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十国全史Ⅳ:大唐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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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卢王师范

按照一般乱世中的力学原理,每一支新生的小势力,如果不能在乱世的最初阶段排除万难,毅然崛起,那么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们坐大的机会将越来越少,大多数或被逐渐削弱、淘汰,或向周围的大势力靠拢。这就好像宇宙大爆炸后弥漫的星云,在万有引力的作用下,渐渐会集到一个个焦点周围,变成一颗颗恒星、行星、卫星,然后再组成星系,从此进入相对的稳定期……

可以这么说,天复三年(903)的新年来临之时,通过近二十年的征战杀伐和纵横捭阖,在各路军阀的兴起、灭亡和重组中,这个过程已经悄悄度过了其初级阶段。新的势力已不再轻易涌现,新时代的雏形已经从一片混沌中渐渐露出端倪。

若以此做一小结,给天下藩镇分一下类,那么,此时不用依附于人,有资格成为多个藩镇的首领,可以被看作恒星级别的强藩,大概还剩下四家。

在太原,大部分原有行星都被朱温抢走,快变成光杆恒星的李克用,还在慢慢养伤,短期内已经不敢轻易言战。

在扬州,江淮霸主杨行密正面临严重的内部危机,如何化解这一危机,不让北方强邻渔翁得利,是他此时需要面对的最大挑战。

在成都,满足于割据蜀中的王建已经开始清洗功臣,为儿孙将来能顺利接班扫清障碍。

而最强大的朱温,仍驻军于凤翔城外。城里,是刚刚被他从恒星级痛扁到行星级,正准备摇白旗的李茂贞。此时,朱温的实力已是一枝独秀,遥遥领先于其他强藩。成德王镕、魏博罗绍威、义武王处直、两浙钱镠、镇南钟传、荆南成汭、湖南马殷等行星级的藩镇,都在或远或近地围着其打转,组成了当时一个并不稳定,但最为庞大的星系团。除了上面提到的李克用、杨行密、王建,谁还敢不要命地主动向他挑战呢?

谁能想到,就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可能是晚唐最神秘、最怪异、最让人看不懂的一桩大事件发生了。一颗长期被认为属于朱温星系团的中等行星突然反水,向强大的朱温发起了一次大胆的全面奇袭。

亮剑的是一支离开咱们视线很久的势力——平卢节度使王师范。他不知道以他的实力,最后胜利的概率接近于零吗?他为何会做出这种近似飞蛾扑火的举动呢?

传统的解释非常简单明了。王师范非常喜欢阅读儒学经典,是一位被理想主义熏陶出来的忠义之士,他在接到李茂贞、韩全诲以李晔的名义发给他的勤王诏书后,想到天子正在蒙难,竟泣下沾襟。他感叹道:“国家设立藩镇,就是用作保卫皇室的屏障,怎么可以眼睁睁看着皇上受到如此的屈辱而无动于衷呢?我们手握强兵,难道只是用来自卫的吗?”

正好,前宰相张濬也从他在长水(今河南洛宁县长水镇)的家中写了一封密信给王师范,劝他兴起义兵,讨伐朱温。王师范大受激励,遂表态说:“张公的话,正合我意,还有什么可以迟疑观望的?我决定了,只要是为了勤王赴难,纵然力量不足,也要不计生死,全力以赴!”

王师范豁出去了,他就像当年齐庄公出猎时遇上的那只螳螂,无比英勇地对着碾过来的车轮举起了双臂……

无疑,这些记载阳光正面,但事实会这么简单吗?仔细推敲相关记载,就很容易发现其中充满了不合逻辑、不可解释的悖论。

最明显的一条,是王师范起兵的时间。

先来看看这几个时间点。朱温出兵关中,是在天复元年(901)十一月初。同月,韩全诲将李晔劫持至凤翔。十二月,李茂贞、韩全诲开始制造圣旨,号召天下藩镇勤王,讨伐朱温。仅仅一个月后,李克用响应圣旨,兵发河中。王师范如果要响应号召,打击朱温,这无疑是他出兵的最佳时机,但他在那时毫无动作,白白错过机会。

又是一整年过去,李克用已遭受重创,李茂贞更是快要投降了,这个时候才想起举兵,不是太晚了吗?难道这一年多来,他王师范因为一心只读圣贤书,所以两耳不闻窗外事?

