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族Ⅰ:火之晨曦(修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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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卡塞尔之门 The Gate To Cassell

路明非打出“GG”[1],切出了游戏。

屏幕上的最后一幕,是十二艘人类巡洋舰用大和炮齐射,把他的母巢化作一摊血水。

他输掉了今天的第六局,零胜六负。最后一局他坚持了22分23秒,可最终还是被逼入绝境,对方的战术老辣,微操也好,人类兵种又稳克他的虫族。

聊天群里,对手正侃侃而谈:“刚才那盘我一辆坦克没出,人类打虫族未必要出坦克,高手都不出坦克,开始就爆兵,海量的机枪混着护士冲过去,连消带打……”

路明非能想象那家伙眉飞色舞的样子。

没有什么人认真听讲,群里吵架的吵架,撩妹的撩妹,还有某个干微商的姐姐云游而过,发了自己跟新买的法拉利合影的照片。闲极无聊的大哥们忽略了闪闪发光的法拉利,扑上去大赞美女好瘦好仙、腿好细好长等等等等,但微商姐姐并未回复,估计已经云游到其他群去发照片了。

据说很多年前这是个特别专业的《星际争霸》聊天群,还有韩国的职业玩家来讲过交流课,但如今玩这款游戏的人少了,聊天群也就变成了菜市场。

路明非就混在这种菜市场一样的群里,看一群不知所谓的人叽叽喳喳,热衷于打一款老掉牙的游戏。

路明非切出聊天群,调出QQ界面,那个戴棒球帽的女孩头像还是灰色的,几小时前留的言也没有回复。

对方没有上线,他又白等了。

他正失望呢,另一个头像倒是闪动起来,是个满脸贱样的熊猫。那人的ID是“老唐”,就是刚才赢了他的家伙。

“兄弟讲真的你实力还是挺强,我赢你赢得不容易!”老唐安慰他,“你是差在微操上,战术意识很好的。明天要是上线接着来。”

“行嘞。”路明非说。

老唐下线了,屏幕的反光里,路明非笑笑。

如果老唐亲眼看见路明非的操作,应该就得意不起来了,只会怒骂一句“变态”,从此再不跟他对局。

路明非的笔记本是一台老旧的IBM,他没接鼠标,用的是那个极其难用的红点控制,接鼠标的话,老唐大概活不到第八分钟。

但那样就没法消磨时间了,下次老唐不陪他打了怎么办?群里还在认真打《星际争霸》的人不多了,老唐算是一个。

偏偏路明非有好多时间要消磨,可消磨了那么多时间,她也不上线。

何必呢?有时候他也跟自己说。像个傻子似的等啊等,等上三四个小时,说两三句话,好像是蛮不值的。

可人生里是不是每件事都要算清楚,只做那些值得的事?

“一箱打折的袋装奶,半斤广东香肠,还有鸣泽要的新一期《萌芽》,买完了赶快回来,把桌子上的芹菜给我择了!还有去物业看看有没有美国来的信!还玩游戏?自己的事情一点不上心,要没人录取你,你考得上一本么?在你身上花了那么多钱,有什么用?”婶婶的声音在隔壁炸雷般响起。

路明非只觉得脑袋被震得嗡嗡响,赶紧一迭声地答应,一溜小跑出门。

走廊里安安静静,下午的阳光从楼道尽头的窗户里照进来,暖洋洋地洒在他身上,楼道里晾晒着象牙白的床单,窗外风吹着油绿的树叶,哗哗地响。

他靠在门上,听见婶婶还在叨叨他,可是被门隔着,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儿。

又是一个春天,路明非将满十八岁,高中三年级。

他父母双全,却寄住在叔叔婶婶家里,家中还有一个名叫路鸣泽的堂弟。

堂兄弟俩都就读于当地最有名的私立高中,“仕兰中学”,学费高昂,师尊强力,学生们非富即贵。

在外说仕兰中学四字,小混混们都格外礼遇,原本只是打你一顿的事儿,如今打完还得跟你加微信,方便你转账。

还有三个月零四天路明非就得参加高考,最近这段时间每个人见了他都谆谆教诲,告诉他末日将至,要么燃烧斗魂逆天改命,要么江湖再见从此当个路人。

可压力越大,路明非越懒,除了打打《星际争霸》,就是躺在床上望着屋顶发呆。

作为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人,他的懒惰其实不难理解。

他有六年多没见过爹妈了,好消息是他们都还活着,每半年还会写封信给他;坏消息是每次来信,妈妈都遗憾地告诉他回国探望他的计划又要推迟,因为“事情又有了新的进展”。

爹妈都是考古专家,说是在忙一个大项目,结果一旦公布就会像斯文·赫定发现楼兰古城那样震惊世界。

上初中时,路明非很为爸妈自豪,经常跟同学们吹嘘,但他很快就发现应该自豪的是那些爹妈会开车来接你放学的兄弟。放学之后,仕兰中学的停车场上车满为患,人家爹妈或者爹妈派来的司机远远地就鸣笛打招呼,同学们如同流进石缝里的水银那样进入停车场,钻进自家的车。最后只剩下路明非昂首阔步横穿整个停车场,去学校后门的网吧玩。

同学们隔着车窗玻璃,羡慕地看着路明非潇洒的背影,他们坐在真皮座椅上吹着凉风,心里向往这衰仔野马般的生活。

只有路明非知道这野马般的生活多无聊,在网吧里坐到发腻之后,他就回家,进了楼却不进屋,而是上到天台,坐在嗡嗡响的空调机边,眺望这个城市,直到太阳西下。

路明非觉得自家爹妈是男女超人,他们心里有太多太多的大事,顾不上他路明非,也许只有某一天路明非坐的飞机失事了,他们才会从天而降,托着飞机平安落地。可路明非长这么大,还没有坐过飞机。更没有暑假归来同学们都会炫耀的那种跟爸妈一起坐着头等舱去海边的旅行。

路明非都快记不得爹妈的长相了,只有偶尔看当年的全家福,才能勉强回忆起那一男一女,还有那栋外面爬满爬山虎的老楼。那是他原本的家。

叔叔婶婶愿意收养路明非,多半还是为了爹妈定期从国外寄回来的钱。

有了那笔钱,路明非和路鸣泽才能读私立中学,叔叔能开上宝马车,婶婶能参加小区里的贵妇麻将局,路鸣泽才能被一群小兄弟叫“泽少”。

婶婶是要面子的人,知道以他们家的家底上仕兰中学纯属高攀,怕人家欺负路鸣泽,偷着给路鸣泽塞零花钱,让他跟同学在一起的时候多买单。路鸣泽成绩也好,老师喜欢,尤其作文经常被当作范文朗诵。叔叔婶婶还会穿得特别体面参加路鸣泽的家长会,一家三口有爱得让人感动。

要不是路鸣泽身高一百六十厘米,体重一百六十斤,应该也能在学校里混上个女朋友。

至于路明非,他既没有额外的零花钱,也没有出面撑腰的爹妈,连穿衣都比路鸣泽低了不止两个档次,所以在多数人眼里是也只是“泽少家亲戚”。

路明非对此倒也淡然,连爸妈都不管他,对叔叔婶婶还能有多高的要求?

路明非两手抄在裤兜里,耷拉脑袋看着地面,一路下楼,在便利店里买了婶婶要的东西,又溜达到书摊上,买了一本新出的《萌芽》。

婶婶觉得路鸣泽聪明,好读书,求上进,还特热爱文学,所以老给他买文学杂志看。路鸣泽作文确实写得不错,但跟文学杂志相比,他肯定是更热爱文学少女一些。所以那些杂志倒是路明非读得多。

楼下报刊亭的大爷很喜欢路明非,觉得如今孩子们个个都沉迷于玩手机,难得这么一个神情忧郁的孩子总来买文学杂志,将来必成大器。

路明非也很想沉迷手机,无奈他没有手机。

路明非看着人畜无害,其实蔫儿坏。路鸣泽在他面前趾高气扬,他当作没看见,路鸣泽支使他干这个干那个,路明非也都照做,没啥怨言。

背过身去,路明非就很小人地访问路鸣泽从不告诉别人的那个QQ空间。

在那个秘密的QQ空间里,路鸣泽给自己起名叫“寂寞的贪吃蛇”,抄了很多哀伤的句子,配上他自己用手机拍的大头照,美颜滤镜用得挺狠,偶尔发点心情文字,大概是说这缺爱的世界仿佛荒漠,我只身流浪寻找甘泉。路明非闻弦歌而知雅意,堂弟应该是春心思动,想在网上遭遇点天雷地火。

大家是兄弟,能帮还是要帮。路明非申请了一个新QQ号,起名“夕阳的刻痕”,挂上一张短发娇俏萝莉的照片,把年龄填成十六岁,个性签名写成“让你的微笑和悲伤成为我这一生的刻痕”。

趁着路鸣泽在家上网,他就溜去网吧和“寂寞的贪吃蛇”搭讪。三来两去,路鸣泽这条贪吃蛇觉得自己找到了可口的食物,非常愿意让自己的微笑和悲伤成为女生这一生的刻痕,人显而易见地精神起来,最近特别注意收拾自己,还偷偷买了发胶,经常哼着一些深沉的情歌。

QQ上他一再地跟“夕阳的刻痕”约见面约看电影,每次路明非答应得斩钉截铁,可总约在婶婶拎路鸣泽去学钢琴的时候,于是路鸣泽总是和美少女失之交臂。

这是路明非这些日子来唯一的开心事。

路明非就这么一人,没有多好,也没做坏事的本事,活到十八岁,还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

“明非啊,都说你要去留学?”报摊大爷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天。

“哪有,申请而已,谁要我啊?”路明非叼着一袋酸奶,蹲在马路牙子上翻杂志。

“出国留学好啊,留学回来就是海龟,赚钱多。”

“我不想赚钱多,我要是考不上大学,就帮大爷你看摊儿,你给我点儿钱,够我上网吧就行。”

“没出息,看报摊赚不到钱,我是年纪大了。”

路明非翻着眼睛,仰望头顶绿荫里投下的阳光:“挺好的,可以晒太阳,没人来的时候就发呆,还有过路的美女看。”

他确实申请了美国的大学,但这并非因为他的成绩优异。

对于他的成绩,人人都有不同的评价方式。班主任说,路明非,你是属秤砣的么?你知不知道你一个人把我们班的平均分拉低了多少?婶婶对叔叔说,实践证明,我们家基因就是比你们老路家的好,鸣泽学习好都是遗传的我!

只有路鸣泽对他很体贴,鼓励他说:“夕阳!成绩不好怕什么?我行我路,这才是我们年轻人该做的!反正你在我眼里是个好女孩!”

申请留学这件事是婶婶力主的,不仅押着路明非把申请表给填了,还慷慨地付了每所学校几十美元的申请费。

婶婶有自己的小算盘,路明非的各科成绩中,唯有英语还不错,高二的时候居然拿到了不错的托福成绩——仕兰中学这种精英中学都流行考托福。凭着那份托福成绩单,能有一间四五流的美国大学录取路明非也说不准,如此一来就可以稳稳地送走这尊神了,免得路明非考个本地的大学,还要每个周末回家看看。至于路明非爹妈每月寄来的钱,那是不能断的,还要让他们把学费也一起打过来,而且一定得是美元。

再说了,一年之后路鸣泽也会面临选择,是参加高考还是申请出国,仕兰中学排名靠前的学生心里向往的都是常春藤之类的国际名校,清华北大都排在后面。

但弃考出国毕竟是冒险的事,婶婶思前想后,大概是想起了什么名人名言说“凡艰难的路,当由勇敢者以坚硬的脚底踏开”,觉得路明非很是勇敢,应该让他试试用坚硬的脚底给路鸣泽踩出一条路来。

失败了就算了,大不了路明非延迟一年毕业,明年和路鸣泽一起高考。

可艰难的路显然不是光靠勇气就能踏开的,路上满是崴脚的石头。从上个月开始,路明非连着收了十几封复信,开篇大同小异,都是:

亲爱的申请者:

感谢你对本学院的兴趣,但是很遗憾地……

婶婶花了好几百美金的申请费,换来的只是美国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感谢,善人当得很心痛。

倒是路明非不焦不躁,心态如老僧入定,止水无波,只是为了配合婶婶的沮丧,才在收到拒信时挤出点忧伤的表情来。

如今只剩一所大学没给他复信了,芝加哥大学,在他申请的诸多大学中是排名最靠前的名校。

“有我的信么?”路明非在物业窗口探头探脑,转着英文发音,“Mingfei Lu。”

叔叔婶婶家住在一个老小区,以前是市政府的家属院,管理挺严格,快递不能随便出入,都是物业代收。

“有,美国寄来的。”门卫丢了一封信出来。

路明非一摸,信封里只有薄薄的一张纸,拒信无疑。

凡是录取信,会夹很多的表格和介绍材料,厚厚的一摞。而感谢你的申请并且遗憾你未被录取,只要一张打印纸就好了。

路明非撕开信封,来信居然是用中文写就的:

亲爱的路明非先生:

感谢您对芝加哥大学的兴趣,但是很遗憾的,您未能达到芝加哥大学的录取标准。

但我们常说,上帝对你关闭一扇门的时候,总会悄悄地对你打开另一扇。

首先自我介绍,卡塞尔学院是一所位于美国伊利诺伊州芝加哥远郊的私立大学,和芝加哥大学是多年的联谊学校,两校之间有着频繁的学术交流和学生联谊活动。

我们非常荣幸地从芝加哥大学那里得到了您的申请资料,经过对您的简历和成绩单的细致评估,我们认为您达到了卡塞尔学院的入学标准,在此向您发出邀请。

此外,您出色的综合素质吸引了我校古德里安教授的注意,想要担任您的直系导师,并从他名下的研究经费中对你提供一份奖学金。

他计划前往中国进行一次学术访问,将经过您所在的城市,希望和您有一场简单的面试。

如果您决定接受这份邀请,请通过电话联系古德里安教授,会有专人替您安排面试。我是卡塞尔学院的学院秘书诺玛·劳恩斯,非常荣幸为您服务。

您诚挚的,诺玛

路明非读完了信,挠挠额角,有点发蒙。

这封信的开头很对,一封标准的拒信,非常符合路明非的期待。可接下来话锋陡然一转,语气虽然官方,但那股上赶着的劲儿一眼就能看出来:我们看好你……我们要录取你……我们跟芝加哥大学平辈论交……我们还准备给你奖学金……就是一场小面试不会占用你很多时间的……愿意来打个电话就行我们等着为您服务呢!

