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法医推理

晚上8点，马超在南川镇派出所召开了“3·29案件”第二次研究分析会议。南川镇派出所的会议室里坐满了人，有三十多位民警参加会议。

左局长得知又发现了尸块，也赶来参加会议。他的头发梳理得很整齐，戴着黑色合金半框镜架、方形镜片眼镜，深色夹克衫里面的白衬衫领子挺括，颇有领导气质。他觉得专案分析会议，要靠专业侦查知识与侦查经验，领导不应有过多的权威表现，于是让马超主持会议。

崔军凯汇报：调查组几天来对江峰村做了全面摸排，没有发现该村近年来有失踪人员，也没有发现近期有表现反常人员。派出所对周边村庄也做了调查摸排，没有发现异常情况。

张莺汇报：经过对本市及周边县市近期上报失踪人员数据进行分析研判，有的还做了实地核查，没有发现近半个月来有30岁左右失踪的可疑女性人员。

谢方群汇报：由于高速公路与省道上车流量大，视频查看至今，还没有发现可疑的车与人。据交警部门通报，3月份以来，南川镇一带道路没有发生交通肇事逃逸案件。下午已经对发现尸块的鱼塘周边做了实地查找，可惜附近的道路、建筑物没有安装监控探头。

……

“3·29案件”至今可供研究的仍然只有尸块。各组作了简要汇报后，会议前半场依然是应法医唱主角。

应法医用多媒体投影仪边放检验照片，边作介绍：

——蛇皮袋是一种在市面上销量很大的“狗狗乐”牌狗饲料包装袋，袋口松开，有结扎痕迹，未发现有结扎绳索。

——袋里装有三块尸块，分别为左右腿与一只右手。左右腿的断端都位于股骨中上段，皮肉是用刀砍切开的，骨头均用锯子锯断，断端未见生活反应。

——右手断端在尺、桡骨的中上段，皮肉、骨头都是用刀砍断的，前外侧部有生活反应；断手前臂外侧及前侧、手背部有十多条比较平行、深浅不一的砍切伤，深的创口已砍到骨头，但仅及骨质表层，生活反应明显。断端与手臂损伤为一重一轻两种刀具形成的可能性大。

——右手五指指甲涂有红色指甲油，手形与29日发现的左手基本相同。

——袋中有两块青砖。

——经对胫骨长度测量计算，死者身高为1.70米左右。

——先后发现的四块尸块，没有重叠，从发现地点与外观检验分析，是同一女性可能性大。

事情有时候就是很巧。讲到这里，应法医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应法医在发言中一般是不接电话的。但此时一看来电显示，他立即打开手机。通话中，他显得有点兴奋。挂机后，他说：“上午发现尸块后，我们立即取材送刑大DNA实验室做检验。刚才小胡来电讲，检验结果已经出来，四块尸块属同一人体，均未检出Y染色体，可以确定为女性。根据四肢尸块及上面的损伤情况，我觉得可以确定这起案件性质是杀人分尸。”

接着，他无奈地说：“蛇皮袋中除尸块与两块青砖外，没有发现衣物等其他物品，小胡讲DNA数据库也没有比中人员，身源无法确定。由于还没有找到头颅与躯干，死因也不能确定。我们已经对看鱼人所用的简易小房子及鱼塘周边做了勘查，没有发现可疑的痕迹物证，该鱼塘应是抛尸现场，但杀人分尸的第一现场还不知在何处。”

应法医汇报完检验情况，没有紧接着讲分析意见，而是抬头先看了看马大，再看了看左局长。由他为主当面向市委常委、局长左力汇报案情，这还是第一次。别看应法医快“奔六”了，似乎还有点天生怕大领导。

左局长接到应法医的目光，开口说：“应法医你对尸块的检验很仔细，对案件定性也讲得很明确，但关键的身源、死因、第一现场等问题没有解决，你能根据尸块的检验情况，提出一些分析意见与工作建议吗？”

