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你不配提她
夜晚无风,又伴声声蝉鸣。双夏灯火阑珊,一切都是那么地安静,仅留有里园中心喷泉涌出的声音。乔芮纭刚从车上下来,管家就忙着接迎。
“大小姐,老爷听说你要来双夏,今天忙里忙外,一整天都没闲着。”管家眉目舒张,乔芮纭是季崇舟的侄女,老爷子对她疼爱有加,她一来,双夏就不会一直笼罩在孤冷的氛围里了。
“姑丈的身体怎么样了?”
“好多了。”管家无奈地叹了口气,“医生说是突发性高血压,需要注意饮食。”他说着,抬眼就看到了刚下车的季燃尘,霎时一愣,“少……少爷?”管家惊状,十一年来,少爷何时再进过双夏,真是托了大小姐的服,老爷子一定会很开心的。
季燃尘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似的,微微颔首,没有说话。
“陈叔,这是给你的。”乔芮纭只当季燃尘是空气,把礼盒递给陈管家。
“大小姐客气了。”陈管家推脱。
乔芮纭拉着他,执意地挂在他的手上,“收下吧。”陈管家也没有再拒绝,接受了乔芮纭的心意。“进去说话吧,老爷在客厅里。”
乔芮纭走在前面,转头瞪了季燃尘一眼,警告要他跟上来。他仍旧不说话,默默地跟在身后。
双夏的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模样,玄关,吊灯,沙发,园子,泳池,还有裱在客厅中央的母亲珍藏的百字福刺绣图,所有都待在该在的地方,与之前相较,只是多了些死寂聊赖。
“姑丈!”
坐在沙发上的男人抬眼,额上镌刻皱纹,两弯眉浑如刷漆,眼里却双射寒星,有一种涉世已久的尖锐和锋芒。下巴微微胡茬显现成熟稳重,胸脯宽阔,仿佛承载万物。男人两眼微眯,摘下老花镜,放下二郎腿,也放下手中倒放的杂志,故意一副轻松悠闲的样子。“小纭来了啊,快坐快坐。”他起身走近。
乔芮纭背着手,她这姑丈的演技半年也没长一分,明明见到自己很开心,嘴角都扬得天大,还故作矜持。
她挑眉,“姑丈这是在等人啊?”
男人尴尬地咳了两声,“没啊,姑丈刚刚看杂志,这不是我们小纭来了嘛……”
“嘁,少来。”乔芮纭拆穿他,“谁看杂志倒着看啊。”
侄女最是爱压他一头,估摸着是知道了他等了她一整天,来呛他来的。
乔芮纭转身偷着乐,她是来送惊喜的。“进来吧。”
一个熟悉又高大的身板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他僵在原地。季燃尘躲开他的目光,没有看他。
季崇舟微微仰头看他,走的时候也才一小屁孩,回来都高他半个头了,他轻叹,还以为有生之年,儿子都不会再踏入双夏了。
季燃尘看了一眼手上的礼盒,又看向茶桌,走近把它放下,声音冰冷,“别误会,我只不过替人送东西。”说完,也没有任何告别的意思,只是大步向外走。
“季燃尘!”乔芮纭追上去,“季燃尘,你给我站住!”他停下,手插口袋,表情冷漠。明明是熟悉的地方,可多待一秒都令人浑身不自在。乔芮纭上前拦他,“多久没回来了,都不问声好吗就这样扭头就走?”
