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职官
隋唐职官之名号任务,其渊源变革记载本较明显,而与此章有关之隋唐制度之三源复已于前章详悉考论,其涉及职官者尤为易知,故此章仅择其要点言之,其余可从简略。但有二事,实为隋唐制度渊源系统之所系,甚为重要,而往往为论史者所忽视或误解,则不得不详为考辨,盖所以证实本书之主旨也。其第一事即宇文泰所以令苏绰、卢辩等摹仿《周官》之故及其制度实非普遍于全体,而仅限于中央文官制度一部分。第二事即唐代职官乃承附北魏太和、高齐、杨隋之系统,而宇文氏之官制除极少数外,原非所因袭。开元时所修《六典》乃排比当时施行令式以合古书体裁,本为粉饰太平制礼作乐之一端,故其书在唐代行政上遂成为一种便于征引之类书,并非依其所托之《周官》体裁,以设官分职实施政事也。观其书编修之经过,即知不独唐代职官与《周礼》无关,且更可证明适得其反者。然则论者据《唐六典》一书竟谓唐代施政得《周官》之遗意者,殆由不能明悉唐代制度之系统渊源所致也。兹依时代先后,略述职官渊源流变之史料,而附以辨证焉。
《魏书》一一三《官氏志》略云:
同书七下《高祖纪下》(《北史》三《魏本纪》同)略云:
寅恪案:北魏在孝文帝太和制定官制以前,其官职名号华夷杂糅,不易详考,自太和改制以后,始得较详之记载,今见于魏收书《官氏志》所叙列者是也。《新唐书》五八《艺文志》史部职官类有《魏官品令》一卷,其书谅与太和十九年十二月朔宣示群臣之品令有关也。魏孝文之改制,即吸收南朝前期发展之文化,其事已于前论《礼仪章》考辨证明,兹不必详及。
《隋书》二六《百官志·序》略云:
《新唐书》三六《百官志·序》(《旧唐书》四二《职官志·序》略同)略云:
寅恪案:上引史文,不待解释,若能注意“高齐创业,亦遵后魏”,“〔隋〕高祖践极,百度伊始,复废《周官》,还依汉魏”及“唐之官制……大体皆沿隋故”数语,则隋、唐官制之系统渊源已得其要领。兹更依旧史之文,略诠论一二,以资参证,至前所谓忽视及误解之点,则于此章之末论之,庶于叙说较便也。
《隋书》二七《百官志》略云:
寅恪案:高齐职官之承袭北魏,不待赘论。唯其尚书省五兵尚书之职掌及中书省所领进御之音乐诸官,则与后来兵制及音乐有关,俟于后《音乐》章及《兵制章》详论之。
同书二八《百官志》:
寅恪案:所谓“前代之法”即所谓汉、魏之制,实则大抵自北魏太和传授北齐之制,此隋官制承北齐不承北周之一例证也。杜佑于《通典》二五《职官典》七“总论诸卿”条子注中论隋之改制颇为有识,其后宋人论《唐六典》其意亦同,其言当于下论《六典》时再详引之。杜氏《注》略云:
寅恪案:杜君卿谓隋之职官多依北齐之制,自是确实。然尚有一事关于职官之选任者,初视之似为隋代创制,而唐复因之,实则亦北魏末年及北齐之遗习,不过隋承之,又加以普遍化而已。其事悉废汉以来州郡辟署僚佐之制,改归吏部铨授,乃中国政治史上中央集权之一大变革也。故不可不略考论之。
《隋书》二八《百官志》(《唐六典》三〇“刺史”条、《通典》三三《职官典》“乡官”条同)略云:
同书七五《儒林传·刘炫传》略云:
《通典》三三《职官典》“总论县佐”条“汉有丞尉及诸曹掾”句下杜氏《注》云:
寅恪案:若仅据此,似中央政府之吏部夺取地方政府州郡县令自辟之权,以及县佐之回避本郡,均始于隋代,然若就其他史料考之,则知殊不然也。如《北齐书》八《幼主纪》(《北史》八《齐本纪》同)略云:
《通典》一四《选举典》略云:
寅恪案:北周刺史尚能自署僚佐,而后魏、北齐州郡僚佐则已多为吏部所授,至隋一切归之省司,此隋代政治中央集权之特征,亦即其职官选任之制不因北周而承北齐之一例证也。