左力是去年上半年从云州市公安局政治部副主任的位置上提任到云山市任市委常委、公安局长的。他一直在综合、政工部门工作，没有当过刑警，但他主管市局公安宣传工作多年，深知基层打击刑事犯罪的重要性。到任后，他一直很重视刑侦工作，第一次到刑大调研，听了工作汇报后，他当场就拍板解决了几个长期困扰刑侦工作的难题。刑大DNA实验室就是在他的重视与支持下快速建起来的。有了自己的实验室，DNA检验便利多了，速度也快多了。

左局长参加刑侦大队的案件分析会不多，听了一个多小时的尸检情况介绍，几个关键问题还是确定不了，他心里有点急了。但是他相信应法医能提出一些很好的分析意见，因为他在云州市局工作时，就已久闻应良平大名了。

“老应，你抓紧说说你的分析意见吧。”马超催促道。

应法医习惯性地用右手理了理头顶不多的头发，摘下眼镜擦了擦又戴上。眼镜摘下时，他双眼眯成了一条线，戴上眼镜后，镜片后小小眼球透过来的目光颇有自信。

“好的。我和许乐新、小高法医等人一起作了分析研究，共同形成了三点分析意见。”应法医说，“我们认为第一现场应在案犯自己或死者居住的房间里；作案现场不在江峰村及附近，而是在镇区、城区可能性大；作案人员可能有精神异常。”

“我看这三点意见对下一步侦查工作很管用。你说说具体分析理由。”左局长话语中既有赞赏，也有催促。

“第一点分析意见，即第一现场应在案犯自己或死者居住的房间里，主要依据有三点：一是案犯分尸中先后使用了多种工具，尸块检验表明，起码有较重的刀、较轻而锋利的刀与粗齿的锯子三种，而居家环境中容易得到这些工具；二是两只手在生前或濒死期即被砍断，两条腿应是死后一段时间再被分离，由此分析有一个存放尸体的过程；三是分尸、清理现场都需要较长时间。另外，砍、锯骨头时也会发出较大响声。”应法医准备得很充分，叙述时连笔记本都没看一眼。

左局长听了连连点头道：“应法医论点鲜明，论据充分，分析得很好。”接着问，“那第二点意见的依据呢？”

“第二点是一种可能性分析，但依据倒有不少。从技术角度分析的依据主要有：首先，尸块检验发现，死者皮肤保养良好、留长指甲、涂指甲油、手掌无老茧，所戴的戒指、手镯价值上万元，而江峰村一带经济相对比较落后，农村中这样的妇女很少见。其次，尸块包装袋是‘狗狗乐’牌狗饲料袋，农村人养狗较少用饲料，而城里人养狗较多用。另外，装尸块的蛇皮袋内有青砖，不大容易漂移。今天发现的尸块不是在靠近村庄的西侧水域，而是位于鱼塘东侧水域，即靠近省道公路，案犯沿公路远距离运尸抛尸的可能性比较大。”

“那从侦查角度分析有依据吗？”马超知道应法医善于将技术、侦查相结合来分析案情。

“据我所知，江峰村一带没有发生过杀人分尸案件或抛尸情况。29日发现女性断手后，引起轰动与流传，至今在江峰村及至整个南川镇已是家喻户晓，但是排查中没有发现失踪的可疑女性，也没有其他可疑的情况。这也可印证死者非江峰村一带人员。综合分析，杀人现场在这一带的可能性比较小。”应法医对调查情况很了解，综合分析意见也很明确。

左局长听了又点头道：“尽管是一种可能性分析，但依据还是很客观很充分，我觉得可以导向‘3·29案件’的排查范围。”

“老应，你接着说说第三点。”马超说。

应法医先低头仔细看了一会儿笔记本，再抬头接着道：“第三点，是我们几个技术人员经过反复检验与讨论后的意见，认为此案有可能是精神异常人员作案，这主要是从右手的损伤特征分析而得。尽管现在还不能判明死因，但右手前臂与手背的损伤有十多处，深浅不一，基本上只伤及皮肉，排列比较平行，应该是在死者昏迷或死后不久，体位、手位已成固定时形成。精神正常人作案，一般不会在这种状态下采用这种致伤方式。”

