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兜风Ⅱ

应天兴。男，25岁。属牛。最大的爱好是兜风。

不像一般的孩子，从小应天兴的梦想就是开一辆自己的小卡车，但不是碰碰车，也不是为了跟他人比赛那种卡丁车。因为父亲在他八岁时就买了一辆长城皮卡，经常拉着他每个区县去下基层，所以他的愿望自然也是做一名光荣的卡车司机，送货。

他最好的朋友叫阿福，后来这成为了阿福的职业。

本来平凡无奇的两人可能殊途同归，但是2007年时，应父突然从司机提拔成为了税务局长。单位自然给配了好车，而那辆皮卡，放在家里十多年有余，渐渐蒙了灰尘。后来他成为了阿福的座驾，这是后话，应天兴以一个月五百元的白菜价把长城皮卡从父母的车库里搬出来，帮助好朋友创业。

其实这只是冰山一角，虽然家庭状况大改观，但是还是免不了农村人的小农思想和狭隘的见识。本来父母是准备让应天兴上国际中学，出国，彻底走向致富路。可是双喜临门，2010年底，上初二的小天一幅睡美人图得到了省画家协会会长的赏识，破格进入中央美术附中读书，免笔试。父母都愣了，不敢相信一分钱还没花，娃竟然有此天赋，本来学画画只是他从小的一个爱好，只爱闲时照着漫画书上的人物模仿几笔。

兴奋之余，也就在BJ买了房，从此走上了他的艺术道路。

买房买的早，孩子过得好。这是很多九零后父母的真实写照。

说到这里不得不提提和他一起长大的阿福：阿福就没那么好的命，父母省吃俭用了一辈子，阿福拼尽了全力，也只是考进了一所区重点高中的尖子生班，连市重点高中的门槛都差点没跨进去。最后三年苦读，边读边玩间，阿福在高二下学期彻底开窍，读书不是他的命。可他也想出去看看，不是出去打工，搬砖等等体力活儿。因为他知道自己从小没受过体力上的苦，干重体力活注定坚持不下来。因此他选择去澳大利亚的伊拉瓦拉职业学院学咖啡制作。

有街坊劝他父母，家里本就拮据，还等着在TS市里给阿福买婚房，怎么舍得送孩子出国？又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父母的解释惊呆了好多邻居：这所伊拉瓦拉职业学院的学费，一年只要1250澳币，书本学杂费全下来合人民币不到8000元，即便是国内的私立大学也比这个贵得多。而且只需要学一年技术和理论知识，就能拿大专文凭。

旁边的刁大姐问阿福妈妈，那西方的住宿费你们掏得起吗？不是一般人家真支付不起，我看这学咖啡，虽然我不懂，但是和做菜调酒估计也都差不多，去广州上海学不好吗？

阿福爸爸一番话又语惊四座：孩子想出去看看，他通过了雅思考试，而且是听说读写四个七点五分，澳洲那边给他免去了语言学校的费用，破格让他旁听两个半月的语言课，你说孩子自己这么努力，学费家里也承担得起。既能掌握一门外语，又能见见外面的世界，还能学一门靠谱的技术，这未来是有发展的。

居委会白主任问他：你家阿福英语再好，技术学的再扎实，这也只是个大专文凭，国家能认吗？说句不好听的，你看看人家应天兴家，那是真正的大富大贵之家，人家有那个成名成腕的资格，你们有这个命吗？

阿福爸爸轻轻摆了摆手：孩子自己的命自己定，我们查过了，这所职业学院的文凭国家不认，行业内部认。这是更值钱的。

众人听完纷纷为阿福爸爸的远见树大拇哥，这是咱小区第一个能出国的孩子啊。旁边的小天开心的偷笑着，和阿福击掌为盟，互相答应将来要是有出息了，阿福去BJ开店，小天去他那里创作，阿福做地道的澳大利亚白咖啡给小天喝，陪伴他的艺术创作。

澳大利亚白咖啡，这也是阿福选择留学澳洲的原因，这是他的最爱。只在天津喝过一次，但那味道，十六岁的、高一的、青春的味道，第一次喝到咖啡的味道。是终生难忘的。

焦焦的咖啡豆散发出的迷人芳香像是烘炒过后的迷迭香，透着原始的野气。入口的瞬间是柔滑的牛奶，几乎没有泡沫却充满了整个口腔，迷迭香、巧克力碎、唐山啤酒。。。阿福想到了他尝过的所有美味。这顿咖啡是他的英语辅导老师请他喝的，喝完老师问他怎么样（老师是从英国回来的留学生，曼彻斯特大学的英语系天才，阿福从那时候就立下了想去西方世界看看的志向。他想明白咖啡和豆浆作为早点——为什么这么不同，却这么相似。）

他回答老师：“回味无穷，口感悠扬，像焦糖。”

