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城市周围五十千米以内，是联邦军的势力范围，没有哪个斯格林可以从电磁枪下逃生，能在这个范围内混迹的斯格林要么很有头脑，要么极其凶悍。但如果再往城南走出三百千米，哪怕一个人手持一台电磁炮，他脆弱的脊椎也不会让他苟活超过三秒。
从城市外三百千米开始，一直向南延伸到海岸线，是斯格林的世界。
这是他第一次参与斯格林之间真正的战斗，只为争夺一台破旧的发电机。斯格林同伴让他躲在巨石后面，一再叮嘱他，等听不到打闹的声音再出来把发电机拖走；如果他们失败，就想办法自己逃走，因为他们根本没有精力保护他了。
可是他太好奇也太担心了。他从巨石旁边露出眼睛，亲眼看见同伴的脊椎被对方从身体里拉扯出来，牵带着无数根线。微小的火花在剧烈日光的照耀下飞快而密集地闪烁过后，同伴就不再挣扎了。
一定是碰到了斯拉夫人或蒙古人。他们运气太不好了。
乌玛曾经说过，地球上曾经存在过的最强悍的基因中，凯尔特人和维京人在海啸中灭绝了，剩下的斯拉夫人和蒙古人是斯格林中最不能惹的。
戈壁的风带着沙砾从他的耳边吹过，泥泞的脸被风沙划出无数道带着咸味的浑浊沟壑。最后一个同伴被杀死，他眼睁睁地看着发电机被对方拖走。
——不行，不可以这样，部落需要发电机！
他冲到死去的同伴身边，从同伴的眼窝中抽出那根刚刚杀死他的木棍，挥舞着刺向对方。事实上，对方也只剩下两个斯格林。
感谢乌玛的保佑，天气不再像十几年前那样恶劣，让他终于有机会可以像个真正的斯格林一样奔跑在大漠中。跟着大伙儿出征之前，他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会为了部落而战，一直躲在石头后面像什么话呢。
他宁可被撕碎，也不能像个懦夫一样躲着啊！
可是木棍刚接触到对方的身体就折断了。他们回过头，只消一眼，眉宇间的寒光瞬间消失。对方不得不弓着身子，居高临下地怜问道：“你的部落已经没有男人了吗，需要一个孩子出来战斗？”
“我已经二十一岁了，我不是孩子了！”他挥舞着手臂却撼动不了对方丝毫，自己反而被提着脖颈轻易地拎了起来。
斯格林精准地找到他最脆弱的地方，准备像对待他的同伴那样撕碎他的骨骼。然而稍一用力，斯格林便吃惊地看着他说：“你，是人类？”
“不！我是斯格林！我不是人类！”
斯格林的手抚上他稀疏而参差不齐的胡子，像观赏一只小动物一样看了很久。
“哈嘿！难道这就是那个斯格林养育的人类男孩吗？”
“哦？”他的同伴也产生了兴趣。
“原来他在这里。我还以为他早就死了呢，没想到小胡子都已经长出来了。”
斯格林把小胡子放下，小胡子觉得自己受到了比死还巨大的羞辱。他跑到发电机前大吼：“我是一个斯格林，我需要这个发电机，乌玛需要它！”
“所有斯格林都需要发电机。”对方笑笑，跟同伴戏谑道，“嗳，你觉得，如果我们部落能有一个人类的标本——真正的人类，会是什么感觉？”
“哦，那当然不错。不过人类的皮肤太容易腐蚀了，不能挂在塔楼，只能放在屋里。”
“我倒不太想把这个营养不良的标本放在屋里。我二十多岁还是人类的时候，毛发比他旺盛多了。”
小胡子被按在发电机前，动弹不得。
“放松，不用紧张。”斯格林掏出锋利的刀子抵在他的脖颈上，“我会先挑断你的神经，让你没有痛感，之后再放干你的血。可能会有点儿冷，但马上就到正午了，我们会把你放到阳光下暖和暖和。”
对于即将有个真正的人类标本作为部落象征这件事，这俩斯格林实在是太兴奋了，以至于竟然没有发现有台蒸汽汽车出现在他们身后，直到其中一个的头部被某个高大的身躯锢住。
那个人穿着蓝色衣服，仿佛从天而降，头发跟乌玛一样花白，声音比乌玛还要沧桑，“你们要在我的发电机上举行祭祀仪式吗？”
