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漂往事:徐则臣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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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地

1

蹲在“京片子”烟酒店门前的那个男人是我堂哥,分头,上了啫喱水,脚底下是梧桐树巨大的树荫。每一辆公交车进站他都要跟着跑过去,站在车门口往里看,然后和前一次相同,再回到烟酒店门口蹲下来。他跑来跑去,第十一次蹲回树荫底下时,烟酒店老板胡大年实在忍不住了,“你个死山羊!”那是我堂哥的外号,念中学时我堂哥喜欢搞怪,留了一撮小胡子,他们就叫他山羊了,一直到现在。“山羊,”大年说,“你他妈的能不能少跑两趟,晃得老子眼晕。”

“歪头,你忙你的,”山羊说,“我弟弟要来。再来一包中南海,别拿假的糊弄我。”

“知道你弟弟要来。”歪头大年歪着头去柜台里拿烟,“死山羊你别乱放屁,老子什么时候卖过假货!”跟着一包烟扔出来,砸到山羊的后脑勺儿上。

山羊打开包装盒抽出来一根,用鼻子出了两声,你他妈不卖假货,那你卖什么?那根烟吸了一半,他感到嘴里发麻,脚底下一片烟头,他已经抽了大半盒烟。然后觉得腿也麻,蹲久了。他看看表,下午三点半,已经蹲了两个钟头。看完表又去掏手机,还是没动静。他又开始按一串数字,那个女人还是重复那句话:“您拨叫的用户已关机。”山羊对着梧桐树上的一只蚂蚁响亮地吐了一口痰,蚂蚁一下子陷入黏稠的汪洋大海中。他一直看着那只蚂蚁挣扎到筋疲力尽,才接着吐了第二口痰。山羊说,这小子,跑哪儿去了!

那小子就是我。说好了下午两点在公交车站里碰头,他担心我对这地方不熟,提前半小时就在这里等。但是那天我犯了点儿小错,被领导揪着训话了,去赶公交车时已经下午一点二十了。据我堂哥说,从我单位到他住处附近,不堵车也要一个半小时。

我们见面不仅为了叙叙兄弟之情,更重要的是让他帮我完成一次采访。我的名片上印的是记者,其实不务正业,整天抱着相机和录音笔满大街转悠,我跟领导说,我要冲在生活的第一线。因为瞎冲,经常会冲错地方,这种时候就得老老实实地回报社,周期性地接受领导的训话。但我这次的选题很牛,至少听起来很牛,我要采访流窜在北京城里的那些办假证的人。这个灵感主要来自我堂哥山羊,他就是个办假证的,来北京已经五年了。

这五年里我从一个本科生变成研究生,现在又变成一个进公园不要钱的记者,山羊还在办假证。照他说的,“老杆子”了。办假证的那套程序我基本上了解,但我关心的不是假证本身,而是办假证的人。比如他们在北京的生活如何,办假证有什么心得,为什么要干这个行当,第一次开张心情如何,见到警察是否紧张,准备什么时候洗手不干,如果进去了会作何打算,包括家庭生活,等等。据我所知,在北京办假证的基本都是外地人。因为常年在北京,从事的又是没法儿正大光明的职业,他们跟家里的关系有时就会很有意思。这些我都有兴趣。问题在于,这些事他们愿意跟我说吗?

“没问题,”山羊说,“我愿意跟你说。想听什么说什么。”

可惜我对他兴趣不大。我对这个堂哥熟悉到都不想打听他的隐私了。从他进北京的第二天开始请我吃饭,到现在坚持请了五年,每次吃饭他都跟我说办假证的事。如果不是我耳根子硬,这五年足以把我调教成一个优秀的假证制造者了。这行当比我做学生做记者都舒服,挣钱容易,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在大街上闲逛,贴贴小广告,告诉别人,要办假证就拨这个号;或者直接迎上去,谦恭地问:办证吗?毕业证、驾驶证、停车证、出国护照都有。揽到了生意就去找人做。听山羊的口气,他可能真赚了一点儿,本小利大嘛。当然这两年有点儿不景气,一来竞争对手数量逐年暴增,二来证件控制越来越严,假证的市场开始大面积萎缩。

