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重写记:蒙面人与泄密僧
《大日坛城》二〇一〇年出版,当年的我信奉“风格统一是对小说的约束,一部小说可以是几部小说”,于是在小说一半改了写法。
那时买到《大师和马格丽特》,往下写,沉浸在布尔加科夫的恶作剧里,自己快乐,作为作家是练手了,苦了读者。
提布尔加科夫为遮羞,还是我不行,我练的是大学基本功。大学一年级的表演课,要“一个条件生一切”,由一个词或一个动作或一个地点或一种人物关系,生成个故事。编不圆,只好在舞台上胡来,靠吵架发火混过去,老师管这叫“洒狗血”,演得再棒,也不认可。
表演课等于编剧课,演技是二年级以后的事。布尔加科夫脑子好,能生一切,《大日坛城》后半部练这个,写完不再怕上表演课了,可惜晚了十五年。不明白学的是什么,是种痛苦,明白是什么,能力低弱,是另一种痛苦。
我的大学,如此煎熬。
《大日坛城》前半部是写文,即便长段对话,也不是影视台词,文字韵律直接起作用。后半部成了写戏,需要读者联想出画面,脑海里造电影,才能嗨到,隔了层纸。我练出了想要的本领,偏离了文学。
前半部文风,得益于我大学同学邵源和围棋国手江铸久。二〇〇五年,同学们传说我颓废。邵源在广州办公司成功,邀我南下玩一周,各种款待。临别,交代他的用心:他做到的,我也可做到,要对自己有想象力。
江铸久是他介绍的,江铸久向我介绍了日本报纸写围棋观战记的二位“覆面子”——蒙面人,日本报界几十年传统,邀请作家观棋,写细节、氛围,作为棋谱补充,个人不署名,几代人共用“覆面子”一名。
露了相的覆面子是川端康成,他太有名了,藏不住。覆面子文风,以偏概全,显禅意。大学时代看过《吴清源自选百局》,一路点缀覆面子文字,让不懂棋的我过了干瘾。
覆面子写简短情景,可否写长篇故事?《大日坛城》便做此实验,实验了一半,又去实验布尔加科夫了。小说非我专业,无师无友,学习的办法,只能是看到好的,就自己写一遍。抱歉,抱歉。
《大日坛城》除了围棋,还写东密——流传在日本的唐朝密宗。此宗在本土断绝,有说断在唐末,有说断在北宋。民国,日本密教为报恩,破格回传几位国人,称为“反哺”——小鸟长大喂老鸟。
最初是看民国道教学者陈撄宁文章,记载东密在上海、北京的传法情况,引我兴趣,很久才知写的不是反哺一脉。后被一个故事吸引,六百年前一位日本密教传法师担忧断绝,违背守秘誓言,将口传内容落于文字,写了一些即病逝。后世二位传法师受他感动,续写,也都病逝。名《大日经疏演奥钞》,六十卷巨著,拼命泄密给外行,且是中文写作,那时僧侣是上流阶层,要写中文;日文在日本还是民间文字。
事隔十年,对促成此小说的三本著作《吴清源自选百局》《五轮书》《大日经》再次阅读,十年时光,同样文字看出了不同。初版小说,中段后故事纷杂,因为读书未透,本人的肤浅,干扰到人物。
新稿删除旧说,改用新想。
胡金铨导演《山中传奇》,序幕展示东密手印。东密有大唐样貌,容易吸引当导演的人。《大日坛城》出版十年,在读者那里有个悬案,如果中途不改写法,风格统一会什么样?
小说是我最好心思的集合,我比我的小说差太远,故尽量与读者少交流。这部重写的《大日坛城》,慰劳读者,是我最大交流。解答“静安寺”一章后,原汁原味写下去,会如何?
2020年5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