“我和他没什么好说的。”他眼眸黯然,口中敷衍。
“他是你爸爸,父子之间有什么不能坐下来好好谈的。”乔芮纭压低声音,“那件事你怎么想的自己心里清楚,你难道要责怪他一辈子,让他永远活在愧疚里吗?”乔芮纭见他双眸无神,沉默不语,就接着说道:“姑丈他性子直,个性内敛,不懂得释怀,你不告诉他,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你的想法,也更不可能原谅自己。”她拉着季燃尘的手臂,“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如果你还认我这个姐姐,就跟我一起进去,和他没什么好说的话那就闭嘴。”
乔芮纭也没有多大的耐心,依旧将他视作小孩,跟他就是不能好好说,一定要威逼利诱才能起点作用。
季燃尘就这样被乔芮纭从玄关拖回客厅,脸臭烘烘的,也没给什么好眼色。季崇舟看到儿子留了下来,煞白的脸颊这才有了血色。他一个做父亲的,还不如乔芮纭这个表姐,纵是让他颇为失望。
陈管家嗅出夹在中间的尴尬气息,上前说道:“老爷,我看少爷和小姐今天忙公务也累了,要不就先上楼休息吧。”
季崇舟连忙附和:“啊……对,燃……燃尘啊,你的房间我有让小陈他们每天打扫,你放心,东西都在原来的位置,我嘱咐过他们不要乱动……”
这些话话不禁地让季燃尘耳根失重。不是他酸,父亲倒也不必做到这,他小时候何曾对他如此用心,成人了才用这多余的父爱太填补他的愧疚感,更何况他的房间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季燃尘不看他,一言不发地上了楼。
季崇舟望着他的背影,苦笑了一下。
“姑丈,家里有什么水果吗,我想吃点。”乔芮纭就是气他弟那狂妄自大的狗模样,表里不一,明明很感动,还要摆出一副不涉尘世的架势。算了,爱咋咋地吧。
“有啊有啊。”季崇舟回过神,让小陈去准备,“小陈,你去把我今儿买的草莓洗一下,等下送到小纭房间里。”他拍了拍乔芮纭的肩,“你看今天是你们周年庆典,姑丈这身子骨也不能多走动,只能让燃尘替我去了,你可千万不要怪姑丈不用心呀。”
“怎么会。”乔芮纭嘴咧得大大的,“场地和捧花都是您亲自定的,小纭感谢还来不及呢。”
“好好好……那就好。”季崇舟看着侄女开心,心情也跟着愉快起来。
……
季燃尘打开房门,一股檀香味扑鼻而来,他跨步而入,按下墙面灯座开关,硕大的房间霎时通透明亮。壁柜上的帐篷模型他一眼就认出,那是他十岁那年母亲亲手为他搭建的生日礼物。他的心收紧,环视着四周,季崇舟说的没错,他所有的东西都不曾被动过。他摸着帐篷右下角的一块缺料。回想起母子之间的情丝:妈,不是说了吗,等你回来一定会补上这块缺角,可我等了你好久,你都没有出现。父亲撒谎,他说您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咚咚咚……”
敲门声让季燃尘顷刻之间回过神来,收手插进口袋。
“燃尘……”季崇舟瞥见木制帐篷,几分动容,他走近书桌,放下手中的水果盘,“我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水果,就随便买了一些,你尝尝,都是应季水果,很新鲜……”看着季燃尘无动于衷,季崇舟又率先打破尴尬:“如果不喜欢,你再跟我说,我让小陈再去买……”
“不必了。”季燃尘冷声应他。
季崇舟一直努力地找话题,却又四处碰壁,手足无措。他不懂得如何与儿子相处,单纯地希望他在这个家是轻松的。很多事情,不是一时间就可以归于平静的。他不愿意再踏入这个家,是因为这里有他美好的回忆,哪怕他一直都愿意相信父亲说的是真的,而不是撒谎骗他。
“如果你母亲还在世的话,你就不会离开这个家这么多年,我也不用忍受妻离子散的痛。”季崇舟长叹,“我每每去墓地看她的时候,总会想,那时候年少全心事业为你们母子衣食温饱,却错过了你的每个成长瞬间。我知道,你心里一直都在怪我这个做父亲的当年……”
“够了!”季燃尘吼道,握紧的拳微微颤抖,“说这些做什么?博同情吗?”
季崇舟心惊,“我不是这个意思……”
“季崇舟,你当年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我不想听,也不想知道。还有,关于我母亲,我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你不配提她。”季燃尘丢下话语就摔门下楼。
“少……少爷……”陈管家看他冷漠得可怕,不敢上前拦他,匆忙上楼查看季崇舟的情况。“老爷,出什么事了,少爷这是……”
乔芮纭被外面的响声吓到了,也出来看到了这一幕。
季崇舟满面愁容,苦涩一笑,“这么多年了,他还是怪我……”
“不会的,燃尘他只是还没放下,他心里一直都是有您的。”乔芮纭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是她太着急了,没有顾及到弟弟,他心里断然也是不好受的。
“我知道……他恨我,恨我让他和他的母亲天人永隔,在他眼里我就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乔芮纭:“不是的姑丈,当年的事情燃尘都已经知道了,这不是你的错,这是姑姑自己的决定。你相信我,燃尘他只是需要一些时间,在他心里,早就不怪你了。”
季崇舟知道乔芮纭这些话都是来安慰自己的,今天她能把燃尘带回双夏已经是他意料之外的事情了,不应该给孩子太大的压力,所以他也没有再说什么。
季燃尘从跑出双夏后,就面无表情地躺在车椅上,剩下车钥匙孤零零地插在启动口里。闭上眼,脑海里不断涌现年少时残破的记忆。
……
病房内。
“病人的生命迹象正在一点一点地消失,请家属做好心理准备。”医生沉重的宣告犹如晴天霹雳,重重地打在了季崇舟的心上。老夫人抓着病床的扶杆,呼吸急促,瘫软在陈管家身上。
“老夫人!”
“妈!”
