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为子

下得龙虎山，立刻有人来报了我河里方家一案，河里方家涉嫌走私铁器、联通外夷之大逆，查到如今证据确凿，此外还有草菅人命、行贿徇私、包庇枉法等各项恶罪，全族已被尽数拿下候斩，包括三位中榜后还在京城等待派任的方家子弟。

而于琼林赐宴上，直拜皇帝，揭露方家这一切罪逆，亲手将方家送去满门抄斩的，正是在红榜上名列一甲前茅的最年轻的方家子弟方佲。

本该是抄家灭满门的大罪，但由方佲检举揭发有功，为免阻塞言路，满朝百官经过商议，与皇帝准奏，方佲一人死罪可免，但活罪不赦，判处削去功名，流放塞州，服苦役三年，三年刑满，发为庶民。

我在京城刑部大牢见到方佲时，他穿着一身脏污的囚衣，靠着冰冷的牢壁，闭着眼睛，沉默对着隔壁牢房判了斩立决的两个堂哥恶毒绝望的咒骂。

他今年不过十七岁，与我两次见面，除了上回那一时片刻的伤情，其他时候就只如一个纯澈的无忧无虑的书生少年。

我捏开牢门上的锁，他睁开眼睛，看见是我来，忽然抱起双膝，低头埋下去。

我等了他一会儿。他还是不抬头。

“不想看见我？”

“不是，……我身上脏。”

“嗯，那，需要抱吗？”我蹲下身。

“姐姐，你拿我当小孩子。”他抬起头。

我轻张怀抱。他目露晶莹。

扑进来，将泪水抹在我颈项温处。

又是嗔怨又是娇闷的声气：“世上怎么能有姐姐这样的人。”

我抱着他坐在稻草上，摸摸他的头，对他说：“我只在这里留半个时辰。”

他紧贴在我身上一时没说话，缓才漏出一声：“够了。”

“姐姐能来，就已经够了。”

“我看你很久没睡，要在我怀里睡一会儿么？”

他闷声地笑出来。“上天赐我这么幸福的半个时辰，要是睡过去，会遭天罚的。”

“错了。”

“没错，姐姐就是我的天。”

“是么？”

“我现在大仇得报，姐姐若不信，我可把心剖出来给姐姐看。”

我抬手覆上他的心，略显意味深长地说：“我劝你保重。”

世事难料，他敢说此话，来日未必不会真的被我剜出心。

他将手掌按在我的手背上，让我摸着他的心，对我说：“就让今日的我替来日的我作决定，把来日的我的命，交到姐姐手上。”

我看着脏兮兮的少年才子，不禁轻地一笑，小狐狸终究露出尾巴。流放路险，三年期长，他是怕他活不下啊。

也许，他从一开始做好决定要将方家送去满门抄斩时，就没想过自己身为方家族谱上的一份子，还能逃过一命，但他不想死，所以希望找到一个武功高强到能力破千军来救下他的人。

而今他逃过了斩刑，但流刑中仍然有太多变数，朝廷明面上饶过了他一命，未必没有其他想要他命的人于此后复下黑手。他孤身一人，没有其他足以保全自己的势力，一如砧板鱼肉，任人宰割。而他想活。

一个人想活，无可厚非。

我抬手擦掉一点他脸上的灰污，对他说：“安心服刑去，你不会有事。”

方佲眨了眨眼睛，转一脸苦兮兮望我说：“姐姐，我以为你会带我走。”

我拇指磨搓他腮边轮廓，似笑：“或者你还以为，朝堂上那些迂腐的官吏能同意不杀你，是因为他们真的良心发现？”

方佲看着我，呆了一会儿，自是想明其中原委了，闭上眼睛，落下泪来，靠在我肩上沉默一时。

“我不想离开你。”他说话，声音像是快要睡着。

我顺着他的发丝轻抚他的背。没有说话。

他忽然闷闷开口：“姐姐，你知道我为什么发包子？”

这自然不是一个问题，我只听他继续说话：“因为我娘曾说，她希望天下贫苦人都能吃上热腾腾的包子。再也不用忍饥挨饿。我娘小时候家里很苦，听说青楼能挣钱，她就做主把自己卖给青楼，去了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地方，可是既然已经到了那样的地方，她也不肯服输，她一路做到了最好，不用再担心被轻易买卖。……我娘说，她一生最大的失败，是相信了一个男人的爱。……因着这份最初的失败，也因着我，她被方家下药毒死了。他们将我娘抛尸乱葬岗，却告诉我已经将她厚葬。……其实我该死，这世上没有我娘，就不该有我。我这样的孽子，不应该来这世上，害了我娘。……倘若我是一个女儿，方家就不会想着要抢夺我，我从小就想做一个女儿，做我娘的女儿，那样，也许我才能更懂她此身为女子，于此人世的悲哀。……冯蓁慧，我一生为男儿至今，唯一无憾的事，是遇上你。”

牢房墙壁上的高窗，透进一抹清白的月光，落到他被铁链套着的脚踝上。

“……睡吧。”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