症候与解释:尼采解释学及其解释学类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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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伪装与作为症候的现象

权力意志的斗争还造就另一个后果,即力与意志的表现同时作为伪装、欺骗、自我掩蔽的表现。由于这一点具有解释学上的重要意义,我们用单独一节来阐述它。

尼采一再谈到,欺骗乃有机世界中的普遍现象,是有机生命的一个重要特征。它既是从权力意志斗争的逻辑后果,也是尼采将欲望的某些基本特征向更宽广领域投射的结果。

从逻辑上看,只要将权力意志间的冲突和斗争视为意志存在的基本形式,只要权力意志的形态发展到一定层次(在这一层面或形态中,欺骗具有某种事实上的可能性),那么,这种欺骗的可能性一定现实地发展出来,作为工具服务于意志间的斗争(实质上,欺骗的可能性本身都是斗争的结果,即正是通过斗争,权力意志才发展到能够产生欺骗可能性的形态)。

从尼采由之出发的那一人性事实,即欲望的层面上看,欲望的一切活动、一切表现在某种意义上都带有伪装、欺骗的特征,欲望在与其他欲望的斗争中,在于(最终植根于特定欲望的)理性、道德的斗争中,主动或被迫不断改变自身的表现形式,产生种种变形。尼采心理学(还有古典精神分析)的一个重要成就正是在于发现了欲望的这种特征,其心理学解释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通过破解这些变形形式把握欲望本身。也同弗洛伊德一样,尼采将欲望的这些变形形式理解为“伪装”“欺骗”;他们同样都将“意志”置于待解释对象的本质处,即他们都认为欲望的这种变形显现出一种主动的意志,是这种意志活动的产物,而不是像物理科学刻画的世界中物体在力量关系中的变形那样,没有任何意志的参与,而只是受制于以数学方式表达的自然法则。这样,斗争中的力的“伪装”与“欺骗”是实质意义上的,而不是任何隐喻或类比的说法。

力的表现普遍地具有伪装和欺骗的性质,尼采的这一论断将产生一些在哲学和解释学上意义重大的结论。首先,现象将普遍地作为实质意义上的“假象”而存在,现象不是作为“本质”的无歪曲的、某种意义上“自然”的表现,恰恰相反,它是本质对自身的“有意”的伪装或自我掩蔽,其目的不是使自己被尽可能“方便”地认识到,而是力图使自身不被这样认识到。现象固然仍是本质的表现,但这种表现同时亦是本质自我掩蔽的方式,因而对本质的把握必须同样要从现象着手,但却必须通过破除造就现象的诸种伪装或变形机制来实现。而要实现这一点,就还需要我们首先培养起一种对一切现象的深刻的不信任,一种深刻的怀疑论,它不仅认为现象在消极的意义上没有直接表现本质,而且在积极的意义上刻意掩盖了本质。这种怀疑精神必须贯穿探寻本质之物的整个历程。

其次,这种从存在论角度看到的本质与现象间的关系实质上属于手段—目的关系。现象,即权力意志的一切表现,都不是纯然自在自为的表现,不是为表现而表现或作为本质之物之自然展开的表现,而是为了在斗争中获胜的表现,是服务于在特定情景中与特定意志之斗争的表现。就如尼采谈到道德现象时所说的,在主人与奴隶的斗争中,道德必须和必然同时作为武器、面具、兴奋剂、麻醉剂这样的斗争工具而存在。现象固然是本质之物表现自身的方式,但这种表现是通过作为斗争手段表现参与斗争的意志的方式表现本质的。

这样,我们看到,现象的伪装和欺骗不是针对一个具有某种“客观”立场并被“纯粹”认识态度支配的认知者,而是针对与之处于斗争关系中的对立意志,它是在斗争情境中作为欺骗而存在,从而只有参照那一情境才能将伪装和欺骗如其所是地把握为伪装和欺骗,并进而把握住伪装和欺骗的机制与方式。

