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等奖作品
父亲和他的一个朋友
沙陀王
一
很突然地,父亲说要搬家。
他宣布这个决定时,已经买好了房子,连搬家的日子也定好了,根本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他只是通知我一下,告诉我他要搬家了,仅此而已。
“怎么这么突然?”我问他。
“那个地方很好的,你看了就知道。”他避重就轻地转开了话题。
从小到大,我跟着他搬过无数次家。可我以为那段日子早已经过去了。
“……你不是一直都很低调的吗?”我疑心地打量着他。住普通的房子,吃平常的东西,跟大家穿差不多的衣服,从来不会做任何引人注意的事,这都是我父亲长久以来的行为模式,所以我不明白这突然的改变从何而来。
他没解释,只说:“我准备在那里住到死啦。”
我很意外。我俩很少会谈到死亡这个话题,尤其是他年纪大了以后。
其实在这次搬家之前他的身体就已经不太好了。这几年,我每次回家都觉得他又老了一些,头发白得更多,背也佝偻了,走路也更慢了,这些还都只是肉眼能看到的变化。还有一些更细微的变化,比如有时候跟他说话,就会发现有些事情他以前自己告诉我的,如今却已经不太记得了,就好像从没发生过;可有些事情他却好像迫不及待地要告诉我,总以为自己没有说过,翻来覆去地说了一遍又一遍,自己却毫无印象。
所以他这次瞒着我买房子的事情的确让我很担心,但我又不想让他知道我很担心,所以我说:“等你住厌了就不会再这样讲了。”
他笑笑,说:“不会的。”
那时候我根本没懂这三个字的意思。
因为担心,也因为他突然搬家,所以这次我就索性搬过去和他一起住了。一是怕他在陌生的环境不适应,二是我原本就打算要找个机会回去好好陪他,也想跟他仔细地谈谈,关于他的过去,还有我的身世。
以前他总是避而不谈,或者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可这一次我是真的想要搞清楚。
二
现在,来说说我们眼下搬进去的那栋房子吧。他说得不错,那房子的确挺好。
那栋房子巨大而安静,从前门的街面走过,只是一扇普通而又不起眼的大门,的确符合他一贯低调的作风。但一进大门,绕过影壁往里走,就会发现这其实是个三进深的大院子。
走过一重重的垂花门,一直走到院子的深处,就会看到一个巨大的花园,灰色石头铺成的小径在高高低低的花木中弯弯曲曲地伸展着,花园里有堆叠的假山和弯曲的池塘,池塘上还有小桥、凉亭,池塘里还养着鲤鱼和乌龟,很有意趣。
请来的护工和家政阿姨从侧门进来,做完事仍旧从侧门离开。
外面的街上总有人来人往,可是隔着墙,在那栋异常安静的房子里,就仿佛身处在另一个与世隔绝的时空。
这里的一切都让我想起一个地方,一个人。一个我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一个我不曾见过的人。
他是我父亲的一个朋友。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所有关于他的只言片语,我都是从父亲那里得来的。在我很小的时候,他经常提起那个人,那个房子,还有那个花园和池塘。后来想想,他大概是以为我还那么小,说了我也记不住,所以才讲了那么多吧?不然为什么后来我长大了他就很少再提起了呢?
