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户端工程师陈远铭[1]
我在杭州蚂蚁金服工作时,每周最盼望的活动就是参加“青黛行”组织的周末徒步——这是我缓解互联网行业繁重工作压力的法宝。
深秋傍晚,当领队老逗儿和乔木斯带队穿越吴越古道时,寒风瑟瑟吹透草木,从脖子后面钻进早已汗湿的后背;天边一弯清冷的白月,让我想起南唐后主李煜的词——“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吴越古道,是五代十国时期吴越与南唐的主要通道,连接了今天的浙江杭州与安徽宁国。
每个周日傍晚,当宁国小伙陈远铭刚吃过晚饭,就要告别老婆孩子,驱车赶回杭州,开始一星期“异地恋”的时候,不知道他的心情,是不是也和千年前的李煜一样,“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 ※ ※
工作日早8点,远铭出发去坐班车。他租住的利一家园位于萧山宁围镇,是个拆迁安置小区,楼下的公告牌上贴满了房屋和车位出租信息。他说这里离市区很远,但靠近地铁站,所以房租适中,年轻人多。
快步行走10来分钟,我们到达钱江世纪城地铁口,班车停靠点就在附近;远铭说这里靠近钱塘江和奥体博览中心,号称要打造“世界级商业写字楼群”。很多看上去20岁出头的年轻人——应该是在附近工作的白领——从地铁口出来,再四散走进林立的高楼。
免费班车8点一刻准时出发,目的地是15分钟车程的西湖国际媒体中心,也就是远铭的公司“西游TV”所在园区。班车很空。他说,8点半的那趟比较满,甚至会“卖站票”。如果起得早就赶第一趟班车,起得晚的话就骑电瓶车过去。
路上一点都不堵。班车经过鸿宁路与杭黄高铁的交会处时,要从铁路桥下穿过。桥上挂着醒目的房地产广告牌——这里离亚运村很近,房价已经涨到了2万多。
距公司还有500米左右时,就可以在钉钉上打卡了。“既然可以远程打卡,”我跟他开玩笑,“你在手机上装个模拟定位软件,不就可以作弊了么?”
“没必要啊!公司不压榨我们,我们也用不着搞阶级斗争。”他表示公司还是很人性化的。“我们总部在市区,比较堵,班车有时候会迟到,只要在打卡的时候备注一下就可以了,考勤会过滤掉这种情况,不会让员工背锅。”
伴随一路大货车,避开疑似被大货车轧出的大坑,班车8点半出头到达园区。还有半小时才上班,我们下车后直奔一楼食堂,先吃个早饭。灯光打在大理石瓷砖上,餐厅显得宽敞明亮;工作人员穿着黑色工服,戴着塑料口罩,感觉非常正规。
拌面2元,茶叶蛋和咸豆浆都是1元,刷工卡消费,公司补贴后的价格很实惠。远铭告诉我,每个月工卡上打600元,干满两年涨到880,“根本花不完”。
吃了一会儿,人逐渐多了起来,窗口前开始排起长龙,餐厅里人声鼎沸;放眼望去,几乎全是女生。我很好奇:“你们公司的女生怎么这么多?”
“不一定是我们公司的”,远铭说,园区隶属于西湖广电集团,旗下好几家媒体公司都在这里办公,“很多都是西湖卫视的编辑和青山网的设计师”。
“那你们这儿的男生不难找对象吧?”
“可能吧,反正我们团队的男生没有单身的。我之前留意过男女比例,大约是35:65,女生不好‘脱单’。不过,毕竟是国企,比较关心员工的个人问题,会组织联谊活动。”
一会儿是集团,一会儿是公司,一会儿又是国企,我有点糊涂了:“你们到底是国企还是互联网公司啊?”
