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德性:《九章集》第1卷第1-4章集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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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言[1]

本篇文章肯定写于公元207年初,某种意义上是“论星辰是否是原因”(II.3)的续篇和补充。以普罗提诺写作作品的时间论,本篇文章是第53篇,“论星辰是否是原因”是第52篇。“论星辰是否是原因”论证人的灵魂可以不受尘世之事的影响,本篇文章则主张灵魂之于身体感受(情绪:pathe)[2]和较低物理功能的优先性。写作这两篇文章时,普罗提诺已经疾病缠身并于数月后辞世。

为了建构他的哲学人观,普罗提诺勾略了两种不同甚至似乎不相容的传统并努力加以结合。

第一是柏拉图传统,它认为灵魂是分离的形式并且是不朽的。柏拉图的中期对话例如《斐多篇》《理想国》和《斐德若篇》尤其关注这个主题,并被普罗提诺结合在有关柏拉图《阿尔基比亚德篇》核心观点的讨论中:灵魂与身体的结合只是暂时的,人作为完全独立的认知和伦理主体必然会摆脱身体和感觉。

第二是亚里士多德传统,它认为灵魂是诸官能的自然物体的原始实现(entelecheia)(亚里士多德《论灵魂》II 1.412b5-6)。换言之,形式(eidos)支配着一个承受的、自然构造的物体并以这样的方式复合成生命有机体。在这种情况下灵魂失去了其独立(分离地)存在的可能性,如同所有任何生命物一样,人也会随着有机体的死亡而消亡。

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观点显然是对立的,但此后无论柏拉图主义者还是漫步学派都试图调和这两者,他们提出所谓的关于灵魂的双向细分:理性的(logikon)或者理性推论的(logistikon)部分和非理性的(alogon)或者易情绪化的(pathetikon)部分。第一部分(理智的和推论部分)是不朽的并为人专有,而第二部分 [感觉意识、情绪或情感(pathe)和本能冲动]也为动物所具有,它不可能是不朽的。这个观点的主要困难在于:它把人(心灵和理智功能的单一主体、实践活动和伦理责任的单一主体)划分为动物(zoikon)要素(身体和非理性灵魂的复合)和分离的(独立的)理智,而理智是完全神圣的,即使它与神不完全同一。因此,理智不为某个人专有,它超越于个人。

解决上述困难的一个可能方法在于:不把灵魂的知觉和情绪的呈现视为根源于灵魂的某些较低部分,而把它使用在亚里士多德所谓的功能(dunameis)构造的意义上。这是波西多纽所采取的方法:它既能够把非理性因素导入心理学,又能够不完全放弃斯多亚学派心理学的一元论。公元一世纪漫步学派的哲学家(载于伪普罗塔克的《人的情绪性因素:它是其灵魂功能的一部分吗?》)显然采取了这种解决策略。柏拉图主义者无法接受这种方法,因为这不仅与《蒂迈欧篇》的清楚论述矛盾,而且没有给灵魂独立于身体留出空间。于是像努美尼俄斯这样的柏拉图主义者就进一步发展二元论,其观点已经接近诺斯底主义。

亚里士多德《论灵魂》(I 4.408b13-15)提出如下观点:“也许较为聪明的是,不说灵魂在悯怜,或学习,或思想(理解),而毋宁说,那个人因灵魂而织布而造屋(ton anthropon tei psuchei)。”(译文根据吴寿彭译《灵魂论及其他》,商务印书馆2007年)。亚里士多德虽然没有说明“人”(anthropon)的含义,但是记载在伪普罗塔克作品中的公元一世纪的漫步学派观点认为它指的是身体和灵魂的结合或者复合物(to koinon),“然而‘我’(ego)不是灵魂,而是人(ouk eimi he psuche all ho anthropos)”。这个观点迹近于认为人只是情绪(感受)、欲望和行动的主体,而不是更高心理功能的主体,这是直接在批评柏拉图《阿尔基比亚德篇》的人观了。斐洛则接受柏拉图的人观,他认为一方面受造者(ton plasthenta anthropon)是感知觉(aisthetos)的物体,无论男女都由身体和灵魂构成,都具有必朽的本性;另一方面他们又都是思想(noetos)的物体,无论男女都是无形和不朽的。可见公元一世纪之后的思想重新回到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对立的局面。

普罗提诺的第一个回应是每个具体的人都具有可理知世界的形式,他在“是否有关于个体的理型”一文中进行了讨论。《九章集》目前的这篇文章(第一卷第一章)继续持这种观点,但这篇文章的重点在于统一性如何借由层级依赖性约束人类意识的不同层面。

普罗提诺还检查了伦理方面。关于理性和非理性的激进区分使柏拉图本人在有关人类行为责任的归因上陷于无法解决的困难,普罗提诺则坚持认为所有错误和责任都由我们灵魂的形体性影像所致,我们真正的自我根本不会犯错(anhamartetos)。

尽管这篇文章有许多未曾解决的难题,但是波菲利(Porphyry)还是把它列为《九章集》的首篇,其原因就在于有关人的本性的讨论是普罗提诺哲学实践的视野所在,其伦理学方面涵盖了《九章集》第一卷的绝大部分主题。这样一种“人观”发端于柏拉图的《阿尔基比亚德篇》,阿斯卡龙的安提俄库(Antiochus of Ascalon)时代则已经成形,并在古代晚期持续地得到研究。


[1] 导言撮要来自Paul Kalligas,The Enneads of Plotinus:A Commentary,Vol.1,pp.102-105。这里只是撮要而非逐字逐句译出。下面均同。

[2] 希腊文pathe的翻译颇为困难。我们会根据文本语境翻译为情绪、情感、感情和感受,主要译为感受和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