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老’狐狸
“早,你叫……”闻人衍手指空气,闭眼努力回忆。
“达投崇。”
“啊是,达投崇,你是来送酒的?”闻人衍乐呵呵扶着门,刚睡醒脸上还带着道衣服的折痕。
他们住的客舍是间老字号,大好晨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洗刷满室灰蒙蒙的陈腐气。
达投崇将手中坛子举得高些,“对,葡萄酒。”
闻人衍侧身让他搬进去,就见楼梯上来个端着热水的小女郎,他抬手就是一声招呼,那打扮俏丽的小女郎撞进他眼底先是一愣,随后面带笑容点头问好。
闻人衍扇骨搔首道:“我记得你,你叫庄七七,庄姑娘对吗?”
庄七七笑得更甜,“你记得我啊,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好说,我叫闻人衍。”他抬手一指,“庄姑娘这是?给主教送水?”
“对呀。”
“奇了,灵犀呢?我以为这是她抢着干的活。”
达投崇搁下酒坛从屋里出来,接道:“主教让灵犀多休息,养脚伤。”
“这样。”闻人衍看回楼梯口,庄七七已不见踪影,急着送水去了。
有这么急吗?闻人衍皱皱眉,有狗撵她似的。
他偏头看向达投崇,“庄姑娘不是牟尼教的人?我看灵犀对她有些意见?”
“啊不不不。”达投崇得知灵犀被误会,摆手连连,“庄姑娘是我从沧州客舍请来的帮手,灵犀对她没意见,她就这样,从小都是,对事不对人。牟尼教眼下在中原情势不好,她担心我办事不利节外生枝。”
闻人衍笑问:“你怎么这么听她的?”
达投崇挠挠头,“嘿嘿,被指使惯了,别看我年纪比她稍长,但她从不听我的,她只听主教的。”
闻人衍努努嘴,十分认同的样子,“她家里人呢?爹妈兄弟姐妹都不在身边?”
达投崇道:“她娘亲过世得早,父亲是派遣越州的大法师,大法师连面都没跟她见过几次,我也差不多,很小就跟着主教,说起来其实是主教将我们带大的。”他露齿一笑,格外自豪,“我和主教就是她的家人。”
那厢异性兄妹感人肺腑,这厢闻人衍了然远眺,“她爹是大法师啊,难怪脾气大,原来背景这么硬。”
达投崇尴尬笑笑,不知道接啥,更不懂灵犀这么多天是怎么交流的,差点没给他噎死。
洗漱过后品一盏香甜的葡萄酒,闻人衍心满意足摇扇前往沙地健处,他轻叩半掩地房门,门里传来极细微的咳嗽。
“请进。”
房内只有沙地健一人,盛水的铜盆还冒着热气,看来那位庄姑娘刚刚离开。
闻人衍收起打量落了座,自来熟地问:“主教昨晚休息得如何?”
沙地健微笑道:“是这段时间睡得最安稳的一晚。”
闻人衍掸掸衣袍道:“情志病就是这样,有时候怎么也睡不着,吃什么药都不管用,但往往只要实现心中牵挂,便能不药自医。”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主教愿不愿意与我敞开心扉的聊一聊?”
沙地健笑道:“我以为我们已经在聊了。”
闻人衍会心一笑,他喜欢跟这样的人聊天。有得聊!
“我知道七十年前牟尼教在我朝异常盛行,那时掌管中原牟尼的该是您的…?”
“是我的大师伯。”
“再下一任呢?”
“是我的师父。”
闻人衍点头道:“原来如此。据听说当年牟尼教跟随回纥军队来到中土,助我朝平定乱世,这才为入国阐扬埋下伏笔。”
沙地健道:“不错,师伯与师父在任期间,回纥都与中原朝廷建交密切,长安大云光明寺便是在那时所建。”
闻人衍问:“想来当年朝廷对牟尼教颇为看重?听闻牟尼僧侣曾与回纥可汗议政,颇受两国皇室礼遇。”
沙地健谦虚道:“曾经我教的确有此殊荣,但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不足挂齿。”
二十多年前,还是文宗皇帝在位的时候。一朝天子一朝臣,更不要说是仅受宗室优待的外邦僧侣。
闻人衍敲敲扇骨,说道:“‘国之大事,在祀在戎。’七十多年前回纥助朝廷平乱,将牟尼带来中土,便已奠定其背后含义。牟尼是回纥的缩影,而今回纥式微,这局势并非主教你一人能扭转。”
有的话不好明说,但牟尼教在中土近百年,若是不阻止其势力滋长,于朝廷而言也是后患无穷。
说不好听了,牟尼教在回纥国破后被打成魔教,只有自认倒霉的份。
“你说得没错。”沙地健闷咳两声,道:“我教固然与回纥有密不可分的关系,但牟尼既然来到中土,受中土信徒供养,我便不能视他们的困苦不见。回纥国破,我身为回纥子民回天乏术,但中原牟尼,决不能在我手上成为诳惑黎元的邪见。”
这样啊。
闻人衍把玩手中折扇,问:“那主教可有度过眼前困境的办法?”
