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七杀
察觉到了卫姝的视线,周尚亦自觉形貌欠妥,忙抬起衣袖抹脸,又去扑掸衣袍,态度十分殷切,似乎要在卫姝的面前保持足够的礼仪,哪怕这大殿中只他二人,再无第三双眼睛。
伪装?作戏?有所求?还是……另有图谋?
阿琪思与他又是什么关系?
卫姝心底疑惑得紧。
可是,在记忆的最深处,阿琪思似是对此并不见怪,就仿佛他二人平素相处时亦是如此的。
“我扶姑娘出去罢。”
略事整理妥当,周尚便上前两步,很自然地半扶着卫姝站起来,缓步向殿外走去。
卫姝其实一点都不想走。
她还惦记着后院那两具尸首呢,可此时情势却又迫得她必须得走,且还得立时想清一个问题:
是眼下就点明井下有死人,还是容后再说?
犹豫只在片息,很快卫姝便有了计较:
容后再说。
相较于当场挑明,后者显然更为稳妥。这倒也非是她心存侥幸、寄望于周尚没看到尸首,而是她如今的境地很是不利,贸然开口乃是行险。
少说、多行、多看,尽一切可能拖延时间,将此地之风土人物、此身之亲朋故旧多记起些来,才能在不得不开口之时,少几处错漏。
便在卫姝思忖时,周尚已引着她沿破朽的廊檐走到了小山门外,随后,脚步忽地一顿,朝卫姝微微躬腰道:
“姑娘的东西都在这儿呢。方才我便是瞧见了这些东西,才猜到姑娘在此处避雨的,进来一找,果然便找到了姑娘。”
卫姝顺着他的视线望了出去。
山门外墙角处,端端正正地放着几样事物:一柄折起的青布油伞、一双木屐,还有一只盖着油布的竹篮。
昨夜雨横风狂,那篮子上的油布卷起了一角,里头空空如也,显是没放东西。
这是……阿琪思的?
莫名而来的熟悉感再度袭上心头,卫姝走过去,熟门熟路套上木屐、系好了系带。
果然,大小刚刚好,还真就是阿琪思之物,那油伞与竹篮想必也是她特意放在那里的。
如此一想,卫姝脑中恍惚浮现出了昨日的一个片断:
阿琪思冒着大雨急急赶到山神庙,将手头几样东西放置在了这里,随后便闯进了大殿……
不,她并非第一次来这里!
黑暗中的书页陡然飞快翻动,一幅幅画卷如在眼前:
穿碧裙的少女在小山门前踯躅;著黑衣的少女在深夜巡视着大殿;一袭白裙的纤细身影飘忽如鬼魅,吓得路人大叫逃窜;雪天的黎明,四下寂然,少女身如飞燕,穿梭于山神庙的屋顶……
闹鬼、晦气、山神庙有怪物……市井传闻渐多,山神庙也渐无人迹,最后终是废弃,而如走马灯般的回忆亦于此际一停,幻化出了最后的一刹:
如瀑大雨中,少女似箭支般跃入大殿,飘飞的裙裾与暗器破空声隐去了她掷剑的动作。
她选了一个绝好的角度,大殿的梁柱、石块并倾颓的塑像乃至于窗外风雨,皆为她的掩护。
阿琪思是故意的。
卫姝忽然有所明悟。
少女频繁在此出没,装神弄鬼吓唬路人,渐渐使得山神庙门庭冷寂、街巷无人,为的便是将这里变成她、以及另一些与她相似之人最为钟意的地方:
一个人迹罕至、闹中取静,进可攻、退可守的绝佳杀人抛尸之所。
这是少女长达一年甚而更久的设局,为的是将有可能追击而来的敌手,引入对方自以为胜算无疑的死地。
而昨日的穿窗一跃,便是阿琪思堆垒泥方、搬动塑像、调整角度再经无数次演练后的结果。
可惜,少女算准了一切,却唯独漏算了对手暴涨的内力。
原以为仗着功力深厚、软甲护体,便可以硬拼着挨下对方一击,再以“藏锋”绝技杀死对方,不料竟直接毙命。
正所谓人算不如天算,那一缕芳魂若是泉下有知,此时又会如何作想?
卫姝的思绪渐渐抛远,很快地,一个极富江湖气息的名号便跃入了她的脑海:
《七杀封脉诀》
是了,钩八定是施展此门功法,才令得内力大涨的。
在阿琪思的记忆里,对方很久之前便拿到了这部秘笈。
这是一门逆行经脉再行封禁以短暂增强功力的功法,每封一脉、便可增加一成的功力,七脉全封,则功力暴涨一倍。
不过,这门功法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即施招后要立时开脉顺经,否则非死即疯,而这开脉顺经却至少需要十息的功夫。
换言之,七杀封脉诀若一击不中,便无异于将自己的性命双手奉予他人。
也正因此,《七杀封脉诀》在江湖上的名声并不好,许多人视之为歪门邪道。
而钩八在偷袭成功后长时间未再出招,也必定是在开脉顺经,若非如此,纵使卫姝还魂,亦必死于其手。
这难道也是天意么?
“来,阿琪姑娘,我来替您撑伞。”周尚的语声响了起来。
卫姝头顶一暗,举目视之,青伞如张开的莲叶,伞面微微倾斜着,周尚的大半个身子都在伞外,俨然一副侍奉周到的模样。
卫姝不动声色,抬手轻掠发鬓,眸光扫向伞柄上的机括,微有些好奇。
大梁朝也有华盖罗伞,宫廷仪仗里常会用到,只是那伞面儿却是只张不收的,且也比这大了许多。如今这把伞不仅轻便小巧,还能收放自如,倒也颇为有趣。
如此看来,这化外之地、异国番邦,似乎也不是全然的蛮荒与混乱,还是有一点可取之处的嘛。
卫姝拂了拂并不宽的衣袖,复又低眉整理裙摆。
周尚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不知为什么,当他将油伞高高举起时,眼前少女那理所当然、从容自若的神态,竟让他生出了一种“我本该服侍于她”的念头,殊为怪异。
周尚皱起粗眉,旋即又松开,卫姝此时亦打理好了衣物,转首看了过来。
各怀心思的二人相顾一笑,一个小心逢迎撑伞、一个半推半就徐行,慢慢走出了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