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别了
尽管手术十分顺利,将寄生虫的根系与脏腑分离,也花了整整十个小时。
等麦基从麻醉中醒来,床边放着的,是毫无动静的寄生虫标本罐。
他胸口裹着绷带,吊瓶与心脏同频率滴着。疲惫与无力占据他整个身体,手术创口的刺痛帮他区分着清醒与昏睡。
许久没有体验过这般慢的伤口恢复了。
或者说,许久没有作为正常人生活过了。
麦基挣扎着起身,恰好被卢提看到,赶忙过来搀扶。
“什么时候给海莉移植?”麦基双唇发白,短短一句话要靠气吹出来。
卢提却只看着保存寄生虫的标本罐,并不言语。
“说话!”麦基有些着急。
“你体内的寄生虫早就死了。”卢提说。
“怎……那……”麦基想说些什么,话头捡起又丢下。显而易见的答案,他心知肚明,但无法接受:寄生虫死了,海莉救不回来。
卢提搀扶着麦基,想跟其他船员一起去探望海莉。但胶囊仓已经被帘子遮住,拒绝旁人的探视。
“她已经走了。”医生说,“遗体暂时保存在胶囊仓中,不便探视。”
麦基想拨开帘子的手停在半空,想起那畸变的样貌,又轻颤着收回来。
“有时候,灵魂大过生命。”挚友的声音响起,他的名字叫凯奇。
麦基回忆起一切。
是了,起码要保有作为人的灵魂与尊严,麦基想着。
海莉没留下什么遗物,只有一些已经破碎的随身医疗用品,以及一枚在战斗中受击变形的船长徽章。
在渊洋之下,有一种称得上密闭的地形,那里几乎没有洋流,地貌几百年不会更改。
潜艇外载着特制的遗体存放仓,缓缓驶入这片寂静海域。单向玻璃让仓外无法窥见其内部,但能由内里一览渊洋的光景。
所有人都离开潜艇,用扳手一圈圈地拧下固定螺栓,让遗体仓缓缓沉入海底。
遗体仓逐渐远去,麦基拿出那枚变形的徽章,随海莉一起长眠于此。
“愿,长夜无梦。”麦基一个字一个字地缓慢说着。
短暂的葬礼结束,一行人于沉默中回到站点。分裂主义者的首领兑现诺言,将从蠕虫身上采集到所得物的一半分给麦基,用于船体的升级。
这种几丁质外壳不怕余烬海的侵蚀,是最好的船体改装材料。
“这年头,已经鲜少接到只送信件的委托了。”
休息舱内,麦基正伏案写信,重装邮递员就坐在他对面,托腮靠在桌上闭目养神。
“你只要将物品送到就好,送什么不需要操心。”麦基说。
“我当然会恪守我的职业道德。但,”那人擦了擦自己挂着榴弹发射器的自动步枪,“绝大部分的委托,都是运送一些更为贵重的东西。”
麦基写下收件人的名字:凯奇后,将信件封装好,递给邮递员:“这里装的是一位老船长的信仰。”
与麦基沉着且坚毅的双眼对视过,邮递员稍稍挺直身子,郑重地接过信件。
离开房间,从对接桥能够完整地看到自己的潜艇。潜艇部件的改装与升级基本结束,被几丁质外壳所包裹的潜艇,宛若一只机械蠕虫。
“麦基先生,”首领轻装来见麦基,“我的人正帮您做船体养护。请允许我向你表达敬意。”
说完,首领递上一支针剂,淡蓝色。
“我为海莉小姐的死惋惜。这是我们根据她的研究记录,所复制的最后一支基因制剂,希望能对你有所帮助。”
“从此往后,不会有任何人阻拦你们停靠或启程。”首领说。
瑟顿也从首领身后走出,他不再披着那难看的斗篷,而是换回自己的服装。
他拥抱麦基:“保重。”
“保重。”麦基说。
出发港,潜艇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缓缓驶向更深处航行。站点的所有照明灯与信号灯全部亮起,向这艘披着几丁质装甲的潜艇致意。
在黑暗中孤独地航行,实在是一件磨人的事情。无线电台永远静默,收不到外界的任何消息。只有引擎运转和声呐的规律探测,提醒着他们,这艘潜艇还在执行着任务。
历经七十七小时的航行,潜艇的深度来到了四千六百米,声呐中突然出现密集的信号点,是大量画皮原虫和爬行者之母!
它的肚子里装着许多爬行者,成年的、幼小的、还在孕育的。若是落单的爬行者之母,来上几发轨道炮,再用电网屏障便能尽数消灭。
但如此众多的数量,光信号范围内便有六、七只,以及不可计数的画皮原虫,只有一艘潜艇,实在是难以应付。
经过改造的声呐系统,能够发出与末日蠕虫相近的声波信号,但远达不到驱散其他生物的效果,只能避免它们主动进攻。
几方思路都被自己否定,麦基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他站在驾驶舱,透过观景窗与漆黑的深渊对峙,仿佛听到邪神的嘲笑。
打开储物柜,取一支带有镇静药物的雪茄。那是海莉制作的,还剩三根。
烟雾缭绕中,麦基仿佛觉得漆黑的视野变亮了些。他翻看着手中的雪茄,心想莫不是镇静药物过期了?怎得又出现幻觉?