季崇舟和陈管家忙搀扶着老太太。
“小陈,你先扶老夫人去休息,我有事要和医生单独谈。”季崇舟对陈管家说道。
“老夫人,我先扶您去休息。”陈管家搀扶着老太太缓缓走出病房。
等到病房的门被关上,季崇舟才淡淡对医生开口:“正枫,请你认真回答我,我妻子她……她真的没有机会了吗?”
“三年前我把她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时就曾说,即使她活着,有呼吸,也和死人没有区别。植物人有百分之五十的几率苏醒,但她不同,可能性为零。更糟的是,生命特征正在逐渐消失,甚至出现了脑死亡和器官衰竭的现象。”徐正枫哽咽着:“邢艾是一个自我要求极高的人,她把毕生的精力都花费在了生死理论和讲学上。只是可惜……她帮助了别人,却没能渡过自己的难关……”
她是他最骄傲的学生,如今却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叫他怎么承受得住。
季崇舟听得出徐正枫话里有话。妻子和他结婚之后,就做出了牺牲,放弃了自己的人生追求,全身心地投入到家庭生活中。她是一个好妻子,更是一个好母亲,她把尘儿教得那么好,应该陪他一起长大,怎么舍得就这样离开。
徐正枫颤抖:“她的心愿,你拖了三年,难道还打算这么一直拖下去吗?”
“我……”季崇舟张了张嘴,像泄了气的皮球,两眼无神地望着她的脸颊,“她愿意让我这么做吗?”
“这是她的遗愿。”徐正枫摘掉眼镜,抹了抹泪水,又带了回去。
“她的身体状况如何,她自己清楚。否则也不会请求你在一年治疗无果后撤掉她的呼吸机。可是你……不顾她身体的承受能力,前后强行手术三次,硬是逼她坚持到了现在。”徐正枫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因为他知道,如果那个人换作是他,也不会同意上天这样不管不顾地带走她。“决定权在你手上,是否选择撤掉你妻子的呼吸机,我答应邢艾,尊重你的一切决定。”徐正枫最后沉重又严肃的一段话,逼迫季崇舟不得不做选择。
那可是他的妻子啊,让他间接地决定了她的生死,对他来说有多么地残忍。季崇舟抬头抹掉眼角的泪,说出了如同鲜血滴落在刀剑上剧痛的话:“小艾,如果这是你最后的诉求,那我希望你能一直开心快乐下去。”
“撤掉吧。”季崇舟的语气不带任何声调。
整个病房的空气低落至冰点,周围安静得可怕,所有跟在徐教授背后的医护人员都被触动得垂头落泪。
徐教授朝季崇舟点头后,手慢慢地向邢艾的呼吸罩靠近。季崇舟心如刀割,背过身不忍看,一直到呼吸罩完全脱离了她,只剩下冰冷的死亡线流过的声音。
而病房外刚放学就拿着故事书的小男孩,听到刺耳声音,倏然心慌,丢下书一个健步就冲进去。所有医护人员被破门而入的小男孩惊着,齐刷刷抬头望着他。
冰冷的死亡线映入小男孩的眼帘。
他看到徐正枫手上母亲原本戴着的呼吸罩,眼睛变得血红暴戾,捏紧拳头疯狂地冲上去。
“你们对我妈妈做什么!你们要干什么……”小男孩又是踢他又是打他,陈管家连忙上前拉开,“小少爷……小少爷……”“你把我妈妈还给我!还给我!”小男孩被陈管家抱着,又吼又叫,眼泪唰唰地往下掉。
“小陈,先把少爷带出去。”季崇舟平静地说。
小男孩听到父亲说这句话,眼睛瞪得大大的。爸爸为什么不救妈妈,他为什么要让我出去,这些疑问瞬间在他心里土崩瓦解,确定了是父亲害死了妈妈的事实。“是你让他们来的对不对?”小男孩质问他。
小男孩大人般语气的问话竟反让季崇舟有些像做错事的孩子。他没有回答他,只是重复了一遍:“小陈,把少爷带出去!”
父亲的表现让小男孩彻彻底底地失望了。
“季崇舟!是你害死了妈妈,你不是我爸爸了,我恨你,我讨厌你……你这个杀人凶手!我讨厌你!你把妈妈还给我……你这个坏人……大坏蛋……”
……
季燃尘慢慢地睁开眼,周围依旧是一片漆黑。他对父亲的记忆并没有多少,就连唯一剩下的,都是不好的。就算当年的事情他选择原谅,两个人也根本无法正常相处。他的童年缺失父亲这个角色,长大了也不需要他的假意温柔。母亲呢,她会原谅他吗,她会希望我和那个男人亲近吗……
季燃尘哂笑,原本凌厉的五官又添了几抹邪魅,很是煞人。
车子的滴滴声无尽地响彻在空荡的停车库里后停歇了,只留下一道狭长孤寂的尾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