每年都有几个仕兰中学的毕业生去美国读书,但搞得那么隆重,美国教授千里迢迢上门面试的,路明非还是头一份儿。

路明非真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他甚至没给这个卡塞尔学院贡献过申请费。

莫非是什么人在玩他?可信封上确实是美国伊利诺伊州的邮戳。

他倒了倒信封,除了那张考究的打印纸,里面再没有别的东西了。

他坚定了自己的想法,肯定是有人玩他,美国大学怎么会用中文复信呢?还说第一时间让他联系那个什么古德里安教授,可连个电话号码都没给他。

“签收。”门卫又扔过来一张单子。

“信还要签收?”路明非不解。

“随着信来的还有一个包裹,贵重物品,要你签收。”

路明非糊里糊涂签了字,拿到一只联邦快递的大信封,里面有个什么硬邦邦的东西。他撕开信封,倒出了一台崭新的iPhone,黑色外壳如镜面般闪亮。

路明非忽然觉得自己得冷静一下了,如果真是有人要玩他,那这把玩得有点大。

他打开手机,通讯录里存着唯一的联系人,“Prof.Guderian”,古德里安教授。

“一定是骗子搞的!而且是小区里的熟人!熟人才知道我们家情况!”婶婶一掌拍在信上,语气不容置疑。

“可哪个骗子会花那么大本钱?新手机欸!港版都卖小一万!”叔叔在那台黑钻般闪亮的手机上不断地印着自己的指纹,像是中年妇人抚摩祖传的翡翠镯子。

叔叔是个爱面子的人。路明非曾有幸和叔叔一起出去赴饭局,只见叔叔稳稳落座,左手手机右手打火机,不轻不重地拍在桌上,又在聊天中不经意地撸起袖子,露出那块广州买的高仿万宝龙表,赢得大家对他品位的一致称赞。最近叔叔不止一次在饭桌上说起,说自己的手机旧得不像样了,新出的iPhone非常好,尤其电池容量大大提升,非常适合他这种业务繁忙的成功人士。

可是婶婶掌握着家里的财政大权,婶婶说买什么iPhone?现在大家都讲要支持国货,我看红米就很好。

“肯定是骗人的!去年我们学校的神人楚子航出国,去的就是芝加哥大学的一个联谊学院,那种名校的联谊学院都跟常春藤差不多的,美国人都很难进去!”路鸣泽难得如此关心哥哥的未来。

“那个楚子航不是也去了么?那就说明这种联谊学院是招外国学生的。”叔叔说。

“楚子航那多厉害!我哥怎么跟楚子航比?”路鸣泽说,“我们校长讲了,楚子航那种学生,他一辈子能教一个就是幸运!”

路明非也知道楚子航,还知道楚子航是路鸣泽的偶像,这个名字在仕兰中学内部甚至有点神话的感觉。

那是个没有温度的男孩,成绩优异,打篮球,耍剑道,对谁都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礼貌,但他的礼貌也是没有温度的。

他的家境无疑极好,同学们甚至不记得来接过他的豪车有多少款,而他那位娇艳如女明星的母亲也永远是家长们热议的话题,男家长们热议她的美貌,女家长们热议她参加家长会时背的限量款爱马仕鳄鱼皮包。

他稳重老成得根本不像个高中生,同学们还在比拼阿迪达斯的限量款球鞋时,楚子航用的已经是“Barbour”和“Loewe”这类品牌。那年秋天他穿了一件Barbour的风衣,提着他的刀袋来上学,全校女生连着两个月都在讲楚子航的英伦风。第二年秋天不知多少人学着楚子航去买风衣,可楚子航又不穿风衣了,他改穿没有品牌的马丁靴和帆布工装,女生们的话题就变成了楚子航穿马丁靴好帅好帅,腿好长好长。

曾有两个女生被学校处罚,她们为了争“楚子航是谁的”而撕破了对方的脸,可楚子航甚至还没有和她们说过一句话。

路鸣泽把这位学长的事迹讲给“夕阳的刻痕”听,非常励志地说,总有一天他会向仕兰中学的每个人证明,他一点儿不比楚子航差!

路明非觉得路鸣泽的重点在于如何赢得全校女生的小心心,而非做得像楚子航一样棒。

路明非一点也不羡慕楚子航,他觉得每个人光鲜的表面后面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楚子航那么优秀的人一定很累才对,也许他累得不行的时候也会想跟路明非一样,过混吃等死的舒服日子。

那个笑话不是说么,富翁看着渔夫在沙滩上晒太阳,说你要努力打鱼才能赚钱啊,渔夫说赚了钱又如何?富翁说赚了钱你就能跟我一样,去海边度假,舒舒服服躺在沙滩上晒太阳,渔夫说可我已经在晒太阳了啊。

路明非颇有那位渔夫的犬儒气息,或者说他未必很儒,但狗是肯定很狗。

但要说他毫无追求,也不尽然。

路明非的语文老师拿着他的作文,作为反面例子在课上大加挞伐,说他的作文毫无精气神,跟他的人一样,没有进取心。

路明非当时有点想站起来,说自己也是有理想的!

他的理想是从一部叫《黑客帝国》的电影来的,在那部电影里,男主角天赋异禀,生来就是救世主,但浑浑噩噩地过了很多年,直到某一天一个神秘的人找上门来,跟他说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拯救世界?非你不可,你是命中注定的救世主。路明非看的时候觉得超跩超燃啊!那还犹豫什么啊?快拿我的西装和枪来,告诉我说那个要毁灭世界的王八蛋在哪里!有没有那种能飙得飞快的高级跑车和直升机,都给我装备上!让全世界看看我的轰轰烈烈!

可他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接受了老师给他的定义。理想这种事,路明非懒得跟别人讨论,没有人会关心废柴的理想。

没有人能一起聊理想,路明非只能自己不断地脑补,最后这个理想已经被场景化了。

那个伟大的转折点将会发生在学校的春节联欢晚会上,仕兰中学的钢琴之花,名叫柳淼淼的小美女正在舞台上弹琴,同班男生清一色的黑礼服,围着钢琴翩翩起舞,唯有他路明非沉毅地坐在某个角落里,被人遗忘。就在这时,一架黑色的直升机带着呼啸的狂风从天而降,一群黑衣墨镜男奔下飞机,冲进会场四面布防,为首的家伙来到路明非面前,沉着嗓子说,路明非,没时间看晚会了,组织需要你!路明非站起身来,遗憾地说,我只是想过普通人的生活,怎么就那么难呢?在众目睽睽之下,墨镜男们给路明非套上黑色的军服和长风衣,簇拥着他在同学们的目光中离开,直升机巨大的旋翼卷着狂风,风中他的衣摆猎猎飞舞。

这个理想的重点不在于他将怎么拯救世界,而在于其他人望向他背影的目光。

一定要跩,一定要有风衣,一定要有猎猎的风拉起他的衣角!

路明非其实也明白,这个所谓的理想不过是白日梦,但他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自豪,不做白日梦又能怎样?

对他而言,未来应该就是上一所不出名的大学,在大学里谈个恋爱,出来找份工作租个房子,也许爹妈偶尔想起他的时候会催催他结婚,然后某一天他就结婚了,生个孩子,天天上班。

他不会很优秀,也不会很潦倒,就是普普通通。

可随着这封来自美国的信,他一潭死水般的生活看起来竟然要有点改变了。

家庭会议还在热烈地进行中,叔叔婶婶路鸣泽,一家三口各执一词,争论这封面试通知书的真伪。倒是路明非自己更像是个局外人,坐在角落里,听着大家为他的将来操心。

他起身走出客厅,甚至没有人注意到他这个主角的离开。

婶婶有点受打击,如果这封信是真的,就是天大的狗屎运落在路明非身上了。婶婶大概是不习惯这个蔫巴孩子忽然抖擞了起来,这样的话路鸣泽将来怎么胜得过?

路鸣泽更受打击,心情大约是贾宝玉听说自家小厮茗烟高中了状元。

路明非回到自己房间,连上QQ,盯着戴棒球帽的女孩头像看,头像还是灰的,离线或者隐身,反正没有留言。

他是十八个小时以前给陈雯雯留的言,问她明天晚上要不要参加文学社的活动。

陈雯雯其实并不戴棒球帽,她有一头细软笔直的长发,很漂亮,用不着拿棒球帽遮掩。

路明非认识陈雯雯是在进校的那一天,陈雯雯低调地走进教室,白棉布裙子、白色球鞋、一双蕾丝花边的白短袜,长发上别着素色的蝴蝶发卡。相比被称作“小天女”的苏晓嫱,她素淡得就像一朵不知名的白花。

苏晓嫱被叫“小天女”绝对实至名归,首先她长得漂亮,而且漂亮得很大气,其次她成绩很好,文理皆优,最后她有个开矿的老爹,挖稀土卖给美国人和欧洲人。

小天女那天一身名牌,被加长的奔驰车送来,眼角眉梢都跳荡着骄傲,挥别了开矿老爹之后进班报到,以审视的目光打量班里的男生们,也期盼他们以惊慕的眼光回看。

可男生们看似各做各的事,目光却都斜眼看着窗边的角落,陈雯雯就坐在那个角落里,捧着杜拉斯的《情人》,阳光照在她的棉布裙子和肌肤上,整个人仿佛都是透明的。

小天女骄傲了十五年,进高中的第一天就被某个文艺少女打败,满腔不忿。偏偏一个没眼色的男生来到她身边,指指陈雯雯,以那种“跟兄弟聊美女”的语气跟小天女说:“那个估计就是我们班的班花了!”

小天女何曾受过这等欺辱?在男生脚面上狠踩一脚,掉头就走。

那个男生就是路明非。

路明非一句话说错,跟小天女结了整整三年冤家,其实当时心里这么想的,足有七八个男生,可其他人都懂得“默默欣赏”的道理,唯独他恨不得昭告天下。

后来这些人组了文学社,文学社的核心就是陈雯雯,每周活动,读一些又冷又悲伤的欧美文学作品,还写读后感交给语文老师批改。

路明非叔叔问他们为何总是聚在一起读一些“中产阶级女白人”读的书,路明非跟叔叔说你不懂,那是文学。

对路明非来说,陈雯雯是他生命中的第一个女性偶像,明晰如玉,宜室宜家,陈雯雯说的每句话他都想记住,陈雯雯的每个特点他都喜欢。

路明非对陈雯雯的态度堪称敬重,觉得世上最大的幸福,莫过于娶了陈雯雯,有个够住的小房子,有张能两个人吃饭的餐桌……常跟他对局的那个兄弟老唐经常教育他说这种想法要不得,这种想法叫作“老婆孩子热炕头”,你年纪轻轻有这种想法,以后还有什么成就?你应该像我一样有美国梦!知道美国梦么?

老唐住在纽约的布鲁克林区,没有固定职业,帮人打打零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路明非也认识不了住在上东区的有钱人。

对老唐那种人来说,当然必须有美国梦,不做梦日子就过得很没意思,但对于路明非来说,有陈雯雯就挺有意思。

追女神当然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事,但路明非觉得自己还有点点希望,因为他是陈雯雯邀请加入文学社的,陈雯雯身为社长,统共只邀请过两名社员,一是路明非,还有一个就是小天女志在必得的赵孟华。

赵孟华很容易概括,他是仕兰中学最可能成为“楚子航第二”的家伙。

赵孟华也在申请留学,也还没拿到任何录取,居然是路明非捷足先登。

“切一盘?”《星际争霸》的群里,一个大脸猫的头像跳闪起来,名字是“诺诺”。

路明非不记得在群里见过这个人,不过这个群已经变成菜市场了,各种人乱飞。

“好啊。”路明非回复。

有人找他打游戏他从来都是来者不拒的,除非陈雯雯正跟他说话。

路明非还是用红点操作,他心里有事,随手打出常规开局。

《星际争霸》已经是个古董游戏了,群里真正打得好的都是些大叔级人物,“诺诺”这个ID听起来是个女孩,通常都是小萌新。

但是开局不久,路明非就觉察了这个对手的凶狠狡猾。几秒钟没看屏幕,他派出去探路的工蜂就被对方用两条小狗埋伏了。损失一只工蜂不算什么,但那个精巧的小圈套让路明非警觉起来。他在家中加固了防御,同时出了六条狗在周围巡逻。这救了他一命,对方的一队小狗刚刚接近基地就暴露了,失去了偷袭机会的狗队只能立刻回撤。

路明非不敢疏忽,立刻接上鼠标。

鏖战这才正式开始,双方的主力兵种从小狗升级到刺蛇,又不约而同地在刺蛇进攻的同时派出飞龙空袭,打双线进攻。

皇后出场时,激战已经白热化了,双方各有四个基地,混合兵种在中央的空地上展开了激烈的拉锯战,成片的血浆泼洒在战场上。

路明非额头出汗,手指在键盘上弹钢琴那样跳动,对方想必也不轻松,双方这么拼微操,快比得上职业选手了。

路明非第一次遭遇这么强的对手,起了好胜心,决定冒险把主基地升到三级,出动吞噬者、守护者和猛犸这“三套车”。

这个操作很冒险,升级的过程中他内防空虚,但如果对方稍有犹豫,没有趁机进攻,就再也挡不住路明非了。

升级的进度条在缓缓推进,路明非心跳加速手心冒汗。他虚张声势,在外面补了一队刺蛇和三只潜伏者,想让对方误以为他在屯聚重兵。

快了,快了,再有不到一分钟升级就要完成,“三套车”一旦出场,空地并进,就能一个接一个稳当当地吃掉敌人的基地。路明非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你在升三级基地。”屏幕下方跳出了一行字。

路明非愣住。

“你退吧,我这里有四队刺蛇四队狗,全部升到二级攻防。”诺诺接着发来信息。

进度条快到头了,但路明非只能打出“GG”。诺诺在打字的同时跟他共享了视野,路明非正在升级的三级基地外,诺诺的大兵压境,刺蛇如潮小狗如云,一旦进攻,必定摧枯拉朽。

路明非退出游戏,回到聊天小窗,对诺诺说:“佩服!”

诺诺没有回答,留了一个龇着满嘴大牙狂笑的表情,直接下线。

路明非的一生里,第一次觉得自己被什么人看透了,像是最亲密的朋友,分别了很多年,重新回来找他。

他坐在那里发了一会儿呆,点击查看诺诺的资料,却是一片空白。他搜寻自己的记忆,确信自己从不认识这么一个打《星际争霸》的好手,还是个女孩。

陈雯雯的头像在列表中跳动,却是灰色的,这说明陈雯雯上过线,但已经离开了。

“去啊,后天见。”陈雯雯的留言。

他等了差不多十九个小时,看到的只有这五个字。但低沉的情绪忽然间像是被蒸发掉了,他吹着口哨蹦上床,扭动腰肢,满脸春光灿烂,完全忘记了输给诺诺的那一局。

路鸣泽走进他和路明非共同的卧室时,鄙夷地看了一眼扭动中的表哥,不耐烦地说:“爸给那个古德里安教授打电话了,说后天去丽晶酒店面试,让你好好准备一下。”

“老唐,你知道美国大学面试都会问些什么问题么?”路明非在QQ上召唤老唐。

“怎么着?你要去面试了?可以啊!”老唐的熊猫头像一个劲儿地跳。

路明非小小的朋友圈里——如果他能说有朋友圈这玩意儿的话——老唐是唯一能帮上忙的人。

此人虽说在美国也是个混混,但好歹是听英语说英语长大的,少林寺里扫地的都能练成绝世武功,老唐耳濡目染美国文化那么多年,总能提点他一些。

“明天早晨面试,可我上网搜了半天,心里还是没底。”

“这还真有点难度,不同学校有不同的风格,耶鲁大学跟哈佛大学的面试官能问一样的问题么?”

“那你熟哈佛的还是熟耶鲁的?”

“我高中毕业之后就进入社会工作,鬼才知道大学面试都会问什么问题!”老唐贴了一张沮丧的熊猫脸。

“好一个‘进入社会’,老唐你中文长进明显啊!”

老唐自称是个美国生美国长的华裔,英语比中文还利索,但主要是跟社区里的拉丁裔和黑人大哥玩,可事到临头路明非也没有挑选余地。

“得了得了,我们还是视频吧,我给你辅导辅导发音,英语讲得溜成功率肯定高。”老唐说。

路明非看了一眼旁边床上睡着的路鸣泽,犹豫了一下:“那我接上麦克风。”

视频语音嘟嘟响了两声后接通了,窗口里一个耷拉着眉毛、很喜相的家伙冲路明非挥手,声音大得像是打雷:“嘿!兄弟!”还夹杂着轰隆隆的火车声。

路明非知道自己的耳机漏音严重,赶紧冲老唐摆手:“小声!小声!”