又《隋书》二八《百官志》略云:
《唐六典》二四“左右卫大将军各一人正三品”注略云:
寅恪案:此为隋制之因于北周而不承北齐者,似为变例。然考所谓柱国大将军之号,其实亦始于北魏之末年,而西魏、北周承之。故隋采此制,可言祧北齐而承魏、周。盖杨氏王业所基,别是一胡化系统,当于后《兵制章》详之,兹仅节录旧籍关于此名号之源流,以备参证,观者自能得之,可不详论也。如《周书》一六《侯莫陈崇传》后(《北史》六〇《王雄传》后、《通典》二八《职官典》“将军总叙”条及三四《职官典》“勋官”条俱略同)略云:
兹请言宇文泰摹仿《周官》之事,先略引旧史之文有关于此者,然后再讨论之。
《周书》二《文帝纪》(《北史》九《周本纪》同)略云:
《北史》五《魏本纪》云:
《通鉴》一六一《梁纪》“太清二年五月”载此事,胡《注》云:
寅恪案:此即《周书》二《文帝纪》、《北史》九《魏本纪》所谓“大统中置六卿官”者也。
《周书》二四《卢辩传》(《北史》三〇《卢同传》附辩传略同)略云:
《隋书》二七《百官志》略云:
观上所引旧载宇文泰摹仿成周,创建官制之始末,亦可略知梗概。《周礼》一书,其真伪及著作年代问题古今说者多矣,大致为儒家依据旧资料加以系统理想化之伟作,盖托古改制而未尝实行者,则无疑义也。自西汉以来,摹仿《周礼》建设制度,则新莽、周文帝、宋神宗;而略傅会其名号者,则武则天,四代而已。四者之中三为后人所讥笑,独宇文之制甚为前代史家所称道,至今日论史者尚复如此。夫评议其事之是非成败,本非本章之主旨及范围,故俱置不论。兹所言者,仅宇文泰摹仿《周礼》创建制度之用心及其所以创建之制度之实质而已。
宇文泰凭借六镇一小部分之武力,割据关陇,与山东、江左鼎足而三。然以物质论,其人力财富远不及高欢所辖之境域,固不待言;以文化言,则魏孝文以来之洛阳及洛阳之继承者邺都之典章制度,亦岂荒残僻陋之关陇所可相比?至于江左,则自晋室南迁以后,本神州文化正统之所在,况值梁武之时庾子山所谓“五十年中,江表无事”之盛世乎?故宇文苟欲抗衡高氏及萧梁,除整军务农、力图富强等充实物质之政策外,必应别有精神上独立有自成一系统之文化政策。其作用既能文饰辅助其物质即整军务农政策之进行,更可以维系其关陇辖境以内之胡汉诸族之人心,使其融合成为一家,以关陇地域为本位之坚强团体。此种关陇文化本位之政策,范围颇广,包括甚众。要言之,即阳传《周礼》经典制度之文,阴适关陇胡汉现状之实而已。其关系氏族郡望者,寅恪尝于考辨李唐氏族问题文中论之,如《李唐武周先世杂考》所引《隋书·经籍志》之文,即其确证之一也(见《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五本第二分)。约言之,西魏宇文泰改造汉人姓氏及郡望之政策分为二阶段:其先则改山东郡望为关陇郡望,且加以假托,使之与六镇发生关系;其后则径赐以胡姓,使继鲜卑部落之后。迨周末隋文帝恢复汉姓之时,大抵仅回至所改关陇郡望之第一阶段,如隋、唐皇室之郡望仍称弘农、陇西是也。关于北周隋唐人物之郡望,史家记载颇有纷歧,如李弼一族,《周书》《两唐书》弼孙密传及《新唐书·宰相世系表》俱属之辽东襄平,而《北史·李弼传》及魏征撰《李密墓志铭》则又皆以为陇西成纪人,究其所以纪述差异之故,盖由先后史家依据其恢复不同之阶段以立言所致,其余可以类推,未能一一于此详悉论列也。
又与此关陇物质本位政策相关之府兵制,当于后《兵制章》详言之,于此不置论。兹举一史料可以阐发当日北朝东西分峙之情势者,以为例证。
《北齐书》二四《杜弼传》(《北史》五五《杜弼传》略同)略云:
