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拜占庭城

约2500年前，一队桨帆船艰难地逆流驶入漫长的达达尼尔海峡，穿过宽阔的马尔马拉海，在水流平顺的博斯普鲁斯海峡入口靠欧洲一侧下锚。那里有一处深入内陆7英里的新月形河湾，这座河湾形成了一片平静的回水区，与外侧奔腾的激流相隔，后世称之为“金角湾”。在海峡入口与大海之间的陆岬上，数百迁移者在此定居，并仓促建设了连接海滩两端的简陋围栏，用以抵御内陆蛮族的侵袭。这便是拜占庭城的雏形。

定居者是多里亚的希腊人，他们来自兴旺的港口城邦墨伽拉。在希腊城邦殖民与商业扩张的顶峰时期，该城邦是最有进取精神的城邦之一。每当希腊人的舰船驶入未知的水域，墨伽拉的水手都会随后而至。一批进取的贸易者向西前往西西里岛建立殖民地，但大部分墨伽拉人的注意力还是投向了太阳升起的方向，投向浓雾笼罩的黑海入口，以及更遥远的神秘土地。传说中那里坐落着“金羊毛”之国——古代世界的黄金之国，在那里，统治科尔基斯各部落的诸王坐拥数不尽的财富。在那片土地上居住着阿玛宗人，她们是勇敢的女战士，生活在特尔莫顿河流域，她们曾经一路侵袭，令遥远的希腊头痛不已。而如果继续沿黑海北岸跋涉远行，就能抵达极北之国，那里的幸运居民居住在北风刮不到的环境里，不必忍受风暴和寒冬。为了追寻这些传说中的奇迹，希腊人不断向北、向东航行，直到海的尽头。他们没有找到金羊毛，也没有找到极北之国或者阿玛宗人，但他们确实发现了许多值得发现的土地，并且通过科尔基斯的矿藏、帕夫拉戈尼亚的森林、第聂伯河和巴格河流域肥沃的耕地，以及博斯普鲁斯海峡与“麦奥提克湖”的渔场带来的利润发家致富。希腊人初次抵达黑海时，曾称之为“阿克辛海”，即“不宜居的海”。而此时整片海岸遍布贸易定居点，由于海港安全便捷，这片海域的名字也就变成了“攸克辛海”，即“宜居的海”。2000年后水手从欧洲出发，掀起新一轮地理大发现时，出于相似的精神，也把曾经的“风暴角”改成了“好望角”。

墨伽拉人比希腊其他城邦的居民更在意黑海，而拜占庭城的建立也只是他们诸多成就中的一项。拜占庭城建城的17年前，一批墨伽拉移民在博斯普鲁斯海峡对岸的亚洲一侧建立了查尔西顿。而另一批居民注定要建立一座更加伟大的城市，他们在出发寻找新定居点之前去德尔斐神庙寻求神谕，据说根据他们得到的神谕，阿波罗要他们“在盲人之城对面建立城市”。因此他们在金角湾旁的海岬上建立了定居点，理由是查尔西顿的居民居然没有选择色雷斯一侧这个更有利的地点，却在海峡对岸的比塞尼亚海岸定居，实在是有眼无珠。

从一开始，拜占庭的位置就注定了这座城市的光辉未来。从军事和商贸意义上来说，没有任何一座城市的位置能优于它。这座城市占据色雷斯最东端的海岬，镇守欧洲的终点，面对亚洲的起点，既可以作为边境堡垒保卫一方的国界，也可以作为前进基地为另一方的入侵提供便利。早年的堡垒几乎牢不可破——城市有两面靠海，另一面则有坚实的城墙，而且附近没有任何制高点。在拜占庭城早期历史之中，这座城市从未被强攻夺取，仅有几次因为断粮或者背叛而陷落。在商业意义上，这座城市的位置可以说更优越，因为这里完全掌控了整个黑海的贸易。所有从希腊或者爱奥尼亚出发的船只，无论是驶向斯基泰或者科尔基斯的，还是前往多瑙河河口或者亚速海周边的，都必须从这座城市的城墙之下穿过。因此黑海沿岸数以百计的希腊城镇的繁荣，都取决于拜占庭城统治者的意愿。希腊人惯于短程航行，时常要停靠港口获取补给，因此拜占庭城只要作为中转站就可以安然享受繁荣。然而城中也拥有繁荣的商贸。拜占庭与附近色雷斯内陆的部落进行交易，还通过捕鱼获取了不少利润，以至于城市的徽标上画着一条金枪鱼和一头牛，即博斯普鲁斯海峡得名自传说中的那头著名的牛。