老师告诉他：“这叫回味悠长。你喝的这杯是澳大利亚白咖啡，也叫澳白，馥芮白。”

三年过去了，阿福后来成名后自己回忆。三年过后我终于踏上了探索澳白咖啡的征程。

小天替他高兴，因为这曾经也是小天的梦想。

这是这对小镇青年共同的梦想，出国看看，见见世面。

离别时是2014年底。阿福和小天在机场依依惜别。四个父母泪洒北京机场大楼。

很可惜，小天没能履行自己的诺言。他没坚持下来。他堕落了。这边的阿福也遇到了难题，他理论课全过了，可是最后一关创意咖啡每天卖出十三杯以上，他连续考了四个星期也没能达标，只好重修一学期。

澳大利亚的人口太少了。

阿福最后还是顺利回国了，只不过多呆了半年。创意咖啡最后终于大获成功，一个小时卖了20多杯，他第一次体验到做咖啡师的不易，也第一次体验到开一家咖啡馆，做一名独立咖啡师的使命感。

澳大利亚，一个几乎没有星巴克的国度，在世界上如果有哪两个国家能做到不被美国咖啡文化影响过多，一个是意大利的浓缩咖啡，另一个就是澳洲的澳白咖啡。

2016年7月4日，美国独立日。阿福喝完了最后一顿澳洲大啤酒，吃了一锅的煨羊腿，还破例请大伙吃了一顿华人街的小龙虾。嬉笑怒骂中，带着对发小兄弟的思念，踏上了回国的飞机。

彼时的阿福，是小天的小跟班。

彼时的小天，是阿福心中的领袖。

此时的小天，是一个中央美院落魄的毕业生，流落798的落魄画家。

此时的阿福，带着他发明的那款，在澳洲的一线城市，只有20万人口的“大城市”，却一小时卖出20余杯的：西班牙栗子酒咖啡，回到了故乡唐山。

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

阿福没有任何犹豫，在TS市中心辅道上租下了一个小门店，店名：午夜咖啡馆——Night’s Café.

生意走向正轨后，又是两年。

阿福没忘记当年的约定。

他把店开到了BJ的六环，大兴机场附近的中学对面，正庙正神。他知道BJ咖啡文化的难处，更知道首都八方来客口味的刁钻。所以亲自坐镇，每天只卖99杯。第一百杯，永远留给自己，亲自品尝以确保第二天咖啡豆的新鲜。

更是留给他心中最重要的那个朋友：应天兴。

留给那个儿时的约定。

时间来到了2020年，春节。

失去了联系方式的二人，已有将近六年没有说过一句话了。这件事不赖应天兴。他在拼命地想要联系阿福，但是他不敢，他不想对不起当初的誓言。他没能实现当初的画家之梦，他不想让阿福看到这般的自己。他不想对不起朋友。

阿福默默地关注着小天的朋友圈，六年。四年后他发现小天删除了自己。再也找不到踪迹。他用VPN翻墙过后，发现小天注册了Instgram，封面还是那张沉睡已久的睡美人。他知道，那一刻开始，他彻底悟透了。

应天兴没有放弃自己的梦想，只是他碰到了太多比他还要优秀的人，他做不到了，他真的做不到了。

他没有犹豫，拨通了应天兴的电话。

那头，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颤抖着说了声喂。

这头，一个粗壮有力的嗓子回了句：兄弟。晚上798见，不论我们过去发生了什么，你我都有一顿饭的交情。我请你吃BJ的好西点，我们“味从山海”门口见。这是我兄弟开的店，门前有条小河，好找。

“嗯嗯，我知道了。”

说罢，嘟嘟嘟的占线声响起来。

他俩都知道，这是应天兴最后的体面。

饭桌上两个人什么也没说，应天兴只是好奇的问着澳洲大陆发生的一切。白人的歧视，黑人的奴性，黄种人的努力，阿拉伯人的虔诚，和华人的拼命三郎。

阿福吃着的同时，不忘给从没吃过甜点的小天，介绍着抹茶的历史，咖啡的养植过程，和巧克力的制作方法。

不到三十分钟，阿福口中的“兄弟”来了，他是现在演艺圈的当红炸子鸡，京圈的新晋小王爷，也是这家店的联合创始人。

开这家店，也是当初阿福给他的建议，因为阿福知道，再刁钻的京城人，也逃不开上好抹茶巧克力的魅力。而“清点漫云佻复抹”，就是阿福品鉴后，这家店铺的当家甜品。

应天兴没有丢失作为一个艺术家的清骨，他站起身，轻轻地与老板握手，只说了句：“阿福是我的兄弟，那你以后也是我的兄弟了。”

老板笑着点点头，说着：“这顿饭我请了，阿福的兄弟，本来就是我的兄弟。”

