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部选集,选辑了林则徐各个时期具有代表性的诗文,冀望以较短的篇幅,浓缩林则徐心声的精华,让读者走进林则徐的人生,认识其全人。
林则徐的青少年时代,是在福建度过的。台湾海峡两岸的闽东南与台湾西海岸沿海地区,承继历史上福建海洋发展的传统,是当时南北海上交通与海洋贸易的枢纽和海防的重地。林则徐的出生地福州,是通琉球的唯一口岸,通过琉球国的中介,与日本和东南亚的海洋经济圈保持联系。林则徐的家族,“系出九牧”,即宋代产生“海上女神”——妈祖(天后)的九牧林氏的后裔。虽然他家累传皆儒业,他本人从小接受正统的儒家教育,但由于家境贫寒,嘉庆九年(1804)进京会试落榜后,不得不“以谋食故驰四方”。嘉庆十一年(1806)秋,到厦门担任海防同知书记(文书);嘉庆十四年(1809)秋,在福建巡抚张师诚幕下,还再次来到厦门。这使他较早接触到港口管理、海洋贸易、鸦片走私、追捕海盗等海洋事务,对闽南区域海洋性的社会文化传统积累了初步的知识。他后来称“本大臣家居闽海,于外夷一切伎俩,早皆深悉其详”,虽未免夸大,还是有一定根据的。他主张招募漳州、泉州、潮州、澎湖民船出洋与英船接战,也来源于早年对闽南人海洋生活的认识和见闻。他没有到过台湾,但他后来的诗文显示他对台湾风土人情十分熟悉。他对台湾情况的关注和兴趣,也是在早年的闽南经历中奠下基础的。显然,福建沿海地区的人文环境,曾给少年林则徐潜移默化的影响。林则徐作为清朝的封疆大吏,敢于率先开眼向洋看世界,这似乎可以提供一种文化上的解读。
嘉庆十六年(1811),林则徐中进士,改庶吉士,散馆后授编修,充国史馆协修、撰文官,派翻书房行走,清秘堂办事,补江南道监察御史,其间还到南昌和昆明任江西乡试副考官和云南乡试正考官。嘉庆二十四年(1819)底,在北京入宣南诗社。他初登仕途,志向高远,酝酿写作《北直水利书》,自编《试帖诗稿》和《使滇小草》。这一时期的诗作,既有对清明政治的企盼,也有对民生疾苦的关注,直抒做一名济世匡时的正直官吏的胸襟。
嘉庆二十五年(1820),林则徐外放浙江杭嘉湖道,力图进取而遭到阻力,次年即借父病挂印回闽。他本想弃官之后,不再出仕,但“居乡无可为生,安坐无以为养,弃官而复觅馆,究非本心所安”,在父母亲朋的规劝下,于道光二年(1822)初上京“循例报痊”。道光帝在召对中夸奖林则徐“在浙省虽为日未久,而官声颇好,办事都没有毛病”,下旨仍发浙省以道员用。在杭州听候补用期间,他受委监视本科闱务,随即被简放江苏淮海道。出闱后未即赴任,暂署浙江盐政使,协助浙江巡抚帅承瀛厘革盐政夙弊。年底赴淮海道任,不足半月,便升任江苏按察使。道光三年(1823),在江苏按察使任上,处理积案,参与水灾善后,平抚松江灾民闹事,被颂为“林青天”。道光四年(1824)正月兼署江苏布政使,经理灾后重建,倡议疏浚三江水道。七月,江浙大吏奏举林则徐综办江浙水利,旋因母丧回籍守制,未到任。道光五年(1825)四月,奉命“夺情”穿素服赴高家堰等处督修南河堤工。秋,奉命筹办海运,以“构劳成疾”辞归。道光六年(1826),命以三品卿衔署理两淮盐政,因病未痊,辞未赴任。道光七年(1827)服阕上京,命为陕西按察使,署布政使事,旋擢江宁布政使。十月,因父丧从陕南回籍,守制三年。道光十年(1830)三月服阕上京。八月抵武昌任湖北布政使。道光十一年(1831)三月,到开封任河南布政使;八月,到南京任江宁布政使;十月,离任总司江北赈抚事宜;十二月,到山东济宁任东河河道总督。道光十二年(1832)六月,到苏州任江苏巡抚,直至道光十六年(1836)。其间两度接署两江总督兼两淮盐政。