沙地健既受心魔掌控,便一直寻找出路,他道:“牟尼教传入中原时,大师伯在五年间修改了部分教令,我想,这或许会是条出路。”
闻人衍昨晚才和灵犀说起,不少回纥的本土教徒都认为肉身既然是污秽之物,便可放肆使用,光是这点就和温良恭俭让的汉人信不到一块儿去,所以在牟尼教传入中原时,沙地健的师伯将数条教令进行修改,避免水土不服。
他说得点到为止,闻人衍也不再刨根问底。
眼下中原牟尼只能够夹缝中求生存,光修改教令完全不够。最明智的方法,就是给自己裹上一层别的外衣,依附于较为相近的佛教。
这种事,就不必说破了。
灵犀进门时,闻人衍正给沙地健把脉。
两只手这么搁在一起,她才发觉闻人衍的手长得不丑,居然没被主教比下去。不过细比较起来,闻人衍这人日晒风吹就差吃花饮蜜,自然肤色稍暗。
还得是高洁如玉的主教更胜一筹。
灵犀:“主教,您昨晚睡——”
“嘘——”闻人衍别过头比个噤声的手势,脸都皱到一块。
她咽下后半句,‘忍气吞声’站到边上静静看着。
灵犀暗想,第一次见这么心口不一的男人,到头来还不是出手相助了?她就知道他会帮这个忙,谜底早就揭晓,因为他愿意跟她回来。
他这人想一出是一出,但不是个会被操控的,如果他本身并没有要答应的意思,就绝不会被区区一壶酒给骗走。
闻人衍将沙地健袖子盖回腕部,笑称这脉象着实是他摸过最浑实的。
灵犀在旁没来由美滋滋道:“当然,我们牟尼教的内功无出其右。”
闻人衍睨她,“说得跟你能练成一样,我可捏过你的脉象。”
她且看他怎么说,“我脉象如何?”
“小狐狸的腿杆能如何?又浮又细。”
她仗着在自己的地盘有人撑腰,淡淡回嘴:“你说我聪明所以是狐狸,可我觉得狡猾之人才配得上这个称号,你就比我更适合。”
沙地健沉声制止,“灵犀,不得无礼。”
闻人衍一抬胳膊,朗声道:“无碍。”他挺直腰板转向灵犀,“老?我二十六岁正当年,你说我老不要紧,就怕主教听了不开心。”他扭头问沙地健,“主教今年?”
沙地健原本暗自出神,被点名后淡笑着说:“二十八。”
闻人衍手心手背一碰,问灵犀:“我还老吗?是不是突然就德高望重起来了?”
灵犀无谓做出让步,“你帮了我们,自然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都认。”
虽然她不是多情愿吧,但闻人衍心情格外畅快,两手一伸让袖子往胳膊肘滑了滑。
“那就拜托你拿纸笔来,我要开方。”
这事不可马虎。灵犀非但上里屋将笔墨纸砚给他端来,还郑重其事为他研墨。
闻人衍执笔沉吟,‘刷刷刷’潦草开方,而后道:“这就是个补药方,其实你们找谁开都一样。”眼梢瞥见磨墨的手差点把墨锭捏碎,他接着说:“但你既然大费周章找到我,我肯定得来点不一样的。”
然后。
灵犀就被赶了出去,手上还端着一方没干透的砚。
闻人衍说他需得仔仔细细再号一脉,边上连个喘气的都不能有,他要根据脉象给沙地健定制疗程。所谓疗程,包括但不仅限于一套有助气血运行的功法,如此‘病人’便可自行调理体内冲撞的真气。
这与治疗柳掌门时大有不同,柳掌门已耗尽身体禀赋,他唯有外力干预。而沙地健对牟尼教内功了若指掌,再碰上个对奇经八脉烂熟于心,看人如看经络图的闻人衍,什么真气不畅、气血逆流都得‘改邪归正’乖乖听话。
“进来吧。”
灵犀听得门里传出这一声,推门而入,就见与她方才出去时的场景也没什么变化。
她懵了,刚要觉得钱花得不值,又想起自己根本没花钱。
“这就好了?”
闻人衍点头收拾随身带着的针灸包,抬眼瞅她。
“再施上几次针我就能逃脱你的魔爪了。”
“你要走?”
“不然呢?”
她赶紧道:“你还没说要什么回报,我得报答你!”
他笑了声,十分清楚她在玩什么把戏。
“早告诉过你我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缺,你凭本事把我拐来,我凭本事治病,咱们英雄惜英雄,两清。”
灵犀急了,“那再施上几次针是几次?”
他努努嘴,“大概三四次?”
那不就是这两天的事了,她好不容易弄来的人,怎么能就这么放跑。
他倒好,每次治了人就自信回头,要是没治好呢?她再上哪找人去?
灵犀极为罕见地磕巴道:“你,你多留几天吧。外面有人在找你不是吗?那帮袭击你的人,一连找到你两次,两次都未能得手,都说事不过三,想来还得有第三次他们才会放弃。”
好嘛,事不过三,得亏她能想出这么牵强的说法。
她接着道:“你出去不安全,不如跟我们同路,到时一起离开齐州,没人会怀疑到一帮胡商头上。”
恰恰相反,袭击者已经见到了闻人衍与灵犀同行,但她管不了那么多,先把人留下再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且本质来说,她不就是在跟另一帮人抢一个闻人衍吗?
抢都抢到了,哪有放的道理。
闻人衍挠挠眉尾,五味杂陈地看她一阵,“还得多谢你为我考虑?”
灵犀一脸正气,“倒也不必。”
闻人衍哼笑了声,低头看向她脚不沾地的左腿,“我等你这条腿能着地了再走,说起来也是我考虑不周才让你摔得那么惨。”他一抬下巴,指向她脚踝,“你脚怎么样了?”
灵犀松口气,答道:“能走能站。”
“恢复得不错。”他一勾手,“把药方拿上。”
“干什么?”
“带你去抓药啊,这么紧要的事,我肯定得交给你,不能让别人抢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