味从山海，阿福谈起了自己的理想。

他还是希望小天能够继续坚持一下。

应天兴只是冷笑，点了点头。

他看着小天苍老的额头，像是一个五十岁的人，虽然打满了发胶，却难掩零星的头屑。显然这是出租房里来不及精细搭理，匆忙打扮的。

两人谈论了一番后，突然用力的撞拳，粗壮的手臂将二人从座位上径直拉起，吓到了上第三道甜品的甜品师。。。。。。

二零二二年，6月15日，这天是应天兴的生日。阿福在唐山的午夜咖啡馆里，为应天兴做了一个不太美观的，抹面抹坏了的《樱桃醉酒蛋糕》，小天也答应把自己的《睡美人》给阿福珍藏。如果你看到现在红光满面的小天，你会感谢阿福给予他的重生的机会。

阿福把唐山几个酒吧老板聚到了一起，还有几家工业创业产业园的独立咖啡馆老板，给他们看了应天兴Instgram上：睡美人的封面。经过一番“商业洽谈”，众人纷纷同意以一面墙3200元的价格让应天兴为自己的酒吧和咖啡馆作画。但阿福也提出，应天兴“身体不好”，你们不能让他亲自喷漆，他是个艺术家，不是涂鸦画家。还有便是，你们的菜单插画，也都要让应天兴来设计，一本菜单500元。

五位老板纷纷同意，这一单，让应天兴挣了两万块。虽然不多，但是在唐山西点界和插画界，总算是闯出了名气。可笑的是应天兴没有继续，他居然提出要入股合伙，把阿福在BJ的门店开成一家真正的“午夜咖啡馆”，他负责调酒，阿福负责做咖啡。

阿福同意了，他知道，应天兴需要的是自信，不是一辈子做个画家。

就像小时候小天带着小福，处处告诉他这个世界有多大，小福坐在小天爸爸的车上——第一次坐私家车的他一点点体会着这个世界，不再对外界抱有排斥和恐惧。

“车速比人速快，风景转瞬即逝，若是你连世界万物都能装在心中，你害怕的就是自己的内心，不是你太弱，是你的内心太强大了”。

这是应天兴13岁去中央美院附中之前告诉阿福的一番话，阿福坚持到了现在。

Night’s Café晚上七点半开门，八点二十正式营业，机器需要预热，门店需要打扫。店里只有一个上餐员，是阿福在澳洲的朋友，他也负责整个意式咖啡的出品和品控。阿福作为创始人站在吧台后，用心的做每一杯咖啡，时不时没有订单时，坐在后厨将几种材料混合在一起，调着一杯杯咖啡啤酒。

应天兴不会调酒，也不会做咖啡蛋糕等等，但他会操作啤酒机，他冲出的一杯杯啤酒泡沫绵密，口感丰厚，入口醇感十分上头，应了许多酒客的最爱。

游客们在门前抽着烟，没有人不守规矩，纷纷将快要熄灭的烟头弹在烟灰柱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每天凌晨三点半，三人准时关门回家睡觉。

这天，冬夜里的星期五，凌晨五点半，两人匆匆开车回到了唐山老家。应天兴没有喝一滴酒，阿福没有调一杯咖啡。两个人用手电筒照着，缓慢了的打开了应家的老车库，应父还在睡觉，钥匙是偷出来的。

那辆深绿色的长城皮卡沉睡着，思考着，注视着两个两百斤的壮汉。当车钥匙扭开，燃起来的一刻，深黄色的卤素射灯像是打了一层哑光砂，不再闪亮，却映出了两个搂着肩膀的影子，少年的个头将将比车顶矮一些。

“福哥何在！”小小天问道。

“天哥在此！”阿福拱手还礼

“不闹了不闹了，这车就做你创业的礼物吧，你说去BJ开店，我创作，你做澳白。我一直没能做到，这车就送给你拉货用吧，算是你的创业礼物。”天兴拍了拍阿福厚实的肩膀。

“白给？”阿福不敢相信，这车就算十五岁了，也能卖个一万多呐，才跑了5万公里，天兴爸爸每年都保养一次。

“谁说白给了？一个月五百，租期一年，第三家天津的门店创业不成功，别回来见我。”应天兴两手叉着腰，很是生气。

“没问题！等你这句话我等了十五年！够意思兴子。我作兴你！”阿福照着他胸口就给了一拳。说完蹬上一双从澳洲特意带回来的切尔西短靴，坐上了驾驶位。

“你要去哪，阿福？”

“兜风。”

“这么晚了你不会直接开到天津门店去吧？”

“阿天。。。。。。我们的征程是？”

星辰大海！！！

说罢，汽车缓缓驶向黑暗中。

只见车窗不知不觉的降下。

一只挥舞的右手，消失了踪迹。

（有彩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