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入戎幕
咸丰二年(1852)八月廿五傍晚,新任湖南巡抚张亮基正在长沙官署内焦急地来回踱步。街上报时的钟鼓声传来,张亮基知道已到六点,走到窗前,抬头看见长庚朗耀,脑海里却充斥着模糊血肉与断壁残垣的战场景象,喊杀声与哀号声似乎不绝于耳。他不禁喃喃自语:“长沙能度过这一劫吗?左季高会来吗?”
张亮基是在几天前来到长沙的,只不过,与往常赴任入城的风光排场相比,这次入城的方式着实不寻常——他是通过长梯爬进长沙城的。之所以如此狼狈,是因为长沙城此时已被太平天国的军队大举围困,朝廷不断催促张亮基速解长沙之围,他只得硬着头皮,冒险从间隙穿越围城。张亮基面临的形势无比严峻:太平天国自去年在广西金田发动起义以来,不断发展壮大,今年五月太平军兵锋直指湖南,一路攻城略地,现在太平军主力兵临城下,如何才能守住长沙?张亮基自知军事非己所长,因此非常渴望能有一位擅长军事的幕僚帮自己运筹帷幄。
实际上,张亮基早在接到由云南巡抚改任湖南巡抚的诏书后,就开始物色军事幕僚的人选。当时担任贵州安顺知府的胡林翼得知后,立即向他推荐了左宗棠,称他“胸罗古今地图兵法”“精通时务”,并特别提及,张亮基的伯乐林则徐同样非常欣赏左宗棠。张亮基闻言动心,于是在赶赴长沙的途中,即两度派人携带礼品前去延请,可等来的却是左宗棠的婉言辞谢。张亮基心知左宗棠有所顾虑,又写信给胡林翼,请他敦劝左宗棠出山,并令部下将领江忠源以朋友身份去东山延请。
左宗棠此时正率家人避乱于湘阴东山白水洞。面对张亮基的入幕邀请,他并非毫不动心,毕竟钻研兵学多年,如今正是施展抱负的机会,他岂会轻易放过?只是,他必须确定,张亮基是否对自己有足够的尊重和信任,否则,以自己刚烈倔强的性格,恐怕难以在幕府中立足。在接到胡林翼措辞恳切的敦促信,又见到亲自登门来邀的江忠源后,左宗棠明白,张亮基确实诚意十足,出山的时机到了。于是,他收拾好行装,向妻子告别后,即随江忠源赶赴长沙,通过绳索攀上城墙,进入了城中。
终于,在七点的钟声敲响之际,张亮基听到了仆人的禀告:“举人左宗棠求见巡抚大人。”张亮基心头一喜,立刻吩咐道:“快请他进来!”不多时,左宗棠便出现在张亮基的面前,正要行跪拜礼,张亮基却急趋上前,将他扶起,口中道:“戎务紧急,季高不必拘礼。本院等候季高多时啦!”左宗棠闻言道:“草民来迟,烦劳中丞大人等候,惭愧惭愧!”张亮基一面令人为左宗棠设座上茶,一面直入主题:“如今匪首率大军围攻长沙,存亡只在旦夕间,季高有何退兵良策?”
