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小引:寻找海雀
今天运气不错,终是该当遇上海雀的日子。我们的假期之旅总共10天,今天是第8天了,还是没见海雀的影子。倒不是游客太多,把它们吓跑了。我们的小船,统共才搭乘80名游客。在这个2010年的夏季,我们还是头一波在此登陆的。我们的路线,先是华盛顿州西雅图湖,过巴拉德船闸,到普吉海峡,然后往北,一头扎到圣胡安群岛,接着过英属哥伦比亚去阿拉斯加,到终点朱诺下船。一路之上,整个修整完备的内航道差不多由我们独占了。
半道上也数度往边上岔开,看了几处冰川奇景,几处散户社区,整个旅程极之享受,至少对那些意在放松的旅伴是这样的。他们要的,只是能走出船舱,站到有时会结冰的甲板上,看见野物。每个包舱,都配有两架大倍数望远镜——当然并不打包票说,我们一定就能看到导游书上描述的所有物种。
话说回头,看见的那些海洋和陆地哺乳动物已然超过了我们的预期。我们依次看过斑海豹,海狮,逆戟鲸,座头鲸,道尔氏鼠海豚(Dall’s porpoises),鹿,岩山羊,还有黑熊和棕熊。除此之外,我们还看见海獭仰泳而过,一个个头尾往上翘着,像是随波逐浪的黑色小书立。
早些时,我们已经看到过海雀的本家,一种犀角小海雀(rhinoceros auklet),还看到了庞然大物如扁嘴海雀(murrelets)和海鸠(guillemots),然后是鸬鹚,燕鸥和各式各样的海鸥。看鸟的最佳季早已错过,看到的这些,大多数已经够新鲜,够让人着迷了。随着年齿的增长,一种新兴趣的开发对人生乃是一份出人望外的利好。常见的鸟类,当然大多已是自己的熟客。整个内航道,随处都是白头海雕和渡鸦(Corvus corax)的身影。它们像通勤水陆两栖飞机一样无处不在,机警地停泊在方便起飞的地点,随时准备腾空而起,在人类定居点的海景线处画弧画圈或下扎上窜。从船上,我们能确定无误地跟踪有花斑的白头海雕低空掠过,还有一些则从原始森林高树上的鸟巢里往外探头。有一只海雕,在崩裂的浮冰上危立不动,忽然就戏剧性地腾身而起,俯冲到冷到冰点的海面,再度腾空而起时,爪子间乃紧扣着一条大鱼。
高高在上、无所不见的鹰,一向是相比之下短命帝国的象征,从古罗马,到拜占庭和沙皇俄国,直到今日的美利坚。在彼得斯堡那个阿拉斯加渔港的码头边,我痴痴地盯看不远处一根高柱之上栖止的长够个头的小鹰,很快就意识到,它至少也在同样密切地检视着我。鹰类的双面视觉,加上更敏锐的视网膜和更广的色谱视力,给了它们(以及所有猛禽)非凡的视觉敏度。它看我比我看它清楚得多。然而,人们在鹰的象征中借重它无所不见的能力更甚于它作为卫生模范的地位,这还是颇耐寻味的,尽管实际上后者才是它在自然界最重要的角色。在我们阿拉斯加之旅的早些时候,我们已经在望远镜里看到几只渡鸦和一大群白头海雕,大部分未成年,怎样把搁浅的死鲸剥了个精光。
作为偶像的白头海雕当然只见于北美洲。相比而言,渡鸦则广泛分布在这个星球上,在我住过的地方,到处都能见到它们。在阿拉斯加,我们看到的是渡鸦,这和有名的伦敦塔渡鸦是同一个种。在伦敦塔对跖点的澳洲,我们的后院则时或作着小渡鸦(Corvus mellori)的寄宿处。(在这本书里,我坚持只用各种鸟的俗名,但书后附有一个拉丁文双名制的学名清单,可以参看。)
用鸟作象征是有力的。北美土著特陵吉特人(Tlingit)分为“鹰族”和“乌鸦族”。在梅特拉卡特拉的族裔祠堂里,我们看到过也听说过一点特陵吉特文化。梅是一个小镇,像内航道上许多小镇一样,只有空中和水路与外界相通。根据传统,鹰族的人只能与乌鸦族的人婚配;这样很合于道理,能有效地防止近亲结婚,遗传疾病。不过,特陵吉特人于鸟类还不光注意到鹰和乌鸦。他们也跟海雀有联系,但这种联系稍为不同,更实用主义些。他们的先人利用手头的资源,收取成群的海雀,图的是它们的肉、皮和蛋。
我对海雀的痴迷没这么功利。它们有橙黄色的喙和矮矮壮壮的体型,真的是人见人爱。它们像小孩子一样,脑袋和身子比起来显得较大。这大约就是“企鹅丛书”面向儿童的系列使用了可爱的海雀作为图标的原因吧。我曾在苏格兰住过一段。苏格兰是常能见到海雀的地方,可是说来可悲,它就是没给我碰见过。所以,当我们的小船轻轻开着马达荡近南卵石岛的鸟类保护区时,我一直大瞪着两眼,巴巴地等待着我命里的第一只海雀。