那个人的年纪恐怕也不小了。印象里,他应该也住在这么一个大院子里。那仿佛也是一座很深很深的四合院,有着灰泥的墙,红漆的门,大门上挂着一对红铜的门环,门口坐着两个小石狮子。一进去的话,正对着大门有一座石刻的影壁,上面有几条龙,云遮雾罩,张牙舞爪的。转过影壁,那是头一进的院子,他的朋友不住那里,那里是给照顾他生活的人留着的。院子的后面是大厅,他有时候在那里会客。然后在大厅后面,就是再往里面的那一进,他自己住在那里,再往里,应该就是那个大花园了,里面有假山凉亭,有花草树木,有小桥流水。如果我没记错,那个人在池塘里养了很多锦鲤。天气好的时候,他就独自一人坐在水边,又或者站在小桥上,又或者倚坐在假山上的亭子里,喝喝茶,看着云,听听风吹竹叶的声响,再看看水里的鱼聚散离合,起伏流转,慢慢地,这半天就过去了。
小时候我就听过他的事,不过长大之后我几乎忘记了曾经有过这么一个人。
搬到这里之后,也许是因为我们这次搬家唤起了父亲曾经的回忆。又或者这才是父亲搬家的原因?父亲总是忍不住要说起他。
总而言之,自从搬到这里,父亲就像是变了个人一样。
以前他是个作息很规律的人,几点起床,几点吃饭,几点打拳,几点喝茶,所有这些这么多年来全都没怎么变过。
可自从搬到了这里,他的生活就逐渐散漫起来。白天天晴时,他喜欢找一个垫子,就坐在柳荫之下、太湖石上发呆打盹儿。有时他也喜欢坐在凉亭上,看着池子里的鲤鱼游来游去。他变得有些迟钝,有时我要叫他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来答应我,这实在让人担心。而且他变得很爱讲话,总是把同样的话翻来覆去地讲,讲了一遍又一遍,就好像不知道自己已经讲过好多遍了一样。我特意请了医生到家里来帮他看看,还特意装作是朋友来做客。医生来过几次,仔细地观察过他,也跟他聊过。然后他告诉我不必太担心。他说,人老了都会这样的,这是常有的事情。
我的心总算放下了一点。
不过道别时,我的朋友也跟我说,如果有时间,可以多陪陪老人。他只是老了,我朋友说,有些人老得更快,更厉害。
也就是在那一刻,我突然察觉到,人的老去,是无法挽回也无法阻拦的。
即便我们有很多钱,可我们唯一能做的,也只是减缓衰老的到来而已。
三
在这栋房子里的日子里,我已经在尽量地陪他了,陪他看鱼,下棋,侍弄花木,但他有时候只想一个人静静,不喜欢我来烦他,甚至都不喜欢周围有人,我就只好尽量躲远点,尽量不打扰他。
可人啊,还是不能闲下来。一闲下来,就会忍不住瞎想。
尤其是在这种情景下,我不知道他是不是预感到了什么,还是我想得太多。搬家之后,我回到了他的身边,他好像很突然地就萌发了倾诉的欲望。从小到大,他从来都没跟我说过这么多话。关于他的过去,他那些不为人知的生活,还有他的那个朋友。
在我的记忆里,他一直都是那种不苟言笑的父亲,小时候我甚至觉得他的身体里还有另外一个人,那个人像我一样会痛、会哭、会大喊大叫,但我只是看不到。对他的过去我知道的一直不多,他也很少提起。我只模糊地知道他原本是乡下人,后来进了城,然后因为出了意外所以得到了一大笔补偿,好像还在医院治疗过很长时间。但具体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从来没有跟我仔细讲过。
我只记得小时候我们总是搬来搬去,不过我们几乎也没什么家当,我们去过很多地方,在城里待过也在乡下住过,去过内陆也去过沿海。我们在哪儿都住不长久,就好像在躲着谁,防着谁,就好像一路上都在害怕着什么似的,直到我成年后才总算是过了一阵安定日子。
我从记事起就没见过我的母亲。家里只有我和父亲,只有我们两个人。在我的记忆里,我从来没有见他为钱发过愁,但他从来不胡乱花钱,不办公司,也不投资。他只是活着,很简单地活着,就好像没什么欲望,也没什么生气一样。
小时候,我特别不喜欢他这样,但长大以后,我却好像变成了跟他一样的人,几乎没什么欲望,也没什么生气。
因为从小到大总是搬家,我一直都没有特别要好或是特别熟络的同学和朋友。我总觉得我的生活里缺少什么。不是钱,是别的什么,但我一直也没想太明白。
他也没有什么朋友,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他和谁都不熟,不论我们住在哪儿,和旁人都是点头之交。见过,有点眼熟,大概还说过几句话,可不知道住哪儿,也不知道是谁,哪天搬走了或者没了也都不知道,就像我们一样。我们像是无根的浮萍,风吹到哪里,就在哪里停留一段日子,然后不知道为什么就又搬走了。就好像怕生了根,怕被别人记住一样。
他在乡下的事,他的母亲,他的舅公,他乡下的河流,那些满地跑的猪和羊,那些绿莹莹的菜地和池塘,还有他的学校。他讲述了太多遍,在他的那段过去里,所有的人都是那么的清晰,我只要闭上眼,就好像能听到那些人说话,看到他们做事、对我微笑。
他在乡下也念过书,不过成绩普普通通,书没念完就辍学了。在他的描述里,他和别的乡下孩子没什么两样,也撵过鸡,赶过狗,抓过猪,背过羊。后来他就辍学了,进城打工,挣钱寄回家。他在城里送过快递,也干过保安,但他是怎么认识他那个朋友的,后来具体又发生了什么,他从来没有跟我说过。
但自从他搬到这栋房子以后,就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他开始告诉我那些从来没有讲出口的故事。
而我,也开始慢慢地从那些纷乱的线头中理出了头绪。
他告诉我他在城里做保安的时候,认识了小区里的一个女孩子。我跟他开玩笑,说那个女孩子是不是很漂亮?