这一时期林则徐的诗文,主要体现处理政务特别是经济事务方面“器识远大、处事精详”的作风。无论农田水利、救灾办赈、防汛抗洪、整顿钱漕盐政,他都洁身自好,而且制订章程,不许属员玩法需索,严惩贪污舞弊,甚至冒丢官危险为民请命。他微行暗访,留心民瘼,亲历周勘,事必躬亲,倡导官助民修水利,推广双季稻。他认为治理黄河、解决漕运弊端的根本,是顺河之性,改黄河自山东入海;在畿辅兴办水利农田,种植水稻,使南粮不再北调。他主张改良币制,自铸银钱,以利市场流通。这些有利国计民生的方案,在当时积重难返的局势中未能付之实现,但他开明的思想和律己务实的操守都是难能可贵的。其中某些做法至今仍有学习参考价值与现实意义,值得执政者借鉴。
道光十七至十八年(1837—1838),林则徐担任湖广总督。此时,鸦片流毒成为全国性的社会祸害,朝廷中展开禁烟问题的大讨论。林则徐支持黄爵滋的严禁论,并率先在两湖厉行禁烟。道光十八年(1838)底上京觐见,奉派为钦差大臣,赴粤查办海口事件。二十年(1840)正月,接任两广总督。九月,被诬陷革职。这一时期,是林则徐政治生涯的顶峰。他的诗文,大多紧扣禁烟抗英的主题。在厉行禁烟,严查走私、整顿海防的过程中,他初涉“夷务”,大胆组织编译外文书报,探求西方知识。他反对封关禁海,主张“奉法者来之,抗法者去之”,甚至借“市井之谈”,反映民间要求开放华民出国贸易的愿望。他借助民力抗英,但不许侵害“不与英夷助势”的外国商人。他虽然没有从探访外国情况中判断出英国将发动大规模侵华战争,但他对英国侵夺海外殖民地的“侵凌他国之术”有了初步的认识;他引进和仿造西方船炮,虽因革职而中止,但这一努力代表了中国早期近代化启动的方向。这使他成为近代中国人向西方国家寻找真理的先驱。
林则徐革职后,先是滞居羊城听候查问原委,继到浙江镇海军营、祥符东河工地“效力赎罪”,道光二十二年(1842)被发配伊犁充军。道光二十五年(1845)春,自备斧资到南疆查勘垦田,是冬被赦入关。这是林则徐备受坎坷的一段经历。他“诗情老来转猖狂”,写下不少感怀时局、抒发忧国忧民情绪的诗篇,吟出了“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等彪炳千古的名句。他对“以守为战”的海防战略作了反思,提出制炮造船,建立新式水军与敌海战的主张。他关心西北边防和新疆的民生,建议保留伊犁总兵建制,主动认修水渠工程,为南疆少数民族争取屯垦的权利。逆境磨练了他的意志,高扬了他的人格。
道光二十六年至二十九年(1846—1849),林则徐入关后,先被起用为署理陕甘总督,后改任陕西巡抚、云贵总督。他把主要精力用于处理边疆事务,但也不乏对全局的思考。如说:“今之时势,观其外犹一浑全之器也,而内之空虚无一足以自固。”然而,他被排斥于东南事务之外,失去直接观察、了解鸦片战争后“华夷杂处”引发的新情况、新问题的条件,对西方的认识不可能有新的突破,也就无法提出切实的救国之方,陷入“知病而无药,与不知病等”的痛苦之中。道光三十年(1850),林则徐病休里居福州,仍渴望探求海国的情事,表现了至死不渝的高尚情操。这年十月,林则徐奉命为钦差大臣,前赴广西剿办天地会起事,中途病发,逝于广东潮州普宁行馆。
林则徐是十九世纪上半叶的政治家,他的成就和失误带有明显的时代和阶级的局限。他的功过是非,需要从不同的视野,开展多角度、多样性的研究。但是,这种研究甚至批判,应该放在具体的历史范围之内,在既有的可供选择的历史条件之下。这就要求我们对那个时代的历史环境,林则徐表达思想的话语内涵,他的思考方式和实践方式有比较接近事实的解读。本书所加的注释,也许有助于读者的理解和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