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快7点了，天还没有黑，反而骤然变亮，头顶灰蓝的云层渐渐往下过渡为蔚蓝。在远处的地平线上镶了一道白色的边，从后面透出刺眼的白光，间或有一两声隆隆的雷声传过来，在半空中低沉地消逝了。

一连几天都在傍晚时分显出大雨的征兆，但始终没有下，每回随着暮色偃旗息鼓。今天地上已经下来徐徐凉风，蝉噤声不叫了，看样子真要下了。

不知道猫带没带雨衣，他去参加同事的婚礼。快下班时他来电话：“你好。”“请问哪位？”“我是检察院，明天上午你来一趟……”“打错了，我是公安局。”“呵呵，被小猪识破了！”“干吗？”“晚上要去吃喜酒——我忘了。”“知道你就有事，不然不会给我打电话。”“……”“你别喝酒，我在店里等你。”“噢。”我听他挂了以后，搁下电话。他还是这样，记得的总不如忘掉的多。

猫的脸庞浮现在我眼前，我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他有一双含笑的眼睛，带有书卷气的脸，一见之下让人平添几分好感，不过这些没有妨碍他轻易淹没在人群中。20岁之前，我从没想过会爱上这样一个人。他和我截然不同，与我的想象也相去甚远。

百无聊赖，我随手打开一个网站，光怪陆离的画面立刻在眼前跳动不止，有几个词分外炫目：新新人类、网恋、哈韩，都是时下媒体最热衷的内容。前两天，本地晚报也新增了版，开辟出“大话网路”、“新人类驿站”一类专栏，以及更多的广告位。不过相比一些大报已远远滞后。

东西凡是打上了流行的标记，往往生命力强、生命期短。传媒的眼里只有利润，一个个急不可耐地趋附潮流，迎合大众，生怕落在别人后面，根本无视对大众的荼毒。我有时萌生出可怕的怀疑：它们愚人是因为自己先受了愚弄。不过历来只有错买的没有错卖的，就像我一方面鄙夷这些玩意，一方面又觉得对自己的店不无益处。

我开始乏味地点击电脑里的快捷方式，C盘中有一个文本文档叫“海底天窗”，里面是一首诗：

我坐在冬日阳光午后的影子里

看一根烟燃成

灰烬

一点猩红映在沾灰的玻璃窗上

最后一瞥灼痛了

瞳孔

手指抚过……

毫无预告地，雨忽然落下来，打在南窗上，噼啪作响。开始一点一点，猛地变大了，密密匝匝地，而后愈来愈响，愈来愈急，铺天盖地砸过来。光线霎时变暗了，屋里的人躁动起来，提高了音量，嘈杂的人声和雨声汇成一片。过了一会，人们安静下来，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屏幕上。雨仿佛小了些，夹杂着雷声不紧不慢熨过天空。

我开了灯，回身坐下找到刚才被打断的地方。

手指抚过琴键像细细的静脉

蓝色液体幽幽

流淌

心，湿漉漉的是一株海底植物

在墨色中生长

喘息

听，没有回音

诗仿佛没写完。写诗人的确像一株水中的植物，不过不长在海底，而是浅水里的水仙。

这是韩洌的手笔，用来发给异性网友。韩洌喜欢网络，喜欢音乐，喜欢写诗，喜欢女人。除了最后一条和同性志趣相投，其余部分男人们是不屑一顾的，但独受女性青睐。在那些世故的大男人中间，他就像他一米六九的身高一样孤独。网络不仅弥补了缺陷又给他施展的空间，不是每个人都能那么幸运，或者不幸。

窗外，雨渐次小下来，淅淅沥沥一阵，悄无声息地停了。有人打开窗，空气里传来雨后清凉而微腥的气息，天全黑了。我上线，开始和韩洌聊天。

美狄亚：听说情鉴要来，看来你进展得不错。

皮影戏：她星期五从上海过来，住两天。

情鉴是上海一家外企的白领，今年28岁，网名“才情可鉴”。她和韩洌在网上聊了一个月，据说是美貌与智慧并重的女人，网络里的稀有物种。韩洌有一次兴奋异常地宣称，情鉴刚刚向他透露了三围：36、26、36，加上她一米七的高挑身材，简直让人流鼻血。当下，由于事主的口无遮拦，人人都了解了他的网络情人。好在他一向大方好脾气，本来么，单靠打字泡上女人是脸上有光的事。

美狄亚：希望你的热辣美女不让你失望。

皮影戏：你认为她是恐龙？

美狄亚：那倒不是，既然要见面，女人不会拿自己的相貌开这种玩笑。

皮影戏：那你指什么。

美狄亚：一个动辄拿骄人三围向男人示威的女子，是否会像她的网名一样富有才情。

皮影戏：我对笨女人不感兴趣，你就很聪明，不过太尖锐了。

美狄亚：你是处男么。

皮影戏：怎么，要对我下手？

美狄亚：你关心的恐怕不是她的才情。

皮影戏：你是不是听谁说过什么。

美狄亚：听你说就够了。凡事自有分晓，我虚长你5岁，就当是做姐姐的絮叨吧。

皮影戏：我不介意，老姐。

美狄亚：亲攀得倒快。

皮影戏：认你有面子啊，老姐是知性美人，虽然不够漂亮，我第一次看见你就想，那么没个性的人居然也能泡到这种女朋友。

这是80年代出生的人最鲜明的特征——赞美一样东西和诋毁一样东西，同样毫无保留。如果碰到他们赞美和诋毁同一样东西，那真有得瞧。韩洌现在甜言蜜语，说不定什么时候会破口大骂，全凭一时兴致。个性和年龄共同作用，助长他成为一个酷爱批判，口角讥诮，擅长精神胜利法的和平主义者。

马达声由远而近。

美狄亚：没有个性的人一分钟后进门。

皮影戏：？

美狄亚：他摩托的声音。

皮影戏：嘻嘻，厉害。

美狄亚：再会。

流星：你好，是我

美狄亚：我要下了。

流星：再见

美狄亚：周六8点见。

然后，几乎在同时——

流星：下周的事别忘了

罗彬与我的确有相似之处：既不自信也不相信别人，凡事总要反复求证才能肯定。不像我的猫，容易满足，随遇而安，自得其乐。一个忠实于自己的人就如同一个心灵上的隐士，无拘无束——这是我无法企及的。

猫推开门，每次一见到他，我就会忘记烦恼。

他是我生命里的阳光，不炫目，也不灿烂，而是和煦的。或许因为人会被与自己不一样的人所吸引，那些不一致令你想要得到，想要用自己去中和。

无论过去怎样，我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