那么会不会是这种情况:李茂贞、韩全诲发给王师范的诏书,因为道路阻隔,传递不畅,一年后才送到青州呢?比如,他们发给杨行密的第一批诏书就受阻于冯行袭,后来让张濬之子李俨(张俨)携带的第二批诏书才成功送到扬州。

然而,如果遵循这个思路做一番考察,又会发现隐藏较深的第二个疑问:李茂贞、韩全诲真的给王师范发过勤王诏书吗?

《资治通鉴》中,简要提到了李俨带到扬州的诏书的内容,其中有这么一句:“以朱瑾为平卢节度使,以冯弘铎为武宁节度使,以朱延寿为奉国节度使。”按照这份诏书的意思,王师范同朱温的儿子朱友裕、老部下王敬荛一样,都已被免职,平卢的新节度使是朱瑾。

假如王师范看到的诏书就是这一份,那么,身为一个世袭的藩镇节帅,见到一份要将他扫地出门的圣旨,不但不怒,不说这是奸臣矫诏,反而只对皇帝的处境同情落泪,你说可能吗?

而且,这道诏书的内容这样写,并不让人意外,《资治通鉴》在朱温打垮两位义兄,兼并天平、泰宁两镇时,就有这么一句:“惟王师范保淄青一道,亦服于全忠。”也就是说,当时大多数人已将王师范视为朱温阵营中的一员。因此,李茂贞在诏书中罢王师范的官,这很正常。如果他再自相矛盾地发出另一份诏书,让“朱温同党王师范”去讨伐朱温,才有点儿奇怪吧?

让我们再假设:李茂贞、韩全诲真的发了一道诏书送到平卢,而且王师范与众不同,忠义无双,大公无私,视死如归,愿为正义付出一切。但这种假设又会引出第三个疑问:仅仅为了忠义,就应该讨伐朱温吗?

由前文可知,此时在李晔的心中,朱温绝对比李茂贞看起来更像个忠臣,包括此次事件,也是李茂贞、韩全诲先绑架了天子才挑起来的。当初李茂贞、王行瑜受到李克用讨伐,还没这次这么严重。如果大家都公认李克用当时的行为是勤王赴义,那凭什么说朱温干同样的事就是胁迫天子呢?

天下谁不知道,李茂贞干预朝政、胁迫天子,早已劣迹斑斑?在朱温真正把李晔弄到手心之前,除非王师范是从后世穿越的,读过《新唐书》《旧唐书》或《新五代史》《旧五代史》,否则你怎么能肯定他不会是第二个勤王的李克用呢?

在王师范之前,只有李克用、杨行密、王建三大强藩对李茂贞版的圣旨做出过反应,中、小藩镇一个出手的都没有(保大李茂勋之类,本来就是李茂贞集团的一部分,非独立势力)。

而且,李克用与杨行密之所以动手,绝不是因为他们相信圣旨的内容出自天子的本意,而是因为他们本来就结成了反朱温同盟,朱温的强大直接威胁着他们的切身利益。一时还受不到朱温威胁的王建,更是别有用心,把圣旨当成利己的道具。总之,每一个智商正常的藩镇节帅,都不应该这么容易就受骗上当。

还是让我们从平卢和王师范的来龙去脉中寻找答案吧!

在大唐的诸多藩镇中,平卢是资格最老且有过辉煌历史的百年老店之一。早在玄宗开元年间,它就出现了,属于“天宝十节度”之一。不过,当时的平卢总部设在营州(今辽宁朝阳),位于大唐的东北边陲,也就是十六国时代慕容部兴起的地方,与后来的平卢镇辖区毫无重叠之处。

大名鼎鼎的安禄山在造反前,职务就是范阳(后来的卢龙)、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不过,有职务是一回事,实际的支配力是另一回事,所以安禄山造反后,多数平卢军人不愿从他反唐,而是发动兵变,反正归唐。

