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郭襄
人生一旦活得够宽,面前的海岸线够长,就不容易把自己困死在沙滩上
有种爱叫我望着你,你望着远方
你永远奔驰在轮回的悲剧中,一路扬着朝圣的长旗。
金庸小说里有个著名的故事:一个叫无崖子的男人,疯狂地爱上了自己雕的一座玉像,恨不得直接把它当媳妇。
据说,这属于西方性心理学中的“雕像恋”,又名“皮格马利翁现象”,这位“姓皮”的是古希腊塞浦路斯的国王,也是一位雕塑家,某天雕好了一个女像之后竟爱上了它,不能自拔。
郭襄,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另一个无崖子;而杨过,就是郭襄爱上的玉像。
打造这具玉像的就是郭襄自己。在风陵渡口,当第一次听人鼓吹杨过的神迹时,她举起了意念的刻刀。几个时辰之后,当杨过摘下人皮面具对她露出真容时,她完成了这具作品。
很容易理解的一点是:玉像往往都是完美的。它可以拥有九头身、黄金分割、完美比例,让毕达哥拉斯都挑不出毛病来。而且,雕像中尤其以断臂的最厉害。
郭襄雕塑出的玉像杨过就是这般:英雄事迹,男神相貌,厉害武功,传奇经历,还断臂。
杨过本人远远不是一个完美的人。他身上有过许多和郭襄脾胃相左的毛病。童年创伤和底层生活经历,使他自尊心过强、敏感、多疑,看似很叛逆,不在乎世俗眼光,但其实特别在意别人的评价。
少年的杨过并不是一个好伴侣,而是一个让人略感窒息和压抑的人,除了高颜值和一些小浪漫,似乎没有多少可取之处。按道理说,郭襄不会喜欢这样的人。你无法想象她厮守着一个敏感、多疑,有着浓浓底层气质的人,处处得顾及他的自尊,还过得很快乐。
然而,郭襄眼里的杨过是一尊雕像。雕像是没有成长经历的。一个人,哪怕磨砺得再完善,相处久了也会发现他的成长痕迹,而雕像没有。
雕像没有少年创伤,没有底层烙印,没有一点补过胎、做过漆、矫正过大梁、更换过总成的痕迹,仿佛一生下来就这么完美,连个出厂的印记都没有。你很容易就迷恋上它,因为它没毛病。
这就是为什么郭襄对杨过的感情和程英、陆无双、公孙绿萼等都不一样。这些姑娘对杨过,更多的是对异性的单纯爱慕。而郭襄对杨过,更多了一种崇拜,一种对宏伟雕像的崇拜。
和杨过失联后,她立刻表现得像一个失去了偶像的信徒,踏遍万水千山也要把他找到。
后来,她给徒弟取名风陵师太,她的剑法叫“黑沼灵狐”,都和杨过有关。这不仅仅是怀念,还是布道——我的神已经沉寂,我的雕像已经遗失,但我的爱和信仰不熄;作为先知和唯一的信徒,我还要继续布道。
而且,让郭襄痴迷的仅仅是“雕像般的完美”吗?还不完全是。杨过对于她,还有另一个极其类似雕塑的特征——不管你怎么痴痴地望着它,它总是望着远方。
海边有一位断了臂的相公,带了一头大怪鸟,呆呆地望着海潮,一连数天都如是。
……
神雕侠说道:“我的结发妻子在大海彼岸,不能相见。”
这是对郭襄更致命的诱惑。
她在十六年少女经历中,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浓烈、这么狂热的思念。
她是见过那种特别典范、特别五好家庭式的大团圆的爱的。她的父母——郭靖和黄蓉的爱情和婚姻是完满的,他们的爱让所到之处都闪烁着圣光。但是无论郭靖还是黄蓉,从来不用望着远方。
她的姐姐和姐夫——郭芙和耶律齐,拥有另一种和谐的婚姻,男方完全包容刁蛮肤浅的女方。他们更不用望着远方。
在郭襄的经历中,两口子再好,还能好过自己的爹妈吗?不就是举案齐眉吗?不就是夫唱妇随吗?十六年来,她从来不知道有一种爱,叫作“大海彼岸,不能相见”。
直到杨过如雕像般轰然出现。他用一个远眺大海的恒定姿态,向郭襄普及了爱情范式的多样性:在憨厚族长郭靖的暖男式爱情之外,还有霸道总裁杨过的绝望、期盼、苦涩、痴狂。
她就像一个伊甸园里的孩子,突然见到了火;一个吃甜点长大的孩子,忽然尝到了辛辣。她义无反顾投身进去,就像后来在断肠崖上那样,“双足一蹬,跟着也跃入了深谷”。
从此,郭襄望着杨过,杨过望着远方,这个姿势再没有变过,直到他们各自生命的最后。
一个人痴狂地思念结发妻子,为什么反而打动了少女之心,在《神雕侠侣》全书里,只有黄蓉隐约想到了这个道理:
杨过这厮……越是跟襄儿说不忘旧情,襄儿越会觉得他是个深情可敬之人,对他更为倾心。
在现实中,很多中年流氓泡妞,动不动上来就编排家庭不好、夫妻不和、没共同语言、灵魂感到孤独云云。然后,他们会低头作痛苦抽噎状,仿佛人生因缺爱而无比灰暗,其实暗暗蓄劲,等单纯的姑娘稍露同情之色,就将湿腻的双手一把攥去:“你才是我的大救星……”
老用这种招儿,其实没多大意思。不如学学杨过,用那被酒色熏黄的眸子,痴狂地望向远方:“我的结发妻子在大海彼岸,不能相见。”
这是险招儿。对方也许一听就默默退却了,但不排除她也许就陷入“郭襄困局”:你越望着远方,我越望着你。谁知道呢!