他摇头,说:“不,那时候我年轻,人也简单,没有那么多心思,就是觉得小姑娘不容易。”
这话我是相信的。这种事情他是不会骗我的。有些事他也许不会告诉我,但他不会撒谎。我们之间从来都不是那种很严肃的父子关系。我跟他什么都可以说,他从来都不摆父亲的架子,他一直很尊重我。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不怎么像个父亲。
他告诉我,他和那个小姑娘熟了以后,帮过她几回小忙。有一天,她突然给他打电话,说有个收入不错的工作,问他感兴趣不。
“什么工作?”他问道。
“就跟你现在的工作差不多,但又不太一样。怎么说呢,其实就是看看监控,照顾一下老人,不累,钱还多,”她说,“我觉得你心细,人好,适合这个工作。这个人年纪大了,很孤单,他不缺钱,但缺个合适的人陪陪他。”
我怀疑地看着他。怎么听起来像保安又像看护,看护难道不要资格考试吗?这到底是个什么工作?
但那时候他没有多想就去了,“能多挣点钱不好吗?以前也有人介绍工作给我。我想人家也是好心,虽然我觉着这种好事不一定能轮到我。不过试试也没啥损失……”他突然安静了,就好像说错了话一样,然后半天才说,“我去了以后才发现原来城里还有这样的地方,真是开眼了。是红漆的大门,门口有可威武的两头石狮子,我在门外站着,到点儿了有个年轻人出来领着我进去。进了门里面是一堵墙,墙上盘着好几条龙,得绕到墙后头才能进去,里面是可大一个四合院,走了好几道回廊,进了二道门以后,就是个大花园,园子里有个池子,旁边坐着个老人,头发都白了,他的脚边有一只狗。他身旁还放着根拐杖,我们在他旁边站半天,他倒好,根本不理人,只顾着一心一意地看鱼……”
“他就是你说的那个朋友?”“……嗯。”
更早以前他曾对我所描述过的一切,都不止一次地出现在我的梦里。但后来我长大了,他就不再说了。有时候我甚至怀疑他的那“一个朋友”根本就不存在,可我从来没有证据。
他一定以为我都忘记了吧?可是我没有。这一切对我来说都已经太过熟悉,我记得他讲述过的每一句话。我还记得自己的梦,在梦里我看见过那个庞大的花园,在花园里玩捉迷藏。我记得那些鲤鱼脊背和尾巴上的颜色,那些乌龟游水的姿势,那些根本抱不住的红漆柱子,对了,还有那只狗,我记得那只狗,那个花园就像是那只狗的家一样。
小时候我也想养一只狗,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但父亲无论如何都不同意。只有在这件事上,他非常地顽固,一直都不肯答应我的请求。
“……他们雇你照顾他?”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嗯,差不多吧。”
“……你又没有护理经验,为什么找你?你之前说过很多次了,他这个人又挑剔又刻薄。”
我记得小时候他给我讲过的那些事。那个人对待周围的人无礼又粗暴,有时候我甚至奇怪,一个脾气这么坏的老头,怎么还能活到那么大岁数?我一直觉得坏脾气的人应该会死得很早。当然,小孩子总觉得这世界上有很多应该的或者不应该的事情,只是长大以后才发现,那些事情应该不应该发生跟他是不是这么觉得没有丝毫关系。
“又不是真的护理。他们只是希望有个人看着点他,就这么简单。”他解释得很敷衍,心思又不知跑到哪去了。
“看着他?怎么看着他?”