左宗棠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地答道:“回中丞大人,在下以为,当下有三事最为紧急:其一,速速调集城中旧存火炮,添置在城南。敌主力在城南,不久前匪首之一的萧朝贵正是被我军火炮击中而殒命,故火炮不但能杀伤攻城敌军,摧毁其掩护设施,亦能震慑敌胆;其二,派城内精锐部队与城外已赶到的援军里应外合,夜袭敌军营寨,扰乱其军心,破坏其补给;其三,强化城外东南的布防,自天心阁至新开铺一带扎营结垒,从侧翼威胁敌军,分散其攻城力量。”张亮基认为左宗棠的建议合情合理,不禁连连点头,吩咐部下立刻遵照办理,不得有误。
经过这番调整,太平军的攻势果然受阻,张亮基悬着的心得以暂时落地,他越发信任左宗棠,索性将军事行动全部交给他指挥。左宗棠日夜筹划,调配武器和兵力,强化城防,并密切关注着城外太平军的动向。一段时间后,他对张亮基分析说:“贼寇背水面城,而我军援兵已到,扼断了其东北面的退路,他们已经自趋绝地。但是,西路的要隘在土墙头和龙回潭,贼寇如今不时过江掠夺粮食。如果我们先派一支部队渡到河西,阻断贼寇的逃路,就可以将其一举聚歼。”张亮基觉得言之有理,着手调派部队前往河西。然而,此时清军在湖南的指挥系统异常混乱,许多将领根本不服从巡抚统辖,迁延不进,贻误战机,反而中了太平军的埋伏;当太平军决定放弃长沙北进时,提督福兴竟没能按时赶到龙回潭防守,只能坐视太平军从容离去。左宗棠精心布置的聚歼战略就这样落空了,但张亮基对左宗棠精准的军事判断印象深刻,对他愈发信赖和倚重。
不久,受太平军影响,湖南“征义堂”的首领周国虞聚众四千余人,打出“劫富济贫”的旗号,在浏阳起事。面对前来问计的张亮基,左宗棠为他定下了三策:其一,“进兵宜神速,令其不测”,派江忠源以开赴江西为名,率军从驻地直扑浏阳;其二,攻心为上,一到浏阳就张贴告示,声称只捕杀造反首领,不问胁从,从而分化瓦解对手;其三,大张声势,联络当地团练,并力齐进,使敌人胆寒。江忠源依计行事,只用了十二天,就“斩首七百,解散万人”,将造反镇压下去了。左宗棠对自己的这次筹谋颇为得意,在家信中称:“此事全是我与张中丞密谋办理,全省司道官员以下无一人知晓内情。”
咸丰三年(1853)二月,张亮基调任湖广总督,左宗棠也因功被保举为知县,继续作为幕僚辅佐他,并被张亮基委以军事指挥的全权,甚至批答公文和草拟奏折,都由他一人主持。左宗棠尽心尽力,日夜操劳。
然而,没过多久,左宗棠与张亮基的融洽合作就戛然而止了。这年十月,张亮基奉调山东巡抚,左宗棠不愿离开故乡湖南,只能忍痛与张分别,结束了自己的第一段幕僚生涯。
左宗棠回到湘阴东山白水洞,试图继续此前的隐居生活,可这份平静不到三个月就被打破了。咸丰三年(1853),太平军攻占南京,定都于此,随即派军北伐、西征。西征军溯江而上,势如破竹,很快再度攻入湖南。
时任湖南巡抚骆秉章眼见局势再度恶化,忧心忡忡,想起了曾力挽危局的左宗棠,于是几次三番派人到东山礼聘左宗棠出山。但左宗棠因此前虚耗心血却未得显名高位,心灰意冷,婉言谢绝。骆秉章满怀诚意却接连碰壁,一时没了主意。一位亲随见他连日愁眉不展,建议说:“中丞大人莫急,我有一计,定能让左季高不请自来。”骆秉章眼前一亮,急切地说:“快快讲来!”亲随如此这般地陈述了计策,骆秉章大喜,连称:“好主意!就这么办!”吩咐属下依计行事。
不久,左宗棠在白水洞收到一封急信,信是陶家人送来的,称前日左宗棠的学生兼女婿陶桄被巡抚大人请进了巡抚衙门,从此就没再回家,第二天长沙街市上竟传言称,巡抚准备以陶桄为人质,向陶家索要一万两助军饷银。陶家人惊慌失措,只得来找左宗棠商量营救的办法。左宗棠见信大惊,他心里清楚,陶澍生前为官清廉,陶家怎么可能拿得出万两白银?而一旦陶桄有什么闪失,自己岂不愧对陶澍?看来只能自己亲赴长沙,向骆巡抚寻求转圜余地了。
左宗棠步入花园,无心欣赏风景,稍一打量,便看见陶桄在园中凉亭内读书。
三月初八,骆秉章在官署内接到了左宗棠投来的名刺。不过他并不着急接见,而是让仆人直接将左宗棠引入后花园。左宗棠步入花园,无心欣赏风景,稍一打量,便看见陶桄在园中凉亭内读书,身前桌子上笔墨纸砚、果盘、点心一应俱全。他急切上前问道:“绍云,你没受什么委屈吧?”陶桄见是岳父,急忙行礼,诧异地说:“小婿这几日蒙巡抚大人厚待,安置在院内静心读书,饮食用度供应丰足,并未受半分委屈。岳父大人何故到此?”左宗棠一听即恍然大悟,苦笑道:“看来在下是自投巡抚大人设下的‘罗网’了。”骆秉章这时也从假山背后现身,笑道:“季高身负大才,本院急欲问计于你,奈何季高不肯出山,不得已出此下策,希望不要怪罪啊!”