杨过当然没有这样险恶的心思。他再没有让郭襄找到,有可能是为了逃避。
余光中有一首写给哈雷彗星的诗《欢呼哈雷》,诗中有这么一句:
你永远奔驰在轮回的悲剧,一路扬着朝圣的长旗。
但杨过不知道,逃避是不能缓解郭襄的痛苦的。这个世界上,有无数种办法可以逃避情人的苦恋,但是没有一种神可以逃避虔诚的信徒。
深情之人要活出宽度
如果你是一个用情很深的人,比如郭襄这样的,人生就越需要有更多的出口,要能找到更多的意义,才有回旋的余地,就不会把自己困死在沙堆上。
郭襄是一个深情之人。什么叫深情之人?就是对感情总容易投入很多的人。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对待感情的态度和习惯也不一样。有的人经历感情的时候容易陷得深,就好像大船吃水深一样。与之相反,有的人可能就陷得浅。
李敖写过一首小诗:“不爱那么多,只爱一点点,别人的爱情像海深,我的爱情浅。”持这种态度的就是浅情之人,或者说是薄情之人。注意,这里所说的“薄情”是中性词,不带贬义的,并不是批判,只是说人对待感情的习惯不一样,有人“吃”感情吃得深,有人就吃得浅。
金庸小说里有很多所谓“浅情之人”,男性像欧阳锋、杨康等等,女性则比如郭芙、阿珂等等,他们的爱情体验就属于很浅的。
你看,欧阳锋有一个情人,便是他嫂子。他对嫂子谈不上有多深的感情,更看重的是武功和功业,对感情上的追求不是很强烈。杨康也是一个“浅情之人”,他的确有些喜欢穆念慈,但这在他的人生追求里并不是特别重要,对他而言,身家事业、追求发达显赫重要得多。
郭芙也有这种“浅情”的特征。她认为自己爱杨过,也爱耶律齐,甚至对大武、小武兄弟也都动过心。她每一次的恋爱体验都不大深。《鹿鼎记》里的阿珂更是如此,她并不爱韦小宝。当初,她讨厌韦小宝、愿意跟着郑克爽,是一种现实选择,后来离开郑克爽、跟了韦小宝,也是一种现实选择。
浅情之人动感情,类似于游泳,一般来说都可以比较自如地划水,可以换气,可以抽身上岸,一个小小的泳池是绊不住他们的。而所谓深情之人的感情则不一样,他们动情不像游泳,而像跳水,动辄就是从十米高台跳下去,容易彻彻底底把自己交代出去,并且陷进感情里之后也不太容易抽身。金庸笔下的女性,像殷素素、阿紫、郭襄、梅芳姑都是这样的人。
深情之人还有个问题,就是感情一旦失败,往往人生就随之溃败了,生命容易变得失去质量。金庸笔下有一个女性叫梅芳姑,她喜欢一个叫石清的人,可是石清不喜欢她,和别人结婚生子了。梅芳姑从此十几年过得浑浑噩噩,还把石清的孩子抢了过来作为报复。可问题是,自己拿这个孩子也不知怎么办好,只能稀里糊涂地养下来,不明不白地当了这么个妈,每天陷在怨恨里,自己的人生完全毁掉。
另一个女人李莫愁也是,初恋情人没有选择她,她就陷入了痛苦、怨恨之中,人生后半场过得毫无质量。这些人都是陷入感情太深了,吃水太深了,还没来得及换气,转眼间水就淹过了头顶,稍不留神就溺毙了。她们的人生从第一场痛哭之后就完蛋了。
然而,在这许许多多的深情之人里,郭襄是个不一样的。
她是不是个深情之人?是的。郭襄是一个天生灵敏而细腻的人,对于杨过简直不是十米高台跳水,而是百米高台跳水、悬崖跳水,一片深情。然而和李莫愁、梅芳姑等人不一样的是,郭襄的人生并没溃败,甚至变得更加精彩。
有这样一句话,“风陵渡口初相遇,一见杨过误终身”,意思是说就因为见了杨过,一辈子搭进去了。但我认为这句话要具体分析,什么叫“误终身”?倘若只是说耽误了终身大事,耽误了恋爱结婚,那这句话没错;但如果说郭襄的人生被毁了,生命的质量和意义被毁了,我觉得根本没有,这并不成立。
你看郭襄满世界遍寻不见杨过,惆怅不惆怅?当然是惆怅的,我们读者对此也充满同情。但问题是,你同时看看她潇洒不潇洒?我瞧着很潇洒。她一个人,骑着青驴,带着短剑,踏遍千山万水,去了山西的风陵渡,去了陕西的终南山,去了河南的少林寺,还去了隐秘的绝情谷、万花坳,兴之所至,就是身之所至,你能说这样的人生不精彩吗?