再次,现象之所以作为假象和普遍地作为假象,是由于权力意志间的斗争以及这种斗争永恒性、普遍性,现象在只能伪装式地表现作为本质之物的权力意志时,也是在伪装式地表现意志间的斗争关系或更复杂的关系格局。现象及其伪装形式必须最终通过权力意志及其活动来说明,但为要说明意志及其活动,必须先行或同时说明这一意志与其他意志的斗争关系或它进入的斗争关系格局。归根结底,不是意志自身,而是这种斗争关系或斗争关系格局决定了现象的存在,决定了现象必然作为假象,甚至决定了现象以如此这般的方式伪装和欺骗,仅仅单一的意志本身无法说明这一切。因而,现象作为权力意志的表现固然以意志为其本质,但在更深刻的意义上,本质之物是斗争关系或关系格局。

由此产生的一个重要推论是,现象的意义必然是不单纯的,这里的单纯是指现象所表现的本质之物只有一个,并只是这一个。现象固然是,并必然是这个权力意志的表现形式,但由于我们上面进行的分析,现象在更深刻意义上表现斗争关系的同时,必然还在表现着与这个意志斗争的那个或那些意志,我们在对现象的分析中必然可以分析出那个或那些意志的“想要”,而不仅仅是这个意志的“想要”。当然,需要说明的是,这种意义上的不单纯是形式上的,这种不单纯并不否定斗争中的一种意志可以完全地占有这个现象和在现象中唯一地表现自身。在这里,现象对其他意志的表现是间接的、形式的、非实质性的。在尼采那里,这种形式性不单纯构成现象的普遍和基本的特征之一。

我们在此要区分两种意义上的不单纯,即形式意义上的与实质意义上的不单纯,上述不单纯属于形式上的,而实质意义上的不单纯是指:一种现象既作为某个意志的表现也作为另一个与之斗争的意志的表现,每种意志都借助这种现象表现自己,在占有现象的斗争中没有哪一意志可以完全驱除它的对手,相应地,没有一个意志可以在现象中完全充分地和排他性地表现自己。这种现象的意义是双重或多重的,并且这些意义相互对立。这种意义上的不单纯之心理学上的对应物或原型是:两种或更多种欲望共同占有和支配一种现象,每种欲望都在这种表现形式中不完全地表达自身,这种表现形式内在地充满实质性的矛盾。这类现象是力量妥协的产物,它的意义不是单一的,而是多元的。在心理学上,这类现象同样是尼采心理学和精神分析的重要解释对象。

这样,我们就看到在现象中意义的多元性,在实质性不单纯的现象中,我们还看到这些意义的缠结、斗争。

最后,由于现象普遍地作为假象、作为伪装和欺骗而存在,现象世界同时作为一个假象或虚假的世界而存在。在尼采那里,同样存在真实与虚假世界的区分,其中真实的世界是尼采认其为真的事实构成的世界,这是一个用权力意志、斗争的话语表达的世界,而虚假的世界是作为假象、伪装的诸种现象构成的世界。但是我们需要注意这样两点限定:

第一,这里的区分是尼采“尝试性”地对世界进行解释的产物。每个哲学家在对世界的阐释中必然设定真实之物、本质之物,哲学以至于一切认识都无法逃避“求真意志”的要求,即便看似彻底的怀疑主义者也隐蔽地预设或承诺了某些真实之物或不可怀疑之物。尼采同样如此,他对求真意志的嘲笑实质上只是对特定类型的哲学家之求真意志的嘲笑,并且,嘲笑的一个重要理由恰恰正是这种意志不够彻底、不够诚实。尼采在其哲学生活中不仅没有否弃求真意志,反而使之更纯粹、更诚实、更具反思意识、更严肃。这个人必然不是一个哲学上轻佻之人,他的哲学努力必然同样是在刻画真实之物和本质之物,并以自己的方式同时刻画虚假之物和非本质之物,而不是在玩弄一种思想游戏,甚或进行一种欺骗。但另一方面,尼采又深刻意识到任何认识的视角性和有限性,他无权使自己的世界解释豁免于这种视角主义的检视,他的诚实和严肃也不允许这样做。这样,在求真意志和视角主义间的折中是,在求真意志的支配下,从自己的视角出发尽可能彻底地、严肃地、真诚地去看、去解释,但同时谦逊地承认自己的解释只是一种“尝试”。

