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早期新诗文献辑编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康白情26首

《雪后》(八年一月十一日)

康白情

雪后北河沿的晚上,没有轧轧的车声,呖呖的歌声,哑哑的鸟声,……

 也没有第二个人在那里走路。

雪压的石桥,雪铺的河面,雪花零乱的河沿,——

 一片莹光,——衬出那黑影迷离的两行稀树。

远天接地,弥望模糊。

隔岸长垣如带,露出了垣外遮不尽的林梢;

 更缀上断断续续的残灯,——看到灯穷,知是长垣尽处。

兀的不是一幅画图!


人在画中行,

 还把格呀格的脚声,偷闲暗数,——

 一步!……两步!……三步!……

怎么?好像不是走在这里样呢?

 溜来欲滑,踩去还酥,——

 记取绒绒春草江南路。

忽见有淡淡的影儿,

 才知道中天月色如许。

(选自《新潮》1919年3月第1卷第3号)

草儿在前

康白情

草儿在前,

鞭儿在后,

那喘吁吁的耕牛

正担着犁鸢,

着白眼,

带水拖泥,

在那里“一东二冬”的走。

“呼!——呼!……”

“牛呀,你不要叹气。

快犁快犁,

我把草儿给你。”

“呼!——呼!……”

“牛吔,快犁快犁。

你还要叹气,

我把鞭儿抽你。”

牛呵!——

人呵!

草儿在前,

鞭儿在后,

(选自《新潮》1919年4月第1卷第4号,题为《牛》,后改题《草儿》、《草儿在前》)

梦境

康白情

 我总火样的热;

他总冰样的冷。

每日家的梦境,

何曾有一刻醒!


 要真一往的冷和热,

怎么知道梦境?

看如今醒!

看谁热谁冷!


 我退了一分热;

他减了一分冷。

还入我们的梦境,

永也不愿醒!

(选自《新潮》1919年4月第1卷第4号)

窗外(八年二月九日)

康白情窗外的闲月,

 紧恋着窗内蜜也似的相思。

相思都恼了,


 他还涎着脸儿在墙上相窥。

回头月也恼了,

 一抽身儿就没了。

月倒没了;

 相思倒觉着舍不得了。

(选自《新潮》1919年4月第1卷第4号)

《桑园道中》(八年七月九日)

康白情

我经津浦路往上海,午后热气熏腾,车上实在难受。所幸到了沧州,满天的阴云密布起来,一阵阵的飘风冷吹起来,跟着大点大点的“偏东雨”乱打起来。一时秋气弥空,脾胃为之开沁。约莫到了桑园的地方,雨就住了。太阳也渐渐的要落坡了。那一种晶莹清爽的风光,简直扑人眉宇。这真是可爱——十分的可爱哟

甚么尘垢都被雨洗空了。

甚么腻烦都被凉扫净了。

只剩下灵幻的人,

四围着一块灵幻的天。

山哪,岚哪,

云哪,霞哪,

半山上的烟哪,

装成了美丽簇新的锦绣一片。

遍地的浓湿

反映出灿烂的金色,

越显得他无穷的化力。

沟水不住活活的流着;

淡烟不住在柳条儿边浮绕;

暮鸦不住斜着肩儿乱飞;

人却随着他们,——心似流水般的浪转。

好一个动的世界!

一个活鲜鲜的世界!

天呵,你是有意厚我们么?

是无意厚我们邪?

哦,——远了。

快不见了,

这样的自然!

这样的人生!——

但他俩各走各的道儿,

却一些儿也不留恋。

(选自《新潮》1919年10月第2卷第1号)

再见

康白情

越老越红的红叶

红得不能再红了,

便岂里可啰的落下来了,——落了遍地。

越老越红的红叶

高兴了嫁了西风,

便岂里可啰的落下来了,——落了遍地。


越老越红的红叶

不高兴嫁给西风,

恋了恋枝,

髣髴也没有甚么恋枝,

也岂里可啰的落下来了,——落了遍地。


红叶没有甚么;

天却对着他板起脸子。

红叶没有甚么;

人却望着他抽着肠子。

红叶没奈何,

“才抗着嗓子歌起来了。”


歌道,——

“我是红叶。

和我一道儿的是我的天。

天让我青我就青;

天让我黄我就黄;

天让我红我就红;

天让我不要恋枝我就放下我的责任。

但我们还要再见。

我们再见,——再见!”