我对堂哥之外的假证制造者感兴趣。

山羊说:“那好吧,我跟他们说说看。”

这事过去一个多月了,我以为没戏了。谁会愿意呢,那等于向全社会公开声明和招供,我就是个办假证的。警察的耳朵好使着呢。堂哥突然跟我说,他搞定了一个,女的,愿意跟我聊聊,长得不错。他们都住丰台区,是邻居。这就好。我说那一定要去。

2

山羊蹲在歪头大年的烟酒店门口。说是烟酒店,其实是杂货店,能卖的都卖,吃的用的把一间小屋塞得满满当当。歪头大年从来都不会做亏本生意,挂着羊头他一定会卖狗肉。这狗日的,山羊想,不卖假货汽车都能在天上跑了。别人他不知道,这狗日的歪头大年他还是一清二楚的,左边屁股上有块紫色的胎记,右脚大脚趾的指甲没了,打小儿就知道。他们一起鬼混着长大,一起从老家来北京,一起开始办假证,一起挣钱,同租过一间屋。出租屋里是高低床,这小子谎称有恐高症,睡了下铺,山羊只好每天爬上爬下,半夜还得忍受他一唱三叹的呼噜声。但是现在,歪头大年成了个北京人,起码是北京人的女婿,虽然他一直不承认是倒插门。其实承认又有个屁关系,倒插门怎么了,倒插也是倒插在北京的门上。

当初他们来北京时,都是小伙子,光杆一个。五年前办假证不像现在这样司空见惯,都觉得那是犯法的,搞得就很诡异,神秘兮兮地在街角里遇上个人,小声问人家需不需要证件。这种询问需要相当的眼神,你首先得判断对方不是警察,不能往枪口上撞,然后才是目测对方是否需要假证。难度比较大。警察那会儿对这事也觉得新鲜,见了就抓。所以他们就很辛苦,一天到晚提心吊胆的。慢慢地心放开了,紧张感减弱,生活就好多了。但再好也是办假证,不可能跟正常人一样。整个状态比较闲散,想到街上转转就去转,不想转就待在住处,睡觉或者无所事事。找到了生意又得通过一条隐秘的途径去制作假证,再找偏僻的地方接头交货。他们经常晚上出来行动,写小广告。这里到处都是地方城管和警察。

还有一个麻烦事,就是租房子。他们都从穷地方来,房租当然越低越好,所以一般都租老北京的小平房,能塞多少人就塞多少人,摊到各人头上钱就少了。比如山羊就和歪头大年一起住。那时候北京还要暂住证,这证件当然可以搞个假的,但假的只能唬外行,糊弄不了警察。他们三天两头查房,逮到了就关收容所,然后找个好日子把你遣送回老家。山羊和歪头大年都被遣送过,因为晚上两人在三环边上想写小广告,样子鬼鬼祟祟,被警察盯上了,按照无业的流动人员被送回了老家。他们在家待了两个月,被抓的恐惧消退了,做了两次深呼吸又进了北京。折腾过这一回,他们心里有了一点儿底,但生活总体上还是仓皇的。歪头大年最先扛不住,他抱怨,“妈的,老子来北京的目的是赚钱,不是为了担惊受怕。”不知深浅地过日子的感觉相当不好。

“怕了就回去。”山羊说。

“不想回。北京好。”

两年下来,他喜欢上了北京。他觉得北京是个好地方,要什么有什么,大街上碰破脸的都是洋鬼子,女人不打扮看起来也漂亮,而且想着能跟那么多电视里的大人物生活在一个地方他就心动过速。比老家那儿可不知道要好多少倍。到底是首都。

