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冲动,七世不祥(杨超越、丁禹兮主演《七时吉祥》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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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驾轻就熟地骗过蠢侍卫们的眼,我从相府后院翻墙出去,绕了好大一圈,终是绕到了将军府的后门,将军府中烈焰冲天,但除了火焰燃烧的声音,只余一片死寂。

我盯了紧闭的后门许久,心道,我这样走进去若是与办完事出来的杀手面对面撞见了那该多难堪,到时收不了陆海空的尸,还把自己的命给搭进去,不划算。我心思一转,想起在将军府东面墙根有个狗洞,那地方隐蔽,就算里面还有杀手也寻不到那块儿去。

只是接受人界的思想教育多年来,我觉着爬狗洞确实是个不大光彩的活,是以多年未曾爬过,今日再去,不知这身材还能过不能过。

可当我走到东墙根下,却惊讶地发现此时狗洞里正卡着一个人,正是我要为其收尸的陆海空。他半个身子在墙外,半个身子在墙内,卡得好不尴尬,我点了点头,沉吟道:“如此看来,我确实是过不去的。”

不过,现在好像不是发表这番感想的时候。

陆海空听见了我的声音,慢慢地抬起头来,素来干净的脸被血污了一半,从来澄澈透亮的眼像被蒙上了尘埃一般,灰茫茫的一片。他失神地盯着我,没有半分情绪的波动,如同木偶。

我蹲下身来,在墙内忽明忽暗的火光映衬下才看见他的右眼中像是被什么东西灼过一般,眼白与眼珠的颜色都分不清了,浑浊一片。

他卡在狗洞中,境遇如此尴尬可笑,但我却半点笑容也露不出来。

我伸出指尖却破天荒地犹豫着不敢触碰他:“陆海空。”他没有反应仍旧呆呆地望着我,我眨了眨眼,不懂心底一抽一抽的压抑感觉是什么,我轻轻戳了戳他的额头,“你还活着?”

“云祥。”他的声音虚弱无力,尽是茫然,“我还活着……”不像是回答,更像是在反问我。

心底莫名的异样感愈发强烈,我终是忍不住摸上了他的脑袋,不轻不重地揉了几下,感觉到他头发中的黏腻,我猜想,他大概是从血泊里面爬出来的吧,一夕之间家破人亡,对于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实在是太残酷了。

“你还活着。”我盯着他,看着他的左边的黑眼珠里慢慢映进了我的身影,而他右边那只眼,只怕是以后都不能再用了。

他望了我好一会儿才问道:“你是来救我的吗?”

“我本是来替你收尸的。”他眸光一暗,点了点头,我又道,“不过,我现在却是来救你的。”我拽住他的胳膊,问,“卡得紧么?”

他仿似不敢置信一般,呆呆地盯着我,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说下一句话,我只觉他的身子往后一缩,竟像是墙的另一边有人拽住了陆海空的腿将他往回拖一样。陆海空双目瞠大,惊惶无措地望我,一时竟怕得说不出话来。

我也慌了神,忙紧紧抱住他不松手,此时却听一墙之隔那方的人道:“外面还有人在帮他。”

“如此便将这小子腿砍了,让他再也跑不了。”

墙内竟还有两人!他们竟要锯了陆海空的腿!我心头一颤,突然灵机一动吼道:“爹!你快带相府的侍卫过来啊!里面的杀手要砍掉陆海空的腿!”

“是相爷的女儿!”

“那个混天女魔王?”里面的两个杀手静了一会儿,“撤!”

胜利来得太突然,我没想到我的名号竟比我爹的名号还要好用,兀自沾沾窃喜了一番之后我又沉了脸色……杀手都如此惧怕于我,在平常百姓眼中我到底混了个什么形象出来啊……

没时间多想,我狠了心将陆海空拔了出来,握了他的手便往相府走:“你先到我那里去躲一躲。”

陆海空脚步一顿,在弥漫着烟雾的空气中静静地开口:“云祥,我不能去相府。”

我愕然:“为什么?你怕我爹不愿意护着你么?”