歌声还没有终,

歌响还没有绝,

那还在枝上的红叶

又岂里可啰的落下来了。

八年十一月十六日

(选自《少年中国》1919年12月第1卷第6期)

女工之歌

康白情

我没穿的、

 工资可以买穿。

我没吃的、

 工资可以买饭。

我没住的、

 工资便是房钱。

我再没气力、

 他们也给我二角一天。

  他们惠我惠我!

我有儿女、

 他们替我教育。

我有疾病、

 他们给我医药。

我有家务、

 他们只要求我十点钟的工作。

我有孕娠、

 他们把我几块钱让我休息。

他们惠我惠我!

   八年八月三日、时在上海。

(选自《星期评论》1919年10月第20号)

送慕韩往巴黎

康白情

慕韩,我来送你来了!

这细雨沾尘

正是送客的天气。

这样的风波——

我很舍不得你去;

但我并没有丝毫的意思留你。

你看更险恶的太平洋,

其实再平静的没有!

朦胧的日色

照散了漫江的烟雾。

但我觉得这世界还是黑沉沉地。

慕韩,我愿你多带些光明回来;

也愿你多带些光明出去。


听呵!——

这汽船快就要叫了!

她叫了出来

她就要开去;

我们叫了出来

我们就要做去。

慕韩,你去了?——

我也要去了!

      八年八月二十五日。

(选自《少年中国》1919年9月第1卷第3期)

暮登泰山西望

康白情

白白隐约、暮云把他遮了:

一半给我们看;

一半留着我们想。

日的情么?

云的情邪?


谁遮这落日?

莫是昆仑山的云么?

破哟!破哟!

莫斯科的晓破了,

莫要遮了我要看的莫斯科哟

那不是黄河?

那一条白带似的不是黄河?

你从昆仑山的沟里来么?

昆仑山里的红叶,

想已饱带着一身秋了。

斑斓的石色。

赭绿的草色,

和这红的,黄的,紫的,蓝的,白的,松铺在一地的山花相衬。——人

 压在半天里。

这么一块扎细花的破袖!

花草都含愁,

为着落日,也为着秋。

我说“不用愁呵!

天地不老,我们都正在着花呵!”

             八年九月二十五日。

(选自《少年中国》1919年11月第1卷第5期)

疑问

康白情

燕子!

回来了?

你还是去年底那一个么?

花瓣儿在潭里;

人在镜里;

她在我底心里。

只愁我在不在她底心里?

滴滴琴泉。

听听他滴的是甚么调子?

这么黄的菜花!

这么快活的蝴蝶!

却为甚么我总这么——说不出?

绿釉釉的韮畦中,

锄着几个蓝褂儿的庄稼汉。

知道他们是否也有了这些个疑问?

(选自《少年中国》1920年2月第1卷第8期)

江南

康白情

只是雪不大了,

颜色还染得鲜艳。

赭白的山,

油碧的水,

佛头青的胡豆土。

橘儿担着;

驴儿赶着;

蓝袄儿穿着;

板桥儿给他们过着。

赤的是枫叶,

黄的是茨叶,

白成一片的是落叶。

坡下一个绿衣绿帽的邮差

撑着一把绿伞,——走着。

坡上踞着一个老婆子

围着一块蓝围腰,

咵咵的吹得柴响。

柳椿上拴着两条大水牛。

茅屋都铺得不现草色了。

一个很轻巧的老姑娘

端着一个撮箕,

蒙着一张花帕子。

背后十来只小鹅

都张着些红嘴,

跟着她,叫着。

颜色还染得鲜艳,

只是雪不大了。

     二〇,二,四,在沪宁路车中。

(选自《少年中国》1920年3月第1卷第9期)

送许德珩杨树浦

康白情

“打呀!

罢呀!”

呼声还在耳里。

但事还没做完

你又要去了。

但世界上哪里不应该打?