“那就没办法了。”

“有。”

歪头大年扳起手指头开始数,数来数去只数出三个人。过去一起办假证,后来改行不干了。一个入伙做了服装生意,在动物园服装市场专卖假名牌,一件“皮尔·卡丹”一百五十块钱就出手。一个进了公司做老总秘书,这是他们想不通的,那家伙初中都没上完,写封家信都得找他们帮忙,这样的人也能当秘书。后来他们才知道,那老总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第三个娶了一个北京姑娘,具体说是一个北京的离婚女人。一般来说,北京女孩儿是不愿意找没有北京户口的男人的,何况还是他们这样办假证的。但是那位兄弟就成功了,结了婚很快就生了孩子,孩子的户口跟他妈,北京的,他也改行做了保险。

山羊帮着一起算计,算来算去,这三条路都不太适合歪头大年。他没有第一个兄弟那么多钱,也不会有第三个兄弟那样好的运气,至于第二个,大年的身子骨可能耐不住考验。可是歪头大年偏偏就成功了。在决定倒插门到胡同口的老张烟酒店之前,他一点儿消息都没向山羊透露。某一天他突然递给山羊两包中南海香烟和一把糖果,惊得山羊烟和糖都没接稳,落了一地。山羊这才知道他已经和老张的女儿领了结婚证。老张的女儿腿脚不利索,而且,他们在这条胡同租了房子的半年里,那个叫张新红的姑娘一直都是喜欢偷偷地向他山羊瞟的。这点我堂哥山羊有自信,他认为自己在品质上那是远远超过歪头大年的。另外,老张私下里也问过山羊,家庭、年龄、婚配情况、将来的打算等。老张跟他说,留在北京好啊,首都呢,想吗?山羊利索地答道:不想。他说不想是因为,他不想给老张一个错误的暗示,即他对做老张家的女婿也是有点儿兴趣的。这种事情要么别生一点儿希望,要么就成,拉拉扯扯欲说还休反而麻烦,他们住一条胡同,半夜三更还得敲老张的门买烟和酒呢。

没想到歪头大年一声不吭地上了。大年搬出去那天,山羊笑嘻嘻地把他送出去,送完了回来就不断吐唾沫,不是嫉妒,而是气愤。这歪头就是想留在北京想疯了也不能倒插到一个瘸子的门上啊,简直是卖身求荣。山羊不喜欢张新红,她的身上典型地体现了北京人大大咧咧的傲气和小胡同里的精明,就像她一瘸一拐走路的姿势,怎么看都觉得不对味儿。而从小玩到大的歪头,将要和这个女人在一起生活一辈子。当然,他成了北京人。成了北京人山羊照样看不上,不就是个“嫁”过去的吗。

歪头大年“嫁”过去后,就不再办假证了。他和瘸腿的老婆取代老张老两口儿成了烟酒店的老板,把“老张烟酒店”隆重地更名为“京片子烟酒店”。山羊想,还“京片子”,就是个“京骗子”。他记起有一回歪头大年说,以后有了钱也开一家商店,全卖假货。山羊应邀去“京片子”看了看,没错,有一半是假的。这个死歪头,动作还挺快。

瞧不上归瞧不上,大家还是好兄弟。说到底这事跟你没关系。山羊没事了还是往小店里跑,跟歪头大年抽抽烟、喝喝酒、吹吹牛。慢慢接受了他们是夫妻的事实以后,山羊觉得他们俩其实还是蛮般配的。你看看,张新红撒娇地骂歪头大年时,满脸都是做老婆的样儿,歪头大年就做低头认罪状,然后顺手摸一把张新红的屁股。张新红的屁股还是很正常的,没怎么变形。看多了这些小动作,山羊心里有点儿泛酸水。他不羡慕歪头大年搞定了张新红,羡慕的是撒娇和摸屁股的事。对我堂哥来说,有人对着你撒娇,然后送上来个圆滚滚的屁股给你摸,这在他的生活里变得越来越重要了。