三点分析意见讲完后，应法医没有停下来，而是自然而然地结合社情民风又作了一些背景分析。他说据医疗部门统计，近年来精神病发病率呈上升趋势，除由遗传因素、生活挫折、婚姻情感问题等诱发外，因吸毒、网游、传销、非法集资、竞争压力大、工作负担重等因素诱发的精神异常也比较多见。精神异常人员，有的会实施异常罕见的暴力行为……

应法医最后建议：“排查犯罪嫌疑人时，应该特别注意各类精神异常人员。”紧接着他又补充，“由于尸块不全，其他有用信息很少，上面的分析还只是‘参考消息’，不是‘人民日报’。”

应法医一旦展开讲就滔滔不绝了，口头禅也用上了，似乎又不怕大领导了。

左局长悄声问马超：“‘参考消息’、‘人民日报’什么意思？”

“那是老应的习惯说法，他说是和公安部一位著名法医专家学的。他的分析吃得准的，就说是‘人民日报’，吃不大准的，就说是‘参考消息’。”马超答。

“哦，是这样。”左局长面对应法医说，“‘参考消息’多数消息也很准的，我觉得你几点意见都分析得有理有据。”

马超也说应法医分析得很好，他接着让大家提问题并开展讨论。

韩帅善于思考又有点表现欲，他翻阅了一会儿笔记本后，站起来面向应法医问道：“依据上次与今天发现的尸块，死者年龄可能是多大？”

“人体骨头中，利用耻骨联合面的形态变化、牙齿的磨损程度推断年龄比较准确，利用四肢则难以作出准确推断，凭经验，我认为还是30岁左右。”应法医答道。

“对死者身高的推断，上次说1.66米左右，这次说1.70米左右，到底哪一个推断比较准确？”韩帅又问。

“应该是这次由整根胫骨推断的身高比较准确。”

“那死者是一个长腿女人喽？”

“有可能还是一个长腿美女。”应法医又说，“当然这也是‘参考消息’。”

李小林一听，咧开嘴笑了起来。

坐在旁边的韩帅马上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悄声说：“现在是研究分尸命案，你笑什么笑！”

李小林似受一吓，随即抿嘴皱眉，一脸严肃。

案犯分尸抛尸，尸块上未见有衣物，为什么戒指、手镯不拿走？抛尸的鱼塘紧邻公路，外县市案犯到本市抛尸有可能吗？案犯是否可以肯定有精神异常？这么多种的精神异常，哪一种可能性大？被害人有精神异常可能吗？可能是受韩帅发问的启示，有几个刑警对应法医提出了一些问题。

应法医这次没有有问必答，而是连连说不好意思，由于水平有限、条件有限，这些问题，难以给出明确的答复。

接下来的讨论中，大家都认可这是一起杀人分尸案件，马超也明确表示同意。对下一步工作，多数人认为仍然要继续查找尸块以查明身源，同时要查找第一现场，再展开其他侦查工作。

云山市公安局在公用办公场所实施禁烟，对刑警大队却是网开一面。刑警研究案件时就是抽烟多。会议开了两个多小时，说话的人不多，抽烟的人不少，会场上早已是烟雾腾腾。马超坐在左局长旁边，开始没有抽烟。大家讨论时，他边听边思考下步工作如何安排，为了打开思路，连抽了几支烟。

马超知道明天一早左局长要到云州市里参加一个重要会议，就没让大家过多讨论。在征求左局长同意后，马超十指交叉紧扣，看了看笔记本，然后松开十指，即开始边分析边布置工作：“根据这几天的排查情况，结合尸检分析，江峰村一带的女性被害可能性不大，但现有尸块毕竟出现在江峰村，外来人员到这一带被杀的可能性也不能排除，必须继续深入开展排查。另外一种可能性比较大，即在外地行凶后运尸抛尸到江峰村。”

讲到这里，马超让王英英打开电子地图，站起来用小手电指点着屏幕说：“大家看，南川镇是市区往南的第二个镇，再往南还有一镇一乡，再过去就到外县了。那两个乡镇是山区，隐蔽的地方很多，如果案件发生在那里，凶手选择就地抛尸可能性大，其越过山区而到接近云山市区的南川镇抛尸，不大合情理。因此相对来讲，从市区方向过来抛尸的可能性就比较大。”