哪里不应该罢?

又何必一处?

暴徒是破坏底娘;

进化是破坏底儿。

要得生儿,

除非自己做娘去!

奋斗呵!——

努力,加工,永久!

“有征服,

无妥协,”

我们不常说么?

牺牲的精神;

创造的生命。

哦!你不要跟着;

你但领着;

他们终归会顺着!

奋斗呵!

努力,加工,永久!

送你一回;

送你一回;

又送你一回。

前门外细腻的月色,

水榭里明媚的波光,

怎敌得杨树浦这么悲壮的风雨!

笛呀,轮呀,喧声呀,

都髣髴在烟嶂里雄着嗓音喝道,

“好呀!别呀!”

楚僧

前途!珍重!

“楚僧!

楚僧!楚僧!

斯——唪!”

    二〇,二,十五〇,

(选自《少年中国》1920年3月第1卷第9期)

鸭绿江以东

康白情鸭绿江以东不是殷家底旧土了!

但滔滔的江水还尽管绿着。

江之东是尚白的,

却也有些种药的在这里穿着蓝褂儿。

江之西是尚蓝的,

却也有些挑菜的在那里飘着白带儿。

甚么东西江水,可以割断人间底爱么?


鸭绿江以东不是殷家底旧土了。

但我也不愿她还是他底旧土,

让她就是她自己底旧土好了!

好秀丽哟,这些层层叠叠曲曲折折的峦嶂!还有平平的溪水,就回绕他们懒懒地流。着遍山野都是小松;

遍田坎都是青菜;

遍家屋都放着鸡豚,

——装点成了太平的景象。

天之所以助她么?

还是所以误她邪?


回望故乡,——

蔚蓝的天空远映着,

甚么高山大河,都迷在飞絮似的白云里了。

路远了,

路远了,

也听不出青秧田上底杜鹃声,

只有这满山红着底杜鹃花还拟得出几分乡味儿。

呀!我最爱你杜鹃花,

爱你的红,

爱你底红好像是血染成的!

呀哈!“溅我黄儿千斗血,

染红世界自由花!”

——朱家郭解底侠风那里去了?

但我相信这个还终归睡在我们底骨子里的。

但滔滔的江水还尽管绿着。

哦,好兄弟,好姊妹,

你们去照照你们底面孔!


看呵!

去年的稻椿还在田里。

顶着瓮儿底妇人正去井边汲水。

土里躬着的庄稼汉儿正把锄头儿薅草。

唉!我可爱的老百姓们,这几年底收成好么?

上了田租,剩下的怎么样了?

你们所希望底子女们读书得怎么样了,——我可爱的老百姓们?


噫!那里底杜鹃声?

“还我蜀来!还我蜀来!”

望帝之魂怎么也飞到这里来了?

“还我蜀来!还我蜀来!”……

哦,好兄弟,好姊妹,

鸭绿江以东不是殷家底旧土了,

但我也不愿她还是他底旧土。

起哟!起哟!……

        ——一九二〇,五,一,南满路

        车中。——

(选自《新潮》1920年9月第2卷第5号)

归来大和魂(有序)

康白情

由神户回上海,过长崎登陆,再上春日丸,我真和日本小别了。既而相去越远,凭栏回眺,只见汪洋,追怀日本底美,不胜恋恋,而一念及她底丑,又不胜可惜之情。记得我在东京帝国大学演说,曾说到《大和魂和世界底文化》,深惜大和魂之附非其体。于是本这个意思,赋长歌几章以招之。


大和魂,我底心醉了。

你所备的,大体都给我爱了。


算哟!

孤傲的山,

险绝的水,

炫缦的樱花,

不是你底灵么?

俭约的“下駄”,

干净的席子,

忙不了的竹扫把,

不是你底肉么?

悲壮的歌,

质朴的踊,

沈雄的剑,

有耻的“腹切”,

鹿儿岛底战卒,

赢得死恋底江户子,

不都是你底儿么?

哦,大和魂,

我所爱的,大体都给你备了。


只可惜你自己没有柁儿!