不但这样,郭襄还认识了不少有趣、好玩的朋友,结交了各种奇人异士。去少林寺的途中,她邂逅了何足道,这个人被称为“昆仑三圣”,有弹琴、击剑、下棋三样绝技,是个特别有趣的人。她还碰到了少年时期的张君宝、少林寺的无色禅师等等,这些人也都是新鲜有趣的人。
郭襄还和他们一起经历了许许多多好玩,甚至惊心动魄的事情。比如:跟何足道谈琴、论剑,和张君宝一起大闹少林寺,还听觉远大师传授《九阳真经》。这些经历,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是不可多得的奇遇,是足可以回味一生的事情。你说,郭襄这些经历精不精彩?十分精彩。她一点都没牺牲生命的质量。
郭襄后来的人生又怎么样了呢?她出家了,开宗立派,在四十岁的时候创建了峨眉派,成为一代宗师。峨眉派短短几十年就蜚声江湖,跟少林、武当等并列。她还亲自创制了许多门武功,这些武功都是享誉江湖、流传后世的。对于一个习武之人来说,这已经可以说是很顶级的成就了。
一味总拿一个“情”字去怜悯郭襄,事实上是小看她了。她的一辈子简直活出了不少人十辈子的精彩。
为什么会这样呢?何以同样是深情之人,别人高台跳水就溺毙了,比如李莫愁、阿紫等,而郭襄悬崖跳水却能跳出精彩来?这就是开头说的,郭襄的生命有宽度。
一般来说,越是深情之人,就越容易受到感情的反噬,受伤之后的回血能力就越差。相应地,越是这种人,人生就需要有更多的出口,找到更多的意义,这样才有回旋的余地——人生一旦活得够宽,面前的海岸线够长,就不容易把自己困死在沙滩上。
郭襄就是这样。在她的人生里,家人、朋友、事业、奇遇、体验,共同构成了人生的宽度。就譬如一位大将军,十面出击,“情”这一路上固然是碰壁了,固然是溃不成军、丢盔弃甲,但其余九路照样可以开疆拓土。
相比之下,李莫愁就不行了,除了感情,她的生命里别的东西一概没有,活得很窄,遇到一次恋爱不成功,就受重伤,又无法回血,最后就只有自怨自艾、喋喋不休,等于别人一个圈扔过来就把自己套死了。
虽然我的主要工作是解读金庸的小说,但我还有另一项工作,就是给孩子们讲解唐诗。你会发现,这些道理放到诗人的身上也是一样的,越是深情之人就越要活出宽度。
比如杜甫和孟郊,这两个唐代大诗人同样是深情之人,两人的遭际也很类似,同样的贫穷、考试不第、生活潦倒,而且也都经历了丧子之痛。他们二人的痛苦是相当的。可是,你总能感觉杜甫活得更“宽”,生命的内容更大,写的诗内容也大,而孟郊的精神状态就差很多,写的诗也逼仄很多。
又比如苏轼和宋之问,一个宋代词人,一个唐代诗人,两个人都官场失意、被贬谪流放,可是他们的差距更大了,苏轼活得远远比宋之问“宽”,生命更精彩,气场更强大。宋之问被贬谪之后写诗就只有一个题材了,就是自怜自伤,而苏轼还可以写千山万水、气象万千,还透出一分写意、潇洒、旷达。这就是所谓的人生要有宽度。
由此来看,如果一个人活得很“窄”,活不出足够的宽度,那么与其深情,还不如薄情,别太敏感,就像李敖说的“不爱那么多、只爱一点点”就好。否则,多半要沦为一个自怜自伤、喋喋不休的人,凡事都想不开,出去相亲,对方瞪他一眼,他就想不开气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