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斯格林的葬礼会在死者去世后的第七个日落举行。他们相信人需要用七天时间来接受自己死去的事实，在这个时候落葬，逝者的灵魂才会随着日落一起回到大地的怀抱。

乌玛的身体不在盒子里，部落的人仅仅把她的头发放了进去。大家围着乌玛的墓地跳起舞蹈，发出悲鸣般的呜咽。这是在乞求神明能接受乌玛，给她漫长而艰苦的一生最后的抚慰。

一个部落里，只有最德高望重的女人才能成为乌玛，乌玛是这个部落的象征。乌玛没了，部落就没了。大家散去之后，只有小胡子还留在乌玛的墓地。

天渐渐黑下来，冰凉的夜风吹得他瑟瑟发抖。

杨威尔坐到他身边，高大的身躯替他挡住大半的寒风。

“乌玛的机体……呃，身体，是六十年前生产出来的第三代脊椎类合成义体，做工最精良，兼容性也最强，比后来生产出来的廉价批量货好上百倍。但是有几个重要的零件彻底损坏了，活着对她来说就是种煎熬。”杨威尔不自然地清清嗓子，“我知道你听不懂，但我是想告诉你，乌玛很珍贵。”

“我懂。我只是在气我自己。”

太阳终于落到大海里，大陆跌进最幽深的荆棘丛中。夜晚是斯格林的噩梦。失去乌玛的部落如同一盘散沙，斯格林无处可藏，只能聚在一起，看着彼此破败的身体里机体运行时偶尔闪烁的电光，等待下一个黎明到来。

多少年前，当他们第一次拥有这副躯体的时候，看到使用说明上显示的储蓄电能续航长达五十年，深信这便是人生追求的终极。他们以为自己就此战胜了死神和疾病，摆脱了人类天生的脆弱和无常，终于拥有了永生和不老，却独独忘记了自然是没有永恒的。所有非自然的永恒，只是永恒自然中一瞬的幻象而已。

“我气我自己没有办法救乌玛。我出生的时候妈妈就死了，是乌玛把我养大的。我一直不知道我是怎么长大的。”小胡子伸手擦了一下脸，“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他们用身体给我过滤肮脏的雨水，为了给我带来食物去跟野兽拼搏，我才明白，原来养育我，需要他们用生命去换。”

他说话的时候，杨威尔在口袋里摸索着什么，刚好说完，杨威尔便掏出一样东西递过来。一个圆柱体，小胡子拿捏着，正好能单手握住。圆柱体的一侧有一块小小的凸起，杨威尔按下凸起，圆柱的一头亮起蓝色的光。

一道微弱的蓝色光芒，像散落在尘世的星星，劈开了沙漠里密不透风的黑暗。

小胡子转悲为喜，“乌玛！”

激动中，他的手指按下按钮，灯灭了。他又按下，灯再次亮了。

一暗一亮，仿佛星辰眨一下眼睛。

“这里面是乌玛的眼睛，还有她的中枢电池板。虽然余量不够她生存，但点亮一只眼睛足够了。”

小胡子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东西，杨威尔提醒他：“你省着点儿用，这些材料很珍贵的。”

“乌玛很担心我，所以想一直看着我。”

杨威尔很想跟他解释，这其实是一个最简单的电路回路，二十一世纪手电筒一样的东西。但听到小胡子有点儿哽咽的声音，杨威尔情不自禁地附和他：“是啊，乌玛一直在看着你。”

星辰如钻石般闪耀着。这是杨威尔在战争结束之后，看过的最美的夜空。

杨威尔已经活得足够久，看尽虚幻和真实，多年的沙漠生活经验让他知道，只有核风暴来袭之前才会有这么明晰的天。但此时此刻，他更愿意相信，今夜的这片晴空，是为了一个失去了乌玛的男孩儿出现的。

“不用恐惧死亡。”杨威尔粗糙的手掌盖住年轻人的后颈，替这个荒凉的时代安慰他，“爱着我们的人，从来不会真的离开。”

“你叫什么名字？”杨威尔问。

“我没有名字。大家提到我的时候，都知道那就是我。”

“每个人都需要有一个名字，从深海来的人都有自己的姓名，你也要有。”

“我不觉得我需要。”

“等有一天，人们不再用公民、斯格林、自然人来称呼彼此的时候，你就知道你需要了。”

“会有那一天吗？乌玛死了，部落很快就会解散，我很快也会死的。”

“不会的，明天我会把你送去西南边的垃圾存放区，你可以过得好一些。”

“那你去哪里？”

杨威尔指指空无的远方，“城市。然后去北边。”

“是那个永远都有用不完电的城市吗？”

“没有哪里有用不完的电，资源是有限的。”

“乌玛曾经说过，云端会发明出无限的资源，等到那一天，我们就能住到城市里了。”小胡子按下按钮，乌玛的眼睛又亮了，“可是乌玛等不到了。”

杨威尔站起来，凝望远处。现在这个星球上，能和天上的星辰抗衡的光亮，就只剩下三百千米外的四座城市。是先有光才有文明，还是有了文明才有光的呢？杨威尔一时半会儿没想明白，朝向星空顾自感慨，“真亮啊。”

身旁的男孩儿看着电筒，点点头应和：“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