譬如染丝,

你好比白矾;

有了你颜色就亮了。

你却不问他是甚么颜色。——

染于苍就苍;

染于黄就黄。


譬如酿酒,

你好比曲子;

有了你就酦酵了。

你却不问他拿去做甚么。——

饮交杯也用他;

配毒药也用他。


又譬如机器,

你好比力;

有了你就动了。

你却不问他做的是甚么。——

或者缝衣;

或者舂米;

或者榴散弹也是他造的。


哦,大和魂,

只可惜你自己没有柁儿,

你把道儿走错了!


你为甚么可贵?

不是为人间而可贵么?

人间不用神性,

不用兽性。


要你拥一人,

教你爱国;

却教你不要爱人间。

“四大德”甚么东西?

不只是奴性罢了么?

我见你底神性;

见你底兽性;

却何曾见你底人性!


我最爱的江户儿,

——不曾尚名誉,尊仁义,扶弱而抑强,以供人役使为贱么?

侠邪,江户儿!

君子邪,江户儿!

不也是大和魂底儿么?

如今,却怎么不见了?

不见江户儿,

所以成其为贵族官僚军阀压平民,而资本家压劳动者底日本么?

所以成其为爱国而不爱人间,徒见神性兽性而不见人性底日本么?

——羞哟!

山孤傲而无脉;

水险绝而能留;

樱花炫缦而不终……

也是大和魂底灵么?

日本呀!

不见江户儿,

我为你哭了!


哦,大和魂,

你还在么?

你把道儿走错了!


归来,大和魂!

归来,大和魂!

守你底灵;

养你底肉;

好好地带着你底儿;

刬除你底蟊贼;

以你底血洗你底污;

不要作人间底仇而作人间底友!

             (六月七日,春日丸船上)

(选自《时事新报·学灯》1920年6月)

别少年中国

康白情

黄浦江呀!

你底水流得好急呵!

慢流一点儿不好么?

我要回看我底少年中国呵!


黄浦江呀!

你不还是六月八日底黄浦江么?

前一回我入口;

这一回我出口。

当我离开日本回来底时候,

从海上回望三岛,

我只看见黑的,青的,翠的,

我很舍不得她,

我连声呗出几句

“山川相缪,

郁乎苍苍。”

直等我西尽黄海,

平览到我底少年中国,

我才看见碧绿和软红相间的,

我底脉管里充满了狂跳,

我又不禁呗出几句

“江南草长,

群莺乱飞。”


黄浦江呀!

你不还是六月八日底黄浦江么?

今天我回望我底少年中国,

她还是碧绿和软红相间的,

只眉宇间横满了一股秋气,

——“袅袅兮秋风,

洞庭波兮木叶下。”——

你黄浦江里含得有汨罗江里底血滴么?

少年中国呀!

我要和你远别了。

我要和你短别五六年——

知道我们五六年后相见还相识么?

我更怎么能禁呗出几句

“对此茫茫,

百感交集!”


我乐得登在甲板底尾上

酬我青春的泪

对你们辞行:

我底少年中国呀!

愿我五六年后回来

你更成我理想的少年中国!

我底兄弟姊妹们呀!

愿我五六年后回来

你们更成我理想的中国少年!

我底妈呀!

我底婆呀!

愿把我青春的泪

染你们底白发,

愿我五六年后回来

摩挲你们青春的发呵!

         (九月二十八日,支那船上)

(选自1922年初版《草儿》)

太平洋上飓风

康白情

黄云拥着太阳;

黑绿的水吹着白浪。

万顷,十万顷,百千万顷零零落落的波涛都怒掀掀地挤着,推着,嚷着,要争把太阳吞在肚里。

太阳却只高抽抽地冷笑着,斜盼着他们吹气。

他们上上下下地辉映出一道掠眼的银光。

哦!天垮下来了;

海倒立起去了;

人都腾在半空里了!

海鸟却一个两个,两个三个,起起落落地挨着浪花飞漩。

但是,海鸟呵!海鸟呵!

你今夜宿在哪里?