在此还需说明的是,虽然尼采一再谈到一个无限生成的世界,并声言这才是真实的世界,但我们却不能认为尼采的解释只是对这一世界的一种透视,不能认为尼采式的解释与这一世界的关系如同康德那里现象与物自体的关系一样。一个绝对的、无限生成的世界是超越一切认识的,尼采未曾以任何甚至类似康德的方式推定这一物自体式的生成世界的“在”,而且,如同海德格尔所说的,我们不能相信尼采接受了如此意义上的、含混而轻佻的“生成”概念。我们的理解是,这种生成世界并不是一个物自体式的世界,而就是尼采用权力意志概念把握的那个世界,这个世界生成的无限性和绝对性不是某种超越任何认识的特征,而是指权力意志构成的世界中诸力必然的、永恒的相互作用。这个世界已经是尼采解释了的世界,或尼采在其解释中建构的世界,但求真意志不允许使用这种说法,它说,我发现了这个真实的世界。“真实”是在求真意志支配的视界中显现或被构成的,而这种“真实”在视角主义的反思性目光中显现为“尝试性”的解释的产物,也因此,这种“真实”的相对性是指相对于其他可能的解释。

第二,我们需要强调的是,这两个世界的区分只是一种概念上的区分,实质上,真实的世界和虚假的世界是内在贯通的世界。我们已经一再谈到,假象、伪装、欺骗都是作为真实和本质之物的意志表现自身的方式,并且,这种表现同时亦是意志存在起来的方式,在这种意义上,意志的“意欲”必然在形式上同时是“意欲”伪装、“意欲”欺骗,放弃这种“意欲”恰是意志弱化甚至取消自身、在斗争中沦为附属之物的表征。意志的存在就是作为欺骗、假象、伪装的存在,意志与自己的这些表现形式内在统一。因而,假象和假象世界并不是相对于真实之物和真实世界的另一个世界,而是后者的必然的存在形式和征象,如同尼采所说的:只有一个世界,而这样一来,就无所谓真实世界和虚假世界了。当然,这样的说法并没有否定我们在概念上对两者进行区分的有效性和价值。只有一个世界,真实和假象世界统一于这个世界,并且在统一中各自取消“真实”和“虚假”的名号,已经是解释的产物,是在解释完成后显现的事实,而不是一开始就直接呈现的事实。我们将看到,这种概念上的区分,能够有效地引导我们去探寻在尼采那里解释的必要性和解释活动的典型特征。

由于假象的世界在真实世界中有其根据,由于真实的世界必然将自己表现为虚假的世界,必然作为虚假的世界而存在,那么,在真实和虚假之间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对立或矛盾,它们亦不存在价值上的等级关系,即真实世界并不在任何意义上更有价值,虚假世界并不在任何意义上没有价值。甚至,在尼采看来,一个虚假的世界是一个有趣的世界,一个显现生机和活力的世界,一个在价值上更高级的世界(当然,虚假世界的这种“高级”是相对于柏拉图主义意义上的“真实世界”而言的)。因而,虚假世界在尼采那里既不是一个能够以某种方式取消的世界,也不是一个应该以某种方式取消的世界。承认这个虚假和在本质意义上残酷的世界,满足于生活在这一世界,为这一世界增加更多的虚假和残酷,在尼采看来,有时恰恰正是健康、旺盛的生命的表征和存在方式,比如,在希腊人那里。

第三,通过区分真实之物和假象,我们看到,在尼采那里,认识的出发点、必要性和解释方式所具有的特殊性,相比于假象和假象世界,真实之物和真实世界具有某种本体论的在先性和优先性,然而,从认识的角度看,前者则具有认识上的在先性和优先性。我们唯有通过虚假之物才可以把握真实之物。如同尼采所说,意志,即真实和本质之物,不是意识的直接事实,而是推断的产物,而参照尼采所揭示的意志与其表现之关系,推断只能从作为意志之表征和存在形式的伪装、假象开始,除此之外,我们不可能获得任何其他的出发点。

