过。尤爱宋词。不信您考考我，无论是范仲淹还是黄庭坚，随便您说一个开头，说了上句，我就能对上下句，宋词装在我肚子里，烂在我血液里。”
“收了！”汉子说：“冲你这句话，我收了你！去跟老板辞工吧，然后跟我走。”
“就这样……就成了？”
“怎么？不想跟我走？”
“想啊！我想，我太想了！不过你这个门坎让我一脚踏进去，过得有点容易。”
汉子一拍少年后脑勺说：“小子！还嫌容易了哈！以后上刀山下火海的难题多得是，你想绕都绕不过，走吧，趁着今天我高兴，我带你去吃红烧肉，吃完肉跟我上山。”
“是！长官！”
“我们队伍可不叫长官。”
“不叫长官，那叫什么？”
“去了你就知道了。小家伙，欢迎你加入！”
一年的师范学院生活过得飞快。别人花前月下，边读书边谈恋爱，顾仲林却一头扎进古书堆里，读史读书，近乎贪婪。他读书的速度快得吓人，他的同学邓夏燃看到他头天借一摞书搬砖似地搬进宿舍，第二天居然看完一半了，眼睛肿得跟桃子似的，显然一夜没睡，邓同学就说：
“哎，我说，你昨天又一夜没睡吧，读书也没你这么个读法啊，生吞活剥，恨不得一晚上把全天下的书都读完，你也太性急了吧？”
顾仲林边翻书边说：“小时候家里没钱，买不起太多的书，现在看见书就特别亲，就像你看见蛋糕就特别想吃一样，我看见书就特别看。”
“那也不能一夜一夜不睡啊！书又没长脚，跑不了！”
“好好，你别唠叨了，我现在就睡觉。”
那是一个星期天，同学们大都到街上去闲逛，也有谈恋爱约会的，甜蜜无比，只有顾仲林一个人留在宿舍补觉。这一觉，他睡得昏天黑地，他梦见爬山，前面有个模模糊糊的人影，身背重物，发出粗重的喘气声。
“跟上！跟上！千万别掉队了！”
天上挂着铅灰色的云，形状奇异，像满树的苹果，黑压压就要掉落下来似的。顾仲林大口喘着粗气，心都快要跳出来了。他拼尽全力往上爬，忽然间被从天而降的一块白手绢蒙在脸上，更加喘不过气来。
顾仲林从梦中用力一挣，一下子清醒过来。
意外的是：他看见“黑铁塔”谢云飞的脸。
谢云飞带着鱼夫帽，把脸遮住大半，显得神神秘秘。
“师傅，你怎么来了？我还以为你们把我忘了呢！”
“怎么？不想读书了？”
“书都读饱了！我现在就想上战场！”
“上战场？你还嫩了点，还得到特训班锤炼几个月？来吧，现在起床！跟我走！”
“这就走了？可是我的书还没还呢！”
“放心，有人帮你还。”
顾仲林从床上一个鲤鱼打挺跃起，以最快速度收拾东西，整理出一个双肩包和一个柳条箱，跟着师傅离开。
他们走到大门口，正好迎面遇见邓夏燃骑着自行车往里走。
“邓夏燃，我要走啦！你帮我把那一撂书还了吧！”
他好像什么都知道似地单脚点地停下来。“放心吧！我帮你还。”又问：“咱们将来还能再见面吗？”
“我想能！”
邓夏燃说：“肯定能！走吧走吧，山高水远，兜兜转转，总会相逢。”
他们按照棒球队的规矩，相互碰碰胳膊肘，再“啪”地击一下掌。
“走了走了！”
“走吧走吧！”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