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伤的孩子和坏掉的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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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认真地看待每个来访的生命

“老师,可以和你聊一下吗?”我抬起头来看着她。

是一张苍白、憔悴的年轻面孔,眼神中透露出些许不安。

在那之前,她已在辅导处门外踌躇徘徊许久,终于鼓起勇气,推开门,迅速地走向我。仿佛稍有犹豫,心里的另一个声音会拉住她往回走。

我问她怎么了,她递给我一张对折工整的纸条,示意我看看纸条里头的内容,仿佛想说的都写在那上面了。

看完之后,我问她:“这样的情形持续多久了?”

她告诉我,已经三个月了。

“这么久了,一定撑得很辛苦吧?”孩子点点头,眼眶已泛红。

“想必你忍了很久,才鼓起勇气来找我的吧?”

“你很勇敢,也很坚强,真的很不容易。”我看着她的眼睛,“好,现在什么都先别说,我们约时间谈谈,让老师试着协助你。”

永远忘不了的话——“老师,可以和你聊一下吗?”

那是一位心因性饮食失调的高三女学生,有着纤瘦的身形、清秀的面孔,成绩向来优异,是班级干部,也是学校庆典活动的专职司仪,独自一人在学校附近租屋外宿。每天晚上补习完回到宿舍,准备开始熬夜念书时,就会无意识地抓起食物拼命往嘴里塞,一直塞,一直塞,一直塞……无法停止。没有饥饿感,也没有饱腹感,只知道吃进去的食物快满出来了,却还不断进食,又一边哭泣,直到凌晨,太阳升起。

经过一次会谈,我评估她的状况后,联系家长转介医疗机构,并要求家长让她搬回家里,改为每天通车,好在家人的陪伴下,让饮食与作息逐渐恢复正常;同时配合一周一次的心理会谈,以及定期回诊就医,情况逐渐获得控制。几个月后,孩子毕业了,进入不错的大学就读。

几年过后,我仍然没有忘记,当初孩子带着纸条前来找我时,那不安与惶恐的面容。更不会忘记那句话:“老师,可以和你聊一下吗?”

寻求心理助人服务与病痛求医大不同

常有人问我,校园中的孩子真的会主动去辅导处找辅导教师求助吗?

不多,但仍然是有的。

刚进入心理助人服务这一行时,很少想过求助者寻求协助时的心情。过去常有错觉,辅导教师坐在学校的办公室里,自动就有学生找上门,就像感冒了去诊所看医生一样稀松平常。

然而,在学校里接触的个案多半是由老师转介而来,或者通过心理测验等资料筛选出来,被我主动约谈的。他们因为被要求而前来,就算有求助的需要,也是被动地接受邀请后进入个别咨询中。这与主动走进辅导处,站在辅导教师面前开口说“老师,我有个困扰,想请你协助我……”的同学,是截然不同的。

独自苦撑许久,直到痛苦指数爆表

主动前来求助的孩子有一些特征。首先,他们通常忍了许久才寻求协助。

当困扰出现时,他们多半认为靠自己的力量就有办法克服。等到问题越见失控,有时会求助同学好友,有时不好意思说,于是继续隐忍,直到撑不下去,痛苦指数爆表,才起了找专业人员谈谈的念头。

我不得不佩服孩子的韧性十足,这么一忍,往往几个月到半年。我甚至听过一个孩子说,他从初中起就想找辅导教师谈了,却等到高中才真正有所行动。

当然,他们绝对不会在下定决心求助后,就这么走进辅导处,就像到巷口的便利店买杯咖啡这样轻松容易。

我事后访谈几个孩子,他们不约而同地告诉我,在正式推开辅导处大门之前,曾有好几次折返回教室而最后选择找几位同学“壮胆”一同前来。这样的孩子不在少数。

孩子会观察大人是否足以信任

此外,孩子会简化自身问题的严重性。他们很客气,带着困扰、鼓足勇气前来找我时,总是说:“老师,您有空吗?可以和您谈一下吗?”仿佛他们的困扰只要谈个几分钟就可以解决了。然而事实上,多半不是谈“一下”这么简单而已。