换一个视角,我们又可以看到认识(更准确地说,是解释)的必要性。由于真实和本质之物在其表现或存在方式中同时伪装和掩蔽了自身,从解释学的视角上看,现象的真正意义被掩蔽在现象之下,而现象的表面意义或无意义不仅不是真正的意义,还恰恰构成对真正意义的掩蔽方式。这样,对于任何认识要求来说,都需要从怀疑这种表层意义开始,并通过破除造就现象并包含于现象之中的伪装机制来把握真实和本质之物。认识不再是一般意义上的认识,而是一种解释(这里的“解释”是解释学意义上力图把握并非直接呈现之“意义”的认识活动),并且是一种极为特殊的解释,我们在下文将具体阐述这种解释的特殊性。

第四,伪装和欺骗随着权力意志形态的发展或衍变不断改变其形式,并且,发展的形态越复杂,伪装和欺骗的形式就越复杂,因而,相比于较低级的生命领域,在人的生命领域中,伪装和欺骗达到了更为复杂和精致的水平。我们还看到,尼采固然要解释整个世界,但他实质上主要解释了人的生命领域中权力意志的诸种征象,相应的意志形态包括了欲望、个体、社会以及可以包括在广义的“社会”之下的人类结群的诸多形式,实质上这也正是尼采的心理学可以通达的领域。

我们看到,一方面,人实质上无法对非人的生命形式及其表征做理解性的把握,因为他无法在实质上跳出自己的视角,从非人生命的视角去看在那一视角上呈现的世界,他无法体验式地把握,只能通过将自身经验投射在对象之上获得“假设性”的理解;另一方面,唯有人才可能理解性地把握人的事实或人的现象,当认识者被嵌入人的视角时,他同时赢获一个借以理解人的视角,即便这一理解唯有在一种反思意识、求真意志与理论态度的共同洗磨下才可能上升到尼采要求的水平和层次。因此,不难理解,为何尼采的解释在以人的现象为对象是最有说服力,为何他解释的深度、创造性和力度在这一领域体现得最为明显。在下文,我们主要关注的也将是尼采在这一对象领域中的解释。

在结束本节之前,我们对上面两节的内容做些概括。

尼采的解释学思想首先体现或蕴含在他的解释实践中,因而,我们需要首先从尼采的解释开始,而这意味着首先从强力意志学说开始,因为它就是尼采对世界的总解释。但是,由于我们的目的最终是阐明尼采的解释学,我们对强力意志学说的分析是有着鲜明导向性和选择性,我们不是面面俱到地分析这一学说,而是着力分析其中有助于阐发尼采解释学的那些内容。

我们主要抓住“权力意志”概念,这是作为解释实践的尼采哲学的核心概念。从逻辑上看,这一概念依其特定的内在规定衍生出斗争、多元性、欺骗或伪装这些概念,这些概念通过它们之间的逻辑关联又衍生出更多概念或规定,这样,在观念的层面,我们看到了一个内在融贯的概念体系。这看似不符合尼采作为一个反体系的,甚至诗人哲学家的一般形象,但这只能说明那种一般形象是误会重重的。一个哲学家,当以概念把握世界时,必然同时在某种意义上是思辨的哲学家,即他无法否定或忽视概念间的语义—逻辑关系以及它所表征的经验事实间的本质与经验关系,而只能尽可能明晰、深入、系统地展开、阐明这种关联,并将之视为事物或世界的本质与本质关系的思想表征。因而,只要尼采还在致力于思想和认识,只要我们承认尼采还是一个哲学家,那么,我们在强力意志学说中发现这样的概念体系就不仅毫不奇怪,反而是理所当然的。

我们需要补充的是,尼采的概念体系绝不仅仅是一个抽象的思辨或准思辨式的体系,所有这些概念及其关系同时具有经验上的对应物,并可以通过这些对应之物加以明证性地充实。我们已经一再指出这个经验对应物是关于欲望的诸种经验事实,这些经验事实首先是在尼采心理学的视域中呈现的。

从这种概念体系与其经验基础中,我们可以提炼出三点对阐发尼采解释学具有根本重要性的内容:第一,解释对象意义结构的独特性;第二,解释方式的独特性;第三,心理学在尼采解释实践中的基础地位。我们将在下两章对这几点进行更深入、系统的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