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忘了摄影,开始摄影
如果你听过埃尔加的E小调大提琴协奏曲,你会发现大提琴的忧伤真是像海一样深沉辽阔,那是男人的忧伤。最好的版本应该是杜普蕾的。小杜的演奏就像照射海洋的一道月光,从海面的波光粼粼,一直穿透到汹涌不息的海水深处。
音乐的美妙之处即在于此,它能让你意识到自己都不曾知道的自己,那些珍贵的情感,仿若水银泻地,无以言表。然而,你也很快就会发现这极其要命,因为如此的美好在活生生的现实中显现,往往带来一种更加无以言表的残忍。
这种残忍,可能会逼迫人以更彻底的态度面对自己无法坐视不理的一些东西。
比如尤金·史密斯,当记者问他:“似乎从《乡村医生》这个摄影专题开始,你给杂志的报道摄影就打上了一个烙印,而且这个烙印再也没有被替换过,这是一种前人没有勇气尝试的观看方式。这是你有意识所为的吗?”
尤金回答:“我是从贝多芬那里学到的。”
“贝多芬的哪个曲目?”
“噢,很多了。但如果一定要我带一个曲目去哪个孤岛上的话,那或许会是贝多芬的第14号升C小调弦乐四重奏。”
这是贝多芬完全失聪后,在生命的最后三年内完成的五首四重奏之一。彼时的乐圣正处于这种残忍之中,病痛、贫穷和孤独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据说他经常是边写边哭。然而,他所表现的“是一个新世界,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孤独的流浪者,在深渊的边缘或在黑暗的夜色中,他唤醒了美丽升起的天堂,在阳光下所有的生物变得灿烂辉煌……”
这样的评价是不是也同样适用于尤金·史密斯?
我始终认为,如果不是能够在其中呼吸、领会到自己生命的悸动,不是为了解决自己灵魂中盘桓不去的问题,那么,为什么非要摄影呢?
说这话的时候,我同时想到的是最近接触到的一些摄影师。他们不乏摄影的热情和技术,但似乎沉陷在一种奇怪的状态里面:急切地寻找一些立竿见影的方法,或者更直接地说,是点子,能够使他们手中的作品贴上某种流行的标签,获得认可。他们不知道,点子绝对是一个折旧率最高、生命力最低的东西。得到点子,等于得到一双一次性筷子,夹了眼前的这盘菜,就扔了吧。
其实,我也很理解他们,当下宛如中药铺子一般的流行评价体系,发明了不少令人眼花缭乱的流派、套路和说辞,似乎哪个赶不上趟儿就得被时代抛弃。但是,很可能就在你脚不点地地赶着这些趟儿的时候,你却被摄影抛弃了。
在一个工作坊,一个打比赛从未失手过的摄影师告诉我,他来的第一天晚上就失眠了,因为他惊觉获奖无数,却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作品。他不是个例,正因为我知道如此,所以在那次工作坊,我特意做了一个题为“作为视觉思维的摄影——一个与摄影无关的讲座”的讲座。
这个题目确实是有感而发:摄影是视觉思维的产物,不是点子、形式、标签、奖项的产物。所有的风格、类型、手段、品相,都是思维的结果,而不是原因。做听觉、嗅觉、触觉的实验,是为了体验视觉转换中的特点——使一个人走向艺术的,不是严肃的训练,而是一些身体深处挥之不去的感官记忆。音乐、绘画、诗词、电影、书法,为的是寻找思维的路径——我们的思维,是阡陌交通的广袤原野。所有的内容都与摄影无关,而目的又是:究竟什么是摄影?摄影的目的又是什么?
尤金·史密斯 《乡村医生》之一
面对一群急切寻找方法的摄影师,我宁肯说:“请忘了摄影。”必须在生命开始的地方,再开始摄影。
有一个流传甚广的故事,当大师史塔克听过杜普蕾的演奏后,他说:“像这样拉琴,肯定活不长久。”一语成谶!但又如何?如果不能够尽情地倾泻挥洒自己的生命,又为什么要拉琴呢?
我们不会觉得杜普蕾是在装,不会觉得尤金·史密斯是在装。为什么?因为他们在演奏时,在拍摄时,忘了音乐,忘了摄影!他们记得的,是生命本身。
而我们,常常离间自己与生命,却又试图以某种技术来为它保鲜,因此,摄影成为手段,而不是观念;成为工具,而不是立场。有一句时髦的话,叫“跟随自己的内心”,每每被拿来做无话可说的挡箭牌;内心是什么?《圣经》里说,内心即“内在真实的人”,从此意出发,有多少“跟随自己的内心”不是在装?
当我们忘记摄影,跳出这个空间,以通识的眼光阅览万物时,就会发现:所有的专业其实都是一场人生的历练。比如音乐和摄影,都是关乎时间的艺术,稍纵即逝,不可复制。音乐只有在进行当中,才能察觉到每个瞬间的声音对应当下的动作和所在位置,及它们何以来与何所往,音乐必须有脉动的活体的感受及认知才能体现出来。摄影不也一样?
所以摄影的瞬间是过程中的瞬间、关系中的瞬间、变化中的瞬间,而不是凝固、死亡的一瞬间。从音乐的旋律与节奏中我们完全能体会摄影中语言形态的整饬与冲突,景别的深浅、画幅的大小、色彩的轻重、明暗的起伏……每一小节音符与前一小节音符的关系,完全可以理解为前一个画面与后一个画面之间的关系。这些,不是各类流行标签上的生产指南,而是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我们面对的生命,以及,什么是真正的摄影。
忘了摄影,再开始摄影。
忘了摄影,才能开始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