“我们是国企旗下的互联网公司。”他说集团是国企,把旗下的不同业务拆分成子品牌:电视业务是西湖卫视,网站业务是青山网,手机app业务则是西游TV。
“换句话说,同样的节目,在电视上看是西湖卫视,在电脑上看是青山网,在app上看是西游TV。我们组就负责这个app苹果版的开发和维护。”
可能是因为程序员比较神秘,很多人不了解,所以一些吸引眼球的个例被放大,演变成了针对整个群体的梗,比如“掉头发”和“格子衬衣”。远铭既不掉头发,也不穿格子衬衣,我问他能不能用大白话科普一下程序员是做什么的。
“我们不是修电脑的,”他笑着说,“以前手机都是功能机,只能打电话、发短信,现在的智能手机可以装app了,我们就是做app的。”
“程序员是怎么做app的呢?简单说,就是用手机能理解的语言写一本‘说明书’,告诉手机应该一步一步怎么做。这本说明书就是一个app,写说明书的过程就是编程。”
“当然,不同程序员的水平不一样,说明书的可读性也不一样。如果行文啰里啰唆,手机读着费劲,app就很卡;如果文字逻辑混乱,完全读不下去,app就会崩。app出了问题,就需要程序员来改进说明书,让它的可读性更强,这样app运行起来才更流畅。”
上午的工作大约11点40结束,远铭下楼吃饭。他点了一份砂锅皮蛋瘦肉粥加3个虾饺,只要17元;每个虾饺里面都有2只饱满的新鲜虾仁。窗口师傅的口音一听就是广东的,远铭说是食堂专门请过来的。
因为菜品质量过硬,公司领导也吃食堂,不开小灶。如果想吃得更好,食堂3楼还有35元自助餐,价格不算高。“我吃过,菜很好的。园区有接待任务时,客人吃的就是自助餐。”
“上午在忙啥呢?”我问他。“没忙啥,看看别人的技术博客。这一期需求不多。”远铭说最近两周自己只花三成的时间就可以完成日常客户端的工作,其他时间主要是在自学后端技术。
不跟程序员打交道的人,大概不知道“需求”“客户端”“后端”是什么。“能不能科普一下这几个词?”我问他。
“你下载一个app,它隔一阵子就会提示你更新,对吧?具体更新哪些东西,是由产品经理想出来,再提需求给程序员完成的。app更新一般是周期性的,产品经理每期提的需求不一样,程序员的工作量就不一样。”
“那什么是客户端和后端呢?”
“举个例子,每周日我回杭州后,都会给我老婆发条微信说‘到了’。这条报平安的消息,不是从我的手机直接传到她的手机上,而是要通过微信服务器中转处理一下。”
“微信这个app,是用客户端技术开发的,你可以理解成一个app就是一个客户端;像我是负责西游TV这个app,所以叫‘客户端工程师’。”
“微信服务器上处理消息的程序,是用后端技术,或者叫服务端技术开发的。还有个‘前端’的概念,通俗点说,你打开浏览器看到的网页,就是用前端技术开发的。这三个端的技术细节不一样。”
吃完午饭,刚过12点,我们出去转了转。下午2点上班,很多员工饭后都在园区里散步。食堂外有一片人工湖,微风吹过,平静的水面泛起粼粼波纹;岸边种满了绿树青草,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让人心旷神怡。
与其说这里是个园区,不如说这里是个园林。办公楼从优美的自然环境中拔地而起。小树林中藏着一个篮球场,绿化带旁尽是富余的停车位。我跟远铭开玩笑:“你们员工周末休息还去什么公园,直接来这里包场不强多了!?”
因为起得早,中午休息时间也很充裕,所以他一般要午睡半个多小时。我们转了一圈回办公楼准备午休,发现顾家家居租下了一楼挑高足有5层的大厅,正在开招商会。
公司实行“965”工作制,6点准时下班,加班的人很少。下午的工作还算波澜不惊,远铭一边自学后端技术,一边处理了一个小插曲——3点左右有人上报了一个bug(程序故障),他先花一小时定位到问题,然后又花了一小时修复。
“A功能失效了,我调试了半天,发现是有人改动了代码有关联的B功能之后没有充分测试,影响了A功能。我修复之后又测试了几遍,确保各功能都没问题了,才提交代码。”
“那也就是说,A功能至少失效了两小时吧?这段时间用户使用你们的app受到了影响,改代码的那个人会担责吗?”