——一九二零年十二月二日于乃路船上。——

(选自《少年中国》1921年2月第2卷第8期)

送客黄浦

康白情

送客黄浦

我们都攀着缆,——风吹着我们的衣裳,——

站在没遮栏的船楼边上。

黑沉沉的夜色,

迷离了山光水晕,就星火也难辨白。

谁放浮镫?——髣髴是一叶轻舟。

却怎么不闻桡响?

今夜的黄浦

明日的九江

船呵,我知道你不问前途。

尽直奔那迍流的方向!

这中间充满了别意,

但我们只是初次相见。

送客黄浦

我们都攀着缆,——风吹着我们的衣裳,——

站在没遮栏的船楼边上。

看看凉月丽空,

才显出淡妆的世界。

我想世界上只有光,

只有花,

只有爱!

我们都谈着,——

谈到日本二十年来的戏剧,

也谈到“日本的光,的花,的爱,”的须磨子

我们都相互的看着。

只是寿昌有所思,

他不曾看着我,

也不曾看着别的那一个。

这中间充满了别意。

但我们只是初次相见。

送客黄浦

我们都攀着缆,——风吹着我们的衣裳,——

站在没遮栏的船楼边上。

四围的人籁都寂了。

只有他缠绵的孤月,

儒照着那碧澄澄的风波,

碰着船毗里绷垅的响。

我知道人的素心,

水的素心,

月的素心——一样。

我愿水送客行,

月伴我们归去!

这中间充满了别意

但我们只是初次相见。

       八年七月十八日。

(选自《少年中国》1919年8月第1卷第2期)

石头和竹子

康白情

莹净的石头,

修雅的竹子,

他们在一块儿,

一般的可爱——分不出甚么高下。

但有时竹子的秀拔还胜过石头的奇峭。

哦,看呀!

拜哟,——拜哟!

竹子都拜到风的脚下了!

不拜的是石头。

他头上的细草摇摇吹动

越显出他轩昂的气度。

接着一阵的雨。

欢喜冷浴的是石头,

竹子倒可怜得不像样了。

翻了晴了。

太阳出来了。

他们髣髴又都抿着嘴笑了。

        八年八月一日。

(选自《新潮》1919年12月第2卷第2号)

社会

康白情

醉人的荷风往来吹动,织起湖面一闪一闪的绉纹。那娇艳的荷花半句话儿也没有,只随意望着人憨憨的笑。一个二十四五的妇人,她的姿态是狠婀娜的而她的装饰却是很朴素的,独倚在卐字栏边,髣髴正细数莲瓣上的条理。她的怯弱,都被对面的荷花给他尽情披露了。

她偶然想起了甚么,翻眼望了望青天,又低下头看着碧水。

曲栏下不当风,水再平静的没有了。她回互的默看着水里,掠了一掠鬓;看她髣髴不知道有多少心事说不出似的。

栏上过来了我们这些欢笑的少年。她随便看了一看我们,自己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就立起身来走动;背地长叹了一声,慢慢的出门上船去了。

这里是三潭印月的背面,她的船绕着这所院子荡转来了;船上还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姑娘,笑嘻嘻的给她带着一个笑嘻嘻的小女孩子。她只是凝望着湖山,一声儿不响。

这么大热的天气,风揭起她表面的纱衫,她贴身还穿着一件毛织的衬衣。

她看着我们这些欢笑的少年似乎心里有无限的羡慕,但不觉得有半点儿希望。我们有能操粤语的和她说话,她也糊乱答应我们。

我们只知道欢笑,弄一只野船作玩,不提防把水溅了她的一身。她对我们忍不住一笑口内露出很白很整齐的牙齿。但她的笑容马上就敛了。顿时现出一个更惨然的样子;她的两道眉儿都锁得要连拢来了。这时醉人的荷风还是往来吹动,织起湖面一闪一闪的绉纹。那娇艳的荷花半句话儿也没有,只随意望着人憨憨的笑。

(选自《少年中国》1920年10月第1卷第3期)

干燥

康白情

晴着;

风着;

杖儿,壶儿,凳儿倚着。

但他们却只无情的对着我。

鸟歌讴着;

李花开着;

两两的蜂儿恋着。

但他们却只无情的对着我。

油菜浇着;

白牛底背上骑着;

才黄的桑叶儿采着。

但他们却只无情的对着我。

(选自《少年中国》1920年3月第1卷第9期)

斜阳

康白情

斜阳从老柏树里透下来

压在中央公园背后底红墙上。

墙下底野花也被晚风吹颤了。

他们点上阳光,

更紫金得可爱了。

绿叶子边底缝里

尽填着花花路路的胭脂色。

哦,你秾艳的胭脂色,

我直要和你亲嘴了!