山羊至今单身。不是没有机会,我大伯大妈在老家托人替他物色了起码七个姑娘,他死活不愿意,相亲都懒得去。他跟我说,他也弄不明白原因在哪。据我分析,他是不愿意离开北京。我大伯大妈的意思是,三十多岁的人了,瞎折腾啥,找个媳妇在家好好养孩子。在老家娶媳妇,然后生孩子,他哪里还能像现在这样自由自在地待在北京,不被捆死在老家就算造化了。他们当然希望他能在老家找个正经的事做,既挣钱又体面,还能把一家老小打理好。

我问他:“你觉得北京好?”

“还行吧,大城市嘛。”过了半天又说,“我也说不好。”

看看,还不好意思承认。

3

我堂哥三十二岁,没有女朋友。他的焦虑我懂,我今年二十六,也没有女朋友,我们都是各个零件都正常的男人。这么说好像单身的男人都像个动物似的,不是的,尤其像山羊这样的,他的焦虑不仅仅是下半身的,还有上半身的,精神的,情感的,我猜后者的焦虑更大。这就是他在歪头大年结婚之前没泛酸水,而在结婚之后屡泛酸水的原因。大上个月,山羊给我打了五次电话,至少有四次提到了歪头大年和张新红。我问他是不是突然看上了人家的老婆?

他一愣,说:“没有啊。我提到这么多次?”过一会儿又说,“我就是觉得他们两个人的小日子看起来也不错。”

说完以后山羊就往回想,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怪不得一有空就往“京片子”跑,去了没事也不想离开。有时候歪头大年两口子忙不过来,或者不在店里,他干脆帮人家卖东西,有陌生的邻居来了,还以为他是老板。

其实山羊的心思我早该有点儿数了,他也就初中毕业,文化水平相当一般,但是这一年来不断向我借小说和杂志看。他看起来很好学,有时候遇到不认识的字和不懂的词,还会发短信问我。我挑了一些好玩儿的小说和杂志给他,他很快就会读完,然后跟我说,哪个哪个好,这样的小说再给他推荐。我发现他叫好的小说多半跟情感、婚姻和家庭有关。开始我还觉得他酸,一把年纪的老男人了,搞得跟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似的,恶不恶心。可他就是喜欢看。原来如此。只是我没往心里去,偶尔只会跟他开玩笑,不早了,得找个老婆管管了。

“又不是买菜,逮萝卜拎萝卜,逮青菜拎青菜。再说吧。”

我本来打算在采访之前先和他聊聊的,可惜那天我们最终没见上面。那天下午他等在歪头大年的小店门口的树荫下,左等也不见我,右等也不见我。打我手机一直关机。他急坏了。当时大街上好几家店铺都在唱同一首歌,“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他搞不懂为什么满北京都是这两只蝴蝶在飞。有车辆快速地从他面前经过,掺在歌声和别的嘈杂声里,大街上更乱了。旁边的一个小饭店里正在往路边的下水道倒脏水,油腻腻的菜味跟着歌曲和汽车马达声一起传过来。山羊不停地抽烟,跟着公交车跑进站时嘴里也叼着烟,他的嘴已经麻得感觉不到任何味道。

