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版序 一切有情,都无挂碍
○白落梅
那一年,樱花盛开,像这个初冬,下的一场早雪。
那一年,执笔书写,正当妙年,誓与文字同生共死。
关于他的故事,我原本熟知。如今时过境迁,往事经年,竟已模糊不清。
于他短暂却漂泊的一生,无多喜爱,却亦是认真相待,无有分别心。写此书,只作是我人生路途上的一段历练,一场修行。
只记得,他能诗善画,是一位情僧。记得他性情疏朗,时僧时俗,放纵不羁。还记得他匆匆来过,又匆匆走了。
世人都说他是一只红尘孤雁,虽生于茶商望族之家,然母亲只是日本一名寻常妇人。他为私生子,自幼命薄。
据说,他出家为僧,只因身世孤零。又说其于日本留学时,与一名叫菊子的姑娘相爱,后遭家人反对,菊子投海自尽。而他心灰意冷,再次削发出家。
他不是真正的僧人,他落发,是因一段佛缘未了;是为那场如樱花般短暂绽放的爱情赎罪;是想静坐蒲团上,和自己的影子一起修禅。
“契阔死生君莫问,行云流水一孤僧。”他多次离开寺院,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他自称曼殊和尚,来往于僧俗之间,出入文人名士之林,游走于烟花秦楼之所。
他贪吃暴食,任意妄为。他风流倜傥,喜歌妓舞女。他诗画出尘,意境清高。他落魄江湖,囊空如洗,卖字为生,寄食于寺庙,乞贷于友朋。
他多情自伤,辗转于上海青楼舞馆,结识无数佳丽红颜,却又对她们万般怜爱尊重,从不亵渎。他芒鞋破钵,踏遍樱花,遇见心中所爱,不肯辜负,只叹息:“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
他生逢乱世,于时代的浪涛里,也掀起过风云。有人说他是革命僧,虽放浪形骸,却亦有凌云之志。奈何他人生这幕戏太仓促,未曾好好开始,就早早落幕。他说:“相逢莫问人间事,故国伤心只泪流。”
于人世,他烟火美食,富贵佳人,样样皆爱。红尘是他的修行道场,匆匆一世,恨不能看尽万水千山。竟不知,到最后,这人间的禅院,只有孤独的自己。
不过三十五载,于许多人是开始,于他,是结束。西湖,那片山光水色相送了过客,也收容了归人;葬过高僧隐士,也有名妓佳人。
苏曼殊有幸,葬于西泠桥,与名妓苏小小墓隔水相对,虽隔人世千年,却自有一段宿缘。有诗:“残阳影里吊诗魂,塔表摩挲有阙文。谁遣名僧伴名妓,西泠桥畔两苏坟。”
她唱:“妾本钱塘江上住。花落花开,不管流年度。”古来多少朝代,亦只如花落花开,管他多少兴废,几多荣辱,最后不过是巍巍山间,汤汤水畔,添了一座新坟。
是僧是俗,或来或去,有甚可喜,又有甚可悲。人间事,万般有定数,何必多强求。他自守那片山水,那寸光阴,那抹烟霞。
他说,一切有情,都无挂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