“我租的这房子靠近轻轨线,噪音比较大,我不大声自己都听不见,”老唐说,“你那么小心翼翼的干什么。”

“我住叔叔婶婶家,跟我表弟住一间。”路明非小声说。

“哦哦!了解!”老唐立刻压低了声音,“那兄弟你申请成功了就能自己出去住了?早说啊!这事儿我不帮忙谁帮忙?”

“老唐你真够意思。”路明非竖起大拇指。

“这话说的,我赢了你就是你大哥,”老唐说,“哈哈!”

路明非有点感动,忽然对面试多了几分信心。

他白天晃悠了一整天,下午照旧在楼顶上看落日,根本抓不着头绪。没人能告诉他美国大学的面试是怎样的,要是其他人拿到面试机会,多半正在家教或者爹妈的指导下一字一句地纠正发音,可路明非找不到任何人来帮他。他就是《星际争霸》里一条无关紧要的小狗,价格便宜量又足那种,随便造随便丢出去,死了就死了。

今夜他在网上晃了很久,到处搜索面试心得,碰巧看到老唐在线,就抱着试试看的心理去敲他。

他和老唐也说不上熟,只是打游戏的朋友,老唐好面子,要是赢了就得意洋洋,输了还会跟他说几句狠话,表示不服。

可就是这么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家伙,带着莫名其妙的大哥心态要来照顾他这个小兄弟,对路明非这种存在感稀薄的人来说,就够感动的了。

“说起来我也是父母双亡的人啊,”老唐颇为唏嘘,“自己租房子住,也算寄人篱下,老得看房东眼色……”

“呸呸呸!谁父母双亡?我老爹老娘只是出门不在家!”路明非啐他。

“哦哦,Sorry,Sorry,会错情表错意了。”老唐在窗口里连连拱手。

“得了得了大哥,聊什么人生啊!我们快点开始辅导吧,我这里深更半夜呢。”

“对对!辅导完了我还得去打几盘呢!快快!现在开始!”老唐清清嗓子,“面试官十有八九得问你这句,注意哥的发音,Why did you apply for our college?”

“可我没申请他们学校……”

“别废话!练起来!兄弟你的人生我来负责!The great faculty is the key reason,and your college have very good research atmosphere!”

"The great faculty is the key reason,and your college have very good research atmosphere!"路明非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跟着老唐念。

"Why should we give you the offer?"

"My fluency in English will help me quickly integrate into the American learning environment.And my Chinese background will bring new cultural elements to your school."

"If we give you the offer,how long will you stay in the United States?"

"Until I gained enough knowledge to find the ideal position in China.Of course I also look forward to developing in the United States or other countries."

夜越来越深了,南方小城万籁俱寂,路灯照亮空旷的街道,楼宇的灯光渐次熄灭,只剩下三三两两未眠人的窗口还亮着。

其中一个窗户里,少年用不甚标准的发音一再地重复着某些问答,远隔几万里的家伙则吸着酸奶,对他每一个错误的发音喊No!No!No!

路鸣泽翻了个身,瞥了一眼路明非,不耐烦地哼了一声,在耳朵里塞上两团棉花,又翻了回去。

第三天的早晨,丽晶酒店。

这是CBD区最好的酒店,本地的豪华标杆。路明非都听过这间酒店,因为叔叔很喜欢在这里的大堂喝着茶跟朋友们聊天,花点茶钱,俨然也是世界级的商务人士。

路明非坐在等候室里,瞪着那双熬夜发红的眼睛,左看右看。

卡塞尔学院果然是个有钱的学院,面试官入住五星级酒店不说,还包下行政层最大的会议室作为面试场地。

等候室里放着十七把椅子,十七个面试人每人一把椅子,不多不少。没有人要求他们出示身份证件,路明非刚踏进这间酒店,就有服务员微笑着迎了上来,问是来参加卡塞尔学院面试的同学么?请跟我上行政楼层。然后他就被带到了这间屋子里,看见了他的熟人们。

陈雯雯、苏晓嫱、赵孟华、柳淼淼,都在。还有些是在学校里见过但叫不出名字来的,也有几张完全陌生的面孔。

“路明非?”认识他的人都发出这样惊讶的声音,似乎他出现在这个场合是件极其不合理的事。

路明非只好挥挥手里的信,咧嘴笑笑,“我也是来……”他咽了一下口水,“面试的。”

他灰溜溜地坐在最后一把椅子上,椅子上放着一张表格和一支铅笔,上面是些名字年龄之类的东西需要填写。路明非一面填写,一面目光四处飞。

局面有点出乎他的预料,那封邀请信写得那么情真意切,好像对他爱不释手似的,可看起来卡塞尔学院是发出了十七封类似的邀请信,得到邀请的多数都是仕兰中学的毕业生。

气氛颇为凝重,面试者都是这届毕业生里的厉害人物,而且都是有备而来。大家想必也没有料到对方会出现在这里,彼此带着点小警惕。

赵孟华的口语超一流,他的家教是个美国人,联合国的同声翻译,苏晓嫱也能说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她初中时在美国住过一年。

陈雯雯细心地搭配了衣服,水蓝色的裙子、白色丝巾、带蕾丝花边的白袜子和平底黑皮鞋,头上珍珠母贝的发卡闪闪发光,又乖又好看。

路明非眼前一亮,趁着陈雯雯身边的那个男孩去洗手间,一屁股坐到了陈雯雯身边。

“这里有人的!”陈雯雯在他耳边小声说。

“让他坐我那里去。”路明非说,“又不是我们学校的。”

服务员送上了茶点,夹芝士的牛角面包和一杯热奶。路明非吃着面包喝着热奶,边解决温饱问题边看陈雯雯,陈雯雯也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小声说话。

路明非很喜欢这样跟陈雯雯说小话,这样显得他们很亲近,无话不可说,虽然往往说的都是些废话。

他心里有点小激动,没准今天他走了狗屎运通过了面试,陈雯雯也通过了,岂不就能和陈雯雯一起出国读书?

他心里如意算盘打得开心,声音不由地越来越高。

“路明非,小声点,考官随时会出来。”陈雯雯用胳膊肘捅捅他,指指里间的会议室。

“嗯嗯,你准备得怎么样?”路明非赶紧收声。

“没什么把握啦,”陈雯雯瞥了一眼苏晓嫱和赵孟华,垂下眼帘,“我口语没他们两个好。”

“肯定没问题的!你口语那么正……”路明非说。

“柳淼淼到了么?”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了,瘦瘦高高的男孩走了出来,操着流利的中文,剑眉清秀,一张典型的中国脸。

他穿着墨绿色的西装,领口绲着银色细边,胸口处有用银线刺绣的徽章,看起来像是校服,可路明非从没有见过那么精致的校服。

钢琴小美女噌地起身,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到!”

“我是考官叶胜,请跟我来。”男孩微笑着露出雪白的牙齿。

看他年纪也就比路明非他们大了三四岁,居然是主持面试的考官,那位德国姓氏的古德里安教授却还没出现。

柳淼淼跟着叶胜进入会议室,门随即关上,剩下的十六个人相互对眼神,谁都没法掩饰紧张的神情。

“喂,你们上网搜了这个卡塞尔学院的网站么?”赵孟华看了看苏晓嫱和陈雯雯,压低声音,“据说是个名校,好多哈佛的教授转去那里教书!”

“嗯!”陈雯雯点头,“可我都没有申请他们学校就接到面试通知书了。”

“名校不在乎申请费,只看素质的吧?”赵孟华说。

“路明非这样的也算有素质?”苏晓嫱斜眼打量路明非。她怼路明非素来都是直怼,也不怕路明非听到。

路明非翻着白眼望天,扭动肩膀,一脸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苏晓嫱对上这样的死猪也是没辙。

“不知道会录取几个。”陈雯雯说。

“选上一两个就不错了!”苏晓嫱说,“没听说么?哈佛每年只从中国招几个本科生。”

路明非心里咯噔一下,好不容易攒下的信心瞬间去了八成。

“我也就是来试试,没抱什么希望。”陈雯雯细声细气地说。

“大家都没抱什么希望了。”赵孟华安慰她。

“我不在乎,不录取我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苏晓嫱一如既往地趾高气扬,“我就去上斯坦福,我爸爸有朋友在斯坦福当教授!”

门开了,叶胜礼貌地比了一个手势。柳淼淼走了出来,回头跟叶胜说了声谢谢,看得出她在强撑着笑,失望已经老老实实地写在脸上了。

钢琴小美女居然没撑过十分钟就败下阵来!

柳淼淼眼眶有点红,回自己座位上拿了书包,扭头就往外走。

“苏晓嫱。”叶胜接着点名。

小天女也是噌地站了起来,漂亮的眼睛瞪得老大,牙齿咯咯作响。

看着苏晓嫱步伐僵硬地跟着叶胜进去了,路明非“哈”地笑出声来,想来斯坦福之类的话也只是小天女说给自己打气的。

“别笑人家,你不怕啊?”陈雯雯以指封唇,叫他别太大声。

“我不怕,我怕什么啊?我就是来打酱油的嘛。”路明非双手枕在脑后,四仰八叉地躺在椅子上。

小天女出来时,走路姿势比进去时还僵硬,脸上与其说是沮丧,不如说是愤怒。叶胜说声谢谢你同学,苏晓嫱扭头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叶胜笑笑,又叫了赵孟华进去。

“什么狗屁学院!就知道耍人!”苏晓嫱抛下这句话,扭头就走。

路明非和陈雯雯对视一眼:不明所以,小天女还不如柳淼淼,只撑了五分钟。

那位年轻英俊的面试官不像是面试,倒像是练刀,斩人越来越快,号称仕兰中学高三口语第一人的赵孟华连三分钟都没撑到,被送出来的时候目光茫然。

“陈雯雯。”叶胜说。

“好运啊!”路明非举起双拳给陈雯雯打气。

陈雯雯扭头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外面的人都保持着安静,路明非只听见自己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他有点害怕门一开,看到陈雯雯失望的脸。但陈雯雯居然撑得比前面三个人都久,路明非开始转忧为喜,面试进行得越久就越乐观,这是昨晚老唐跟他讲的。

十五分钟后,陈雯雯出来了,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一路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怎么样怎么样?”路明非赶紧凑上去。

陈雯雯犹豫了一下,悄悄对他招手:“他们会问……”

路明非满心欢喜,刚要把耳朵凑过去,就听见叶胜点了他的名字:“路明非……原来你就是路明非。”

路明非一愣,扭头看叶胜对他招手,叶胜打量他的眼神颇为认真,这在前面几位面试者身上是没有的。叶胜的脸上甚至有些敌意,可他高高在上的面试官,对路明非这种待宰猪羊为什么要有敌意?

那句话的感觉有点像紫禁城的房顶上叶孤城见到了西门吹雪,横剑说:“西门吹雪……原来你就是西门吹雪!”

路明非来不及听陈雯雯跟他透题,跟着叶胜进了会议室。偌大的会议室却空荡荡的,长桌边坐着笑容甜美的女孩。她穿着和叶胜类似的校服,只不过是套裙,领口系着玫瑰红的领巾。

那位神秘的古德里安教授果然没来,感觉更像是老家伙随便派了两个学生过来应付事儿。不过女孩很好看,路明非眼睛一亮。

“我叫酒德亚纪,也是这次的考官。”女孩站起身来,向路明非躬腰行礼。典型的日式礼节,这是个日本女孩。

“我哈腰。”路明非完全不必过大脑,也一躬腰回礼。

宅了那么多年,玩了无数日式RPG,看过无数日漫,路明非也会几句日语口白。

“おはよう。”酒德亚纪纠正路明非的三脚猫日语,笑容里有种姐姐般的亲切。

看起来给考官的第一印象不错,路明非心里一喜。

叶胜在酒德亚纪身旁坐下,打开笔记本,看向路明非:“那我们开始了,亚纪会问问题,我负责记录。”

路明非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他修炼了一晚上,这就要见真章了!

“你相信外星人么?”酒德亚纪轻轻柔柔地问。

路明非愣了一瞬,随后感到……一颗核弹在脑袋里爆炸了……漫天蘑菇云,其他的什么也没有。

怎么回事?第一个问题分明应该是“请介绍一下自己”或者“你为什么要申请我们学校”啊!

前者的答案是,“My name is Mingfei Lu,a Chinese high school student,I like online computer game and panda!”

后者的答案是,“The great faculty is the key reason,and your college have very good research atmosphere!”

这些答案经过老唐热心地润色,路明非来来回回背了七八十遍,才算大功告成。

可这……外星人是怎么回事?面试要严肃啊大家!别不按牌理出牌啊各位!你们是科幻爱好者协会的面试么?信不信我这就给你们背诵《三体》的第一段!

可这样的事真不是第一次发生在路明非身上了,他就是这么衰,运气永远渣到爆。考前在课桌上拿铅笔写满了公式,结果老师忽然要全体交换座位;好不容易偷看到邻桌的答题卡,结果发现人家是A卷自己是B卷……作为一个衰人,他应该相信自己的命运,不必做无谓的抗争。

“Sure!I believe there must be aliens!”路明非牙一咬心一横,本地英语硬刚。

“说中文就可以。”叶胜提示。

路明非一时间蒙了,这才意识到刚才亚纪提问是用的中文。你一间美国大学,你让我用英语聊聊外星人我还能算你考我口语,中文回答这鬼问题有何意义啊!

酒德亚纪神色淡淡,接着发问:“为什么相信呢?”

见鬼,还问为什么?这相信就是相信,不信就是不信。就好比你问我说,为什么喜欢隔壁桌那个穿白棉布裙子的女生,虽然我也能说出成千上万的理由,但是真实原因无非是我看见她心里老是跳,特别在意她说的话,记着所有跟她相关的事情,所以我以为我是喜欢她的。

为什么喜欢?没理由的。路明非想。

可这是面试,考官问了问题,总不能吐槽,还是得回答,路明非耷拉着眉毛:“我经常晚上在楼顶上瞎晃,没事就看星星。”

“很好,没事的时候会看星星。”叶胜非常认真地记录。

路明非完全不理解他那份认真劲儿,就好像路明非是中国外长,刚刚说出什么掷地有声的话,会改变人类命运似的。

“你要是也看星星,你就会想,宇宙那么大,直径几百亿光年,一束光从宇宙这头跑几百亿年,才能跑到那头。中间它要经过很多很多的星系,可只有在地球的时候才能遇到人。光经过地球连一秒钟都不要,几百亿年里只有一秒钟会遇到人,很奇怪,对不对?”路明非说。

“很孤独?你刚才是暗指光的孤独?”叶胜插了进来,“生活里也经常感到孤独么?”

路明非挠挠额角,他其实并没有什么暗指,他的本意是说几百亿分之一的概率,偏偏在地球上有智慧生物,这事儿太不可思议了。

但叶胜把他的答案引申得稍微深刻了一点,好像还蛮有格调的。于是路明非点点头,默许叶胜把自己看作一个孤独的死小孩。

“第二个问题,你相信超能力么?”酒德亚纪又问。

“相信!”路明非说,“必须相信!”

“为什么相信?”酒德亚纪带着鼓励的笑容。

又问为什么,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姐姐你上的是名校长得又好看,世界上有没有超能力对你都一样,可对我们这种只能做白日梦的家伙,超能力还是要有的。

要是没有超能力,空条承太郎的“白金之星”就没有了,路飞的“橡皮果实”也没有了,宇智波鼬的“万花筒写轮眼”也是漫画家编出来骗大家的。结果世界上主要的存在就成了叔叔永远念叨的万宝龙表和婶婶日益抱怨的房价飞涨,他路明非的未来就是每天早晨起床赶公交上班、每月月底拿工资付房贷、周末小心地去丈母娘家伺候……如果有女孩愿意嫁给他的话。

“就是相信咯,就像相信有外星人一样。”路明非懒得编理由。

“彪悍的人生果然不需要解释。”叶胜插嘴。

路明非不明白男考官为什么忽然说出这种过气的网络切口来,大概是嘲笑吧?