拜占庭城早期货币

拜占庭城晚期货币，带有星月图案

拜占庭作为独立的城邦度过了漫长而兴盛的一段时期。这座城市在建成之后的头300年基本保持了自由，只是被波斯国王短暂占领过30年。这座城市见证了许多重大事件：大流士用船只搭起浮桥越过博斯普鲁斯海峡（后来他的儿子薛西斯效仿父亲，在达达尼尔海峡搭建了另一座更著名的船桥）。15年后，在所谓的“爱奥尼亚叛乱”中，与邻近各城一样，拜占庭城也企图摆脱波斯人的统治，但没能成功。叛乱持续了一段时间，叛乱者的领袖是希斯提亚埃乌斯，他一方面为了中饱私囊，另一方面也为了支付水手们的薪酬，就开始封锁海峡收税。他强迫所有通过博斯普鲁斯海峡的船只支付昂贵的过路费，这让他的独立运动不得人心。不久之后拜占庭城再度落入波斯人的手中，然而17年后，它还是从东方人的枷锁下解脱了出来。希腊人刚在萨拉米斯和米凯利的战场上赢得胜利，旋即扬帆抵达城下，在漫长的围攻之后迫使顽固的守军投降（公元前479年）。希腊舰队在这里越冬，而雅典的海洋帝国也在这里迈出了崛起的第一步，亚洲所有的希腊城邦都把舰队交给雅典的海军将领科蒙和阿里斯提德指挥。

公元前5世纪，拜占庭两次对掌控海洋的雅典宣战，而两次都被击败，城市落入敌人之手——一次是在公元前439年主动投降，另一次是在公元前408年被叛徒打开了城门。然而雅典人除了一两次可耻的例外之外，并没有给被征服者施加过于苛刻的待遇，拜占庭的居民除了支付大笔战争赔款，并未遭受更严苛的对待。仅仅几年后，他们便依靠商业收益弥补了战争的全部损失，城邦随之恢复了元气。

拜占庭城最初几个世纪的内部情况我们所知有限，只有一些古怪的、碎片化的信息。例如，拜占庭人使用铁而非铜来铸造小额钱币，这样做的古代城邦仅有斯巴达；他们的字母表有一个形状怪异的β，就像是π的“脚”长长了，让其他所有希腊人都感到奇怪。城中的几大主神不难猜到：其一是海神波塞冬，正是大海的庇佑让拜占庭城得以富足；另外还有谷物女神得墨忒尔，她支配色雷斯和斯基泰的农田，这是支撑城市繁荣的另一个原因。

按照古代编年史家的说法，拜占庭城中的居民既爱好奢华又忙忙碌碌，他们在不计其数的酒馆之中流连忘返，享用绝佳的马隆内亚葡萄酒等周边地区的酒品。他们好酒，同时也贪吃：我们从史料记载中得知，拜占庭军队在一次围城战的关键时刻集体罢工，直到他们的指挥官在离城墙适当的距离为他们安排了食堂。一位喜剧作家提到，拜占庭人最喜爱小金枪鱼，并且因为食用了过多金枪鱼而导致身体滑腻如凝胶，如果温度足够高，他们的身体可能会熔化！或许这些故事是周边城邦居民因嫉妒拜占庭城的繁荣而编造的，毕竟这座城市在历史上展现了相当的活力与独立精神，不会在战争面前退缩，与其他贪图享乐的民族截然不同。

直到马其顿的腓力和他更伟大的儿子亚历山大崛起之后，拜占庭城才被他们攻破。这是拜占庭历史上第五次被敌人征服。老国王进行的漫长围攻最终无果而终，在进攻时，马其顿人试图在夜间使用云梯入城，却因为被天上突然出现的一道光照出身形而失败，拜占庭人将这视作神的援助（公元前339年）。为了纪念这道光，拜占庭开始把发光的新月与星星作为城市的旗帜。旗帜沿用到后世，后来统治该城的奥斯曼苏丹依然使用这一旗帜。然而在击退了腓力之后，该城还是在几年后向亚历山大臣服了。作为占领广袤的马其顿帝国的一部分，拜占庭城被传给了亚历山大的后继者们——“围城者”迪米特里乌斯和利西马科斯。不过由于后者在一场战役中阵亡，拜占庭城借机得到了一定的自由。此后拜占庭保持了100年的独立，直到罗马人入侵色雷斯和达达尼尔为止。

拜占庭是较早明智地与罗马人结盟的城邦之一，也因此得到了相对优厚的待遇。在罗马对阵马其顿和塞琉古的安提柯大帝的战争中，拜占庭城的忠诚让罗马元老院决定赐予它“自由同盟城市”的地位。它不受罗马政府直接管控，除外交受制于罗马并要缴纳岁贡之外，在其他方面保持自由。直到罗马共和国时代结束许久之后，罗马帝国皇帝韦斯巴芗才剥夺了拜占庭城的待遇，将其纳入色雷斯行省，让它成为一个普通的行省城市（73年）。

