篡改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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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汪槐挎上酒壶,扛起房间里的一把椅子,在楼下买了数个馒头,来到教育局。没想到,汪长尺已笔直地坐在操场上。汪槐一阵欣喜,把椅子摆在他的旁边,拍拍他的肩膀,坐下,举起那块纸牌。现在父子俩总算肩并肩了。他们早出晚归,连周末也不休息,一连坐了五天,新学期开始了。

喇叭声不时从附近的校园飘来,像针尖扎着汪长尺的神经。当广播体操的口令一响,汪长尺就直立,跟着“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三二三四……”做完一套体操。课间,当眼保健操的口令传来,他又跟着做完一套眼保健操。宽阔的操场上,只有他一个人在摆手踢腿按压睛明穴。汪槐看见他孤单,有时也跟着他做。但是,汪槐的动作既生硬又不标准,像耍猴戏,常常惹来楼上的笑声。汪长尺现在倒不怕嘲笑了。他觉得只要还站在操场上做操,自己就还是一名学生。

一天下午,头顶的光线忽然变弱,慢慢地连一丝阳光也无。天空骤暗,零星的雨点打着他们的后脖子。水泥地板腾起阵阵热浪,尘土油漆石灰等等气味扑面而来。渐渐地,雨点越来越大越来越密,周围的人奔跑起来,连躲在树下乘凉的狗也跑开了。但是,他们仍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雨从他们的头顶浇灌而下,那些复杂的气味不见了,嘴角流淌着洗过头发又洗过脸的微咸的雨水。汪槐举着的纸牌上字迹已模糊,最后连纸牌也软了、颓了。雨水像墙壁把他们罩住。他们看不清几米之外的办公楼和冬青树。地面的积水淹没他们的凉鞋。除了脑袋里的想法是干的,其他的全部透湿。衣服裤子紧贴着皮肤,撕都撕不开。没一根头发是翘的,手指都泡白泡软了。

雨声“哗哗”。

半小时后,大雨变中雨。又半小时,中雨变小雨。眼前的景物回到眼前。雨停了,但他们衣裤上的积水还在“滴答”,他们的身体还冷得发抖。汪槐哆嗦的手指拧了好几次才把酒壶盖拧开。他喝了几大口,身体渐渐趋稳。但汪长尺还抖得厉害,连上下牙都在打架。汪槐递过酒壶。汪长尺犹豫一下,接过来,先抿一小口,再喝一大口。胃里顿时像烧了一炉火,身体暖了许多。汪槐小声地:“我们是不是很可怜?”

“他们连看我们的兴趣都没了。”汪长尺说。

“我承认,抗议失败。”

“回家吧。”

“那这十几天不是白坐了?”

“你会在乎门槛下的两只蚂蚁吗?”

“必须再搏一次。”

“算了,搏不过他们的。”

“你就这点出息。”汪槐拍了一下汪长尺的脑袋,站起来走进楼道,所过之处留下一条水线。他上到二楼时回了一次头。汪长尺还坐在操场上。他朝三楼走去。汪长尺以为他会走进局长办公室,没想到,他竟然爬到了走廊的栏杆上。

“爹……”汪长尺大叫一声冲到楼下。

局长走出来,副局长们也走出来了。招生办的从四楼跑到三楼。一群干部站在汪槐面前。局长说只要你下来,我让你孩子免费补习一年。汪槐不同意,问能不能用一条命换一个大学指标?局长分别跟副局长们眼神交流了一下,说行,你先下来吧。汪槐发现他们相互眨眼睛,怀疑是骗局,要求现在就拿录取通知书。局长说我们只能跟学校协调,看还有没有剩余的指标。汪槐说那你现在就去协调。局长支了支下巴。招生办的转身跑向四楼,由于跑得急,他的腿打了一个闪。他腿闪的时候,汪槐的腿也闪一下。局长说股长去协调了,你下来等吧。汪槐摇头。局长掏出一支烟递给他。他还是摇头。大家都不敢说话,时间仿佛按了暂停。四楼股长的通话字字清晰。局长手里的香烟都捏碎了。

十几分钟后,股长从四楼跑下来。他说非常遗憾,问了几所熟悉的大学,都没指标。汪槐说我听见了,昨天还有一个。股长说现在是今天。汪槐说那昨天为什么不帮我协调?是不是因为我还没想到跳楼?股长语塞。局长说刚才我也听了,那个指标是因为开学时某学生没来报到而产生的。一个偶然指标,全省都抢,我们是一个偏远小县,手伸不了那么长的。汪槐说你们根本就没打算抢,竟把两个坐在楼下的人当腊肉,我们都腊了十几天了,你们没长眼睛吗?股长说要怪就怪你儿子,他的档案在北大清华转了一圈,再回到我们手里时,所有学校都录满了,没那么大的屁股,就别做那么大的板凳。

汪槐的胸口堵了一下。他想说二十分啊,整整超过录取线二十分。但他还没说出来眼睛忽地一黑,身体朝栏杆外面倒去。大家一阵惊叫。瞬间,汪槐想把身体正过来,他似乎也做到了,双手搭在栏杆上。但水泥栏杆太宽太滑,上面还有青苔,他的双手没抓牢,整个人直直地掉了下去。惊叫声中,汪长尺双手把他接住,但只一秒钟汪槐就脱手而出,两人重重地跌落树丛。“嘭”的一声巨响,水珠飞溅,世界顿时安静。

汪长尺从树丛里坐起来,发现周围全是人,但没有一张脸是熟悉的和蔼可亲的,都是好奇冷漠的表情。汪长尺挪到汪槐身边,摸了摸他的鼻孔,似乎还有热气进出,于是就放开嗓子喊:“爹,爹……”一声喊得比一声高,一声喊得比一声撕心裂肺。连连喊了十几声,汪槐好像听到了,忽然睁了一下眼,又立刻闭上。汪槐这一睁眼,吓得许多围观者后退,好像他活着比死去还要吓人。汪长尺试探性地站起来,他没想到自己还能站起来。他看了看自己,裤子和衣服多处被树枝戳破,凡戳破处均有血迹洇出。一看见血,他才感到全身火辣辣的。他弯下腰,双手搂住汪槐的膀子,想把他扶起来。但是他一用力汪槐就惨叫,一用力就惨叫。于是,他就不敢用力了,只好搂住他不动。搂了一会,他说谁能帮我打个电话叫辆救护车吗?没有人应答,围观者闪掉三分之一。他搜汪槐的口袋,从上衣一直往下搜,终于在裤兜里掏出一个塑料袋,打开,里面有一沓钱。他挑了一张零钱递过来,说谁能帮我叫辆救护车吗?人群中走出一个小男孩,他接过钱转身跑去。汪长尺说爹,有人帮我们叫救护车了,你一定要挺住啊。汪槐咬紧牙关,微微点头,额头上挂满汗珠。汪长尺忍了许久还是忍不住,泪水刷地流出来,掉落到汪槐的脸上。

救护车终于来了。两个穿白大褂的把担架摆在汪槐的身边,其中一个问你敢叫救护车,你有运费吗?汪长尺把钱递过来,白大褂挑了一张百元的塞进口袋。然后,他们分别抓起汪槐的两头,像丢死狗一样把他丢在担架上。他惨叫着,整个脸部都扭成了麻花。他们把担架抬上救护车,汪长尺跟着钻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