“知道他去了哪儿,知道他在干什么。”
护理可不干这些。这听起来更像是看监控器的人。“……所以,你是那个看监控器的保安?”
“……你非要这么说,也不是不行吧。”“啊……那就怪不得了。”
“怎么?”
“怪不得我印象里你从没跟他说过话。”
“我又没法儿跟他说话……”他辩解了一句,很快又调转话头,谈起他那个朋友来,“不过他倒是挺喜欢说话的,他跟池子里的鲤鱼说话,跟园子里的花草树木说话,他跟他的狗说话,他只是讨厌跟人在一起,不喜欢跟人说话而已。”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他为什么讨厌跟人在一起,为什么不喜欢跟人说话?”
“……说实话我也挺好奇的,不过我一直没琢磨明白。有的心理医生喜欢分析这种例子,能讲很久呢。他们对这个有各种说法,但我觉得吧,其实他就是这样的人,跟他们分析的那些事情恐怕都没什么关联。”
“什么事情?他小时候受过虐待?他的原生家庭不太幸福?”
“嗐,没那回事儿,你呀,就是念书念多了,别老用那些理论来解释一切。听他念叨你就能明白,他的童年生活其实很普通平淡,他爸妈也挺普通,他只是缺乏人味,仅此而已。”
“什么意思?”
“他就是……不太合群,仅此而已。他不爱任何人,甚至不关心自己的亲人,他只在乎他的狗。人会思考,会痛苦,能感受到爱,也会同等地付出爱。但他做不到。”
“我是想说,什么叫缺乏人味?”我不太明白,我说,“你看,我没有母亲,没有朋友,从小一直在陌生的地方辗转,我不也是健健康康地、充满了对人类的热爱地长大了吗?虽然念书的时候大家也觉得我不太正常,不太合群。”但这些其实都是他的错。而且说句不大客气的实话,我觉得“不太合群”这个词应该用来形容我的父亲才对,甚至于“缺乏人味”这个词按在他头上也不是不可以。但诡异的是,在我长大的过程中,我倒是能感受到他对我满满的爱。
我只是闹不明白他的那句话,我说:“你像是在评判他,说他并不算是一个真正的人类。”
“我只是描述我的观察结果。他看起来不懂得怎么爱人,就是这个让他缺少人味。”
我迷惑地看着他,我以为所有的人都自然而然地懂得爱人。为什么这世上会有人不懂得爱人?
即使是像我父亲这样的人。有时候我觉得他像是一个精神病患,有时候又像是个在逃犯,总而言之他的表现都不太像是一个通常意义上的正常人,但无论如何他爱我,自始至终我都能感受到。
“你觉得他不会爱人,所以缺乏人味。”我说。
他承认道:“但他的确是个人,是个活生生的人,只是跟其他人不太一样。”
我陷入了沉思。到底是什么定义了一个人呢?人们常说的人性、人味、人情,到底又是什么呢?
我从来没见过这个人,可是他这“一个朋友”的事,我却听过很多。他是怎么遇到他的这“一个朋友”的,怎么替他工作的,又怎么照顾他的。
有那么一阵子,在我年少无知的少年阶段,在我想象力爆棚、无处发挥的时候,我曾这样猜测过他们之间的关系:也许我父亲做了那个老人的同性情人,或者他们之间只是单纯的肉体关系,他的钱就是这么来的。但这个念头简直让我浑身发毛,很快就被我抛诸脑后了。我不知道那种发自我内心深处的抗拒到底是因为我觉得他并不是那种会做肉体交易的人,还是因为他是我的父亲,我想不出他究竟是如何获得那些来路不明的财产的。
在我的记忆里,他的这个朋友一直都没有名字,也不知道在哪儿,是不是还活着,每次提起来,就是他的“一个朋友”。好像那些年他们一直都在一起,从来都没分开过。
在我孤单的童年生活中,这个遥远的、从未出现过的朋友,不知何时,变成了我童年最深刻的记忆。
可是长大之后,我却忍不住怀疑起自己的记忆或者他曾经的讲述,他的那个朋友真的存在吗?