然后,由于它们那些亮黄的喙,丝毫不爽的景象出现了:到处都是海雀,空中是,水里是,硗确石岛那些陡峭崖边上三五成群的全都是:它们是在石崖上打洞做窝的。啊吆妙哉!俺终于走进了凤头海雀自家的封地了。所谓“凤头”,也称为“垂旒(tails)”,就是两根金发似的羽毛,从头后对称地披下来,这将它们跟出角海雀(horned puffins)区别开来(出角海雀更不常见,得再往北走才能见到),而跟大西洋海雀更为相近——被用作“海雀丛书”图标的正是大西洋海雀。
从照相机的长焦镜头里,我不难看出,凤头海雀翼短身矬,恐怕不长于飞行。它们费老大劲才能飞起来,在水里时,也得抻着脖子,疾速拍打翅膀,协助着长蹼的双脚,以获得额外的推力。海雀到底是潜水和打渔的行家里手,在水下那是游刃有余。而它们能逃过19世纪的肆意猎捕,或许就归功于它们的居然能飞。它们那体型大得多、完全不会飞的表亲大海雀(the great auk),就没有逃过灭种的厄运。
尽管如此,海雀也没能免于人类的盘剥。除了被特陵吉特人当食物,它们还曾遭到挪威人的捕猎。挪威人为捕猎海雀,专门培育出六趾伦德猎犬(the six—toed lundehund),帮他们把海雀和海雀蛋从洞穴里刨出来。当然,自然界里,每一个物种都要以另一种或数种生命形式为食,不吃植物就得吃动物。只有当这种关系失去平衡时,我们才发现自己面临饿死的危险和不可挽回的物种损失的厄运——当今世界上许多海洋捕捞企业就是这样的例子。
人类是足够灵活的,完全可以改变自己的维生体系。传统的渔民也可以改做别的行当,比如制作旅游纪念品啦,当导游啦,或者,出海行劫也能活下去啊。鸟类就没有这许多选择。于是,海鸟的数量满地球都在减少。阿拉斯加还不错,在商业捕捞与维持可持续种群数量之间做到了谐调;我们在内航道沿途看到了这么多种类的鸟,这也是原因之一。我们的目标,就是要对全世界的所有湖泊、水道和海洋实行及时和明智的管理。在谋求保证自己的食物需求时,一定要把更广阔的自然界的福祉谨记在心。物种多样性的丧失,以无量数的方式影响到我们所有人,从实际方面,直到科学和美学方面。
看了最后一眼南卵石岛里里外外的海雀,海狮,北极燕鸥和白头海雕,我们起锚北进,在朱诺结束了亲力亲为的发现之旅。在那里,小船抛下我们,开始它返航的行程。
两天后,经过了被飞机误点折腾的一整天,我们回到墨尔本,近三个星期以来头一次打开电视看晚间新闻。有关墨西哥湾大量原油泄漏的报道有增无已。泄漏是由英国石油公司的深水地平线钻井平台爆炸所引起的。电视和报纸都展示了每次例有、已成标配的油污鹈鹕图片。生态环境保护者们一直揪心肉毒中毒等疾病对于美洲褐鹈鹕的威胁,可是,跟一次大规模漏油相比,那样的危险真是小菜一碟。水里有油,所有海鸟都要遭殃。1995年的事件发生后我们没在澳大利亚,所以错过了“铁大爷”号(the Iron Baron)在北塔斯曼尼亚搁浅后满身油污的仙女企鹅(fairy penguin)的悲惨景象。那次灾难才涉及350来吨船用燃料油。1989年,在阿拉斯加,“瓦尔迪兹”号(the Exxon Valdez)在威廉王子海峡撞上了布莱礁,发生的泄漏百倍于此,据认为造成了不少于13000只凤头海雀的死亡,而受害最严重的,还要数它们的亲戚海鸠(the pigeon guillemots)。
我们得加倍小心,尊重个中的科学规律,换言之,就是伴随着人口的增长和富足、高消费的生活方式而来的自然栖息地日益恶化,将不可避免地导致许多鸟类的灭绝。举个例子。小草原鸡(the lesser prairie chicken),松鸡家族的成员,受到人类开发的威胁,引起了高度关注。这样的开发减少了它们赖以生存的沙丘和沙地草原的灌木蒿(sagebrush)生态系统,从堪萨斯,到得克萨斯沙丘带,到科罗拉多东南部和新墨西哥,莫不如此。松鸡在英国面临不同的威胁;本书稍后将讨论这些威胁,及对此采取的保护行动。同样,美国的爱鸟社团也在做出种种努力,以保证小草原鸡的存续。当然,这些行动有赖于志愿者的工作,需要的就是对大自然的热爱和投身于行动之中。