他着急不是因为我没到,而是因为他帮我约的那个女的刚给他发了一条短信,马上就到。

那女人叫唐小鹰。山羊说她长得“还行吧”。那时候我还没见过她,从山羊为别人谦虚的表情里,我觉得至少在他看来唐小鹰是漂亮的。身高一米六三,皮肤白净,到十月份满三十岁,和山羊现在是邻居。他们租住了两家相邻的老北京的平房。邻居又同行,多少算是熟人,但唐小鹰比较矜持,或者说有点儿高傲,很少和同行们聊天,不管是男同行还是女同行。她一人独来独往,出门贴小广告——他们叫贴机号,从来不到街上去当面揽生意,只接主动打电话来预订的生意,交货时也是一个人去。晚上回来很少跟朋友们瞎闹,吃过饭就躲到屋里看一台二手电视。因为深居简出,大家对她很好奇,没事就议论。山羊开始对她很不感冒,拽什么拽,把自己当官太太了。他还跟歪头大年提起过,那唐什么小鹰,傲得跟泡屎似的。歪头说,搞定她,到了床上看她还傲。山羊说,嘁,我有那精神还不如到长安街上裸奔了。

半年了,他们只是见面点个头,想起来就说一两句。有时候山羊躺在床上睡不着,偶尔也会把她当作幻想对象。就这么多。后来因为一个扣子,他们才慢慢有了交往。那天山羊在路边偷偷摸摸贴机号,看见一个警察走过来,吓得撒腿就跑,衣服挂到路边的栏杆上,扯掉了一个扣子。他跑到一个角落里,半天没看见警察有动静,人家根本就没注意到他。山羊就大摇大摆地去找回了扣子。他没针线,房东锁了门,正好唐小鹰经过门口,就问她借。唐小鹰看他一根线就穿了半天,便帮他钉了扣子。山羊先看见唐小鹰细长干净的手指穿针引线,清冷得近乎透明。唐小鹰很专心,眉眼低顺,钉好后她没用剪刀剪断线头,而是凑上去用牙咬断的。就是这个动作打动了山羊,他觉得心里突然疼了一下。她的高傲不见了。

为了表示感谢,他请唐小鹰吃了顿小笼包,两人喝了三瓶啤酒。她酒量不错。那顿饭她还是有点儿矜持,话不多,不过足够惊动山羊了。她的口才超出他的想象,最关键的,他觉得她很有想法,而且不是那种女人的小聪明。她的气度不输给男人。在山羊的印象里,办假证的圈子里能这样说话的人基本上没有。他常跟我说:“那帮他妈的混蛋,比我还没文化。那就是粗人。”山羊在那个饭桌上发现了一个办假证的思想家。他觉得“思想家”用在唐小鹰身上不算隆重。然后他们就开始联系,有不懂的字词先发短信问唐小鹰,不行才问我。

熟悉了话就好说,山羊逐渐知道唐小鹰和老公关系紧张,有一个孩子在老家,一年前刚从阿联酋回国,然后才到北京来办假证。山羊对此有三个疑惑:第一,唐小鹰这么好的女人,居然婚姻上也有问题;第二,孩子刚六岁,她竟舍得离开;第三,她是出过国的人,听说英语讲得不错,为什么会跑北京来干这行呢。唐小鹰说了,她其实不缺钱,在阿联酋那几年她挣了不下二十万。是所谓的劳务输出。之前在家做裁缝,技术很好,带了一帮徒弟。但她觉得这样挣钱太慢,正好赶上劳务输出,她就作为特殊人才跟团出去了,在一个服装厂做技术头头儿,三年挣了二十万。这就更不好理解了。

前些天北京突然严打,一伙办假证的都不敢出门,很多人就趁机回了趟老家,山羊也回去了。唐小鹰不回,她说不想见到她老公,她只会在老公不在家时回去,偏偏那个时候她老公丢了工作,整天无所事事地守在他们的小镇上。既然如此讨厌对方,干脆离婚算了。唐小鹰不离,也不愿意见。这也是山羊不能理解的。

“你老公的问题?”山羊试探地问,担心话太多了。

“他负我。”她说,“不是一次两次。”山羊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什么原因说不清。他盯着她看,好半天才等到下一句。“我给过他机会。”

“男人嘛,你不在家,他可能管不住自己。再给一次。”