“第三个问题,你觉得人类生存的基础是唯心的、精神和灵魂的,还是唯物的、物质和肉体的?”酒德亚纪缓缓地发问,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她显而易见地认真起来。

路明非彻底蒙了,这间学院的面试官是脑子烧坏了么?第一题很科幻,第二题很奇幻,第三题忽然是道政治题,这是高中政治课的哪一节来着?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那一节?

难怪赵孟华那种人都没撑住,也难怪苏晓嫱说这些面试官就是耍你,也许这根本就是个社会学实验什么的,也许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么卡塞尔学院!

他翻翻白眼,吐了吐舌头。

“这表情是什么意思?”叶胜无法记录,居然拿起摄像头给路明非拍了张照。

“我放弃,我错了,我不该来的。谢谢你们请我来,谢谢你们请我吃早餐。”

叶胜和酒德亚纪沉默了片刻:“好吧,感谢你对卡塞尔学院的兴趣。”

一分三十秒,路明非创下了最快被斩的纪录。

陈雯雯拎着包在外面等他,看他满脸无所谓地出来,小跑了几步凑过来:“怎么那么快就出来了?”

“挂在那道政治题上了。”路明非叹气,“你答了几道题?”

“我也是在政治题上吃亏了,答得乱七八糟,他们说我没有过。”陈雯雯低头。

转瞬之间,路明非心里涌起欢喜,伸手在陈雯雯头上拍了拍,装作这只是同学间的安慰:“没事没事!疯子出的题,谁能过谁也是疯子!”

路明非陪着陈雯雯步行去坐公交车,陈雯雯老爸出差,妈妈不会开车,只能坐公交来。

一路上路明非给陈雯雯讲各种笑话,讲美国的不好,讲没准楚子航正在美国勤工俭学洗盘子。

陈雯雯开始沮丧,后来被路明非的乐观情绪感染,不由得也笑了起来。路明非心花怒放,觉得这是自己这一天获得的最大的奖励。

至于他自己,他无所谓,出不了国算什么?反正陈雯雯也不出国。

陈雯雯边走边跟别人发着信息,路明非看不到。

“你挂的那道政治题是什么?”

“他们让我用英语回答怎么看中国国际关系大变局和未来世界的多极化,这么复杂的题目我用英语怎么回答嘛。”陈雯雯回复的时候微微嘟着嘴。

深夜,叶胜和酒德亚纪坐在相对的沙发上,翻阅着面试者的简历,窗外是流光溢彩的CBD区。

卡塞尔学院的面试官们并不只是入住五星级酒店,而是包下了总统套房,包含三个卧室和一个巨大的会客厅。

“上面最看好的家伙表现得可真是差劲呢。”叶胜微微皱眉。两位面试官翻的居然是同一个人的简历,其他人的已经被丢进了碎纸机。

“往好里说是天马行空,往坏里说他似乎并不太看得上我们,没想要努力通过。”

“小丫头呢?一整天没见她,面试也不来,她也算面试官呢。”叶胜忽然想起了某个人。

“野去了吧?她根本就是来玩的。”酒德亚纪耸耸肩,“没办法,还是小女孩啊。”

“面试结果怎样?”门忽然被推开,拎着手提箱的人疾步进来,风尘仆仆,“只能买到红眼航班的票,我一个小时前刚刚降落,从机场直接过来了。”

那是个骨架宽大的老人,鼻梁上架着深度眼镜,花白的头发蓬蓬松松,看起来很久没梳理过,加上那身邋遢的西装和肥裤子,根本不像是能进总统套房的人。

可叶胜和亚纪同时起身。“古德里安教授,”叶胜点头致意,“今天我们一共面试了十七位学生……”

“别浪费时间!我只是来问路明非!我只关心路明非!”古德里安满脸紧张,好像他是学生家长,“告诉我,路明非,他答得怎么样?”这德国姓氏的老家伙居然能讲流利的中文。

叶胜和酒德亚纪对视一眼,叶胜翻出路明非的面试记录,把笔记本递到古德里安面前:“一分半钟就离开了。”

“最强的人交卷永远是最快的!”古德里安根本没耐心看记录,兴奋地搓着手,“答得怎么样?”

“第一题,他相信有外星人,因为觉得如果没有外星人,在宇宙里人类会很孤单。”叶胜苦笑。

“完美的答案!令人感动!”古德里安赞叹,“不愧是路明非!”

“第二题,他也相信超能力,但是讲不出理由。”

“天才!”古德里安竖起大拇指。

叶胜和酒德亚纪对视一眼:“面试题就够离谱的了,难道标准答案也那么离谱?”

“让我给你们解释!”古德里安神情凝重,“这些题目看起来离谱,但都是精心设计的,目的是洞察面试者的内心。第一题,他说他相信外星人,还提出很关键的‘孤独感’,正是亘古的孤独感凝聚着我们的族群!一语中的啊!对于普通人来说,我们岂不正孤独得就像漂泊在宇宙中的外星人么?第二题,真正的信仰是不需要理由的,那是从内心生出的、天然的执着,如果他编造理由,反而会减分。第三题他怎么回答的?”

酒德亚纪翻了翻白眼,吐了吐舌头:“他是这么回答我的!”

古德里安长叹:“太优秀的年轻人!如果我不是提前知道了他的血统优势,我会以为他偷看了标准答案!”

“这也行?”叶胜目瞪口呆。

“他这是在告诉你,不可说。这样深刻的问题,人类至今都没能找到真正的答案。无论他给出什么答案,都是草率的和片面的,我们的路明非觉察这道题中的精义,不说话,而是用表情回答了你。这往小里说是一种巧妙的回答,往大里说是一种禅机,这让我想到日本僧人千利修将花瓣洒在水上做出的插花,又像是六祖慧能和神秀的论辩!玄而又玄,众妙之门啊!”

“教授,想包庇的话可以更直接一点,反正最终是您决定录取谁。”酒德亚纪说,“他就像是太子,我们来是陪太子读书。”

古德里安摊了摊手:“好吧,你们说得也对,无论他回答什么,都会被录取。”

“我理解学院会给予血统优势的学生很多方便,不过这样包庇……是不是太明目张胆了?”叶胜摇头,“要是这样,我们还面试什么?您直接把录取通知书寄给他就好了,再说愿意负担他的全部学费和食宿,那是个要求不高的家伙,他一定会接受的。”

“形式上总要走一走的,可别打草惊蛇,吓到他就不好了。几十年过去了,我们终于又等到了S级的候选者,一定要温柔对他!对!温柔地骗他来上学!”

叶胜和酒德亚纪对视了一眼:“真的是S级?你们确定?”

“没错,校长亲自跟我确认。这场面试,是为他一个人准备的!”古德里安压低了声音,“S级是绝不会错的,如果我们认为S级不合格,那错的只能是我们!”

满场肃然。

“啊!”亚纪忽然出声。

“忽然鬼叫什么?”古德里安说,“难道你们当场羞辱了我们的S级?你要对他温柔一点,不要吓唬他啊!”

“比那更糟糕,教授您心爱的S级候选者应该是觉得自己毫无希望,他表示放弃,然后直接退出了考场。”亚纪说,“这就是他只用了一分半钟的原因。”

“答得那么好,为什么要弃权?”古德里安双眼瞪得铜铃般大,“你们怎么不阻止他?”

“那种情况下怎么阻止呢?难道跪下抱着他的大腿求他不要走么?”叶胜捂脸。

“要挽回!必须挽回!我给学生家长打电话!我跪下去求他!”古德里安摸索全身找手机。

叶胜叹了口气:“我来打吧……您这样会吓到学生家长的。”

深夜三点,万籁俱寂,电话铃声横穿路明非家的走道。

婶婶从睡梦中惊坐起,扭头看见床头柜上的电话响得无比欢快,几乎是在蹦蹦跳跳。

“你家死人啦?半夜三更打电话!”婶婶抓起电话,怒气冲冲地喊。

很快,她的怒容消退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叔叔也从被窝里坐起来,看见老婆头发散乱,目光呆滞,像是被雷劈了。

路鸣泽也被隔壁的电话铃声吵醒了,扭头看旁边的床上,堂兄在梦里舔了舔嘴唇,发出猪一样快乐的哼哼。

次日上午,丽晶酒店顶层的餐厅。

老路家全家倾巢出动,围坐在风景最好的那张靠窗长桌边。

叔叔西装笔挺,微微腆着肚子,低声教育路明非和路鸣泽来这种高级场所一定要懂规矩,婶婶则四下顾盼,啧啧赞叹高级酒店就是高级。

“路明非先生?绿茶还是黑茶?”侍者走到桌边,直接对着被叔叔婶婶夹在中间的路明非发问。

“都什么价位啊?”叔叔展现出经常出入高级场所的派头。

“对总统套房的客人全部免费,古德里安教授订的是总统套房。”

“美国学校真有钱啊!”婶婶嘟哝。

叮的一声,电梯开门,花白头发的魁梧老人向着他们的桌子大步走来,左牵黄右擎苍。左边是叶胜,右边是酒德亚纪,俊男美女,威风凛凛,衬得这邋遢老头也威风起来。

古德里安二话不说,一把握住路明非的手:“你好!你好!你好路明非!”有种粉丝见到偶像的热切。

“你好……古德里安……教授?”路明非不知所措,“您中文说得真好。”

古德里安眼睛一亮,高兴地抓头:“有这么好?我跟着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学的,我们学院全面普及中文,谁都知道中国将成为世界上最繁荣的地方嘛!”

“贵校都说中文?”叔叔有点不信。

古德里安根本懒得搭理,他眼里只有路明非:“加入我们,不需要英语的,全校学生都说中文!”

路明非也挺蒙的,想到酒德亚纪一个日本姑娘也是一口流利的中文,莫非这间学院是专门研究中国文化的?而他就英文成绩还好,这点优点人家都不在乎,到底看上他什么了?

“你好!古教授,我是路明非的叔叔!Welcome to China!”叔叔不甘寂寞地插入古德里安教授和路明非之间。

古德里安这个德国姓氏对叔叔来说颇为拗口,他巧妙地简化为“古教授”,但洋文还是要转两句的,显出老路家的底蕴不俗。

“贤叔侄长得可真不像。”古德里安敷衍地跟叔叔握手。

叔叔皱皱眉,这古教授虽然财大气粗住总统套房,可说话有点脱线,难道不该称赞一下老路家一家都是人中龙凤么?

叶胜扯了扯古德里安的袖子,三个人坐在桌子对面。

“用早餐吧。”古德里安左手叉右手刀,目光一直落在路明非身上。

路明非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好比饕餮客看一只烤鸡,充满期待。

早餐就包含了珍贵的鲟鱼子酱和香槟酒,全套的纯银餐具出自法国顶级的银器品牌Christofle,如此奢华,显然是酒店为总统套房的客人刻意安排的。

这一切立刻打消了叔叔的不快,反正路明非长得不像他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他自觉比路明非老爹路麟城帅得那不是一星半点。

香槟迅速拉近了宾主之间的关系,古德里安盛赞路明非在面试中表现出色,叔叔也乐得称赞卡塞尔学院不愧是贵族学校,单看这面试的排场就能叫中国大学惭愧得无地自容。

叶胜早有准备,把美国教育部注册颁发的大学执照副本拿出来供婶婶观赏,婶婶根本来不及质疑卡塞尔学院是《围城》中的克莱登大学那类野鸡大学。

叶胜又打开自己的手机相册,一一介绍说这是卡塞尔学院的图书馆,这是卡塞尔学院的运动馆,这是卡塞尔学院的音乐厅。

照片中的学院用暗红色的花岗岩建造,依山靠湖,风格古雅,像是一座全面翻新的古堡,青春靓丽的学生们穿行在精美的哥特式门廊下。

照片里还有一张是叶胜自己乘着帆板,背后千帆竞逐。叶胜说那是学院每年固定的帆板赛,卡塞尔学院已经连续三年压过了芝加哥大学。

在如此强大的攻势下,婶婶也被折服,啧啧赞叹说我们家明非能上你们学校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古德里安谦虚说哪里哪里,有路明非这样的俊才加入卡塞尔学院,是我们的无上荣光才对!

路明非夹在中间,有种奇怪的感觉。这好像是嫁女,他是个留在家里原本应该赔钱嫁出去,反而赚回来聘礼的女儿,男方很急切,女方家里也乐得顺水推舟。

他鼓了鼓勇气:“古德里安教授,请问卡塞尔学院到底看中我什么?”

桌上的气氛忽然间就冷了,婶婶恨不得抽他,心说你这不开眼的死孩子,敢情人家看得起你你倒还有意见了?

“潜力!你的潜力连你自己都不知道!”古德里安严肃地回答,完全不像是开玩笑,“唯有在卡塞尔学院,你的潜力才能被激发出来,才能成为……”他顿了顿,“我准备从我的名下拨出每年三万六千美金的奖学金,足够你念完四年大学。尽情地开启你的天才之路,其他的交给我们!”

叔叔婶婶同时倒抽一口冷气。

“古教授……这……可别是有什么附加条件啊?什么事后得还钱之类的……我们可要先说清楚。”叔叔觉得不对。

“不需要!绝不需要!奖学金,就是奖励你的侄儿,因为他很优秀!”古德里安义正词严。

“这话听起来假。”叔叔摇头。

桌上的气氛更冷了。叶胜有点紧张,古德里安教授还是操之过急了,昨晚他还说要温柔地对路明非,可今天这跪舔的姿势略有点猛,反而适得其反。

“当然,除掉明非本身的优秀潜力,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附加原因。”古德里安缓缓地说,“原本不想讲出这一点,明非你的父母,是我校的荣誉校友。”

路明非忽然抬起头来,心里像是有只小兔子一蹦一蹦。

他很久没有收到父母的消息了,偶尔母亲写信来不过是千篇一律地叫他保重身体好好学习。路明非有时觉得那些信都是敷衍他的,其实父母根本不关心他了。

但在他人生选择的重要关头,爹妈竟然以这种方式出场了,而且有着如此这般的能量。

“他们很关心你,为你的事特意写信给校长。”古德里安教授说,“所谓荣誉校友,是对学院有着突出贡献的校友,他们的子女,我们总是优先录取的。”

“你弟弟是美国毕业的?”婶婶疑惑地问叔叔,“他不就是一个小研究所的研究员么?乔薇尼也不像是留过洋的啊!”

“他不经常全世界跑开他们的学术会议么?去那里进修过也是有的。”叔叔回答得很含混,显然也是对弟弟不太关心。

古德里安摸出一张照片,推到路明非面前。

那是一个夏季的花园,夕阳西下,远处依稀是卡塞尔学院的剪影,近处则是深绿色的蔓墙,一男一女携手在蔓墙里散步,男人穿着宽松的白衬衣,女人穿着象牙白的棉裙。

神仙眷侣四个字在现代社会说起来有点刻意,但照片上的两个人看着真就是神仙眷侣。

路明非伸出手指,轻轻地触摸画面上两个人的脸。那就是他的父母,可是离他真远啊,远在他永远都去不了的世界角落。

他鼻子有点发酸,照片上男女相互凝视,笑意里满是深情……喂喂,你们的二人世界真的很好,在那个世界里,你们是不是忘了自己还合伙生过一个孩子?

婶婶发表了精要的评论:“都上岁数的人了,还挺会搞浪漫!”