        (六月十七日,北京)

(选自1922年初版《草儿》)

天亮了

康白情

天亮了么?

夜娃子嘎嘎地飞着。

我底梦醒了。

起来;

摸我底箱奁;

收拾我底行李。

月光从亮瓦里透进来,照在我底帐钓上。

夜来香隔着我妈底屋子香过来。

妈呵!我怎么样舍得你?

只是你把我错爱了。

你怎么样不谅谅我底心?

你怎么样不想想你当年底自己?

你不曾也误过么?

你自己误了还不足,还要误你底女儿么?

或者谁教你取偿于你底女儿么?


村狗叫得好利害,

杂着窗外悉悉的虫声。

我底行李收拾好了。

我底髻儿也挽过了。

月光也斜到粉壁上去了。

天大概要亮了。

屋里都耸着模糊的黑影儿,

——怕哟!

屋梁上一炸,好像我嫂没有睡着底叹声。

嫂呵!只有你知道我底心;

只有我底心知道你知道我。

只是你当初也太随人摆布了。

从今后谁来慰你?

也谁来慰我?

愿你珍重!

愿我们都自慰哟!


鸡叫了。

老鸦也离枝了。

我底心乱了。

窗上蒙着粉白的颜色,——天就亮了。

去么?

回到床上去睡么?

镜子里隐着一个作难的我。

抽开门儿看看罢。

东方已挂上了几片很淡的红云。

木槿花底香醉得我好懒!

却是他香得怎么样自由!

唵,去罢!

梅子树上底小鸟也惊起来了。

芭蕉底凉露滴在我底头上。

哦,这是我手栽的,

是伴我读书底密友!

芭蕉呵!为甚么你总对着我闷闷地?

你惜别么?

我们今天不别,就终久不别了么?

我底泪不能软了我底脚。

你不要伤心。

我望着你点点头,你望着我笑笑。

你好好地长着呀,芭蕉!

你不要伤心,我去了!

——一九二零年六月二十三日于北京。——

(选自《少年中国》1920年10月第2卷第3期)

别北京大学同学

康白情

一九二〇年六月下旬,北京大学同学饯别我们于来今雨轩,与会的到六十几人,都是曾共过患难的。当时百感丛生,我在席上演说,竟至声泪俱下。七月二日我离北京回家,到车站上送我的又到二十几人,也以北京大学同学为多。同车的有两位军人,看着大为感动,竟不恤以心腹告诉我一个生人。车上追念往日的壮剧,中夜不能睡觉,出车凭铁栏北望,慷慨悲歌。而残月一湾,更使我添无限的别意。于是追译来今雨轩底席上演说使成行子,以泻忧思。


诸位兄弟呵!

我们不是同学么?

我们同学和寻常同学不同,

不是曾共过患难么?

但是我们底成就怎么样?


我往日离家,

家里底人送我,

我心里未尝不难过;

但我只掉头不顾就去了。

今天你们饯别我,

我却不能只掉头不顾就去了。

我喝着葡萄酒只当是血泪!


我们想,

所贵乎做同学的应该怎么样?

不是说要互劝道德,互砥学问,互助事业么?

道德上我们要勉做到完人,

我们于完人自问做到了没有?

学问上且不说太高深,

我们于自己所学的是否还有愧?

事业上我们还只是学生——

但从去年五四运动以来我们总是曾共过患难的,

如今我们底成就究竟怎么样?

我呢——

更该万死!

我受同学底厚爱以当全国学友底重托,

而我诚还未足以感人,

学还未足以济用,

致酿成今日底危局而前功几于尽弃。

诸位兄弟呵!

或者我们于同学之道大概还有所没尽么?

噫!……


但我们底来日长着呢!