再就是,我们硬化大片土地用于建房,或者为了修建高消费的高尔夫度假区而“重建”湿地,使得自然栖息地持续恶化。在整个西太平洋地区,爱鸟人士都为亚洲发生的事态深感忧虑。由于沿海潮泥滩的“开发”,海螺和贻贝等大大减少,那些年复一年在我们小小星球的远北和极南间来回通勤的长途迁徙物种失去了食物来源。
像原油泄漏这样的戏剧性事件造成的灾难性后果,尚属显而易见的;而其他问题,除非我们置身事内,通常不为人知。全美奥杜邦学会(National Audubon Society)、英国皇家鸟类保护学会(Royal Society for the Protection of Birds)和澳洲鸟类天地(Bird Life Australia)等民间组织的成员被动员起来,监测自然栖息地恶化和气候变化给各种候鸟和留鸟带来的影响;然而,这种按部就班的行动方式并不能引起媒体的关注,因而大多是默默无闻地进行着。在我们的阿拉斯加旅程中,我们参观了设在锡特卡的猛禽中心,看到了大型猛禽撞上输电线或被废弃的渔网缠住的种种惨状。中心救治过的一些鹰、隼和猫头鹰等,受伤严重到永远不能重归野外。这些景象往常不会让我很纠结,可现在,每当我开车经过乡野,或在海滩上看见垂钓者将弄坏的渔具随手丢弃时,那些画面便会梗上我心头。更为人熟知的是为尽量少用塑料袋的努力。漂浮的塑料会缠住海鸟。成团的塑料袋被当作食物吞下,会噎死大鸟和它们的雏鸟。
至于可称之为“人鸟界面”的人鸟关系之方方面面,则更不足以吸引公众的眼球,而这就是我职业生涯的一部分。我早期接受的训练是在兽医病理学领域。我研究感染与免疫将近50年,过去30余年间的研究工作则集中于流感。大约40年前,病毒学家和传染病学家开始了解到,对人类而言极其凶险的甲型流感病毒的主要存身之处是各种水鸟。这一发现对人和动物的疾病有着深刻的涵义。20世纪中叶以来,人口和家禽种群数量的巨大增长,影响到了流感病毒与野生鸟类和哺乳物种之间的平衡。多年以来,我有幸从调查各种鸟类问题的人士那里听说了一些趣味横生的描述。由于我在生物医学方面小有名气,早年又有动物健康方面的背景,有些兽医学校就经常请我去作讲谈。比如,2009年,我第一次去了南非兽医学院翁德斯特波特分院,那是一所很好的学校,离比勒陀利亚不远。学院院长、药理学家杰里·斯旺(Gerry Swan),给我讲述了印第安秃鹰的神秘死亡,而他和他的同事又如何找出了解救之方。于是又带出了一连串极有趣却鲜为人知的故事:对于鸟类和鸡胚胎的研究如何导致一些长足的进展,人们借以深入理解了一些人类传染病和其他疾病,包括癌症。
所以,这本书的主旨,就是要探索自然界、鸟类和人类之间的互动。这一探索超越了素常的社会主题和环境主题,进而探讨一片较为阴暗的领域——病理学,毒物和瘟疫。很清楚,这一切反映着人类的活动,而作为关注环境的个人要想到,如何将负面的影响减到最少,这责任全在我们身上。诚然,职业科学家和那些有能力影响媒体视听的人士将起到重要的作用;然而,无论我们有没有受过正规的科学训练,为做出关于大自然状况的关键观察,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潜在的“公民—科学家”。在随后的篇章里,这个主题将反复出现。
鸟类也有着重要的监测功能。我们这门自由飞翔、活动范围广阔的亲戚,在作着我们的哨兵,替我们巡查空气、海洋、森林和草原的健康状况;我们和它们以及这个星球上的其他复杂生命形式分享着这一切。许多鸟类物种在全球范围迁徙,所以,我们理应知道一点自己世界的南方和北方发生着什么。要让我们(和它们)受益于它们带回的讯息,我们只有努力获知它们的状况,并让广大公众获知这些发现。我在随后篇章里讲述的故事是相对而言很少人知道的,即使那些最最投入的鸟类发烧友对之也所知无多。我经常跟医学界的朋友们谈论这些故事,我发现,就连他们也觉得新奇而兴致勃勃。所以我抱有最好的希望:希望这本书能给你带来愉悦,带来知识,也带来挑战,让你进而投入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