古德里安又递来一封信,信很简短,应该是电子邮件打印出来:

亲爱的昂热校长:

很久没有联系,希望您的身体和以前一样好。

我们应该还有很长时间不会见面,最近的研究很紧张,我们没法离开,所以请一定留住您的红茶,等我们回去品尝。

我的孩子路明非已经年满十八岁,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也许成绩不那么好,但是我们都相信他会在学术上有所作为,所以如果可能,请卡塞尔学院在接收他入学的事情上提供帮助。

不能亲口对他说,只好请您代我转达,说爸爸和妈妈爱他。

您诚挚的,乔薇尼

路明非反复地读着那封信,久久没有说话。

古德里安凝视着路明非的眼睛,清了清嗓子,无比深情地用新闻联播般的语气说:“明非,爸爸妈妈爱你!”

路明非瞪着眼睛,彻底蒙掉,叔叔和婶婶也蒙了,不知道教授阁下这是演的哪一出,他甚至努力地模仿了女人的腔调。

“校长要求我务必把你父母的问候带到,”古德里安用回自己的声音,“我带到了。”

路鸣泽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叔叔和婶婶也跟着绷不住了。这位古教授也真是个实心眼的人,校长叫他转达问候,他就模仿乔薇尼说话,要是乔薇尼在信里说明非妈妈吻你,古教授难道要当场亲吻路明非不成?

古德里安根本没有明白这阵笑声中有多少善意多少恶意,跟着哈哈大笑,还拍打路明非的肩膀,意思大概是小伙子开心吧?你爸爸妈妈对你这么好!

餐桌的气氛再度融洽起来。叔叔估计是想这么萌的一个老头儿应该不是骗子,放下了戒备心,主动跟古德里安碰杯,婶婶陡然间也亲切了很多,话里透出自己也是学院家属的意思。

“我去一下洗手间。”路明非站了起来。

路明非靠在洗手间的门上,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那些人都笑,就他觉得都没什么可笑的,他很想哭。

他活到十八岁,没有任何值得骄傲的事,没有存在感,爱做白日梦,没人在乎他想什么,也没人在乎他做什么。

他特别会装傻、装面瘫、装无所谓,装鸵鸟把头埋进沙里去。

同学们一个个被家中的车接走时,他故意扭动肩膀装得很洒脱,那些车都开走之后他才回望停车场上卷起的尘土,心想这个世界上大概是没什么人爱自己的。

爱这个词对中国人来说是个大词,等闲说不得,爱国爱校爱社会主义是没问题的,却很少会跟孩子说。但人家的父母虽然不说,做却还是照做,爱起孩子来比热爱祖国显然是使劲儿多了,嘴里说着我家那个臭小子死丫头,可孩子在学校被人欺负了真能上门去跟对方家长玩命。

爱对路明非来说是个奢侈品,比他不曾拥有过的限量款阿迪达斯鞋子更奢侈。他甚至已经接受了自己是不可能有一双正版阿迪达斯球鞋的事实,何况是更奢侈的东西呢?

但乔薇尼一语惊人:“明非,爸爸妈妈爱你。”

其实在纸上看到的时候他没什么感觉,可从古德里安教授嘴里说出来,他忽然就相信了。

那一刻,那张照片上长发如云的中年妇女仿佛端坐在他面前,凝视着他的双眼,一字一顿地说:“爸爸妈妈爱你!”

有些话是一定要亲口说出来的,说出来和写在纸上不一样。亲口说出来的爱像是一个凶狠的誓言,长矛一样刺穿了路明非装出来的厚脸皮。

路明非也觉得自己挺傻的,可想哭也没办法,只好躲到洗手间里来。他靠门蹲着,眼泪哗哗,在瓷砖上画圈儿,准备哭一会儿再出去,就说是解了大便。

这时一双白色的高帮帆布鞋出现在他面前。

路明非惊讶地抬头,面前站着一个高挑明媚的女孩儿,白色的高帮帆布鞋,水洗蓝的修身牛仔裤,白色的小背心外面罩了件蓝色竖条纹的短衬衣,头顶扣着一顶棒球帽。

路明非觉得有什么不对,但又想不明白,眨巴着眼睛。

女孩斜眼看着路明非,耳垂上的银色的四叶草坠子摇摇晃晃,光芒刺眼。

“这是女厕。”女孩冷冷地向路明非揭示出问题所在。

路明非耷拉着脑袋回到餐桌边,高挑明媚的女孩冷着脸跟在后面,像是押解犯人。

“诺诺?你回来了?”古德里安起身招呼女孩,“介绍一下,这是我校二年级学生陈墨瞳,这次算是我们的随员。诺诺,这是你的新同学路明非。”

“诺诺?”路明非听这名字耳熟,但想不起来。

“昨晚吃了大排档,肚子不太舒服,刚才一直在洗手间里。”陈墨瞳在酒德亚纪旁边坐下。

“为什么没有叫我一起?我也听说过大排档,”古德里安遗憾地说,“听说是中国的特色美食。”

“教授你记错了,真正的特色美食是火锅,够爽够辣,包你满意。”陈墨瞳拿起刀叉,从酒德亚纪的盘子里叉走了一个金枪鱼卷。

酒德亚纪笑着看她,有种姐姐溺爱妹妹的表情。

“我还有一个,也给你吧。”叶胜把自己的金枪鱼卷也叉给陈墨瞳。

“你们这么默契,真像夫妻,你们为什么还不结婚?”陈墨瞳嘴里塞着食物,含糊不清地说。

叶胜和酒德亚纪对视了一眼,气氛有点尴尬。

路明非很感激这女孩没有说出他的窘事,可是自从她出现在餐桌上,其乐融融的气氛就消散了。

她委实不是一个懂礼貌的人,坐在靠窗的位置上,谁也不看,自顾自在面包上抹着黄油。阳光里她的长发透着极深的红色,像是葡萄酒。

她根本懒得参与他们的对话,在她眼里路明非应该还没有那个抹满黄油的面包来得重要。

叔叔偷眼瞥着陈墨瞳,路明非知道他在看什么,婶婶坐在旁边,叔叔不至于有胆子偷看漂亮女孩。

叔叔在意的是陈墨瞳手腕上那只银光闪闪的腕表,造型方正的一块男表,戴在她纤细的手腕上却很合适,有股子英气。

路明非不知道那块表的牌子,但从叔叔的表情来看价格不菲。这女孩年纪轻轻戴得起那么贵的手表,想必家境富裕,是那种娇生惯养的小公主,也就解释了她为何目中无人。

“你介不介意我也吃掉你那份?”陈墨瞳忽然盯着路明非看。

路明非只能点头,多不容易,公主殿下凝视他的眼睛跟他说话,就为了一只金枪鱼卷。

“诺诺!注意礼貌!这是新同学!”古德里安提醒。

“反正他也没有胃口,”陈墨瞳叉走了金枪鱼卷,“你们看他神不守舍的,我猜他现在去上洗手间,会走进女厕所都难说。”

路明非心里咯噔一下,陈墨瞳狡黠地笑笑,把路明非的早餐盘整个端了过去。

“明非你难道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古德里安赶紧追问,“卡塞尔学院的入学机会非常难得!你可千万要珍惜啊!”

“我……我还得想想。”路明非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

叔叔婶婶和路鸣泽都傻了,之前这一家三口还都有点妒忌路明非的狗屎运,眼下则是恨铁不成钢。

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还需要想?人家求都求不来,要做的就是立刻跪下,然后张大嘴……错了错了,他应该一把拉住路鸣泽跟教授说,我弟弟也是仕兰中学的优等生,他比我还棒!

古德里安紧张起来:“有什么条件我们能满足的?你都可以提啊!”

作为面试主考官,这句话问得简直丧权辱国,倒像是慈禧太后的那句名言,“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

“没有没有,”路明非更紧张,“我我我……”

“是因为女朋友吧?”陈墨瞳闭目思索,叉子在纤细的手指间翻转,“让我猜猜……”

她忽然睁开眼睛:“同班同学!温柔!贤淑!安静!爱看书的文艺女孩!”语速快得就像竹筒倒豆子。

在她睁眼的那一刻,某种神秘的气氛嘭地炸开,那双略显诡异的深红色的瞳孔如巫婆手中的水晶球那样的深邃,路明非一个失神,只觉得要被吸进去。

诺诺自己就是那个通幽的小巫婆,她干脆利落地勾勒出了陈雯雯的模样,一个字都没浪费。

路明非吓得汗毛竖起,连路鸣泽都有点被吓到。他是知道陈雯雯的,诺诺那句话出口,路鸣泽只觉得那个穿白棉布裙子的女孩好像就坐在面前的阳光里看书。

叔叔婶婶立刻投来了狐疑的目光,桌上忽然间寂静无声,只有陈墨瞳咀嚼的声音分外清晰。

“诺诺,别开玩笑。”酒德亚纪说,“你们才刚认识。”

“看你们紧张的!我就瞎猜,”陈墨瞳狡黠地一笑,露出闪亮的牙齿,“不,猜都不用猜,他这种死宅能认识什么女孩?肯定是同学咯!看他那副模样,我要说他的女朋友是那种特别酷特别御姐的那种,你也不会信对不对?肯定是温柔似水的小女生啦。”

酒德亚纪居然真的思考了片刻,点了点头,似乎是认可了陈墨瞳的猜想。

“明非!可别因为树木而放弃森林啊!”古德里安语重心长地说,“谁都知道大学才是恋爱的天堂,中学时代的爱情不过是一场预演。”

路明非心说喂喂喂!这位老师你的节操在哪里?你的意思是进了我们卡塞尔学院有的是你可泡的女生么?

想到这里他不由地瞥了一眼陈墨瞳和酒德亚纪,以这两位师姐加旁边那位师兄来看,这间学院的颜值确实能打。

“没有的事,谁看得上我啊!”路明非赶紧抓起一根芦笋塞进嘴里,掩饰自己的尴尬。

“我哥怎么会有女朋友?我哥那么爱学习的人,作业就是我哥的女朋友!”难得少有,路鸣泽也站出来给路明非撑腰,虽说语气里透着点嘲讽。

路鸣泽不愿说破这件事,首先是陈雯雯只是路明非的暗恋对象,其次他反复跟婶婶渲染仕兰高中是个学习压力多大的地方,没什么人有时间谈恋爱,如果婶婶知道路明非都暗恋某人,那恐怕盯路鸣泽会越发地紧。在这件事上,堂兄弟是一根绳上的两只蚂蚱。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呼出一口气来,尤其是古德里安,尽管路明非有没有女朋友这事按理说跟他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没有就好,你要是早恋我怎么给你妈交代?”婶婶也松了一口气,“学生就该以学习为重。”

首先她很信自家儿子的话,其次她也觉得不该有人那么瞎眼,能上仕兰中学的女孩都是大家闺秀,哪里轮得到路明非?

一场小小的危机终于解除了,路明非如释重负。而这场危机的始作俑者陈墨瞳一脸的事不关己,喝着橙汁眺望窗外。

路明非心有余悸地瞥了她两眼,真的只是瞎猜?

“你在升三级基地。”陈墨瞳吐出吸管。

谁都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唯有路明非心里一寒,嘴里的芦笋掉到了盘子里。

夜深人静,路明非坐在笔记本前,同时挂着两样东西,QQ和《星际争霸》。

他被叔叔婶婶埋怨一天了,说他纯属不知好歹。任凭古德里安好说歹说,路明非都说要想想。

“有什么可想的?你还想去哈佛啊你?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你这就是烂泥扶不上墙!”婶婶最后恶狠狠地下了定论。

路明非真要拒了卡塞尔学院,路鸣泽怎么办?婶婶后来越聊越上心,应该是想着路明非去美国读了大学,也能帮路鸣泽找找机会。

诺诺真的猜出了路明非的心事,他就是因为陈雯雯。

因为打星际的缘故,路明非也读各种星际小说。有篇很古早的星际小说,叫《血染的图腾》,说在外星作战的巨型机械人偷用军用网络,和地球上的小女孩聊QQ的故事。

那个名叫“哥斯拉”的巨型机械人在铅灰色的云下,一边枪林弹雨打虫族,一边和小女孩谈天说地。可小女孩不知道,小女孩以为那是个爱开玩笑的大哥哥。

有一天哥斯拉跟小女孩说我要死啦,我的电池液都流光了,我快没电了。

小女孩说你不想说了就不说了呗,我们明天见。

哥斯拉说跟你聊天的感觉真好。

然后它被迫断线了。在遥远的行星上,一只暴躁的小狗跳上巨型机械人的残骸,用利爪撕裂了它的电路。

路明非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巨型机械人,陈雯雯就是那个小女孩。陈雯雯会把心里很秘密的事情跟路明非说,路明非很高兴,回复各种可爱的表情,表示他在认真听。可陈雯雯永远不明白路明非为什么这么做,也不知道路明非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挂在QQ上等她。有一天路明非这个巨型机械人的电路断掉了,陈雯雯不知道会不会悲伤。

路明非想着想着就很难过,有种胸口里流淌着电池液、周身电路劈里啪啦作响的悲剧感。

文学社的群里安安静静的,陈雯雯不在,就不会有人讨论文学。大家讨论文学的美,主要还是因为缪斯的美,缪斯穿着白棉布的裙子坐在阳光里,长发披散,那才是文学的美。

《星际争霸》的群里,老唐正在跟一群小兄弟传授战术,自从他战胜路明非,就在群里以第一高手自居了。

大脸猫头像跳闪,“诺诺”上线。

路明非犹豫了一下:“是你?”

“是我,”诺诺的回答显得懒洋洋的,“没事干就来打两盘。”

“你怎么知道我的ID?”

“网络无所不能。嘿!你居然用‘明明’这种ID,像女孩似的,还有‘夕阳的刻痕’……你装妹子啊?”

“这都能给你搜到?千万保密千万保密!那是我逗我弟玩的。”

“逗你玩的,我搜不到,诺玛搜索到的,这种事对诺玛来说小菜一碟。你星际真是打得不错。”

“行了,都输给你了。”

“输的是我,那盘是诺玛和我一起打的,我们两个控制一家。最后我知道你在升三级基地,也是诺玛偷偷开了地图,看见了。”

“作弊死全家!”路明非随手打出这句话。

真的只是随手,这种话玩家之间随便说,没谁会真的往心里去。

“我家只有我一个人。”诺诺回答。

路明非愣了一下:“对不起。”

“这有什么对不起的?”诺诺倒是无所谓,“玩一盘?”

“没心情。”

“失恋了?”

路明非打个寒战,诺诺像是个小巫婆似的,看穿了他的一切,叫他无处容身。

“我没有女朋友,怎么失恋,姐姐你想怎样?”他负隅顽抗。

“姐姐叫得还蛮甜的,”诺诺扔出一个龇牙咧嘴的笑脸,“来吧,说说到底怎么回事,我也许能帮上忙。”

“你帮什么忙?你又不认识她。”

“我是不认识陈雯雯,可她是女孩我也是女孩。”

“你到底知道多少?”路明非越发惊恐。

“太多了。”

“你们……到底是谁?”

“很可疑对吧?你父母六年没回家,忽然推荐你上一个美国学院,你成绩一般……不,是差劲得很,学院却授予你高额奖学金,你在面试时分明胡说八道了一通,可面试官说你答得太好了。跟这些比起来,我知道你暗恋谁,实在不算什么。”

“是啊,只有叔叔婶婶不怀疑,他们觉得我爸妈什么都能做到,一路上都在问我要怎么把我弟也办出去。”

“求我啊!求我我就告诉你,比如……陈雯雯在想什么。”小巫婆的邪恶本质又在蠢蠢欲动。

“你知道?”

“女性的直觉告诉我……”

“什么?”

“她不喜欢你。”

“滚蛋!”

