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爱人:家庭凶杀案中的两性关系(译文纪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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绪论
激情犯罪的神话

文森特

谋杀,或许复杂于任何其他犯罪,它是普通人的犯罪。

文森特很普通。他从未想过与众不同。他的半独立三居室住宅位于一座美丽的北方小镇一条宜人的城市街道上。房子维护得很好,他那辆有了年头的四门客货两用轿车也是如此。这是他心目中任何人都能指望过上的生活的珍贵象征。他索取了他应得的权利,仅此而已。

然而,他站在这里,在黑暗中默不作声、纹丝不动,并且心怀不满地凝视着平淡无奇的办公大楼,等候着。他手中紧攥着一把长长的、锋利的刀。这会儿她随时可能从那门里出来,而他已经准备好。

唐娜步履轻快。在她走出她工作的大楼之前,钥匙就一直握在她手里了。她不想在昏暗的停车场里磨蹭,在包里摸索钥匙;她很自信,但也很谨慎。她摁了一下电子钥匙,看到她的车灯闪了闪。她松了一口气,到车子边上了,安全。不过还没等她打开车门,文森特就捅出了第一刀,他把刀深深地插进她的胸膛。唐娜很快就死了,而文森特还在继续。一下又一下,在她身上造成了三十八处刀伤。

*

距离那一天过去一年多了,文森特和我面对面地坐在硬木椅子上,中间只隔着一张磨损的旧桌子,我们打算聊一聊他妻子唐娜被杀害的事情。因为这起谋杀案,他正在服无期徒刑。他毫无悔意、恬不知耻,也不觉有罪,用一种相当平静的语气告诉我,他终其一生都是受害者;从未有人倾听他的心声,也没有人把他放在头等地位。就在刹那间,他那湿润的棕色眼睛充满了自怜自伤的泪水。但我既不是来怜悯他,也不是来谴责他的,我是来看看有没有可能阻止他。

研究像文森特这样的人——那些决定杀害他们的妻子、丈夫、孩子和伴侣的人——正是我这许多年来始终在做的事情。我研究他们,不是为了治愈或者帮他们恢复正常生活,而是为了找到方法,阻止其他与他们类似的人去杀戮。比如,我不会插手帮助文森特融入社会,也不会为他提供咨询。

文森特不是一个惯于暴力的人;在杀害唐娜之前,他并未被视为施暴者。但他一直在实施操纵,正是这种操纵暴露了他对她构成的危险。

我仔细地观察着他:耸肩弓背,倚着一堵脏兮兮的、刷着玉兰花的墙面,这对他来说像是一种伪装,尽管他并不是那种变色龙一样的人;他毫无变通能力。或许这就是他的部分问题所在:十分死板。这个令人厌烦、了无生气的房间,位于破败的灰色监狱里,于他刚好是再完美不过的环境。

当凶手被摘下面具时,我们往往感到震惊。“但他是一个很不错的家伙。”友邻们会这样说。我想象他的邻居把他描述成一个不声不响的人,独来独往,不算特别和气,但也从不惹麻烦。他们肯定不会把他当作一个可能的杀人犯。

我们倾向于认为,假如遇到一个杀人犯,我们一定会认出他,会有一个可辨认的“该隐的记号”(1),我们那尤为敏锐的直觉会辨识出:一个和我们不一样的人,一个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不太可能遇到的人。但当我们考虑到,在英国平均每周有两名女性为她们的伴侣所杀害,在美国平均每天有三名,而在墨西哥平均每天大约有五名,这个想法就站不住脚了。这些女性不仅遇到了一个有能力谋杀的人,还很可能已经和他们同居或结婚。2020年,在新冠肺炎流行期间的封锁限制令实施后,英国的亲密伴侣凶杀率翻了一倍多,全球各地都出现了类似的增长。

2020年3月,出于对十名女性在一天之内死于“厌女凶杀”的愤怒,墨西哥呼吁开展一场女性大罢工;在英国,新的《家庭暴力法案》见证了一场运动,改变了使得亲密伴侣凶杀正当化的犯罪辩护,比如粗暴性爱游戏中的勒杀;2019年底,法国——欧洲亲密伴侣凶杀率最高的国家之一——举行了全国性的集会,谴责当局的视而不见(使用的标签是“Nous Toutes”(2),抑或“我们所有女人”(3));同样在2019年底,南非宣布“厌女凶杀”为国家危机,政府报告称在该国平均每三个小时就有一名女性被杀害;巴基斯坦对于女性来说是生存环境最凶险的国家之一,这个问题严重到首席大法官在2019年通告新增一千个法院,只处理针对女性的暴力事件。国际上越来越多地认识到亲密伴侣凶杀的问题,这一问题主要由女性来承受苦难,而多数由男性来实施暴行。

人们往往以丈夫、男友或情人的身份来评判凶手,而不是把他们视作危险的罪犯。有一种假设认为,要么凶杀得到了遏制,不会危害更广泛的群体;要么在某种程度上杀戮是有理由的。根据我的经验,这两种看法都是不正确的。家庭暴力和更广泛的犯罪存在关联,家庭暴力也和其他形式的凶杀存在关联,并且在许多案件中有不止一名伴侣被杀害。比如,西奥多·约翰逊在2016年因杀害安杰拉·贝斯特而被定罪,但他还杀害了两名前伴侣,一名在1981年,另一名在1993年;罗伯特·特里格在2011年被判杀害苏珊·尼科尔森,他还在2006年杀死了一名前伴侣;伊恩·斯图尔特在2016年因谋杀海伦·贝利而入狱,他还被控在2010年谋杀他的第一任妻子。孩子们有时候也会被杀害,或是其他一些可能是目标的人,比如新的伴侣或家庭成员。想想阿兰·霍吧,他于2016年8月在爱尔兰杀害了妻子克洛达赫,还有他们的三个孩子利亚姆(13岁)、尼尔(11岁)和瑞恩(6岁);还有扬巴兹·塔林,杀害了伴侣拉妮姆·乌德以及她的母亲珂霍拉·萨利姆(Khoala Saleem)。2010年7月,拉乌尔·莫特试图杀害他的前任伴侣萨曼莎·斯托巴特,并且成功地杀死了她的新男友克里斯·布朗。他还开枪击中了警员大卫·拉斯班德的脸部,导致他失明。巡警拉斯班德于2012年2月自杀身亡。

在公众眼中,或者在小说里,我们往往会给有些凶手渲染上某种程度的魅力;他们变成了“伪名人”,他们的名字朗朗上口,就好像他们是摇滚明星。但这些鼎鼎有名的人物与最常见的凶手——也是我们极有可能会遇到的凶手——几乎没有相似之处。后者的名字很少被人记住,他们服刑的时间也比我们大多数人想象的要短得多。他们是我们社群的一分子,与我们一起工作,生活在我们身旁,就和文森特一样。

文森特是一个凶手。他在杀害唐娜的那一天就成了凶手。在那之前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但有着计划并实施谋杀的潜在可能。即使在此刻,坐在这所监狱里,他基本上还是那个一贯如此的文森特,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工作在一起的文森特。所以真正的难题是尽量去了解是什么使得文森特从暗影里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