左宗棠见骆秉章确实求贤若渴,来长沙一路又亲见百姓受战火波及而流离失所的境况,终于点头答应了骆秉章的邀请,再次进入湖南巡抚幕府赞襄军事。与张亮基一样,骆秉章完全将军务委托给左宗棠筹划处理,对他言听计从,后来甚至发展到,左宗棠起草处理的文书,骆秉章只管盖印签字,连检验复核的程序都免掉了。有了骆秉章的充足信任和授权,左宗棠得以放心大胆地自由发挥才干。
左宗棠所面临的首要挑战,就是对付湖南境内的太平军。当时,太平军已经占领靖港、湘潭等地,对长沙形成南北夹击的态势。而清军方面,曾国藩刚组建不久的湘军逐渐成为抗击太平军的主力。所以,左宗棠必须为湘军作战出谋划策,并筹集粮饷物资供应湘军所需。
为解长沙之围,湘军决定主动出击。当时,大多数将领都主张北攻靖港,因为这里作为湘江最重要的码头之一,是各地向长沙供应物资的咽喉所在。唯独左宗棠提出:相比靖港,南面湘潭的敌军对长沙威胁更大,其态势也相对更孤立,应该集中力量进攻湘潭。曾国藩没有完全听取左宗棠的意见,而是派主力南下湘潭,自己则率部分兵力进攻靖港。这种做法分散了本就有限的力量,导致靖港之战的惨败,曾国藩狼狈到几乎投水自尽。好在,南线的战斗还算顺利,湘军攻占了湘潭,解除了长沙南面的威胁。左宗棠鼓励曾国藩振作起来,利用这次胜利发动新的攻势。最终,湘军在广东、广西援军的协助下,迫使太平军回撤至武昌,湖南境内的战事暂告结束。
解了燃眉之急,新的难题又摆在左宗棠的面前:湘军奉命出省作战,需要湖南供应大量的军事器械和粮饷;协防湖南的各省军队,同样需要湖南提供各种物资。最多的时候,湖南一省要负担五省军费。如果无法及时筹饷,遭遇欠饷的军队随时有哗变风险;可湖南久经战火,物资耗竭,民众本就苦不堪言,无力负担沉重的税负,如果强行摊派,必然引起民众反抗,局势只会更加糜烂。那么两难境地之下,究竟要如何筹措军饷呢?
对此,左宗棠主要采取了两种办法。其一,是确定“军需公费”,将各地无限度的赋税“加派”规范化。当时,各地官员借筹措军饷的名义,肆意盘剥百姓,在原有正税之外,还不断征收名目繁多的“加派”,不仅将百姓逼入绝路,连中小地主都苦不堪言。湘潭的一位举人周焕南,到长沙上书,请求将“加派”固定为一两三钱,与原有正税相当,另加四钱供地方支出。这样,尽管百姓的负担比战前增加一倍多,但好歹不再像填无底洞一样绝望了。这一方案断了各地贪官的财路,自然招致他们的激烈反对。左宗棠了解情况后,认为这是一种相对合适的办法,力劝骆秉章采纳周焕南的建议,先在湘潭试点,随即在全省范围内推行。同时,他还大力整饬吏治,严惩贪官污吏,以保证新税制的顺利推行,减轻百姓负担。
其二,是发展商业、开征厘金。战后的湖南一度商业萧条,商业税的收入随之锐减。左宗棠认为,要增加收入,商业税是最具潜力的。于是,他在长沙开设盐茶局,引入广东、两淮等地的榷盐、榷茶,准许商人购入后贩卖到省内各地。在商品流通逐步发展起来后,他又在长沙设立厘金局,征收厘金,也就是各水陆关卡的货物通过税。这一举措虽然直接加重了商人负担,并间接抬高了百姓生活成本,但在短期内增加了官府的收入,填补了军饷的巨额缺口。
由于左宗棠协助湘军作战、接济军饷有功,在骆秉章的保奏下,清朝廷下诏为他加四品卿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