路明非不信。

他记得那个安静的下午,教室里只有陈雯雯和他两个人,他在擦黑板,陈雯雯穿着白棉布裙子、白球鞋、白短袜,坐在讲台上低声地哼着歌。窗外的爬墙虎垂下来,斜光穿帘,照在新换的课桌上。

陈雯雯忽然扭头问路明非,你加入不加入我们文学社?

路明非觉得自己瞬间石化,只剩一颗心突突地跳着。窗外的花草疯长,夕阳正下坠,蝉鸣声加速了一百倍。时间从指间溜走,光阴变化,而他和陈雯雯的凝视像是永恒。

“别嘴硬!来,跟我说说情况,你给人家送过花没有?”诺诺问。

“穷!没钱买花!”

“请过看电影么?”

“学校搞革命影片教育展播的时候,《闪闪的红星》那场,我坐在她旁边。”

“她生日是几月几号?”

“10月10号。”

“送过生日礼物没有?”

“她拿我的笔给送她贺卡的男生写回信,后来没把笔还给我,第二天说那就算礼物了……”

“敢情你喜欢一个姑娘那么久,没送过花没请过看电影没送过生日礼物,你能更没出息一点么?”

“我也觉得不能了!”

“真丢我们卡塞尔学院的脸!”诺诺看起来是怒了,“来,师姐教育你一下!这么普通的妞儿你都追不上,你要是真来了我们学院怎么混?”

“已经坐好!认真听讲!”

“首先,所有女孩都是要追的!你不主动,还惦记着人家主动跟你表白呐?有些话,是一定要说的!”

路明非心里一动,好像这话还真有点道理。诺诺那种漂亮姑娘,应该是懂得些门道的。

“其次,对于女孩而言,最重要的无非是幸福感,你试过给陈雯雯幸福感么?”

“幸福感?”路明非一愣。

“比如说,假设,只是假设哈。我们反过来假设,是陈雯雯很喜欢你,你对她没什么感觉。可要是有一天你考试考砸了,无比沮丧,忽然看见陈雯雯开着一辆法拉利来接你,在大庭广众之下摸着你的头发说,乖,别担心,下次会考好的。你是不是觉得幸福得要爆了?就算你对她没感觉,是不是也立刻从了?”

“立刻!绝不犹豫!给自己套上一根狗绳儿,就汪汪地跟她跑了!”路明非答得斩钉截铁。

“没出息!这样就显得太贱格了,怎么也得小小地扭动一下,欲迎还拒嘛!哈哈!”

“师姐在上,那我该怎么办?”路明非很有拜师的诚意。

“破釜沉舟!对所有人说你喜欢她,大声地说,把男人的尊严和未来都赌上去。就算她不接受,也会记得你。”

“她不接受怎么办?”

“带着你美好的失恋记忆飞往美国。”

“听起来好惨。”

“爱一个人不容易的,得在万军丛中杀出一条血路!最后一条狗,穿越无数龙骑的炮火,在剩下最后一滴血的时候,挥出改变战局的一爪!”

“这是要在路上捐躯的节奏。”

“要是死在半路上了,也别后悔,总之,不冲向炮火的狗不是好狗!”

路明非一愣,觉得诺诺这话有杀气,顺着那股子杀气就联想到诺诺那张漂亮冷漠的脸。

那是个钢刀一般亮钢刀一般快的女孩,现在她挥刀了,一刀正中路明非的心头,血花四溅!

诺诺把他点燃了。那个瞬间,路明非做了人生十八年来最大胆的决定,要做那只冲向炮火的小狗!

在毕业前的最后三个月里,跟陈雯雯当同学的最后时间里,他要跟陈雯雯亲口说他喜欢她三年了。无论这一爪能否攻破女孩的防线,但他决心要做一条好狗。

“明白!”他说。

“带束玫瑰花去!要有感人的背景音乐!要看着她的眼睛说!最重要的就是要当着所有人说出来,这是你的觉悟!好运!小弟!”

“得令!”路明非想象是一位威风凛凛的女将在对他这个马前卒下令。

“不过,在你成功的时候,卡塞尔学院这条路,对你也就永远封闭!”

说完这句,诺诺直接下线了,没给路明非回答的机会。

路明非仰起头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跃跃欲试,觉得这次大胆的表白会成功,为此不去美国读书算不了什么。

只是从此再也见不到诺诺了吧?小有点遗憾,那个原本有可能成为他师姐的女孩可真是仗义。

他看着屏幕上那个灰色的、再也不跳动的大脸猫头像,忽然觉得这是个魔法,在他成功表白的一刻,卡塞尔学院、古德里安教授和诺诺都会像泡沫一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丽晶酒店行政层的套间里,诺诺悠哉游哉地喝着咖啡。

苹果笔记本的屏幕上,QQ并没有关闭,只是开启了隐身,路明非最后一条留言过来了,是简单的“谢谢”两个字。

另一个对话窗口,名叫“索尼克”的人发来新的信息:“玩笑开大了吧?如果唯一的S级候选者为爱情放弃卡塞尔之门,校长会疯的。”

“逗他玩而已。”诺诺冷笑,“那种表白怎么可能成功?陈雯雯是很固执的女孩,她喜欢的,才会接受,不喜欢的,给得再多她也不会理。”

“你能更没有道德一点么?”

“不能了,”诺诺耸耸肩,“我得承认这是我做过的最没道德的事。”

“欺负新生那么好玩么?”

“他可是S级,你我也只是A级,现在不欺负他,进了学院就不好欺负了。”

“希望别出意外,如果陈雯雯和路明非一样闷骚,喜欢路明非三年了但是不愿意跟他说,只差一个表白。你就把所有的事情都搞砸了。”

诺诺吐吐舌头:“不会那么衰吧?”

“学生会需要这样的人,唯一的S级,绝对不能落入狮心会的手里!”

“诺诺,”叶胜推门进来,“古德里安教授叫你。”

“哦!”诺诺穿上棉拖鞋,捧着咖啡杯一溜小跑往外。

客厅里,古德里安、叶胜和酒德亚纪围着茶几而坐,神色凝重,茶几上放着一份刚刚打印好的文件。

“诺诺,路明非只能交给你了,”古德里安敲敲那份文件,“学院刚传过来一份履历,有个血统非常过硬的俄罗斯候选人,我必须立刻去俄罗斯面试。”

“我?”诺诺一愣,“怎么不交给叶胜和亚纪?”

“‘夔门计划’的时间提前,校长今晚落地中国,曼斯教授通知我们立刻赶往四川报到。”叶胜说,“我和亚纪还需要一点时间做配合性训练。”

“说走就走,三峡水库里的东西真有那么危险?”

“等到你将来出任务的时候你就会明白,危机就像滚雪球,行动一旦开始,一小时一分钟都没法等,”叶胜神色凝重,拍了拍诺诺的肩膀,“有些时间点错过一次,就好比错过一生。”

“这话你应该拍着亚纪的肩膀说,然后说所以我跟你求婚。”诺诺白了他一眼。

叶胜尴尬得手足无措,酒德亚纪则红了脸。

“好吧,有什么需要吩咐的?”诺诺转向古德里安,“如果那小子真不开眼,非拒绝我们的邀请,要我把他绑架到美国去么?”

古德里安神色凝重地点点头:“必要的时候,我授权你动用武力!”

“如果陈雯雯敢答应,就警告她,让她懂事。”叶胜补充,此刻这个阳光青年邪魅得就像黑山老妖。

路明非觉得诺诺是个天使,会带来好运。

诺诺下线后没几分钟,陈雯雯忽然在群里说话了,那些隐身的家伙也都纷纷跳了出来,围着缪斯搭茬儿,个个文采飞扬,全不像正在高考噩梦里煎熬的样子。

“毕业前文学社搞一次聚会吧?”陈雯雯提议。

一群人欢呼雀跃,路明非也夹在其中。陈雯雯的提议基本不会有人反对,赵孟华开玩笑说,陈雯雯就像文学社的刘备,因为对男人有绝对的吸引力。

“聚餐?没意思,最近我减肥。”苏晓嫱冷冷地说。

苏晓嫱愿意屈尊降贵加入文学社,谁都没有料到。

网球社和台球社的社长都是苏晓嫱的仰慕者,巴巴地邀请,可苏晓嫱连正眼都没给一个,却加入了死对头负责的文学社,看起来不像是来入伙的,倒像是来砸场的。

苏晓嫱的目标并非是陈雯雯,而是赵孟华,对此“小天女”毫不隐讳而且大张旗鼓。她请女生们吃必胜客,吃到一半忽然站起来,举着一杯啤酒说,我请大家吃饭,就是跟大家说我就是喜欢赵孟华,跟我抢的就来,人再多我都不怕!

路明非挺喜欢苏晓嫱这个臭脾气,但苏晓嫱有本钱说这话,他没有本钱,只能每天上线等陈雯雯。

“不聚餐,我们包个电影院的小厅看电影吧。”陈雯雯说。

路明非心里一动,诺诺的话忽然浮现在耳边。电影院小厅?老天爷太给面子了吧?这听起来就是为他的告白准备了一个会场!

“看什么?”有人问。

“《机器人总动员》怎么样?”陈雯雯说,“看完电影去玩桌游喝东西。”

“《WALL-E》?老电影了,不看新片么?”赵孟华说,他这种英语狂人从不看中文版电影,说起大片也只说英文名。

“那天看到一篇写得很好的影评,就想再看一遍。”

“我包所有小吃和饮料,其他我不管!”小天女豪气干云。

“那我们两个绝配啊!我帮你吃小吃喝饮料。”路明非的贱话脱口而出。

“不要脸!谁跟你绝配?”小天女十二分的鄙夷。

大家七嘴八舌地提建议,毕业前社团包场看一部有爱的动画片,听起来是个很有纪念意义的事。

有爱的动画片!关键是有爱!路明非的心里像是要开出花来。

仿佛冥冥中的暗示,陈雯雯选择了《WALL-E》。

那部电影的主角是个灰头土脸的小机器人WALL-E,是个收垃圾的小家伙,爱上小公主一样雪白的机器人女孩EVE。

当年路明非翻来覆去地看,看到某一幕的时候居然感动得流下泪来。那一幕是WALL-E被邪恶的船长压成了一堆废铁,EVE赶着去寻找零件救它,抱着WALL-E飞行,嗖地突破了音障。

那就是爱情吧?捡垃圾的小机器人都有春天呐!路明非觉得超感人。

“路明非跟我一起去买票,大家把钱都给路明非。”陈雯雯说。

群里一片附和,路明非这个文学社理事的主要任务就是挨家挨户地收钱和跑腿,这个活儿交给他也是惯例。

但是,这一次陈雯雯说她要一起去。

同一条路,和某些人一起走,就长得离谱,和另外一些人走,就短得让人舍不得迈步子。

路明非和陈雯雯并肩走在那条鹅卵石铺的沿河路上,一步三晃,磨磨唧唧。

这条路路明非每天放学都走,偏偏今天觉得它真是短得可恶,市政府怎么就不多花点钱,把它修到五十公里长呢?

“路明非你想报哪个学校?”陈雯雯问。

他们刚去电影院包了厅,路明非又陪陈雯雯去买了一纸袋风铃草。路明非偷偷看了玫瑰的价格,不逢年过节的,似乎也不算贵,九十九朵的钱他还凑得出来。

陈雯雯抱着一纸袋风铃草和他漫步着回家,路明非第一次知道陈雯雯的家其实距他家不远。陈雯雯穿着入学时那身白棉布裙子,裙子上有好闻的味道。

“随便,只要我能考上。”路明非说。他不好意思说自己通过了卡塞尔学院的面试。

“你会报本地么?”

路明非心里一动,心想陈雯雯是在悄悄地问他会考去哪里啊。有门儿!

“随便哪里!同学多的学校最好了!”

陈雯雯无声地笑笑,低低地“嗯”了一声。

两人低着头默默地走,路明非数着步子,心里开心,觉得自己和陈雯雯之间有着微妙的默契。

“喂!你怎么看起来满脸骚包的样子?”对面有人阴恻恻地问。

路明非惊得抬头,迎面走来的女孩差点撞到他鼻子上。女孩拉下巨大的墨镜,冲他翻了翻白眼儿,一把捏住他的鼻子:“厉害了啊!见到我不理不睬的!”

路明非知道诺诺那份故人相逢的熟悉感是怎么来的,那纯粹是做给陈雯雯看的。这女孩的作风他领教过,耍人那是一把好手。

“你朋友?”陈雯雯有点警觉,她被诺诺身上的某种气焰压迫到了。

诺诺和陈雯雯都漂亮,但诺诺的漂亮又凶又霸道,好比一把快刀。陈雯雯宜室宜家,诺诺你要是惹错了,兜头一刀血花四溅。

这把快刀对陈雯雯也一样好使,陈雯雯撞上诺诺,就像小镇里的女孩子撞见骑着马的女游侠,马屁股上还挂着雪亮的宝剑。

“嗯嗯。”路明非支支吾吾。

“嗨嗨!那么巧啊?”诺诺走到陈雯雯面前,“这是陈雯雯吧?”

“你怎么知道我名字?”陈雯雯吃了一惊。

“听他说的,他说……”诺诺忽然刹住,转向路明非,“说起来你还欠我冰淇淋的,对吧?”

讹诈!这是赤裸裸的讹诈!不过只要诺诺不胡说八道,让路明非做什么都行。

路明非赶快掏钱:“什么味道的?”

“香草淋草莓酱的。”诺诺摘下棒球帽,用手梳理着那头暗红色的长发。

三个人吃着冰淇淋,漫步在沿河路上,槐花落在陈雯雯的白裙子和诺诺的棒球帽上,诺诺蹦蹦跳跳,脚下安了弹簧似的,陈雯雯细声细气地和她说话。

路明非闷头跟在两个女孩背后,诺诺抢了他说话的机会,如今完全没他什么事儿了。

“路明非是不是说我很多坏话?”陈雯雯问。

“没有,他说他很喜欢文学,所以加入文学社。”

“哦,你们是初中同学么?”

“小学同学,我后来一直在美国读书,最近才回来。”诺诺转向路明非,“你记得教我们数学的赵胖子么?我那天看到,都秃顶了!”

路明非使劲点头,想这个冰淇淋是值得的,诺诺是个有信用的生意人,说得活灵活现。

“你是家里移民么?”陈雯雯问。

“不是,我拿中国护照,我就是去上学,今年大二。”

“你跳级了么?路明非才高三。”

“我们不同班,我是他师姐。”诺诺圆谎很快,绝对是个撒谎不眨眼的主儿,“路明非是不是啊?”