“我回来了他还犯。”唐小鹰说话的时候看着墙上一张陈旧的图片,张曼玉整个人都泛黄了。“要不是心疼孩子和双方老人,我早离了。我不想孩子这么小就生活在一个破碎的家庭里,同学们会拿怪兮兮的眼光看他。还有老人,两头父母年龄都不小了,受不了。他爸他妈都是最淳朴最老实的农民,他们跟我说,闺女,不能离,那是个畜生,他死在外面我们都不心疼,你不能走。他原来一直在南京打工,跟过两个女人,有一个分了又和,和了又分,反反复复好几次。我在国外那几年,他只回过一次家,孩子都没看就又走了。”

“现在不是回来了嘛。”山羊发现自己变得善解人意了。

“晚了。我对他已经彻底绝望了。我让步已经让得够多了,再让下去,就是待在一起又有什么意思。我已经不是我自己了。我们结婚时,我爸妈极力反对,我收拾了两身衣服就住到他家去了。那时候我觉得值,现在,我觉得我不值。我之所以出国,是因为刚有孩子不久,花销大,他工资又低,两头父母还要孝敬,我咬牙跺脚报了名,合同上要求必须是一签四年。我想四年就四年,回来可能几十年都不发愁了。那会儿儿子才两岁,我抱着他哭了一夜,天没亮我就走了,怕他醒来找不到妈妈。我回来时,进了家门他都不认识我了,问他奶奶我是谁。我当时眼泪就下来了。真的,在阿联酋三年,再想家再害怕再孤单我都没流过一滴眼泪。”

现在她也没流眼泪。要在别的女人,肯定早稀里哗啦了。

“不是四年合同吗?”

“是。可三年结束了我觉得必须回来。”唐小鹰说。山羊递过去一根烟,她没要。这种时候她也不需要烟。“我每周都往家里打电话,我知道再不挽救这个家就完了。我向厂里提出辞职,他们不同意,除非扣除一半工资才行,合同期满再付另外一半。我当然不会答应,就跟他们打官司,闹得挺大,大使馆的人都被惊动了。你可以按合同扣除我的违约金,但你不能克扣我的工钱。没道理。我的钱你就得给我。最后赢了。我回来了,但是还是没能挽救这个家。”

“还是离好。”山羊再次建议。

“现在不能离。”

山羊感到了身体某个部位更深长的疼痛,像肠子突然打了一个结。有莫名的希望,同时怅然若失。十四个小时之后,他下了火车回到故乡,这复杂的感觉越发强烈。

4

他跟唐小鹰说,他堂弟是个记者,从小在城市里长大,是个时髦青年,两年前就踩着滑板在大街上穿来穿去帮他贴机号,现在他想采访她,题目叫《暗地访谈录》。现在,唐小鹰从另外一条街上走过来,时间是下午三点五十五分,她的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而他堂弟的手机依然关机。

“我弟弟他,这小子,”山羊不好意思地说,“还没到。”

“没事,等会儿。北京堵起车来能要人命。”

他们在旁边的小饭馆里坐下。整个饭馆就他们两位客人,时间还早,厨师和服务员扎在一张饭桌上“斗地主”。音响里还是两只蝴蝶,亲爱的你慢慢飞。胖乎乎的服务员一边摸牌一边跟着哼。

山羊说:“别飞了,拿菜单。”

服务员右眼盯着扑克牌,左眼瞟着他们俩,递菜单的时候胳膊越伸越长。山羊觉得他如果不接过来,那条肉滚滚的胳膊会无尽头地伸长下去。

唐小鹰说:“酒。喝了酒才能放开说。”

五瓶啤酒,四个小菜。山羊把手机放在眼前,他们边喝边聊,等我来。那天我上了公交车就给山羊发短信,我忘了要转的是哪趟车,也记不起来他住的那地方的名字。我们此前都在我的住处或单位附近见面,因为山羊是闲人,瞎逛是他的职业,一不留心他就逛到我那里。所以我一直没有瞻仰他住处的机会。下了车还不见他回信,我就打过去,电话里说,我拨的号码不存在,奇了怪了,这个号我打了不下一百次,竟然不存在。我待在中转车站一遍遍打,一遍遍不存在。直到把手机电池耗光。这下没辙了,我只知道这一个联系方式。我在车站转了好多圈,最后垂头丧气地打道回府。