陆海空垂下了头,没有回答我。他此时明明只是个脏兮兮的小孩,我却奇怪地觉得他脑子里的东西比我这个加上上辈子一共活了几百年的祥云小仙要复杂多了。

他默了许久道:“云祥,我要去塞外,只有去塞外,必须去塞外。”

如此强调,看来他的决心已定。我直觉地感到他一定还隐瞒了很多事,也直觉的感到从这一刻开始陆海空的人生完全变了,更直觉地感到我选择的时刻来了——独自回相府待着,或者追随陆海空北上塞外。

我仰天长叹,突然有种窥破天机的感觉。

李天王,原来你是在这里等着我的啊!若我喝了孟婆汤,这一生只做了个寻常的相府小姐,若陆海空没有在冥府被耽误五年,此时只怕是与我一般年纪,两个订过婚的人儿,情投意合,相府小姐不忍心将军公子背负着一身仇恨独自北上,心甘情愿地抛弃了繁华的生活,追随将军公子而去。

小媳妇追相公的苦情戏第一幕居然在这样毫无预兆的时候上演了!

许是我这副怆然的模样让陆海空多想了,他转过身独自一人往小巷的另一边走去:“云祥,后会有期。”

听着一个十岁的小孩在他的人生满目疮痍后对我说出这么一句深刻的话,我忍不住心跳漏了一个节拍。我烦躁地抓了抓脑袋,轻声嘀咕道:“好吧好吧,我认,不改命了。省得回去了又罚别的来让我弥补。”

但就这样走了好像又太不孝,于是我捡了根烧黑了的木头,随随便便在墙上写道:“爹,女儿与君私奔,精神饱满,身子安好,务挂。”写完,我也不管日后宋爹是否能寻到这个偏僻的狗洞上方看见这句话,扔了焦木头拔腿便追上陆海空。

我行至他跟前,弯腰蹲下:“你走得太慢,待会儿杀手们都追来了,上来,我背。”

身后的人半天没有动静,我回过头,才看见他呆怔地望着我。我奇怪:“上来啊。”

“云祥……”

我咧嘴笑了笑:“少年,我们私奔吧。”

他不动,我也不催,最后他终是伸手抱住了我:“谢谢……”

他单薄的身体有些颤抖,我在这时却忍不住抽搐了嘴角:“私奔可以,抱也可以,臭小子别趁这时候吃我豆腐啊!你看看你抱的什么地方!”我半蹲着,他站直了,矮我一个头的陆海空手往前面一环,恰好横在我发育得软软的胸脯肉上。

他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从容不迫地将手挪在了我肩上,搂住了我脖子。我也懒得计较,背上了他便走。陆海空仿似累极了,脑袋搭在我的肩上,迷迷糊糊地呢喃着:“云祥护着我,以后我定护着云祥。”

他这句话让我想起了十年前,将军夫人看着襁褓中的陆海空,眼神像揉碎了的阳光那般温柔,她说我比陆海空大,现在我护着他,以后他护着我……

我回头看了一下火焰稍歇的将军府,恍然明白,以后会用那样的目光看陆海空的人再也寻不到了。

神仙生命长久永恒,不懂生离之苦,不明死别之痛,我用神仙的理性来看,这不过是一场普通的轮回,无甚感伤。但于凡人而言,没了,就是什么都没了。

此生尽,便是永生尽,没人再能完整地复诉他的一生,即便是他自己。

我突然觉得事情有点奇怪,我对死亡的淡漠或许是本性使然,但是陆海空的不哭不闹却是极为反常的。我扭过头,看了眼趴在我肩上紧闭着眼的男孩……或许我终其一生,也理解不了陆海空今晚的痛吧。

翌日城门一开我便带着陆海空出了城,离开京城半日后,我的大脑总算反应过来昨晚我到底还有哪个地方做得不对了。

“宋……我爹,好似被我坑了的样子。”我挠了挠头,对陆海空道,“昨晚心急着救你,便把我爹给拖下水了,我这样做,不大好吧。”

比起我后知后觉的愧疚,陆海空表现出了万分惊愕的模样:“云祥,你什么都不知道,竟敢那样说!”