“不担责吧,”他说,“这种情况都是优先解决问题。故障会报给领导,也会组织复盘,但是问题解决了就行了,一般不会追究谁的责任、去处罚谁。”
应老婆要求,远铭每周一、三、五都要去公司健身房跑步。他在漳州当过两年兵,身体底子不错,但是来杭州工作后就没怎么运动了。当程序员,一坐就是一天,加上公司伙食又好,尽管他穿着当兵时配发的宽松体能训练服,肚子上的“游泳圈”也若隐若现。
因为下班早,大多数成家的同事都回家吃饭,食堂晚饭准备得不多,跑完步已经没饭了。公司附近比较荒凉,我们骑车去耕文路上的一鸣真鲜奶吧,他买了点轻食带回公司吃。
宽敞的茶水间有冰箱和微波炉,还有电视和沙发;早上把带的饭往冰箱一放,中午用微波炉热一热,边看电视边吃,吃完靠在沙发上睡个午觉,美滋滋。
吃完三明治,汗也干得差不多了,远铭先去淋浴室洗了个澡,然后带我去公司图书馆看看。借阅登记本写得很满,我翻了一下,大多数人借的是闲书,有《重生之学霸千金》,也有《北海道梦幻旅行》。我问他:“你有时间看这些闲书吗?”
“有啊!”他说西游TV的工作强度,在他所知道的互联网公司里算是比较小的。“我们部门没有KPI(绩效考核),新功能一般也不着急上线,所以需求提过来时,我们都会多预估一些工时,这样干起活来比较从容。”
参观完图书馆,他带我去跟同事打个招呼。办公室里,4位男同事都没回家,但看样子也没有在忙工作。他的主管是1982年的,扎了个挺潮的小辫儿,显得很年轻,也没什么架子。
大家正在聊着,隔壁办公室的女生拿着刚切好的菠萝过来串门。此情此景,在我看来,与其说是大家晚上“加班”,不如说是下了班回家也没啥事,干脆在办公室跟关系本来就不错的同事们玩一玩。氛围这么轻松,我问远铭:“来应聘的人不少吧?”
“其实不多。”他说西游TV这款app不复杂,用的都是现成的技术,工作难度一般,有两年经验的客户端工程师就可以胜任了;其他的要求主要是跟团队合拍。“听起来要求不高,但不好招人。”
“主要是定位问题。”他说国企旗下的公司并不完全按照市场方式运作——西游TV的薪资低于市场平均价,自己每个月到手1万多点,如果去实行“996”的公司,可以翻倍;app本身做得一般,用户量不多。“收入和成长的想象空间不大,主要就是图个稳定。”
“但是,符合我们条件的工程师,尤其是市场上那些踏踏实实干了两年的年轻人,往往偏向于去更辛苦,但收入和成长也更多的地方拼一下。稳不稳定不是他们这个阶段的考虑重点。”
“其实,在互联网行业,‘996’才是常态;我们这种节奏的算是异类。”他说西游TV不像纯商业化的公司那样只谈钱,而是会兼顾薪酬待遇和人文关怀。“比如过年那个月的工资会在放假前发,新项目上线了还会组织庆功宴啥的。”
“因为我跟老婆孩子是异地,需要花比较多的精力来维持家庭关系,所以我更偏向于现在这种生活和工作可以兼顾的状态——不是每个人都愿意为了工作牺牲生活。”他说即使一家公司给他开双倍工资,但要“996”,他也不会去。“我本来就是降薪过来的。”
“不过,等我在公司站稳,把生活理顺之后,会考虑在事业上多投入一些精力。”他说自己了解过,公司有内部创业计划,员工自己提交项目申请,评审通过后集团投资,员工全职参与;原岗位停薪留职,项目失败了还可以回去,没有后顾之忧。
公司开出这种留足后路的创业条件,说实话挺厚道的。但是,以公司现在的人员构成,内部真的能够涌现有实力、敢冒险的创业型人才吗?