不久,在安禄山派出大军的强力攻击下,孤立无援的平卢军民二万余人,在首领侯希逸的率领下,放弃原驻地南撤,乘船渡过渤海海峡,集体搬家到山东半岛。唐廷为表彰他们的忠义,遂在山东设置淄青镇以安置平卢军。不过,因为人还是平卢的人,大家更习惯使用平卢这个老名称。

代宗永泰年间,出身高句丽移民后裔的将领李正己,发动兵变,驱逐了自己的表哥侯希逸,平卢从此走上割据自雄的道路。通过种种阴谋与武力手段,李正己将平卢的辖区扩大到十五个州(淄、青、齐、海、登、莱、沂、密、德、棣、曹、濮、徐、兖、郓),相当于今天的山东全省,另加河南、河北、江苏各一小块,由此成为大唐当时第一强藩,并将这一冠军地位保持了四十多年,传了四代(李正己,子李纳,孙李师古、李师道)。直到元和年间,宪宗锐意削藩,动员诸道之兵共讨平卢,李师道在屡败后为部下所杀。

为避免过于强大的平卢重新割据,唐廷在收回平卢之后,对它动了大手术,割郓、濮、曹三州设天平镇,割兖、密、沂、海四州设兖海镇(后来的泰宁),割徐州归武宁(后来的感化),割棣州归横海(后来的义昌)。

这次拆分对平卢镇打击巨大,其地缩小为原来的三分之一,赖以割据的地方军人集团也受到重创,从此,它再也成不了强藩,虽然一度比魏博、成德甚至卢龙都要强大,但连“河朔三镇”的名单都没能挤进去。直到黄巢起事将天下搅乱之前,平卢节度使都是由朝廷任命的。

中和二年(882),平卢大将王敬武乘着天下大乱,发动兵变,驱逐节度使安师儒,平卢重新进入割据状态。不过,在强手如林的唐末军阀中,王敬武属于本事不太大,运气还算不坏,几乎没有机会上新闻头版的那一类。他在前文唯一一次出场,是朱温派朱珍到他的地盘上征兵,他出兵阻拦,结果让朱珍带着兵甲不全的新兵狠扁了一顿,从此只好低声下气。

大概也是因为这一战的结果让朱温认为平卢军不堪一击,对自己的威胁极小,所以他虽然将王敬武身边的朱瑄、朱瑾、时溥都吞了,却一直没有动平卢。

龙纪元年(889),王敬武病逝,他的儿子,也就是咱们这一章节的临时主角王师范才十六岁,平卢军中很多实力派都看不起这个半大孩子,想取而代之。棣州(今山东惠民东南,此时已重新归并平卢)刺史张蟾首先表示不服,并特意上疏,表示愿意服从朝廷。那时昭宗李晔刚刚登基,还处在削平藩镇,中兴大唐的幻想之中,他认为这是一个好机会,立即表示不承认王师范对平卢的继承权,任命太子少师兼侍中崔安潜为平卢节度使。

张蟾马上将崔安潜接到棣州,拉到了朝廷这面大旗作虎皮,让平卢内部反王师范的一派势力声势大振。

少年王师范对待这份肯定出自李晔本意的圣旨,远远不像后来对待那道李茂贞版圣旨时那么恭顺,他公然拒绝接受,并且派都指挥使卢弘(有的史书记为卢宏)统率军马,进攻朝廷大员已经进驻的棣州,连投鼠忌器的感觉都没有。

没想到,卢弘也生出了异心,兵权到手后,他不但不进攻棣州,反而与同事张蟾、朝廷大员崔安潜接上了关系,表示接受朝廷的指挥,反身杀回青州。

王师范得知卢弘也造了他的反,急忙派出使者前去见卢弘,一面送上大笔的贿赂,一面在信中可怜兮兮地哀求说:“我只是因为先父得到众人的推举,居于今天的位置,这并非我的本意。您也知道,我年纪幼小,什么事也干不好,卢公您如果还记着与先父的情义,不让王家断绝后嗣,那就是您的大仁大义了。如果您认为我不适合继续在位,那我也情愿让位,把军府的事都交给您来主持,只求您不要杀我,让我能为先人守灵就行了。”

卢弘一见此信,不由大喜,没想到平卢的大权这么容易就能落到自己手里,决定马上进城接收权力。至于朝廷来的崔侍中嘛,就让他等着吧,让别人当节度使,哪有自己当节度使舒服?什么,会不会有诈?怎么可能呢!一个孩子,在危急关头怕死,这不是最正常不过的吗?