我们也不要惋惜过去的,

我们但努力于来日。

我此去至少得待五年后才回国。

诸位兄弟呵!

请以这杯葡萄酒为寿了!

五年后而我于道德上学问上事业上都没有很大的长进,我誓不回来见你们;

你们而于道德上学问上事业上都没有很大的长进,你们也不要见我!……

(选自1922年初版《草儿》)

从连山关到祁家堡

康白情

这里底山花比银还要白些。

这里底山色比黛还要浓些。

又有些开红花的小树,从山脚一直匍匐到山顶。

猪呀,羊呀,课马呀,也没有人照料,

只在草上漫漫地游着。

白杨也晒得懒了。

开土的也挖得倦了。

他们都选花阴下伏着喝茶

两个姑娘却在旁边底石上坐着。

也有些着叶的树子,

花却总是白的。

远近都掩映着些灰白的茅屋,

都零零落落地矮小得好看。

路旁几家红砖的新屋,

高高地撑着些彩画过的鱼幌子。

沟里拉着两个褴褛的小孩子,

一个望着路上几个日本兵底佩刀,

一个望着屋檐下一个晾衣底日本妇人底一双雪白底肥手。

燕子在土上飞来飞去地。

炊烟从山腰里冒出来,浮来浮去地。

男子跟着,妇人领着,一个人驾二条牛,一个人驾两匹马,就在那些土里犁来犁去地。

土边一所四合头的瓦房子,

外面三十来个蓝红衣领的小学生,都在那里“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地操着,

墙下底草花真绿得自在,

却不知道佩刀的要强做他们底主人了!

  ——一九二〇年五月一日,

  于南满路车中。——

(选自《少年中国》1920年6月第1卷第12期)

庐山纪游(三十七首之一)

康白情

外湖里底水给夜雨后底凉风淌着。

堤上底草吹得只是拜。

两件单衣都凉透了。

摩托车从新坝上直开到妙智铺,

二十几里底工夫就到了。

过眼底东西都飞也似地过去,

只觉得满眼尽是莽苍苍的。

莽苍苍的之中蜿蜒着几条红的道儿。

莲花洞怕被云迷了。

山邪?

云邪?

哪里看得清楚呵?

却又何必看得清楚呵?

(选自1922年初版《草儿》)

一个太平洋上底梦

康白情

海风平平地吹着。

太阳落在远远的洋面上。

半边天都红了。

半边水也红了,

髣髴天地都沉闷得久了,才从云块儿和浪块儿底当中发出了猩红热。

海鸟髣髴也飞得倦了。

我在甲板上底椅子上靠着,眼渐渐地合拢来。

噫!碰!碰!

炮火响么?

船上底搭客都忙乱起来了。

呀呀!太平洋呵!

好一片战场呵!

世界底战士都在这里卖弄了好些个年月了!

洋面上飘着些太阳旗和花旗和各种颜色的旗。

飞艇不住地在半空里乱扑。

潜航艇不住地在浪块儿下乱撞。

炮火和炸药把半边天都熏红了。

战士底血把半边水都染红了。

哦!那边远远的洋面上不正爆着一颗大弹么?

哦!那只大舰不炸沉了么?

哦!那只大舰又炸沉了!

哦!世界底战士都在这里暴露了好些个年月了!

好,天渐渐地沉下脸来。

云块儿和浪块儿都变了惨淡的颜色。

平平的风里卷来些刺鼻子的腥气。

忽然一道红光甚么都闪得不在了!

船上底搭客才欣欣然有喜色。

马上传来无线电的消息:

说,阿美利加总同盟罢工了!

说,朝鲜独立了!

说,日本起革命了!

说,亚细亚和澳大利亚各洲地图底颜色都在动摇了!

说甚么甚么了!

铛!铛!铛!

船上底晚钟敲着。

瞠眼一打量,

我还在甲板上底椅子上靠着。

天和水都黑成一片了。

但我尽这么想着:

假使太平洋战争是真的。

我们对他应该怎么样?

我们究竟该怎么样对他?

    一九二零年十二月四日,

        于乃路船上。

(选自《少年中国》1921年11月第3卷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