被锢住的斯格林迅速丢掉手里的刀，另一个斯格林看清他的面目，敏捷地后退两步，“是你啊，杨威尔，从背后偷袭可不是真正的战斗。”
“从正面来你们死得更快。”
激怒斯格林很容易——只要跟他说，他很快会死就行了。
果然斯格林脸色一变，立刻扑过去。
小胡子简直不敢睁开眼睛，合到只留下一道缝。可就在这合眼的工夫，杨威尔已经把手里锢住的斯格林用力推开，右手顺势拉过那个扑过来的斯格林，左手精准利索地伸到他的脑后。小胡子再睁开眼睛时，不可一世的斯格林已经倒下了。
乌玛说过，地球上仅剩的大陆变成沙漠和戈壁之后，每天都会有无数斯格林死去。一部分死于战斗，一部分死于电量耗尽。但就这样轻易倒下的斯格林，小胡子还是第一次见到。
杨威尔一步步靠近发电机，活下来的斯格林不敢露出半分阻挠的意思。
“回去告诉你们部落的人，去偷城市的电吧，比偷我的东西要安全得多。”杨威尔看都懒得看那个斯格林一眼，冷着脸说道。
小胡子爬到倒下的斯格林身后，看到他的脑后插了一根铜线。杨威尔把线抽出来，沙哑地跟小胡子解释，“铜线，直接插在中枢神经的电源板上，短路。”
小胡子似懂非懂地看看杨威尔，杨威尔正在把发电机拴到汽车后面。小胡子慌了，拉住发电机颓然地说：“我，我们需要电……”
那个斯格林已经离开，现在的战斗就是他和杨威尔之间的了。
杨威尔没有停下手头的动作，“所有人都需要电。”
“乌玛就要死了，乌玛不能死。”
杨威尔的目光扫过他有如被杂草包裹的下巴，厌恶地低下头，扣紧拴发动机的绳子。
“每个人都要死。”杨威尔说。
“他们一直在为我战斗，这是我第一次为他们战斗，我不能什么都不带回去。”小胡子一屁股坐在发电机上。
“小子，你是以为我不会把你做成标本才这样跟我示威吗？你多大？十八还是二十？都没有人教你该怎么刮胡子吗？青春期的人类真是不管在哪个时代都很烦人啊。”
“我不是人类！我是斯格林！”
小胡子转眼便被杨威尔从发电机上轻而易举地扯下来，膝盖被沙砾擦出血，但杨威尔没管这些。他蹲下来扣住小胡子的脖颈，声声掷地，“听着小子，我不管你的乌玛是怎么教你的，但你必须记住，你是人类，躺在地上的这些烂铁也是人类。”
小胡子咽口唾沫，没再敢吱声。杨威尔把他拽到驾驶室，打开控制屏。
“不要耻于在斯格林的世界里当一个人类，更不要在人类的世界里鄙视斯格林。我们都一样。好了，你的部落在哪边？正南，还是西南？”
小胡子被杨威尔带回了家，所有斯格林都喜出望外。他们含辛茹苦养大的孩子比他们想象的要强大很多，不仅为这个衰败的部落带回一台久违的发电机，还带来了一位医生。
懂得修理机电的人，在斯格林的世界就是医生。杨威尔在乌玛的房间里给她治病的时候，小胡子听到其他人说起这个奇怪的老男人才知道，这个杨威尔其实有公民资格，但他没有住到城市里。很早以前，他基本只会在沿海地区游荡，不知怎么，最近经常出现在内陆。
可乌玛还是死了。他亲眼看到杨威尔把手伸到乌玛的后颈，拨动了什么东西，乌玛蓝色的眼睛就熄灭了。明明只要连上发电机就可以恢复的乌玛，被杨威尔杀死了！
对于这一切，部落的其他人竟然全都无动于衷。站在乌玛暗淡下去的身体前，小胡子断断续续地听到杨威尔在外面游说部落的人，说乌玛的机体很经典，希望能够回收，为此他愿意把发电机留下来作为回报。
小胡子没听完就冲过去，对着他大吼：“你为了乌玛的身体，所以杀了她？”
杨威尔也不辩解，“苟延残喘对她只是一种折磨。”
“你让我带你回来，就是为了杀死她！”
“乌玛不是我杀死的。”杨威尔有一双和乌玛不同的黑色眼睛，透着严厉，涌动着无法撼动的坚毅，“在她把自己的灵魂卖给科技的时候，就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