“结合应法医有理有据的分析意见，排查工作要拓展到南川镇镇区，再逐步拓展到市区，特别要注意发动社区民警、基层群众提供3月份以来失踪、出走的可疑人员，原有人居住、近期没人进出的可疑住房。既要在这些人中查找死者，也要注意从中发现作案第一现场、犯罪嫌疑人员。这项工作请崔军凯继续负责。”

马超让王英英把电子地图拉到江峰村一带，接着说：“如果是远距离运尸抛尸，应有交通工具。要由近及远调取、拷贝路经江峰村道路的监控视频，以27日为时间中点，以江峰村到市区为线路重点，逐步拉长时段与拓展路段，作全面查看分析。这项工作请谢方群负责。”

说着，马超看了看笔记本，并用笔在上面加写了一些字，继续道：“第三项重要工作是要全面查找、核实失踪人员。现在人员的失踪情况很复杂，有被侵害而失踪的，如被杀害、拐卖、绑架、非法拘禁等；也有不少是由于自己的某种原因而失踪的，失踪后有可能产生意外，也有可能被害。后者有违法犯罪人员外逃、破产负债人员躲藏、成人为网恋或婚外情而玩失踪的，甚至有青少年因功课负担过重而出走，等等。还有一类人员，即吸毒成瘾人员，有的或为逃避家人监管，或为避免被公安抓获，故意隐藏自己的行踪。下一步要网上网下、数据实地相结合寻找核查各类女性失踪人员，进而争取查明死者身份。同时要开展对各类精神异常人员的数据搜集与实地核查工作，从中查找有无涉案的可疑人员。这项工作请张莺负责。”

接着，马超对向周边地区发函协查、发动江峰村村民协助开展全面打捞、悬赏提供线索及寻找尸块、调查死者的戒指手镯以及“狗狗乐”狗饲料销售情况等工作，一一作了具体的安排。

最后，马超说：“至今，我们对‘3·29案件’掌握的信息还很有限，案情分析与工作安排只有全方位考虑，多方向安排。我还是那句话，各自都要立足本职求突破，争取东方不亮西方亮。”

部署完工作，马超请左局长作指示。

研究命案侦破工作，领导讲话，没有掌声，会场很安静。

左局长觉得应法医专业分析水平高超，而马超在进一步分析的基础上，安排布置的工作，既顾及全局，又突出重点；既提出明确要求，又教以具体方法，全面细致，滴水不漏。这样的干部不多，看来，刑侦工作挺能锻炼人的。

左局长端起茶杯连喝了三口，用手赶了赶眼前的烟雾，又顺手拿起马超的烟盒念道：“‘吸烟有害健康，戒烟可减少对健康的危害。’你们刑警研究案件，抽烟太多了一点吧？有的人认为抽烟可以提神开思路，但应法医不抽烟，思路不是很清晰吗？他身体、精神都很好，就是头发少几根，那是智慧的象征。为健康计，我看还是少抽或不抽烟为好。抽烟的同志意下如何？”

左局长发现今天研究疑难命案，刑警们神情严肃有余，会场气氛活跃不够，就先讲点题外话，一方面是让大家放松放松，另一方面也是好心相劝。

听了左局长的劝说，不少抽烟的人不好意思地揿灭了烟头。

应法医看了左局长一眼，即低头看笔记。他像小学生受到老师表扬那样，有点得意，又有点不好意思。

左局长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接着说：“‘3·29案件’依据现有情况分析，死者不明、死因不明、第一现场地点也不明，是一起侦破难度很大的案件。现在已经确定这是一起杀人分尸案件，因此我们必须高度重视、全力以赴、抓紧工作，争取尽快查明案情，尽早侦破案件。马超布置的工作很全面，责任也很明确，请大家抓紧抓好落实。”

讲到这里，左局长转头看了马超一眼，再朝向应法医说：“具体工作，我只补充一点。听了应法医的分析，我觉得他经验丰富、技术精湛、推理高明。在下一步调查各类精神异常人员工作中，既要重视从中查找犯罪嫌疑人，也要重视从中查找被害人，尤其是涉毒人员。”

这次案件研究会议时间不算长，但结束时，也已将近午夜12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