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她们
尤瑟纳尔:
自由意志的形象代言人
哈哈,我要写尤瑟纳尔的笔记了,我正襟危坐,双目灼灼,手里攥着一大把尖利的形容词,它们像小毒针似的等待发射,“孤僻,离群,局外人气质,自我状态极强,倨傲,博学,不近人情,寡情……”我用它们固定我笔下的人物,像制作蝴蝶标本一样,我这么干过好多次了,不在乎对尤瑟纳尔再来这么一次。但这个女人实在……太滑不留手了。
何谓自由?如果自由意志也有一个形象代言人,那就应该是她了。她的前半生居无定所,在她还是个小女孩时,常常在半夜从温暖的小被窝里被保姆抱出来,带着她的小箱子,箱子里装着染了孩童乳香的小睡衣。她揉着蒙眬的睡眼,随爸爸坐上夜行火车,奔赴酒吧。迷乱的夜生活,遍地霓虹碎影的红灯区,带着醉意召妓的酒客,和有妇之夫私通的女人……作为一个风流男人的女儿,她在幼时就见过这些成年人的感情生活。
她从来没有进过学校,没有做过一份长时间的稳定工作,没有参加过一个文学团体,没有一个定居点,没有一个固定的性伴侣,她的行李寄存在欧洲各处的旅馆里。但是慢着,从她36岁起,她却和另外一个女人同居了40年。在远离大陆的荒岛上,她们自己种菜、养鸡、烤面包、用水泵打水,没有电视,没有电影院,没有汽车……比一匹狂奔的马更能显示马的力量的是什么呢?我想,就是在高速中刹住马蹄的一刹那吧。尤瑟纳尔就是如此,动亦随心,静亦随性,紧贴自己的思维曲线。
她的祖父差点死于一次火车出轨,她的爸爸少时险被脱缰的惊马踩死,妈妈则因生她而死于产后腹膜炎。当她还是个褐发碧眼的小女孩时,孤独地住在一个路易十八时期风格的城堡里,和一只角上涂了金粉的大绵羊做伴,那时她就知道:生命根本就是一件极偶然的事情,所以她一生致力去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成为她自己。18岁时,她打乱了自己世袭的贵族姓氏中的字母,把它们重新排列组合成一个叫“尤瑟纳尔”的怪姓,就这样,她把自己放逐于家族的谱系之外。她终身未婚,因为厌弃母职,所以也未育。她的血缘既无来处,也无去路。
她不愿意给自己任何一个固定的身份,她不是任何人的女儿、姐妹、母亲、妻子或情妇,她痛恨被粘贴在他人的名字之后。她是谁?她从哪里来?她是那个喜欢艳遇、通宵饮酒、自由为贵、及时行乐的瘦高男人和他的清教徒老婆生的吗?啊,她只是从他们的体内经过一下罢了,她和她的异母兄弟从无往来,相比之下她倒是更亲近树木和动物——在她眼中,众生平等,她可以为爸爸平静地送葬,却会为一只小狗的猝死几近昏厥。
她喜欢男人,也喜欢女人,她是同性恋酒吧的常客。她也为了追随一个男人,和他在海上漂流数月,并为这个男人写了《一弹解千愁》。在小说里,她要求这个不爱她的男人给她慈悲的一击,她在书里把自己杀掉了。她用书面自杀的方式,祭奠她死掉的爱情。然而在硬朗的男人面前,她也不觉得自己格外是女性,一旦离开那张鱼水共欢的床,她和他们一样要面对生活的甜美和粗糙,一样在压顶的命运之前无能为力。她幼时没受过女红之类的闺房教育,长大了,她写的也不是充斥脂粉气的闺阁文字,而是历史小说,其笔力之遒劲,结构之恢宏,逻辑性之强,恐怕连男性都望尘莫及。她是法兰西学院的第一位女院士,连院士服都得请圣罗兰公司帮她重新设计一件,这有什么好惊讶的?她生来活在一切规则之外。
她也生活在时间之外。与她共处的亲人都活在她的笔下:罗马皇帝哈德良、教士泽农……在荒岛生活的40年里,在欧陆单身旅行的那些不眠之夜里,头顶上的星星一动也不动,像被冻住了一样,她瑟缩在老式的高脚小床上,运笔如飞,靠这些小说人物为她驱寒取暖,她熟知他们的生日、星座、口味、爱好——泽农的星座是精灵又阴沉的双鱼座,哈德良的星座是中性又慧狤的水瓶座,到了生日那天她还为他们烤了个小蛋糕呢。她闻得到他们优游其中的时代空气,她看见他们穿着的僧侣服样式,她听到他们种下的一棵郁金香的价钱,她和他们一样生活在中世纪。在她还是一个小女孩、在旅馆的小床上百无聊赖地等着夜归的爸爸时,她就熟谙了用想象力进入异时异地的路径。