“是!师姐!”路明非神情严肃。

诺诺笑得跟开花似的。

最后他们在岔路口分别,路明非和陈雯雯继续往前走,诺诺去向另一边。

路明非走出几步,回望诺诺那蹦跳着离去的背影,觉得那女孩有点不真实,给人一种随时会消失的感觉。

这些天路鸣泽过得很不开心,因为“夕阳的刻痕”总不在线,他抓心挠肝似的着急,所以越发霸占着笔记本,不让路明非有片刻的机会。

路明非知道弟弟对于自己的狗屎运有些耿耿于怀,想找人倾诉而不得,他虽然很愿意倾听,可实在没空溜去网吧。

婶婶一边念叨着路鸣泽不能老上网,该多学习才能有出息,一面照旧支使路明非去买明天的早餐奶。路明非前脚出门,屋里路鸣泽不知怎么地忽然着急起来,和婶婶大吵。

路明非没有下楼,而是沿着楼梯一路往上。楼顶上是个天台,堆着呜呜作响的空调机组,通往天台的楼梯越走越吓人,两边都是住户丢弃的旧家具,落满灰尘,间隙小得落不下脚。

路明非踩着旧家具熟练地跳跃,就像一只轻盈的袋鼠,尽头是物业设的一道铁门,铁门外咫尺阴影,万里星光。

路明非从铁门空隙里钻了出去,站在满天星光中,深呼吸,眺望夜空下的城市。

这是他的秘密领地,他在这里是自由的,随便享受风、天光和春去秋来。每个季节这城市都有不同的气味,有时候是槐花,有时候是春茶,有时候是街上卖菠萝的甜香。

他坐在天台边缘,仿佛临着峭壁,觉得自己又危险又轻盈,像是一只靠着风飞到很高处的鸟儿。

城市灯火通明,坚硬的天际线隐没在灯光里,CBD的高楼远看去像是一个个用光编制出来的方形笼子。

高架路上车流涌动,车灯汇成一条光流,路明非觉得这条光流中的每一点光都是一只活的萤火虫,它们被这条弧形的、细长的高架路束缚在其中,只能使劲地向前奔,寻找出口。

他想着自己的出口在哪儿,想着陈雯雯。

下午跟诺诺分开之后,陈雯雯忽然说要去河边看看。河边青草地上蒲公英盛开,毛茸茸的小球一个又一个。陈雯雯摘了很多,和风铃草一起放在纸袋里。两个人坐在河边说话,脱了鞋把脚泡在清澈的水里。陈雯雯说上了大学大家就会分开了,可能只有暑假才能见面,可能很久都不能见面,很多好朋友就是这样慢慢地把彼此都忘记的。

这么说的时候陈雯雯眼中写满了难过,比她入学时读那本《情人》时更甚。

路明非坐在她身边,看着风吹着她怀里的蒲公英零落,洒在水面上,像是一场小雪。

心里隐隐地有只小鸟雀在跳跃。

这时他的手机振动起来。

“路明非。”电话竟然是诺诺打来的。

“怎么是你?”路明非压低声音。

“跟你说个事儿,古德里安教授明天就要离开,要不要入学,你最好今晚做决定。我们招生名额不多,晚了也许就没机会了。”

路明非急了起来:“能不能等明天啊?明天……”

明天他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成败一线间。陈雯雯接受他的表白,他就留在中国,反之,他就灰溜溜地去美国留学,因为这里已经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不能。”诺诺的语气冷淡。

路明非沉默了很久,抓了抓脑袋:“那我知道了。”

“什么叫作你知道了?”

“就是说那……那就算了呗。”路明非说。

“这就拒了我们啊?你够狠!陈雯雯长得也就那样嘛。你想清楚,我们卡塞尔学院的门,对每个人最多只开一次。”

“你长得比陈雯雯好看,也不代表我会喜欢你嘛……”路明非蔫蔫地说。

“行!你厉害!”诺诺似乎怒了,“再见!”

电话挂断了,路明非看着渐渐熄灭的屏幕,觉得自己这一把赌得真大。

此刻他眺望着夜幕下的城市,想着明天的聚会上,陈雯雯让他致辞,面对文学社的几十个人,他要做那件最胆大妄为的事。

“只要我绝对没有后路可退,自由去追没有谁能拒绝……”他哼歌壮胆。

这家伙在他后来堪称传奇的人生里一直是这样的,平时蔫得就像一根干黄瓜,可一旦决定了要做什么,就会如一株泡了水的西芹那样精神无比。

“我是一个偶尔会发疯的人呐。”这是李嘉图·M.路后来的口头禅。

影城的洗手间里,路明非对着镜子往自己脸上泼水,听着自己怦怦的心跳,一遍又一遍地回想,是不是每个细节都提前想到了。

电影快要开始了,决战就要开打。

花、音乐、大声的表白,诺诺说的三大法宝。

花没问题,他下午去河边采了很多蒲公英,扎好裹在一个纸袋里,他最后没选玫瑰,因为陈雯雯更喜欢蒲公英。

音乐也搞定了,路明非从叔叔抽屉里摸了一盒真的中华烟,去楼下烟酒店大爷那里换了两包假的,然后把一包假的放了回去,另外一包假的孝敬给放映员大叔了。这一直是路明非的生财之道。

放映员大叔拍胸脯答应说开场前先放一段剪切的镜头,就是EVE带着WALL-E突破音障那段,配乐十二分的感人。

表白的话他在网上搜了搜,集合最感人的语句,打好了腹稿:

“三年了,我们文学社的同学大概是要分开了,也许分开了就很少再能相聚,以后每个春夏秋冬花开花谢雪落雪化的时候,都不是我们这群人在一起了,想起来会有些难过……我作为文学社的理事,很高兴能站在这里做最后的致辞,本来这些致辞该是给所有同学的,但是我只想跟一个人说……”

这时候最没耐心的苏晓嫱想必会跳出来大声说:“路明非你叽叽歪歪什么呐?”

她要是这么问,路明非就用最凶悍的语气说:“闭嘴!我不是要跟你说!我只是要跟陈雯雯说!我喜欢她三年了!别是三年三年又三年!我可不想当一辈子好人!”

这句改自《无间道》的台词让他觉得自己悍然是个男人。硬派风格好,免得说得又辛酸又委婉,最后陈雯雯还当场派发好人卡,这就丢人了。小白兔一样的男人要不得,混到顶不过是个妇女之友!

路明非对着镜中的自己用力点头,神色狰狞,目光锐利,意思是“明非你太棒了!”

“路明非你在干什么?”赵孟华走进洗手间。

“不知怎么的,脸上忽然抽筋儿,所以我活动活动脸上肌肉。”路明非很有急智,“怎么了?”

赵孟华把手里的提袋给他:“衣服,一会儿致辞的时候换上,陈雯雯说致辞的时候正式一点。”

提袋里是一套韩版的黑西装和一件白衬衫,一条黑色暗纹的细领带,号码正合他的身材。

路明非曾经很想要这么一套衣服,觉得自己穿起来会特别精神,不过婶婶没答应。

陈雯雯怎么会知道他想要这么套衣服?莫非她暗暗地关注着自己?巨大的幸福感仿佛铁锤一样砸在他头顶,让他差点晕过去。

他急忙去摸手机,想跟诺诺打个电话,说还没到刺刀见红他已经奏响凯歌了。

“对不起,您呼叫的用户已停机,请稍后再拨……”

路明非慢慢地合上手机。他想诺诺大概也走了,就此消失,永远不见,仿佛烟花和泡沫。

事到如今已经无路可退,表白!而且一定得成功!

路明非刚走进放映厅,苏晓嫱的笑声就像针一样扎着他的耳朵:“哈哈哈哈哈哈!你们看猴子穿西装!”

正喝着可乐吃着爆米花的文学社成员们都哄笑起来,路明非的脸涨成了茄子色。

“笑什么笑什么?还有小猪穿西装嘞!”有人为他解围。

文学社最胖的一对孪生兄弟,徐岩岩和徐淼淼,这俩也是一身黑西装走了进来。兄弟两个一般的圆胖,站在那里像是并排的两只黑色篮球。

“你们俩也致辞?”路明非有点没明白,他们仨穿得一模一样。

“不致辞,我们就是当陪衬的。”徐岩岩说,“群众演员嘛,有工资拿,不干白不干。”

路明非茫然地往陈雯雯那边看了一眼,陈雯雯冲他微微点头,眼睛明亮清澈。

“一会儿你站在那个位置致辞。”赵孟华指着放在银幕前的一张复印纸说,“就踩在那里,别挡到屏幕,一会儿大屏幕上放大家的合影。”

“大家的合影?”路明非没料到这一出。那他准备的电影片段咋办?

放映员大叔那山一般的身影仿佛浮现在他的面前。

他递上那包烟的时候,大叔以睥睨群雄的眼神打了个响指:“放映厅就是咱的地儿啊!别担心!没跑儿!怎么也给你切进去。”

路明非决定相信大叔。

灯光暗了下去,只剩下舞台上那页白色的复印纸闪着微弱的荧光。

好了!那就是他的舞台了!一生一战,拿下这个妹子,后半生的幸福就有了!一切准备就绪,蒲公英、WALL-E、告白词!此刻他西装革履,气吞万里!

路明非大步跳上舞台,站在那张复印纸上,深吸一口气,就要对全世界高呼陈雯雯我喜欢你!

诺诺说要把男人的一切都赌上,路明非觉得自己有这觉悟。

强光忽然照花了他的眼睛,放映机开启,全场发出了“嘘”的声音,路明非抬起手臂遮脸,心说:“该死!”

他还没说话呢,怎么就进入下一个桥段了?放映员大叔搞错了时间?他的眼睛刚刚适应了强光,就看见徐岩岩和徐淼淼像是两只保龄球瓶那样站在了他的左手边。

“你们上来干什么?”路明非压低了声音喊。

“群众演员。”徐岩岩露出无辜的表情。

路明非扭头四顾,忽然发觉自己的左手边有个巨大的英文字母“L”,放映机投在银幕上的居然是些字符。

台下还是一片嘘声,路明非忍不住了,跑开一段距离回看银幕。

一行字,“陈雯雯,Lve,Yu!”

他不理解那两个古怪的单词,但是预感到有什么不对。

“站回来!站回来!”徐岩岩喊他,“缺你这个i就不成句了。”

“i?”路明非再去看那行字,忽然看到赵孟华捧着满怀深红色的玫瑰花,在几个好兄弟的簇拥下跳上舞台来。

这一次,路明非看懂了。

身体从指尖一寸一寸地凉下来,凉到心里,凉到头盖骨深处,凉到那些因为采蒲公英跑了太多路还在酸痛的关节里。

徐岩岩和徐淼淼是两个“o”,他是那个小写的“i”,合起来就是完美的,“陈雯雯,i Love You!”

他是那个i,少他不成句,还是最风骚的小写。

以路明非的脑袋瓜子,想破了也想不出这样浪漫的手法,但是有人的脑袋瓜子比路明非好用,英语更比路明非强,从小就有英语家教嘛。

路明非看着陈雯雯,陈雯雯在看赵孟华,眼睛里仿佛蕴着夏夜的露水,就要流淌下来。她和路明非坐在河边的时候那么忧郁和沉默,这时候却不了,路明非看得出她眼里的快乐。

路明非觉得自己石化了,就要一点点碎掉了。他忽然想到自己包里的那束蒲公英,一路上跑过来,是不是零落得只剩下光秃秃的杆儿了?

“回去!回去!没你不成句子了!”台下有人大喊。

路明非慢慢地走回银幕前,站在那页复印纸上,低下头去不看任何人,于是那个小写的“i”格外蔫巴。

“今天本该是我们文学社聚会,不过我就是要借这个机会,”赵孟华大声说,“我们马上要分开了,我不想后悔,我想跟陈雯雯说……屏幕上都有了……我怎么也要赌一把啊!要不将来分开了,天南海北见不着面儿,我喜欢一个人三年,谁也不知道,那不衰到家了么?”

“好!好!好!老大好样儿的!”徐岩岩和徐淼淼鼓掌,赵孟华的好兄弟们也都鼓掌。

“女主角!上台!女主角!上台!”赵孟华显然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台下叫好的人都有。

一束灯光打在陈雯雯身上,衣服白得像是透明一般的陈雯雯站了起来,像是个天使。

她磨蹭着走上舞台,脸红得可以榨出西红柿酱来,赵孟华的好兄弟们围着她,用典型青春片男配角的语气问:“答应不答应?答应不答应?”

路明非看着陈雯雯,看着她的嘴唇。其他的声音他都听不见,对他而言这一刻世界寂静得如同湮灭,只有一个人的声音可以打破这寂静。

“我也喜欢……你。”陈雯雯凝视着赵孟华,细声细气地说。

寂静碎掉了,像是雷霆贯穿长空,电光直射天心,雨沙沙地落下。

喧闹声中,哇的一声哭,路明非抬头,看见小天女捂着脸跑出去了。

他和小天女结仇三年,此刻忽然觉得彼此也是蛮投缘的,有点想追上去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一下,可他是那个不能移动的“i”。

所有人都跑上台来,围着陈雯雯和赵孟华,仿佛婚礼嘉宾似的。路明非想他们每个人都知道,只有他和苏晓嫱被蒙在鼓里。想必他喜欢陈雯雯的事早都被看出来了,所以谁都不告诉他。

“嘿,真傻!”路明非对自己说,一股远比芥末更猛的辛酸冲到鼻孔里,哭倒是能忍,就是想流鼻涕。

音乐声大作,他点名的剪辑片段终于开始播放了,EVE带着WALL-E突破音障越过天空。那是一个小姑娘要用她一切的能力去救她心爱的那个小衰仔,最后他们在老式爱情片的音乐声里相依相偎。真是感人,太衬现在的情景了,赵孟华搭着陈雯雯的肩膀,陈雯雯低头靠在他肩上。

放映员大叔从侧门进来,叼着路明非送给他的假中华,以睥睨群雄的眼神打了个响指,对路明非竖起大拇指,似乎是说:“怎么样?兄弟我搞定了吧?”

“大叔你脑子秀逗啦?”路明非心里苦得流水,却还是对他露出一个有点惨的笑容。

他没力气了,于是贴着屏幕慢慢地蹲下去。现在没人再关注那句“i Love You”了,他变成了一个小写的“e”,也没人多看一眼。

“是不是很意外啊?嫂子。”赵孟华的兄弟开心地问。

“才不意外!我都猜到你们在搞这个了,就是不说你们,你们都皮厚。”陈雯雯幸福而娇羞地说,拉着赵孟华的手摇晃。

原来所有人都知道,包括陈雯雯自己。

路明非耷拉着脑袋,悄没声儿地向着放映厅大门走去。他背后的屏幕上,EVE贴着WALL-E的脸,音乐温馨甜美,陈雯雯还是EVE,可他不是WALL-E,他什么都不是。

“字母别跑字母别跑,群众演员都有红包啊!”赵孟华的兄弟喊他,“大家都有功啊。”

路明非回过头,赵孟华眯起一只眼睛对他比了个鬼脸。

路明非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他觉得自己应该回去跟赵孟华殴打一下,不过他体育成绩也远不如赵孟华,何况人家还有一票兄弟。

他衰了太多年,已经习惯了,于是“哦”了一声,转头继续往舞台上走去,去当他的“i”。

这时候,光从他背后照来,仿佛闪电突破乌云,放映厅的门开了。

也许每个人的人生里都有隐藏的门,只不过太多的人从那扇门前路过却茫然不知,因此错过。

路明非的十八岁,在他最衰的那一刻,那扇门轰然洞开,却不是被他自己推开,而是有人为他推开的。光明如瀑布,站在那道门里的人像是浑身闪着火焰的天使。

进来的天使四下扫视,目光如刀,踩着黑色的高跟鞋缓缓地走下一级级台阶,台阶如琴键,她踩出来的每个音节都惊心动魄。

所有人都沉默了,这个忽然闯入的外人,她的光芒压倒在场的所有人。耀眼,实在太耀眼了,耀眼得让路明非以为她根本就是来出风头的。

“李嘉图,还在这里浪费时间么?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我们。”诺诺走到路明非面前,凝视他的眼睛。

她的声音很冷很脆,不高,却恰好能让每个人都能听清她的话。

她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黑色纱裙,黑色高跟鞋,连耳朵上的坠饰都换成了黑色的金属羽毛,衬得她肤色更白,泛着玉石的冷光,长发梳成利落的马尾,精致的小脸显然是做过些修饰,眼眸中像是带着电光,但没有人会否认那双眼睛真是漂亮。

“我我我……”路明非结结巴巴的。

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他成了万众目光的焦点。像是架在太阳灶上的热水壶,他要被那些人的注视灼伤了。

他经常都幻想这件事,把它当作消遣时间的一个白日梦,可今晚这个白日梦变成了现实,由一个他根本没有期待过的人。

“你不是走了么?”他的声音颤抖。

他不明白诺诺为什么忽然又回来了,但他能感觉到诺诺这么做的善意。如果不是她,路明非的腰现在就是弯着的,也许一辈子都会弯着腰当一个小写的“e”。

可她回来了,威风凛凛艳光如刀,从她进门的那一刻起,她就在每个人心上砍了一刀,然后强势地把路明非扶了起来。

可她根本没必要这么做,她既是女游侠又是公主,她谁都不必在乎。

“我怎么会走呢?李嘉图你不答应跟我走,我是不能走的。有人在等你,我们都在等你!”诺诺击掌,“给他换衣服,你们有五分钟时间。”

几名身着店员制服的女孩冲了进来,手中拎着大大小小的纸袋,个个如狼似虎,上来就脱路明非的外套。

她们大概是某间男装店的店员,看起来是价格不菲的品牌,店员们都说得上明艳动人,她们熟练地在路明非身上试着各种搭配,从外套到皮鞋,顷刻间路明非变了七八种造型。

诺诺拿出一把梳子,为路明非整理头发,要命的温柔介乎老娘和姐姐之间。

她背对着路明非的同学们,挡住了多数人的视线,只有店员们知道她在做什么,她正满脸冷笑,猛捏路明非的脸。

“哎哟哟别哭丧着脸嘛,第一次失恋啊?不失恋的人生是不完整的哦!笑一笑笑一笑!你这脸糗得跟缺了牙的兔子似的。”她的低语只有路明非能听清。

路明非站着不动,他很懂这小巫婆的喜悦。她是来救你的没错,可她还是会忍不住砢碜你,你傻了吧你笨了吧?你喜欢的妞不喜欢你哦,而你居然要为了她放弃王国。

“赵孟华存心整你欸,师弟。”诺诺又说,“要不要我帮你揍他一顿?”