“知道什么?”

陆海空继续愕然了半晌,随即摇了摇头,独剩一只的眼眸中,带有三分无奈,三分好笑,还有更多我看不懂的东西。他垂下头啃着馒头,含糊道:“没事,宋丞相不会有事的。”

这小子既然说得笃定,我便也安下几分心来。虽然我还是不明白朝堂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和陆海空继续北上,走了约莫半个月,京城突然有消息传来,皇帝死了,新帝登基,出人意料的是,新帝不是太子,而是太子的叔叔,旧皇帝的弟弟,治候王爷。朝堂中的大臣被肃清了一大半,有权有势的元老们罢免的罢免,归乡的归乡,猝死的猝死,唯一稳坐官位的人,是我爹,丞相宋勤文,因为在朝堂中,第一个叩拜新帝的,也是我爹,宋勤文。

适时我正与陆海空坐在路边的小茶摊上歇脚喝茶,旁边几个秀才模样的人一连声地唉声叹气。

我不懂他们忧国忧民的高尚情怀,但我却恍然明白了火烧将军府那一晚所有奇怪的细节。

陆海空沉默地喝茶,我沉默地梳理着纷乱的思绪。我爹,陆将军和老皇帝是三个好基友,过了这么些年,我爹和皇帝的弟弟成了更好的基友,不再那么喜欢以前那两个基友了,老皇帝病了,他弟弟想当皇帝,所以我爹转而支持皇帝的弟弟,而陆将军仍旧力挺老皇帝的血统,支持太子。

所以有了火烧将军府。

所以陆海空完全不担心我那句话吼出去会将宋爹也拖下水,因为灭他家门这件事根本就是我爹谋划的!

我的出现或许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所以那两个杀手才会如此爽快地离去,他们根本不是怕我,只是想快快回去给我爹一个汇报。所以陆海空才一直问我“你是来救我的吗?”所以陆海空才会愕然于我什么都不知道便将我爹连累了。所以第二天我们才能顺利的出城门,一路畅通地走到现在,这些只怕也是我爹在背后护着吧。毕竟再怎么说我也是他女儿,再怎么说,他也是自小看着陆海空长大的,再怎么说……对几十年的老友下手,他心底终是不安的。故意放水让陆海空走,约莫只是我爹那文人软心肠在作怪。

盯着他安静喝茶的脑袋,我再回头一想陆海空那晚的所有表现,只余一声长长叹息。

以前的陆海空因为太小所以懵懂,而现在他开始慢慢长醒了,变得聪明,变得冷静,经历如此变故之后,他只怕会越发深沉吧……

念头一转,我在心里恨得想一根一根拔掉李天王的胡子。如今的场景若是换一换,应当是这么一副凄凉——相府小姐追随满心恨意的将军公子北上,公子一面爱着相府小姐一面因相府小姐父亲的作为而深深恨着她。爱恨交织间,他应当对相府小姐是种忽远忽近的态度,相府小姐一直生活在虐心的生活之中,但心里仍旧坚定不移地追随着公子……

小媳妇苦追相公的第二幕居然又这样毫无预兆地上演了!

李天王你还敢再多泼几盆黑狗血吗!你家府邸门前是死了遍地的狗吗!这么廉价而又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狗血你到底是从哪里得来的!北上塞外到底还有编排了多少幕苦情的戏份在等着我!

还有……我如今这样的心态,还有和陆海空相处的模式,真的能满足李天王那种特殊的癖好么……

“云祥。”陆海空喝完茶,抬头望我,“我休息好了。”

我看着他灰茫茫的右眼,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上路吧。”

担忧也没用,未来总是要来的,比起我,这个孩子心里应当有更为深重的惶然吧。他都如此勇敢,我自然不能逊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