卢弘没有想到,把使者送出城之后,那个在他看来胆小怕死的孩子,秘密叫来一个叫刘鄩(xún)的小军官,吩咐说:“你如果能帮我干掉卢弘,我就提拔你当大将!”

刘鄩,祖籍密州安丘县(今山东安丘),出身一个地方小官僚之家。祖父刘绶是密州一个统计户口的小官员,父亲刘融稍有进步,当过安丘县令。不过,他们死后都“大富大贵”,刘绶被追赠左散骑常侍,刘融被追赠工部尚书。大家应该想到了,因为刘鄩后来发达了。

据史书,刘鄩自幼胸怀大志,好论兵法,喜读史传,其人又非常聪明,颇能融会贯通,非赵括那类死读书的尖子生。日后刘鄩果然成长为一代名将,其用兵好设奇谋,善于用出其不意来取胜,有“一步百计”之美誉,是唐末五代时可与淮南李神福并称的智将,只可惜运气似乎要差一点儿。而王师范年纪轻轻,便能慧眼识才,将他提拔出来,委以重任,也算不简单了。

很明显,要论玩心眼,卢弘对王师范都是完败,更不用说对刘鄩了。结果,他兴冲冲地进城自投罗网,然后就在自己的座席上,干净利落地被刘鄩取了脑袋。

杀掉卢弘及其几个心腹,王师范疾驰出城至城外军营,宣布了卢弘的罪状,展示其首级,同时发下重誓,保证不株连他人,又给士兵个个重赏。就这样,王师范用超出其年龄的老辣,玩了一手漂亮的恩威并施,成功赢得了大多数平卢士卒对他的效忠。

随后,王师范以刘鄩为副手,亲自统率这支军队回头再进攻棣州,一举克城,生擒张蟾并将他斩首。李晔派来的平卢节度使崔安潜当然再也没有上任的可能性,悄悄逃走。王师范也不想彻底和朝廷撕破面子,装作没看见,放他逃回长安。不久,李晔承认失败,撤销对崔安潜的任命,同意王师范继任平卢节度使。

坐稳了平卢节度使的位子,王师范便收回了他在保卫自己继承权时那副强硬和咄咄逼人的面孔,变得温和爱民,执法严明,颇有谦谦君子之风。他还非常好学,是一位大藏书家,收集的书籍过万卷。

一次,王师范的一个舅舅在醉酒后闹事,犯下了人命案子。王师范得知后,准备了一大笔钱,向死者家属赔礼道歉,问能不能私了。死者家属不干,一定要王师范给他们个公道,于是,王师范叹道:“我不敢徇私乱法!”他当即命舅舅给死者偿命。

王师范的母亲认为儿子是节度使,兄弟杀个平民有什么大不了,对这样的结果毫无心理准备,因而大怒。王师范来给母亲请安赔罪,她关起门来,整整三年不同儿子见面。可王师范是个孝子,坚持每天都来请安,甚至一天来三四次,进不了门就在中庭对着母亲的居处下拜,无论寒暑,从不懈怠。

除了表现自己的公正与孝顺,王师范还常常会做些标新立异的举动。比如,每次有新的益都(平卢总部青州治所在县)县令上任,王师范总要带着仪仗卫队前往县衙拜谒。小小的县令见到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当然要吓得侍立一旁,王师范就一面命令左右将县令强按在大堂的主座上,一面自称“百姓王师范”在庭院中下拜。这么一来,连王师范的手下也觉得太过分了,究竟谁大谁小啊?主公您可管着二十四个县令!但王师范不以为然,说:“我家本出于民,恭敬父母官,就是要教育子孙不可忘本。”

在下不知道该怎么评价王师范的这种表演。依法杀舅还让人佩服,但向并非有特殊功绩的部下的部下下拜,就做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