“你这船还真是符合你的审美。”
静默已久的公共频段突然响起,是凯奇的声音!
“凯奇?!”麦基惊讶道。
“我接受你信中的道歉。”凯奇说道,“这片泥沼我们帮你趟,记得回来还人情!”
就在麦基疑惑“我们”时,公共频段变得十分热闹,许多熟悉的声音与麦基打着招呼,声呐中也出现越来越多的潜艇信号,在深渊中拉起一条坚固的战线。
一时间,这片少有人迹的海域变得热闹非凡!机炮,激光,轨道炮,脏弹,众多炮火惊醒了沉睡中的爬行者之母,但它们的生命也终止于醒来的瞬间!
丑陋的怪物被逐一击溃,整片海域出现一堵灰烬与血污筑成的城墙。麦基驾驶潜艇,由血污中冲出,再往前,便是真正的无光之地。
“我们的船体强度,无法支持五千米以下的航行,就此别过吧!”凯奇说。
不做多余留恋,麦基径直驶入那片无人踏足的未知水域。
漫长的路途。
潜艇航行了多久?走过多少距离?都没有办法判断。
声呐上的地形凹凸变化,毫无规律。不管多少次从潜望镜向外看去,都是千篇一律的黑暗。
宽广的海底山脉逐渐收拢,一道原始峡谷出现在眼前,这里与方才的黑暗之海宛若两个世界!
峡谷里到处是会发光的植物,随洋流轻轻摇晃,蓝色的、绿色的、甚至棱彩的光也随着一起晃动,聚成一幅只属于峡谷的绝美画卷。
许久没见过光亮的几人,难免被这样的景象所镇静,索性将潜艇的探照灯全部关闭,慢慢漂流于这片彩色星河的粼粼波浪中。
但所有美丽的外表下总是暗藏杀机!绚丽的光芒也只是引诱猎物上钩的手段。
隐藏在光团之下的藤钩齐齐朝潜艇射出,想要将“猎物”捕获分食。
好在几丁质外壳足够坚硬,将那些钩爪尽数弹开,平安地度过这片短暂的“温柔乡”。
大抵是没有多少生物能够挨过方才那段鬼魅峡谷,更深处的地方得不到足够营养,发光植物逐渐稀疏,最终泯没于岩缝的淤泥里。
潜艇重新开启探照灯,峡谷两边高耸的山体向前齐头并进,将视线送入幽邃黑暗的远方,上不见青天,下不见海底,宛若整颗星球开裂而产生的巨大罅隙。
山体被洋流侵蚀出和谐优美的条纹,仿佛航道末端的引导线,为潜艇指引方向。
渐渐的,条纹被某些特殊石材打断,它们的堆砌像是某种拱门,两边的石柱依附山体朝峡谷中央弯曲,断裂在弯折处。
再往前去,便能模糊地猜出雕像的形状。每三艘潜艇的距离,就有左右各一尊雕像,动作各不相同,有些朝拜,有些激昂,有些死斗,有些羸弱。
直到雕琢的石材生长在一起,再看不见裸露的岩壁,潜艇正式进入一个广阔的遗迹长廊。
缓缓驶入时规律的声呐,让他们仿佛千里而来的虔诚的朝圣者。可惜遗迹之内的神明已经易主,而他们永远不会向虚伪的邪神朝拜。
穿越长廊,是一片更为壮观、辽阔的空间,左右都望不见尽头!数不尽的立柱,发着自上而下、灰白到橙红渐变的光,上顶石穹,下立于赤红色的荧光石地面上,宛若立于滚滚岩浆之中。
径直看去,似乎是这片空间的正中央,有一个巨大且清晰的邪神雕像,上半身呈托举状,像是在迎接着什么,依附石柱一直接在石穹顶上。
而它的胸膛部分则被掏空,与腹部断开,一颗心脏浮在这片空洞中间,不停跳动着。
从腹部往下,便是奇长的袍子,铺开的“衣物”如根系一样,扎在地面上。
一见这该死的心脏,麦基便怒由心起,一发轨道炮精准命中。
但当爆炸的余烬散去,那心脏却安然无恙,反倒是雕像昂起的头低了下来,看着这艘潜艇。
胸膛里的心脏紧紧一缩,一声有力的心跳声响起,神庙忽然变得明亮刺眼。又是一跳,石柱、穹顶、“岩浆”、潜艇全部消失,所有人都浮空于灰白的空间之中,与那雕像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