她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度,39岁的她拎着两个手提行李箱,到了大洋彼岸的美国,只是为了投奔爱情——那个叫格雷斯的美国女人。为了避战祸,也是为了显示对伴侣的忠诚,在其后的48年里,一直到死她都是个美国人,可是只要关起家门,她说的就是一口纯正的法语,吃的是法式甜点,读的是法语书。身份证的颜色,护照上的国籍,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和那个长得像秃鹫似的美国女人格雷斯,在人烟渺渺的荒岛上生活了40年,这40年的流年水痕,全记录在一本本记事本里,本子里有很多的“*”号和小太阳符号,“*”号代表肉体的欢娱,小太阳是幸福,越往后翻,“*”和小太阳就越稀落,而被沉默对峙的“……”所替代,就像所有的世间夫妻一样。在远离母国、远离母语、无援的荒蛮中,格雷斯对尤瑟纳尔来说意味着什么?我在《默默无闻的人》中找到一段话,也许可以描述她的心境:“那个人(荒岛看守者)默默等待着死亡来袭,他盼望着运送给养的船只,不是为了面包、奶酪、水果,也不是为了宝贵的淡水,他只是需要看看另外一张人脸,好想起来自己好歹也有那么一张。”穿心的寂寞已经把人挫骨扬灰,这段话看得我心惊胆战。
在这个一年有小半年大雪封门的荒岛上,两个锋芒锐利的女人,如此近距离地对峙着,格雷斯控制并滤掉了所有日常生活的琐细和杂质,尤瑟纳尔得以保全她近乎真空的安静,在静谧中,她获取巨大的自由,自由出入所有的世纪,人们一直无法弄清,她们之间,是谁,以何种微妙的比例,把自己的生活方式和优先权,强加给另外一个。怨怼,疏离,摆脱控制的欲望,一点点毒化了这对爱侣的家庭空气。一直到格雷斯死后,尤瑟纳尔才发现:自己不会开车,不会处理银行账单,不会操作电泵,甚至她连接电话的习惯都没有——之前这些都是格雷斯做的。
也许自由得自舍弃——她年轻时写的那些书,真没法看,我承认我学识不足吧,不晓得那些啰唆拗口的文字,是不是就是所谓的古典文体。我不明白,为什么很简单的一个故事,要动用那么大的叙事成本,又是铺垫,又是渲染,又是敲锣,又是边鼓。到了晚年,这些枝繁叶茂的描述性细节全脱落完,她的文字,彻底放下架子之后,才开始有了骨架嶙峋的静美。她可以在一个细节里融合大量的信息,比如《虔诚的回忆》里,她写自己的妈妈,在临产前一边准备孩童的襁褓,一边默默地熨烫尸衣——预示她后来死于难产。个体在命运之前的无力、悲剧压顶的郁郁、叙述者的悲悯,都被这个细节启动了。叙事的同时,抒情、背景描摹、时代空气,全部都到位了。
有时,自由是悖论——这个一生与文字为伴的女人,最不信任的,也是语言。她生就一张贪欢的面孔,却认为示爱的最高境界是缄默。她声称她不太想父母,可是从20岁起,她开始把他们放进她的好几本小说里,代入各种时空条件下,她写他们写了60多年,她亦很少提及格雷斯,可是后者去世后,她拖着老弱的病体返回欧洲,把她们热恋时的行程反复温习。写作和旅行,是她生命中的两颗一级星,她用它们来缅怀和追忆。什么是至爱不死,什么是至亲不灭?在拟想的情节里,她让他们一次次复活,她徜徉其中,就像她小时候,常常在一条小溪边骑马漫步时的感觉。那一刻,她就是马,是树叶,是风,是水中沉默的鱼群,是男人,也是女人,是妻子,也是丈夫,是爸爸,也是女儿,她充斥宇宙,她无所不在,一切因她而被照亮,她是她自己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