观高欢之用心,则知当日分争鼎立之情势,不能不有维系人心之政策者矣。夫高欢所据之地,其富饶固能使武夫有所留恋,而邺都典章文物悉继太和洛阳之遗业,亦可令中原士族略得满足。至关陇之地,则财富、文化两俱不如,若勉强追随,将愈相形见绌。故利用关中士族如苏绰辈地方保守性之特长,又假借关中之本地姬周旧土,可以为名号,遂毅然决然舍弃摹仿不能及之汉魏以来江左、山东之文化,而上拟《周官》之古制。苏绰既以地方性之特长创其始,卢辩复以习于礼制竟其业者,实此之由也。否则宇文出于边裔,汉化至浅,纵有政事之天才,宁具诗书之教泽,岂可与巨君介甫诸人儒化者相比并哉!然而其成败所以与新宋二代不同者,正以其并非徒泥《周官》之旧文,实仅利用其名号,以暗合其当日现状,故能收摹仿之功用,而少滞格不通之弊害。终以出于一时之权宜,故创制未久,子孙已不能奉行,逐渐改移,还依汉魏之旧,如周宣帝露门元旦受朝贺时,君臣皆服汉魏衣冠,即可以证明。此事已于前《礼仪章》论之,兹再举一二事于下:
《周书》四《明帝纪》(《北史》九《周本纪》同)云:
同书三五《崔猷传》(《北史》三四《崔挺传》附猷传略同)略云:
寅恪案:周明帝世距始依《周礼》创建制度之时至近,即已改天王之号,遵秦汉称皇帝,盖民间习于皇帝之尊称已久,忽闻天王之名,诚如崔猷所言“不足以威天下”,即不足以维持尊严之意,故不得不先改革之也。又宇文护不依《周礼》立子,而依殷礼立弟,亦不效周公辅成王者,所以适合当时现实之利害也。夫《周礼》原是文饰之具,故可不拘,宇文泰已如是,更何论宇文护乎?
《周书》二三《苏绰传》(《北史》六三《苏绰传》同)略云:
《通鉴》一五九《梁纪》中“大同十一年(即西魏文帝大统十一年)六月丁巳魏主飨太庙”条,胡《注》云:
《周书》二二《柳庆传》(《北史》六四《柳虬传》附庆传同)略云:
寅恪案:苏绰作《大诰》在大统十一年。《周书》二《文帝纪》(《北史》九《魏本纪》同)载魏恭帝元年夏四月帝大飨群臣,太祖(宇文泰)因柳虬之责难,令太常卢辩作诰谕公卿,其文体固无异苏绰所作之《大诰》,但一检《周书》四《明帝纪》所载武成元年后之诏书,其体已渐同晋后之文,无复苏绰所仿《周诰》之形似,可知此种矫枉过正之伪体,一传之后,周室君臣即已不复遵用也。若更检《周书》,则见《明帝纪》所载武成元年前一岁九月丁未帝幸同州故宅,赋诗曰:
则竟是南朝后期文士、北周羁旅累臣如庾义城、王石泉之语,此岂宇文泰、苏绰创造《大诰》文体时所及料者哉!
又近日论文者有以唐代贞元、元和古文运动乃远承北朝苏绰摹仿古体之遗风者,鄙意其说甚与事实不合。盖唐代贞元、元和古文运动由于天宝乱后居留南方之文士对于当时政教之反动及民间俗体文之熏习,取古文之体,以试作小说,而卒底于成功者。此意尝于《论韩愈与唐代小说之关系》一文(见《哈佛亚细亚学报》第一期)中略发之,以其与本书无涉,故不多及也。
兹所举一二例已可证宇文泰摹古之制,身没未久,其子孙已不能遵用,而复返于汉魏,渐与山东、江左混同,至隋氏继其遗业,遂明显不疑,一扫而几尽去之。盖《周礼》本其一时权宜文饰之过渡工具,而非其基本霸业永久实质之所在。此点固当于《兵制章》详论之,然就职官一端,亦阐明此意,而知宇文所摹仿之周制其实质究为如何也。
所谓周礼者乃托附于封建之制度也,其最要在行封国制,而不用郡县制,又其军队必略依《周礼·夏官·大司马》之文即大国三军、次国二军、小国一军之制。今据《周书》《北史》卢辩传所载不改从《周礼》而仍袭汉魏之官职,大抵为地方政府及领兵之武职,是宇文之依《周官》改制,大致亦仅限于中央政府之文官而已。其地方政府既仍袭用郡县制,封爵只为虚名,而不畀以土地、人民、政事,军事则用府兵番卫制,集大权于中央,其受封藩国者,何尝得具《周官》所谓大国三军、次国二军、小国一军之设置乎?