聊完快10点了,他准备收拾收拾下班。我跟他一起走,看看他的合租房。他的房东是拆迁户,把160多平方米的房子隔出5间,较小的那间租给了他,一个月1 700元。
打开房门是一条走廊,左边摆着鞋架,右边是个小灶台。走廊尽头是远铭的卧室,一张床几乎占满了整个房间,没法再放下一张像样的桌子。“在公司还能学点东西,回来啥也干不了,跟老婆孩子视频一下,刷刷抖音,12点左右就睡了。”
卧室隔壁是个干湿分离的卫生间,摆了一台洗衣机。因为当兵整理内务的习惯,屋里还算干净,但毕竟退伍多年,老婆也不在身边,整洁程度一般,当“单身宿舍”来住是足够了。
我问远铭以他现在的薪资,买不买得起这样一套房。他摇了摇头,说这样的房子,房东有4套。“房东40多岁,有个10来岁的孩子在读中学。这个孩子的起点就是我的终点。”
※ ※ ※
这天下午刚上班不到一个小时,远铭就拉我一起去篮球场,给集团的五四青年节篮球赛当啦啦队。“行政说没啥事的都过去。”
操场上已经来了好些人,场边都站满了。我很感慨:“这也算是你们公司的人文关怀吧?工作时间带薪打球也就算了,还鼓励大家带薪看球,这是很大的隐性福利啊!”
他说公司不是压榨型的,工作量本来就不大;多数工作内容都是提前规划好的,而且不难,所以推进比较顺利。安排工作的时候把控好节奏,就可以做到劳逸结合。“还有一个比较重要的原因是,我们不用在腾讯和阿里之间站队,消耗比较少。”
“怎么说?”
“现在国内最大的两家互联网公司就是腾讯和阿里,竞争很激烈。”他说其他互联网公司在初创时期找资金、找资源,往往都会找到这两家公司头上;接受了谁的投资就相当于站到了谁那边,跟另一边说再见了。
“比如摩拜拿了腾讯的投资,阿里就不跟它玩了;最直观的表现是摩拜可以用微信扫码骑,不能用支付宝扫码骑。阿里肯定不甘示弱啊,为了对标摩拜,阿里就投资了哈啰;阿里系的哈啰跟腾讯系的摩拜正好相反,支持支付宝扫码,不支持微信扫码。”
“微信和支付宝都是国民app,用户量都是天文数字。你想想,如果没有站队问题,摩拜也对接了支付宝,它的客服每天可以少处理多少‘不能用支付宝扫码骑’的投诉?”
下班跑完步,我们去外面吃了碗面,然后赶紧回公司,远铭的弟弟要过来找他模拟面试。食堂隔壁是个咖啡厅,我们赶到时,弟弟已经在那里等我们了。他穿着宽松的水洗牛仔夹克,一条黑色的裤子,膝盖位置破了两个洞,还穿着一双白色的三叶草贝壳头休闲鞋。
“这其实是我老婆的弟弟,我小舅舅的孩子。”远铭一边在吧台买橙汁,一边跟我说弟弟从皖南医学院毕业,对本专业不感兴趣,不想找对口工作。
小舅舅平时对弟弟很严厉,口头上说“我不会管你,你自力更生”,但真到了儿子面临职业选择的时候,还是偷偷给远铭打电话,“低声下气”地请他帮忙。远铭给弟弟介绍了互联网的从业情况,弟弟比较感兴趣,想走后端开发这条路,就报了个半年的培训班,快毕业了。
因为不是本专业,远铭还特意邀请做后端的同事帮忙一起把关。弟弟把简历发到我们的手机上,远铭的同事快速扫了两眼,问了几个基础问题。没想到弟弟一问三不知,用飘忽的眼神瞟我们一眼,嘟囔着“老师好像讲过……百度一下应该可以搞定”,然后就低下了头。
仔细查看他的简历,我发现项目经历部分都是点到即止,没有涉及任何技术细节;工作年限也虚构成了两年。远铭给弟弟打预防针:“今晚你就老老实实,有一说一,不要说假话。”