其实,孩子们内心真正的想法是,因为自己微不足道的小事,而给看起来很忙碌的老师增添麻烦,真是不好意思。孩子们的体贴,令我感动不已。

我常思索,孩子凭什么信任我、愿意来找我,而不是其他的老师?别怀疑,许多孩子来找我之前,未曾和任何大人讨论过自己的困扰。

我没有任教他们的课程,顶多在新生训练或每学期一次的入班心理测验结果说明时,与孩子们见面。他们知道学校里有个叫作辅导处的办公室,却搞不清楚里面有着哪些牛鬼蛇神。

孩子们告诉我,他们观察我很久了。从他们知道辅导老师可能是可以求助的对象开始,他们会通过参加辅导处举办的各式活动、讲座、小团体,加入辅导处的志愿者;或者争取担任辅导组长一职,来增加与辅导老师互动的机会,借机观察这个号称能提供协助的人,是否值得信任。

正视那些需要被帮助的生命

原来如此啊!当我明白了这些,便深刻地意识到,从事心理助人工作时,每分每秒都需要战战兢兢、马虎不得。不仅是心理助人工作者,所有名为教师的人都该有如此的觉悟:

你得知道,孩子在真正找你之前,是多么努力地撑着。

你必须肯定他的坚持,严肃地正视他的困扰,别轻易否定他提出的问题的严重性。

你得理解,孩子很担心给你添麻烦。

你必须强化他求助的合理性,肯定他的勇敢与体贴。告诉他,你很开心他愿意给你机会协助他。

你得明白,孩子从教室走到你办公桌前的路途有多么漫长。

有时候,老师得主动出击,多些关怀与问候,这或许能缩短孩子走这条路所花费的时间。

你得记得,孩子时时刻刻都在观察你,思量着你是否是个愿意倾听、温暖支持、值得信任的对象。

你得时时刻刻表现出友善与开放的态度;当孩子开始对你倾诉心事时,也松懈不得。你得尊重他想说什么,以及说多少;你得保证他与你接触时是安全的;同时,你要不带评价地接受他所说的一切。

别忘了,在助人关系结束前,孩子都在观察你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一旦感到不够安全,他们会用各种看似礼貌的借口,“拒绝”你所提供的服务。

这些是我在校园中从事心理助人服务近十年时光,孩子们教会我的事。谢谢我的学生们,因为你们的勇敢、主动与信任,才让我有机会协助你们;而我从你们身上学习到的,总是比我所能给予你们的多上许多。

受伤的孩子和坏掉的大人

我是一个在校园中提供心理助人服务的实务工作者,长期为青少年孩子们工作。孩子们在会谈室中与我分享他们的痛苦,多半和身旁的人脱不了关系,如同阿德勒心理学主张的:“所有的困扰都来自人际关系。”

哪一种关系形态最令孩子们感到痛苦?正值青春期的孩子们,最大的困扰常源自于那些生养他们、照顾他们,每天与他们密切互动的大人们——可能是父母,有的则是老师。

许多孩子来自失去功能的家庭,有着疏忽管教、高控制欲、内在匮乏以致话语总充满怨念的父母;也有些孩子在成长过程中,遇到令他们感到挫折与心寒的教师,一次又一次地打击他们的自信心。

此外,校园里仍有许多教师活在过去的时空里,固执地采用古老、无效又毫无弹性的教学方式;无视教育环境的改变,硬将旧有的教育观点与做法强加在学生身上,令学生敢怒不敢言,同时觉得疲惫不堪。

这样的故事,我听过太多了。本应友善地教导与照顾孩子们的大人坏掉了,但受伤的却是孩子,被送来疗伤止痛的也总是孩子。而那些坏掉的大人,却没有机会被送去好好地“维修”一番,因为他们总是无法觉察自己的言行,是否为孩子带来了伤害,甚至坚持这是一种爱,是教养孩子最好的方式。

孩子的生命故事每每凸显出大人世界的荒谬。大人们爱面子、好比较、不重承诺、双重标准、虚伪做作、自以为是、匮乏无力、过度干涉、难以自省、情绪暴躁……各种恶形恶状被包裹在所谓“爱”的糖衣下,将其合理化地告诉孩子:“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于是,孩子们的认知错乱了,孩子们的内心出现矛盾冲突:究竟该相信哪一个面貌的大人?