山羊和唐小鹰继续等,门外的阳光淡下来,消失了,厨师和服务员的牌局也结束了,胖服务员脸上贴满了小纸条。他们已经喝了四瓶酒,唐小鹰做好了详尽长谈的准备。我还没到。饭馆里进来三个客人,天花板上的灯打开,山羊看见啤酒上了唐小鹰的脸,像所有美丽的姑娘一样粉红。山羊喝了一大口酒,说:“你一定要离婚。”

“现在不行。”

“那你离开北京。”山羊的声音里充满了没来由的怨气。

“我为什么要离开?北京挺好啊。”

在四瓶酒的时间里,山羊知道唐小鹰最初只是到北京来玩。她跟姐姐和姐夫过来,他们俩办假证。她一个人在北京大街小巷转,只是为了排遣内心的悲伤。她没能挽救自己的家,也终于失去了挽救的兴趣。如她所说,她不能无原则地退到不是自己的地方。在过去,她一直是个“理想主义者”。理想主义者,她强调这个词时很用力,只有喝了酒她才会如此大声说话。然后她帮着姐姐他们贴机号,纯粹为了让自己找点事干,在任何时候她都不想吃闲饭。接着会帮他们交货,再后来干脆帮他们接洽生意,做得很好。离开北京时,她基本上已经成了一个优秀的假证制造者。她谨慎、热心、坚守信誉,从来没遇到过危险。

在家里只待了半个月,她受不了了,总想着婚姻和家庭上的那点儿事,又回到北京。离家越远越好,甚至想过是不是再到国外去。设想中的小服装厂不办了,她决定办假证。除此之外,她不知道做什么更方便,一个人赤手空拳的。挣不挣钱不重要,能清静就好。家里人劝不住她,她当然知道这样做可能不合适,也不值,她还不至于离了婚就嫁不掉。但她就是这么死心眼,就像当初卷了衣服跑到他们家一样。她说她有时候都理解不了自己。

正聊天,唐小鹰的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显示的号码,没接。三分钟后手机又响,六分钟后第三次响。从第一次不接电话开始,他们俩突然谁也不说话。山羊看着唐小鹰,唐小鹰看着门外。市井声涌进饭馆,被突如其来的安静放大了,世界一片嘈乱。手机铃声终于停下来。

“你老公?”山羊转着啤酒杯问。

“别提他。”

“也许,你应该接一下,说不定有事。”

“有事他还会打第四次。”

十分钟过去,没响第四次。唐小鹰的嘴角动了动,她用一个含混的笑表示了她的胜利和绝望。在这十分钟里,山羊觉得自己变成了两个人,一个在竖起耳朵监视唐小鹰的手机,另一个在焦躁地等待我出现,但他的手机一直没有动静。

“我弟弟,这浑小子。”山羊说,“他要向你道歉?”

“我说过,什么都迟了。”

“那,”山羊一口气喝下一杯,“你为什么不离婚?”

唐小鹰看看他,喝了半杯酒,笑了笑。

“我希望你离。”

唐小鹰笑出了声,“你还是管好自己的事吧。”

“你要离。”

“你弟弟什么时候能到?下午我还有几个货要交。”

“你就不打算接受别人?”

“什么时候?”

“现在。”

“过几年再说吧,”唐小鹰说,“等孩子懂事了。我欠儿子太多了。”

“这不是理由!”

“是,对我来说是。”唐小鹰看看表,五点三十七分。“不能再等了,我得先去交一个货,你弟弟来了就给我打电话。”她站起来。

“远吗?”