在追问下我们才得知,他的简历套用了培训机构给的模板,工作经历部分着重做了美化。“你这能忽悠得了公司吗?”远铭很生气。弟弟坦白:“老师给我们做面试培训时,都是按照两年经验来准备的,说是一般公司的面试官分辨不出来。”
弟弟上培训班期间没有收入,但一天光吃饭就能花100元,消费水平不低。我们带着一定的心理准备问他的预期薪资是多少,他说出了一个我们觉得没有必要再聊下去的数。远铭觉得有些崩溃,让弟弟先回去休息,我们讨论讨论再找他聊。
弟弟走后,我向远铭吐槽:“你弟弟跟你的差距也太大了吧!感觉上了个培训班,把人给毁掉了。”他有些尴尬,告诉我弟弟上培训班其实是他出的主意,“因为我也是培训班毕业的”。
“我没上过大学。”他说当兵退伍后,自己没啥技能不好找工作;他喜欢电脑,知道程序员收入还算不错,就在合肥新华电脑学校报了个为期3年的脱产班。“非科班毕业,没有任何基础,想当程序员的话,培训班好像是入行的唯一途径。”
“学费很贵,退伍费全花光都不够,又找家里要了几万块钱。”他说家里人不懂电脑,得知开销这么大,还要脱产学3年,死活不同意;最后实在拗不过他,只能妥协了,但让他承诺,这是最后一次任性。
可能是为了弥补当兵时的辛苦,在学校的前两年,他过得比较散漫,休息时经常跟同学出去长途骑行。“最后一年,可能是当过兵吧,有种责任感,我突然意识到已经亏欠家里那么多了,再不努力,毕业要‘凉’,才开始认真对待学业。”
“第三年的前半年,我发现前两年落下的课根本补不回来,所以在后半年的冲刺阶段改变了策略,不跟着学校的节奏走了。那时,小码哥MJ的视频比较火,我看了下发现能看懂,就自学了iOS开发。”
“毕业之后,先在老家看了看,没什么工作机会。因为宁国到杭州比到合肥还近,所以2015年初我就来杭州找工作了,到2017年间辗转了3家公司,吃了很多亏。”
“我刚来杭州时人生地不熟,没什么公司要我,就去了一家‘割韭菜’的电商培训公司。当时的老板套路很多,找各种理由克扣了我不少工资,但那时我没什么社会经验,个人能力也没到说走就能走的地步,只能打落牙往肚子里咽,就当交学费了。”
“后来跳槽去了一家健身公司,互联网只是辅助业务,要求相对没那么高,我才进得去。技术部门人少,哪里缺人我就往哪里补,锻炼机会比较多。因为分工没那么明确,我有时候要兼职做客服,直接解答用户的问题。有一次用户报了个bug,我修复之后告诉了他,他说没想到客服就是工程师,觉得好厉害。那是我第一次得到用户的肯定,感觉特别开心。”
远铭就是从那时起,养成了主动浏览用户评论的习惯;对产品有了主人翁意识,也真正喜欢上了互联网这个行业。随着技术日益精进,他在杭州的圈子也慢慢打开了。
西游TV这样半国企性质的公司,面试门槛不低;只有高中文凭、培训班毕业的远铭,理论上进不了“海选”。但在朋友的极力推荐下,公司破格给了他一次面试机会。
“聊得还不错,面试官对我挺满意的;但也很纠结,怕万一我进来之后不给力,他们要背锅。”他说后来面试官又给他打了几次电话,反复确认他是合适人选,再多次跟上级沟通协调,才争取到了他的offer,过程一波三折。
好在结果皆大欢喜。“我记得很清楚,我是2017年8月1日建军节当天入职的。”因为自己的起点不高,能进这样的公司很不容易,团队招他又表现出极大的诚意,所以他非常珍惜这份工作。
“那些留在老家、出身和学历比我好的同龄人,收入都没我高,”他露出了自信的笑容,“亲戚朋友的很多事都是我来拿主意。”