然而,细究大人们的成长过程,可能也曾有着相同的际遇,在伤痕累累中长大。大人们内心的创伤,使其不自觉复制了过往照顾者的行为模式,那是从小面对照顾者种种情绪压迫时的因应之道;久而久之,便在成长过程中将自己形塑为最不喜欢的样貌。等到长大了,拥有更多力量之后,再把这些令孩子痛苦的行为模式传递下去。

青少年的心思是相当敏感的,这个时期的孩子正准备迈向自立,需要感受自我价值,也需要独立做自己。只是,大人的爱,好沉重,孩子无法从中自在地活出自己的样貌,得分出好多力气来回应父母老师的需求。不听从父母的,内心会抱着强烈的愧疚感;不走自己的路,又感到遗憾万分。

听着孩子的故事,我常觉得无能为力。我无法进到家庭中去改变他们的父母,我难以代替孩子出面与令他们挫败的老师沟通,我更无力去改变社会上某些过时、扭曲、不友善、充满歧视且缺乏弹性的价值观。

我能做的,就只是陪伴孩子,帮助他们长出更多的力量,去对抗那些坏掉的大人施加在他们身上的一切;并且让孩子有所自觉,不再复制大人坏掉的行径,走上那些父母老师一再犯错的路。

心理助人者或孩子身边的老师,能带给受伤的孩子最好的礼物,往往是一段具“矫正性的情感经验”(corrective emotional experience)。也就是为孩子创造出一种新的人际关系模式,有别于他在原生家庭中的人际互动,或者有别于他与老师互动时的痛苦经验。

在这段另类的关系中,孩子们体验到的是稳定的情感联结——被关怀、被尊重、被支持与被肯定,这将会使他们逐渐看到自己的价值与重要性,知道自己是值得被爱与被重视的,并且被允许用自己的姿态展翅高飞。

与其说助人,不如说是自我修炼

每一次陪伴孩子的过程中,收获最大的总是自己。

在心理助人工作中,我得时常面对内心的无力与焦躁,看见自己与孩子一样匮乏无助。当面对孩子庞大的情绪风暴时,我也得学习如何安顿自己,并且稳定地将孩子的情绪给承接下来。

每个孩子都是一面镜子,让人赤裸裸地照见了自己最脆弱与丑陋的一面,同时让生命有机会重新选择与成长。一次又一次,与其说助人,不如说是一种自我修炼的过程。

在这本书中,有着许多我与青少年孩子们之间互动的故事。这些文字不只是故事而已,更有着我在从事青少年心理助人工作时的体悟与反思。为了保护当事人及符合助人专业伦理,故事中的人物、情节及背景皆经过大幅度改编。

而我真正想做的是从孩子们的故事中,呈现出大人世界的荒腔走板——许多大人坏掉了,却用令人窒息的爱强加在孩子身上。同时,我也尽力去描绘,这些受伤的孩子们,内心其实有着强韧、勇敢与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生命力。他们是如此坚强地撑着,拼命地对抗来自大人世界的种种压力与苦痛,并努力让自己不成为下一个坏掉的大人。

我们都该向孩子学习。孩子是我的老师,我从他们身上学到的,往往比我能带给他们的多上许多。

我很庆幸自己走上了心理助人之路,在助人的过程中,我才是最大的受益者。

我永远不会忘记这句话:“老师,可以和你聊一下吗?”

心理助人是用生命陪伴生命、用生命影响生命的过程,我们怎能不严肃地看待每一个前来求助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