尽管长期以来名义上的自由被剥夺了，但拜占庭城独一无二的商贸地位却是无可撼动的。罗马帝国在最初的两个世纪一直维持着“罗马式和平”。拜占庭城在这段时期继续保持繁荣，并作为罗马世界中部最重要的城市之一屡屡出现在记载之中。

但在安敦尼王朝的黄金时代结束之后，拜占庭和罗马帝国的其他地区一样，在军人皇帝治下进入艰难的岁月。192年，伟大而仁慈的皇帝马可·奥勒留的儿子——无能的康茂德被谋杀。此后不久，就有三人僭越称帝，并起兵争夺皇位。对拜占庭城居民而言，不幸的是他们正巧位于佩雷尼斯控制的东方行省与塞维鲁控制的伊利里库姆之间的分界线上。拜占庭被佩雷尼斯的叙利亚军队夺取，然后军队对其进行了紧急加固。与此同时，塞维鲁在控制了罗马与意大利之后，从西方赶来与佩雷尼斯交战。来自伊利里库姆的军团取得了胜利，征服了东方行省，而佩雷尼斯被处死。然而在佩雷尼斯的其他追随者臣服之后，拜占庭城的驻军依然拒绝降服。他们在这座坚不可摧的城市中坚持了两年，与塞维鲁委派的军官交战，直到196年才被迫投降。皇帝亲自前来惩处这座进行了长时间抵抗的城市，城中的守军、市民中的显赫人物在他的面前被处决。“使用巨大的方形岩石紧密修造，并使用铁制固件加固，仿佛结成一体”的厚重城墙，遭到拆除。城中居民的财产被查抄，而城市也失去了所有行政特权，沦为邻近的佩林索斯的附属村庄。

塞维鲁之子卡拉卡拉让拜占庭人恢复了旧日的自治权，然而这座城市受损过于严重，需要漫长的和平时间才能恢复旧日的繁荣。然而和平并没有如期到来。3世纪中期，这里遭受了哥特人接连不断的侵袭。哥特人无情地袭扰黑海沿岸，让这一地区的贸易随之减少。263年，加里恩努斯执政时期，拜占庭城再度被僭越称帝者占据，遭遇了与其追随者类似的命运。加里恩努斯的军队将拜占庭城洗劫一空，并进行大规模的屠杀，以至于据说住在该城的墨伽拉人后裔就此全部灭绝。但绝佳的地理位置意味着这处地点不会一直被荒弃。遭到加里恩努斯军队洗劫的10年之后，拜占庭城再度成为人口众多的城市，城内的居民得到了史学家特里贝琉斯·珀里奥的赞誉，因为他们在克劳狄二世执政时期英勇击退了哥特侵略者。

强势的伊利里亚（王朝因来自伊利里库姆而得名）皇帝们将罗马帝国从3世纪中后期的危机之中挽救了出来，拜占庭城得到了和平，得以恢复昔日的繁荣。皇帝的宫廷搬迁到附近的举措更是让城中人获利颇丰。戴克里先将他的宫殿定址在尼科米底亚，位于马尔马拉海的比提尼亚一侧，距离拜占庭城仅有60英里。然而拜占庭城的军事重要性往往会影响其商业发展。在戴克里先逊位之后的20年间，通过“四帝共治”政策而设立的其他皇帝不断相互争夺领土。不久之后，统治巴尔干半岛的皇帝李锡尼将拜占庭设为边境堡垒，而马克西米努斯·达扎统治亚洲省份。李锡尼前往意大利时，背信的马克西米努斯不宣而战，突袭夺取了拜占庭城。然而李锡尼皇帝迅速返回，在城下击败了他的对手，仅仅几个月之后就收复了这座城市（314年）。城市因为一年两度易手难免受损，不过好在并没有和乱世之中其他被攻破的城市一样被掠夺或遭到纵火。李锡尼夺取这座城市之后决定将其加固为坚不可摧的堡垒。尽管他没有定都于此，但还是将这里作为他统治地区的主要堡垒。马克西米努斯战败之后，李锡尼控制的领域已经囊括了罗马帝国的整个东部地区。

李锡尼的最后抵抗正是在拜占庭城进行的。323年，他明知与自己的妻舅——西帝国皇帝君士坦丁的战争胜利无望，但仍然坚守拜占庭城。战争胶着了许久，君士坦丁坚持围攻，建造高耸的土堆俯瞰城墙，并在土堆上使用大量攻城机械压制守军。最终守军打开城墙门投降，李锡尼就此失败。君士坦丁迫使最后的对手臣服后，成为罗马帝国唯一的皇帝。而这座被他攻破的城市，将在未来以他的名字命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