“但是,我这一路在文凭上吃了不少亏,”他话锋一转,严肃了起来,“如果能够重来,我在高中时一定努力学习,考个好大学。等我儿子懂事了,我也会把这个观念灌输给他,一定要好好学习。”
我想,部队对他“三观”的塑造、互联网对出身的包容、更大的城市和上升的行业,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他现在的思维层次比老家的同龄人高,让他成了家中的KOL(关键意见领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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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杭州稳定下来后,为了更方便回宁国,老丈人掏首付,送了小两口一辆新凯美瑞。为了买这辆车,远铭跑了4家丰田4S店,最后选择了报价最低的湘湖店。
周四刚提的新车,就停在小区外的路边。小区里的收费停车位包月500块,他觉得没必要。“能省就省,找路边停车位无非就是多花点时间,无所谓的。”
摇不到杭州车牌,周五下午他特意调休了半天,准备开车回宁国,赶在车管所下班前上皖P牌。我问他:“你每周在杭州和宁国间往返一趟,考不考虑开顺风车带两个人,赚点油钱呢?”
“以前做过,象征性地收50块钱意思意思。”他说开旧车时带过在杭州工作的老乡,不为赚钱,只是做个顺水人情而已。现在换了新车,怕乘客不爱惜,为了50块钱搞得不愉快,划不来,所以不做了。
走杭瑞和宣桐高速,160多公里的路程本来只要3个多小时,但恰好赶上高速限流,我们到达宁国政务服务中心交购置税时,比预计时间晚了近1个小时,他爸爸和花100块钱雇的熟悉上牌流程的“黄牛”已经等了很久。
办事大厅里人不多,一位挂着实习胸牌的小伙子接待我们,手脚很麻利,10分钟不到就结束了“战斗”。这个速度,和大厅里摆放的“皖事通”app宣传牌,让我对宁国这样一个县级市留下了敢用年轻人、拥抱互联网的第一印象。
赶到车管所时,离5点下班还有不到15分钟。但网坏了,只能周一再办。叔叔觉得无所谓,招呼我们先回家吃饭,等网好了再说;但远铭请假不方便,他担心周五下午和周一上午连着请假不太好,所以有点沮丧。
远铭的老婆在宁国大市场开了一家“淘气猴精品童装”,晚上我们就在店里吃饭。因为老婆正常上班的话孩子没人管,经济实力又不允许她做全职妈妈,所以她和远铭的姐姐合开了这家店,两人轮班:跟打工挣的钱差不多,但好在时间灵活,可以照顾孩子。
我们到店里时,远铭的儿子阿宝正在供顾客休息的小沙发上玩,远铭一把抱起他,亲了一口,之后就钻进了里屋,看厨房在做什么好吃的。
为了招待我这个客人,晚餐非常丰盛——笋干烧肉和牛肉锅两个硬菜,搭配新鲜时蔬,再来个刚出锅的宁国粑粑,味道好极了。远铭的妈妈、奶奶、姑姑也来了,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地有说有笑。我也在这种欢乐的氛围下,跟叔叔多喝了几杯。
吃完饭,我本想帮忙洗碗,被姑姑一把抢了过去,说我难得过来,让我多跟远铭聊聊。家里人不懂他的工作,帮不上什么忙。
店里来了客人,远铭的老婆在接待;阿宝被爷爷抱到旁边散步去了,远铭在店门口吹风。“你们家的氛围真好啊!”我跟他感叹,“很和睦,亲戚之间没有那种客客气气的距离感,很放松。真羡慕!”