“你怎么知道的?”

“你同学里某个小胖子说的,你师姐长得那么好看,问谁点事情还不容易?”诺诺满脸的奸诈凶狠,“他若是不招,我就揍到他招。”

店员女孩们终于选定了路明非该穿的衣服,最后把一页叠好的方巾插在他胸前的口袋里,以目光征询诺诺的意见。

诺诺点点头表示满意:“成衣店的品质能做到这样也还可以了,就这样吧。”

诺诺转过身,对路明非的同学们微微欠身,露出无可挑剔却冷淡的笑容,像是深宅大院里的管家:“各位同学,有很重要的事,我不得不把李嘉图带走了。大家慢慢玩,开心一点。”

“李嘉图?他不叫李嘉图。”赵孟华说。

“在不同的地方,他有不同的名字,”诺诺还是微笑,“李嘉图这个名字,你们听过就可以忘掉了。”

“走啦走啦!别傻愣着了!”诺诺一把挽住路明非的胳膊,“留下来过年啊?”

没走几步她又暗暗地捅捅路明非的后腰:“挺起来!我这是押解犯人吗?”

他们走在影院铺了红色地毯的走廊里,诺诺挽着他的胳膊,一路洒下淡淡的香水味,不知道多少路人扭过头来看他们的背影。

遗憾的是蹬上高跟鞋的诺诺看起来比路明非还高了那么一点点,更像是姐姐接弟弟放学。

路明非并不觉得荣光,他照诺诺说的挺直了腰板,可走得像是行尸走肉。他想此刻陈雯雯正看着他们的背影,偎依在赵孟华身边。他压了赵孟华的风头,可什么都没得到。

三年的时间,自以为生命的意义,都如浮光般散去了。

影院门口停着一辆红得像是火焰的跑车,车头上是跃马的标志。那是一辆崭新的法拉利,闪闪发光的速度机器,权贵和公子们最喜欢的玩具。它停在这里,连这间普普通通的影院都熠熠生辉起来,不时有路人停下拍照。

“上车,自然一点,他们还在后面看着你呢。拿出‘法拉利算什么,不就是一辆车么,我家里除了布加迪威龙就是迈巴赫’的表情!”诺诺翕动着嘴唇,给他拉开车门。

路明非坐进副驾驶座,沉默地目视前方。引擎的咆哮声中,法拉利化作赤色的流光,汇入茫茫的车流。

路明非知道自己距离过去越来越远了,但他始终静静地看着前方,没有回头。

法拉利飞驰在高架路上,不断地超车。道路两旁灯火通明,路明非看着窗外飞速流逝的灯光,觉得自己在做梦。

如今他也成了这道光流里的一只小萤火虫,和其他萤火虫一起拥向前方,不知道前方是否有个出口。

“真没想到我能碰上这种事。”路明非喃喃。

“什么事?当着大家的面被暗恋的女孩凌空扇了几个漂亮的耳光,然后一脚踹飞在角落里?”诺诺直视前方。

“是说在同学们面前被一个开法拉利的辣妹接走啦。”

“可是开法拉利的辣妹没油了。”诺诺说。

车速骤降,法拉利拐下高架路,驶入了一条人迹罕至的小道。车停在一家二十四小时药店的门前,发动机熄了火,这条街上只有这家店门口有那么点儿光。

“邵一峰的秘书真靠不住!居然没给我油箱加满!”诺诺在方向盘上猛拍一掌,“等等吧,叫他们再派车来接我们。”诺诺翻过低矮的车门跳了下去。

“我们可以走几步去打车。”路明非建议。

“不想走路,我穿了高跟鞋。”诺诺用最简单的理由拒绝了。

她的纱裙下是十厘米高的细高跟鞋,不知道是什么大牌的新品,脚腕上还笼着一层云雾般的黑纱,纤细的脚腕若隐若现。就是这双鞋帮她完成了气质的蜕变。

但她显然并不习惯这双性感的鞋子,摔脚踢飞在一旁,也不珍惜那条精致的纱裙,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掏出手机跟谁发着信息。

“你们干吗要对我那么好?”路明非在她身边坐下。

“什么‘我们’对你好,单纯是‘我’对你好。学院只管要人,可不在乎你给谁踩。”诺诺说,“这次算我还你人情,你请我吃冰淇淋不是么?”

路明非扭头看着诺诺:“不是你们设计好的吧?伙着来耍我,要不你怎么会穿这一身来?你平时可不这么穿,还有那辆法拉利。”

诺诺翻翻白眼:“你那么蠢,犯得着花那么大力气耍你么?我知道他们要耍你,飙车去买的衣服,冲进店里一顿猛抓,叫上男装部的店员跟我来救人,死赶活赶才算赶上了!”

“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有人对你好你还东挑西拣的,你说这是不是贱?”

“不信,无缘无故的才不会有人对你好。”路明非把头扭向另一边。

“你烦不烦啊?为什么无缘无故就不能有人对你好了?”诺诺有点生气了,“我就是要对你好怎么样?我看不惯人欺负你行不行?我看不得你那个傻货的样子行不行?每个人都该有人对他好!谁欺负我朋友,我就要他们好看!”

路明非看着她那双生起气来凶巴巴的漂亮眼睛,感动得有点想哭,可还是忍住了,接着装面瘫。

“不过我也有求于你,你入学这事儿教授交给我负责了。”诺诺搂着他的肩膀,很兄弟,“你要是答应入学,就是我们卡塞尔学院的兄弟,师姐对你够义气是必须的!”

“不是说没机会了么?”

“跟你开玩笑的啦,催你做决定呗。”诺诺露出狡猾的笑来,“你就从了吧!早晚的事儿,反正陈雯雯也不喜欢你。”

“别老揭人疮疤好不好?”路明非耷拉着脑袋,“她也不是故意的。”

“行了行了,情圣!在你心里陈雯雯一切都好,凌空扇了你无数嘴巴,你还觉得她好,”诺诺冷笑,“她不知道你喜欢她?知道还让你出这个丑?如果不是我去救你,是她上台拉你一把,你才会感动得哭兮兮对不对?拉人一把会死么?可她做了什么么?她只会星星眼说我好幸福。”

路明非无话可说,他只是不想怪陈雯雯而已。但是诺诺说得对,陈雯雯幸福的时候,根本注意不到他的存在。

他换了话题:“我说,你们到底为什么要招我?就因为我爸爸妈妈?我爹妈也不是什么大人物。就算你指个火坑叫我跳,我也得知道自己为什么跳吧?”

诺诺一巴掌拍他脑门上:“每年三万六千美元的奖学金,那么好的火坑,你不跳有的是人争着跳!你还真金贵!”

诺诺就是这个脾气,路明非拿她没啥办法。他看出了门道,自己稍微强硬一点,诺诺就会比他强硬十倍。可他要是被欺负,诺诺反而要出来护短。

不能强求就只能智取,他拿肩膀撞了撞诺诺,语气讨好:“我们是朋友对不对?对朋友就漏点口风行不行?”

“招你入学不是古德里安教授的决定,是校长的决定,至于校长为什么那么看好你,”诺诺龇牙,“叫声姐姐来听!”

“姐姐!”路明非发声清脆。

“嘿嘿!乖!”诺诺龇牙,“可我也不知道校长为什么要招你,校长这人做事,从来懒得解释。”

路明非沉默了一小会儿,叹了口气:“行吧,我答应。婶婶说得对,你们愿意收我,是我祖坟上冒青烟,我没资格闹别扭。”

“不答应你们,我回去该说什么呢?我当着所有人的面出了那么大风头,结果还是个废物。”顿了顿,他又说。

他莫名地有点难过,这辆火红色的法拉利,这位明艳照人的师姐,还有那份三万六千美元的奖学金,对他来说都像是幻影般虚无。这些东西不知为何忽然就来到他身边了,却又好像忽然就会消失,像是破碎的肥皂泡。他是男版《灰姑娘》的主角,午夜十二点的钟声一响,他是不是就会被打回原形?没有跑车也没有师姐了,只剩一个孤零零的衰仔坐在药店门口的马路牙子上。

他路明非到底是什么东西?有什么价值?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只是偶然地借到了一身华丽的外衣。

诺诺瞥了他一眼:“你看起来好像那个被狗熊拿去擦了屁屁的小白兔。”

路明非被她这个比喻打断了骚情,气得想打嗝:“你才被狗熊擦了屁屁,你们全家都被狗熊擦了屁屁!”

“陈雯雯对你真的那么重要?”

路明非沉默了好一会儿:“也不是,是有她在,我就觉得生活还有指望。”

诺诺歪着头看他,看了许久,忽然转过身来张开双臂:“来!小白兔!师姐送你个拥抱!”

路明非大吃一惊,心中八千头鹿横冲直撞。他惊恐地上下打量诺诺,不知这师姐抽什么风。

没人会否认诺诺是比陈雯雯更好的女孩,陈雯雯的好是你得先认她,她才显得那么好。你得说天地间多少如花美眷绝色娇娃,我都不爱,我就喜欢陈雯雯这一池春水!诺诺用不着,诺诺就是如花美眷绝色娇娃,她的好都写在脸上身上了。只不过她显得太高太远,是你触不到的那种好。在这一刻之前路明非对她没有绮念,甚至是害怕居多。可如果不想她那很有些特别的性格,这委实是个会让人动心的女孩子,黑色的纱裙下,胸腰的线条柔软如春天的山脊线,而且并未设防,她打开了双臂。

为了遮掩那一刻的慌张,路明非双手紧紧抱住胸口:“没事吃我豆腐干吗?”

“不抱算了,稀罕么?”诺诺耸耸肩,“安慰你一下而已,陈雯雯算什么指望?世界上比陈雯雯好的女孩到处都是,将来你会认识更好的,也会失去更好的。”

路明非还没来得及咀嚼这话里的意思,诺诺又说:“就你这小身板儿,有豆腐可吃么?顶多算块豆腐干!”

“豆腐干怎么了?豆腐干那是豆腐的精华。”路明非说着无厘头的话,掩饰心里的慌乱。

“决定了就给古德里安教授打个电话。你跟我说没用,亲口跟他说,才能激活这个隐藏选项。”诺诺站起身来。

“隐藏选项?”

“我们总是说,人生中永远有另一个选择,就看你想不想要。”诺诺说,“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人生的选择都是明明白白写出来的,但你不是大多数,你的人生里,有个隐藏的选择项。打完这个电话,那个选项就会被激活,但一定要想好,因为当你勾选那一项的时候,其他选项都会消失。”真是晦涩的话,路明非其实没怎么听懂。

这时路明非已经摸出手机,拨通了古德里安的号码。

“太高兴能接到你的电话了!明非你想好了么?你确定么?”古德里安兴奋又紧张,好像路明非是个绝代风华的公主,正考虑要下嫁他。

路明非舔了舔嘴唇:“我想好了,谢谢卡塞尔学院给我这个机会,我会好好学习的。”

小街的路灯下有孩子用粉笔画的跳格子方框,诺诺赤着脚在那些框子里蹦来蹦去,看也不看路明非。

“你确认么?”古德里安开心地问。

就在这个时候跳着格子的诺诺忽然站住了,转过身来看着路明非,夜风吹起她的纱裙像是缭乱的黑烟,衬着她的肌肤白如精灵。

她的眼瞳像是夜空那么深远,声音如同来自远古:“真要戴上王冠么?”

“等你戴上了王冠,就再难摘下,很多人为王冠流过血,还有很多人死去。”她轻声地预言,像是巫师。

然而一切都已经晚了,在她站定回头的那一刻,路明非说出了“确认”。

“验证通过,选项开启。路明非,出生日期××××年07月17日,性别男,临时编号A.D.0013,阶级‘S’,进入卡塞尔学院名单。数据库访问权限开启,账户开启,选课表生成。我是诺玛,卡塞尔学院秘书,很高兴为您服务,您的机票、护照和签证将在三周之内送达。欢迎加入卡塞尔学院,路明非。”沉稳的女音在电话中响起。

路明非恍惚了片刻,诺诺还在格子里蹦蹦跳跳,路明非甚至不清楚刚才那句话真是她说的还是自己的幻觉。

古德里安欢天喜地:“太好了明非!声纹签字完成,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们学院的一员了!你和诺诺在一起么?待在那里不要动,我立刻就派交通工具去接你们!还有几份不重要的纸面文件,需要你补几个签字。太好了明非!我为你骄傲!你的父母也会为你骄傲的!”

电话挂断了,路明非一脸蒙圈。这件事他不过动动嘴皮子,还占尽了便宜,可诺玛的严肃和古德里安的感恩戴德,好像他即将代表人类远征火星。

“剩下的事就交给诺玛好了,她办事很靠谱的!”诺诺说,“来!一起来跳格子!”

“好啊。”路明非说。

小街的路灯下,路明非一二一二地跳着格子,根本不知道随着他的确认,什么事情正在全世界范围内发生。

数不清的数据包从那台名为“诺玛”的超级计算机中发出,透过卫星和互联网前往世界的各个角落。数据库开放,安全锁解除,无数的秘密网关对他开放,无数的秘密场所允许他进入,“路明非”这个名字出现在很多人的屏幕上并被牢牢记住。属于他的全新世界正以光速生成。

卡塞尔学院对于这名新生张开了铺天盖地的……拥抱!

忽然有狂风刮过黑暗的夜,路明非抬起头来,看见低空逼近的巨大黑影。

“不会吧?”他喃喃地说。

“老家伙们那么着急来接你啊?”诺诺仰起头,“直升机都派过来了。”

公元20××年5月15日,星期三,直升机如巨鸟那样掠过南方小城的天空,在少年路明非的头顶悬停。

隐藏在历史中的那场战争,就要重开大幕。

注释

[1]“GG”,指“Good Game”,在竞技类游戏中称赞对方玩得好,也是认负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