“还行,来回半小时。我还跟另一个客户约好六点在这附近见面,他要的货也做好了。糟糕,恐怕赶不上了。”

“放我这儿吧,”山羊说,“反正我没事,等一个是等,等两个也是等。”

唐小鹰谢过,就把两个证件给山羊,客人到了她会通知他。山羊看着唐小鹰走出饭馆,屁股的形状很好看。歪头大年说过,成年男人对女人最感兴趣的部位其实是屁股。山羊想,歪头说得真好。然后鼻子开始发酸,那个好看的屁股出门就不见了,而且会越走越远。他又开始打我手机,关机。他气得把手机拍在饭桌上,声音很大,有几个人扭过头看他。他把假证塞进夹克的口袋里,让胖服务员再来两瓶啤酒、两个小菜。

他一个人喝。越喝越难受,很多年没有这么难受了。他觉得自己可能流眼泪了,往脸上抹一把,一手的汗。开始他喝一大口酒就吃一小口菜,后来只喝酒不吃菜。三瓶酒都光了,山羊觉得一肚子啤酒都变成了眼泪流出来。他怕别人看见,就伏下身子趴在饭桌上,头有点儿昏,眼泪和汗珠顺着指尖滴到鞋子上。然后就睡着了。

六点半钟,山羊被别人架起离开椅子。“站直了!”有人对他说。山羊睁开眼,猛地抖了个激灵,甩开对方的胳膊就去摸夹克口袋,空了。身边的三个警察又抓住他的手,一个说:“胆子不小嘛,公然把假证摆到地上。带走!”

外面的天暗下来,饭馆里的灯显得更亮。刚才他睡着了,身子弓起,两个假证从夹克的浅兜里挤出来掉在了地上。那三个警察碰巧撞上了,他们在执勤,进饭馆是为了解决一下晚饭。山羊没力气反抗,喝多了;也没打算反抗,他不想闹出动静,免得把唐小鹰也扯进来。他顺从地跟着他们走。经过歪头大年的小店,大年正在门外摆放标有“夜间营业”字样的灯箱,他一抬头看见山羊就叫起来,看见后面跟着三个警察,立刻捂上嘴。一个警察停下来,警惕地问:“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歪头大年后退两步,对着警察憋出个笑脸。“我不认识他。”

5

我堂哥山羊进去的消息是唐小鹰告诉我的,第二天她给我打了电话。那天下午她交完货就往回走,路上堵车,到饭馆时山羊已经被抓走了。

“山羊一直为有你这样的弟弟自豪,”唐小鹰说,“昨天你为什么没去?”

“我打不通他的电话,总说号码不存在。手机又断了电。”

“号码不存在?”她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说,“是不是他的号码被封了?最近查得紧,小广告上的机号封了不少。你没有他另外一个手机的号码?”

没有。我一直不知道他还有两个手机。唐小鹰解释说,干这行的,谁没有两三个手机。一个主手机,主要用来接电话,还有辅手机,一般不带在身上,因为这个手机上的号是打在小广告上的,担心被警察顺藤摸瓜。这个手机设置了呼叫转移,转到带在身上的那个号码不公开的手机上。这样就安全了。而我只知道那个公开的号码。

真他妈撞上了。

然后我和唐小鹰约好了一起去看山羊。他在里面没大变样,就是胡子有点儿长,头发有点儿乱。他先见的是唐小鹰。我进去时,唐小鹰眼圈有点儿红,她隔着铁栅栏抓着山羊的手。看见我,她松开手,低头出去了。

山羊的情绪看起来不坏。我说:“老哥,没问题吧?”

“没问题,”他说,声音低下来,“我跟他们说,那两个证是我的。”

“看不出来你还高风亮节啊。”

“也就四个月,我知道。”山羊竟然笑了,“值。”

这个死山羊。我对着他的手来了一巴掌,就在刚刚被唐小鹰握着的地方。这么多年了,还真没看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