“小地方嘛,大家走动多,关系比较近,互相之间的家长里短都知道,就像一家人。”他说很多亲戚都是邮政系统的,有房,宁国的生活开销也不大,所以大家对经济不敏感,生活很安逸。
“我在杭州,我老婆在老家带孩子,比较辛苦,所以亲戚们没啥事都会来店里帮忙做做饭啥的。”他说为了帮小两口减轻负担,亲戚们来往更多了。
过了一会儿,远铭的姐姐过来换班了,他就开车带老婆和孩子去滨河路散散步。他周末难得回来,我识趣地落在后面,给他们留下享受三人世界的空间。
西津河边的塑胶跑道十分干净,叔叔阿姨有说有笑地散步走过,年轻男女满头大汗地在这儿夜跑;景观灯照出建筑的轮廓,远山若隐若现。河风温柔吹过,浓浓的生活气息让我对宁国好感倍增,这里真是一个宜居的好地方。
宁国的生活节奏比杭州慢很多,老百姓的面部表情是放松的。老婆抱着阿宝在听老人们唱戏,远铭微笑着走过来问我:“感觉宁国怎么样?”我反问他:“这里的生活这么舒服,留在杭州还是回老家,你将来怎么打算?”
他说宁国正在创城,城市面貌的改善挺明显的。“幸福感很高,老百姓都说‘个吊宁国人没得几个吊钱,还喜欢玩!’”他打开微信上的“宁国城管”公众号给我看——每天更新,汇报当日工作,接受公众监督。一个县级市能有这样的治理水准,让我刮目相看。
“去杭州也是没办法的事,谁愿意跟老婆孩子分开呢!主要是宁国没有合适的工作机会啊。”他说选择了互联网行业,就意味着要告别老家,这是很多来自小地方的互联网人的无奈。
家人刚开始不懂这个行业,不理解他的选择。后来,阿里巴巴名气大了,关于互联网的新闻也多了,他在杭州的收入比宁国的同龄人高不少,家人才知道这个行业发展前景好,支持他在杭州好好干。
“好在杭州比较近,我每周都能回来。”他说虽然跟老婆孩子异地,但起码周末可以团聚,目前还能接受。“如果是去北京工作的话,太远了,就不考虑了。”
“那就是准备留在杭州了?”
“留不住啊,”他说,“如果把老婆孩子接来杭州,我就不想租房,觉得有房才像个真正的家。我也考察过杭州的房子,觉得紫金港高速路口那边不错,开车上班50分钟左右;但是也要3万了,买不起,家里也支持不动。”
“那再努努力,跳槽去阿里呢?阿里的很多员工是可以不靠家里买房的。”
“去了阿里要‘996’,不能照顾家里。牺牲家庭的话,我没法接受。”他说对大公司没什么执念,如果只是涨点工资,对去阿里的兴趣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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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中午,我们去远铭的丈母娘家吃饭。老丈人本来在厂里加班,得知来了客人,特地赶了回来。今天远铭的姐姐轮班,她的女儿小苹果跟我们一起回来吃午饭。
可能是因为姐姐动了自己的玩具,阿宝和小苹果闹别扭,打了她两下。远铭马上就很严肃地命令阿宝站好:“跟姐姐说对不起!以后不能再打人了,听到没有?”
我问他:“阿宝这么小,明白你在说什么吗?”他说孩子有一点点意识时就要开始引导,这样以后讲道理才会听;如果现在让他当小皇帝放任不管,将来再逼着催着,那就难改正了。
我觉得他对孩子的教育还挺有一套,就问他阿宝有没有上什么兴趣班。他说没有。“我跟我老婆都觉得报不报班无所谓,等孩子大一点有了明确的兴趣之后再说。我们在阿宝的教育问题上不焦虑,不盲目攀比。”
远铭的丈母娘家摆了架钢琴,原来他老婆从小弹琴,大学念的也是师范音乐类专业。他跟着学了点,但不认识五线谱,只是生硬地记住了键位,能简单地摁一首《两只老虎》。
“乐器是越小学越好,所以我和老婆都很想让儿子学学弹钢琴。”说完,他坐到钢琴前,想弹首曲子给阿宝做个榜样。但是阿宝只对爸爸的电脑感兴趣,在键盘上一通按,看来长大了是要做互联网接班人。
远铭和阿宝在屋里玩,他老婆在客厅刷手机。我跟她开玩笑说:“远铭的公司可是‘女儿国’,你们异地,不怕出事吗?”没想到她很笃定:“我老公很老实的!异性朋友找他说话,他都会第一时间向我报备。我当初跟他在一起,就是因为他给我的感觉特踏实,特有安全感!”