又《周书》二三《苏绰传》(《北史》六三《苏绰传》同)略云:
寅恪案:北朝自魏孝文以来,极力摹仿南朝崇尚门第之制(见《魏书》六〇《北史》四〇《韩麒麟传》附显宗传),而苏绰实亦即宇文泰不尚门资之论,其在当时诚为政治上一大反动。夫州郡僚吏之尚门资犹以为非,则其不能亦不欲实行成周封建之制,以分散其所获之政权,其事甚明,此宇文所以虽效《周礼》以建官,而地方政治仍用郡县之制,绝无成周封建之形似也。
又考《晋书》三九《荀勖传》略云:
然则汉魏以来中央政府职官重复,识者虽心知其非,只以世之所习而不敢言。宇文之改革,摹仿《周礼》托体甚高,实则仅实行其近代识者改革中央政府官制之议,而加以扩大,并改易其名,以符周制耳。宇文创建“周官”之实质及其限度如此,论史者不可不正确认识者也。
前所谓第二事即《唐六典》之性质,兹略加阐明。关于此书之施行问题,《四库全书》七九史部职官类《唐六典提要》已有正确之论断,近日本西京东方文化研究所《东方学报》第七册内藤乾吉氏复于其所著《就唐六典施用》一文详为引申。故《六典》一书在唐代施行之问题已大体解决,不必别更讨论。但寅恪此书主旨在说明唐代官制近承杨隋,远祖(北)魏、(北)齐而祧北周者,与《周官》绝无干涉,此事本甚易知,然世仍有惑于《六典》之形式,不明了其成书之原委,而生误会,遂谓其得《周官》遗意者,与寅恪所持之说不合,不得不略举史实,以为证明。虽所举材料不出四库馆臣所引之范围,但彼等所讨论者为《六典》施行与否之问题,寅恪所考辨者为唐代官制渊源系统之问题。主旨既别,材料即同,不妨引用也。
刘肃《大唐新语》一九《著述类》(参《新唐书》五八《艺文志》史部职官类“《六典》三十卷”注文及一三二《韦述传》,又程大昌《考古编》九“《六典》”条)云:
陈振孙《书录解题》六《职官类》“《唐六典》三十卷”(参晁公武《郡斋读书志》七《职官类》“《唐六典》”条)云:
寅恪案:唐玄宗欲依《周礼·太宰》“六典”之文,成唐六官之典,以文饰太平。帝王一时兴到之举,殆未尝详思唐代官制,近因(北)齐、隋,远祖汉、魏,与《周礼》之制全不相同,难强为傅会也。故以徐坚之学术经验,七次修书,独于此无从措手。后来修书学士不得已乃取唐代令式分入六司,勉强迁就,然犹用功历年,始得毕事。今观《六典》一书并未能将唐代职官之全体分而为六,以象《周礼》之制,仅取令式条文按其职掌所关,分别性质,约略归类而已。其书只每卷之首列叙官名员数同于《周礼》之序官,及尚书省六部之文摹仿《周礼》,比较近似。至于其余部分,则《周礼》原无此职,而唐代实有其官,倘取之以强附古经,则非独真面之迥殊,亦弥感骈枝之可去。徐坚有见于此,是以无从措手,后来继任之人固明知其如是,但以奉诏修书,不能不敷衍塞责,即使为童牛角马、不今不古之书,亦有所不能顾,真计出无聊者也。由此言之,依据《唐六典》不徒不足以证明唐代现行官制合于《周礼》,且转能反证唐制与《周礼》其系统及实质绝无关涉,而此反证乃本书主旨之所在也。
又治史者若有因披览《六典》尚书省六部职掌之文,而招现一种唐制实得《周礼》遗意之幻觉者,盖由眩惑于名号所致,兹不欲详辨,仅移写唐儒论武曌改制之言于此,亦可以理惑破幻矣。
《唐会要》五七“尚书省分行次第”条云:
《通典》二三《职官典》五“吏部尚书”条,《周礼·天官太宰》“掌建邦之六典,以佐王理邦国”下《注》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