我问她对目前的异地状态怎么看,没想到她的心态相当佛系——以远铭为主,听老公的;现在这种生活方式,5年内都没问题。“如果是去杭州租房子,一边打工一边带孩子的话,压力太大了,还不如在老家有人帮忙。”
开饭了,远铭的老丈人说啥也要跟我喝两杯。我问老丈人对小两口异地是什么态度,没想到老丈人也不介意。他认为女儿留在宁国更好,可以陪孩子;陪孩子的时间只有这几年,错过了就错过了。嘿,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吃完饭,远铭想到小区门口理个发,老婆在家带孩子,就不下去了。我很好奇,问他为什么全家都对异地这么宽容。他说其实老丈人是厂里的一个小领导,需要常驻厂里,也不经常回家——全家都习惯了。
另外,自己只有高中文凭,上了个民办培训机构的培训班,起点很低;而老婆从小学艺术,现在做的又是服装生意,算是文艺女青年。两人差异蛮大的,相处起来会有摩擦;但聚少离多,一些容易产生矛盾的点,平常暴露不出来,忍忍也就算了。
杭州的房子买不起,老婆和孩子过不去;宁国没有互联网产业,老家肯定回不来。难道永远这样异地下去吗?
他说希望在两年内把异地问题解决掉。但当我问他怎么解决时,他愣住了:“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承认最近一年多比较舒服,有些懈怠了。
西游TV工作轻松,也不怎么加班;家人体谅他独自打拼的辛苦,身体力行地支持他。没有房贷,车贷也不多,对他而言,来自工作和家庭的压力都很小。压力小当然有很多好处,但副作用是“温水煮青蛙”。
公司没有KPI,家里没有KPI,如果自己再不主动设个KPI,要在两年时间内在杭州买房等于做梦。我帮他算了一笔账,下班之后接点外包,一个月到手小2万块钱:补贴家用是够了,买房肯定不够。
我问他:“你身边的同事和朋友,有没有不靠家里买房的?”他说一个也没有。
“现在国家不是倡导军地融合吗,你是军人出身,在宁国本地也算互联网专家了,有没有相关的机会呢?”
“没有关注过。”他说自己比较宅,下班除了做外包,就是跟老婆孩子视频、刷刷抖音,也不继续钻研技术了。杭州的朋友都没什么想法,安安稳稳地工作;老家的朋友更不用说了,过过小日子就很满足了。大家在事业上没有什么规划,更不用说创业了。
互联网的发展日新月异,这是一个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行业。如果长时间原地踏步,可能面临这样的局面:工作难度不大,意味着可替代性很强。如果真的有一天离开西游TV,往上走,进不了大公司;往下走,薪资待遇打折,那可就动摇他的基本盘了。
华为被美国制裁时,Google和ARM公司纷纷终止与华为的合作。如果不是未雨绸缪,几年前就攻克了核心难题,确立了市场地位,华为应对制裁很可能不会像今天这般从容。
看他已经一脸凝重,我把这段话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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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上午,远铭又请了半天假去车管所。刚上好牌,他老婆打来电话:孩子发烧到了38度。他很担心阿宝,但又不得不赶紧出发回杭州。虽然这种情况已经出现了很多次,但每次都会有使不上劲、有心无力的感觉,这让他很懊恼。
我们几乎一路无话。我想,让他短暂地沉浸在不舒服的情绪中,或许更能激发他对未来的思考。下了高速,我们融入秋石高架路的滚滚车流中,继续在忙碌的城市中寻找自己的方向。
注释:
[1]本章画师:绒绒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