我曾经问过他,能不能告诉我这个人是谁?他说,这是我的秘密。
我说,我是你的孩子呀。你连你的孩子都要保密,都不肯告诉?他狡猾地说道,告诉你了,那就不是秘密了。
我有点泄气,我说,我能保守秘密的。
他笑了,他说,唯一能被守住的秘密,就是没有说出口的秘密。
我悻悻地磨牙,知道从他那里是什么都挖不到了,可我还是不肯死心,我说,你那个朋友根本就不存在吧,是你瞎编的吧。
他微微一笑,说,如果是瞎编的,那不就没有这个人了吗?那你更不需要知道这个人是谁了,对不对?
听起来很有道理,但还是无法说服我。
越是被隐藏,人们就越是想要把它挖出来。这大概也是人类的本性之一吧,至少是大多数人的。
四
其实自从搬到这里,他就总是忍不住地提起他的那一个朋友。关于那个人,他已经说了很多很多。
我只需要一点点地发现真相,记录下来,积累下来,就能从一个人的描述中逐渐地看到事情的全貌,就像是在拼一盒打散的拼图。虽然直到现在还缺很多块,还看不清这幅拼图的全貌,但我知道,只要我有耐心,足够仔细,我一定能拼出它的全部,或者至少是大致的轮廓。
现在,让我想想。
我们先来看看那些拼图的残片吧。
他的那个朋友也住在这样一个很大的四合院里,大概有两进或者三进,很有钱,至于有多少钱那就不太清楚了。
那个朋友不喜欢跟人交际,当然了,别人也不喜欢他。他和他的前妻很久以前离婚了。他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不知道下落,另一个好像很早就和他断绝了关系,只有儿子偶尔来看他,顺便要点钱。
他活得就像是个守财奴。所有投资他都要亲自过问。他从来不跟人面对面,他也从来不跟别人讨论自己的看法,他做出的决策就是最后决定。
他解雇别人毫不手软,发起诉讼也毫不留情,他有几十个律师为他效力,而他一点儿都不关心这些人到底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因为他们是律师中的精英,他们做的事情都是合法的。
他对谁都不怎么好,因为他不尊重别人,也没有同理心,所以最后还留在他身边的,要么是随时想要离开的,要么就是准备日后反咬他一口的。可他对他的狗,他池塘里的鲤鱼,他花园里的花草树木,都很仔细,都很耐心。
对,他养着一条狗。有一次他年迈的姐姐来看他,觉得他年纪大了,需要一点活力,就送来了一只小狗。
他喜欢这只狗,特别喜欢。大家都很意外。因为他可不怎么喜欢那个送狗来的人,虽然那是他唯一的姐姐。她总是可怜他,觉得他样样都不如意。他恼火起来,对他的狗说:“我有什么可怜的?我的狗都比她吃得好。她这一辈子,光可怜别人了,她才是个没人要的可怜虫!”
他就是这么一个没什么人味的人,对一只狗都比对人要好千万倍。他亲自给它洗澡,给它梳毛,亲自下厨给它炖骨头、切肉块。他对他自己的孩子也没有这样的耐心和细致。他就是这样一个矛盾的人,他无法和其他人产生更深的联结和情感,却把所有关爱都倾注在了一条狗的身上。
他把一只小奶狗养大了,他是它的主人,给它吃的东西,给它睡的地方,他就像是它的天神一样。它吃肉的时候,哪怕他伸手捏住它的嘴,它也只会轻轻地摇开。
狗是认主人的。
谁对它好,它记得很清楚。跟这个人是谁,有多少钱,没什么关系。他没有人味,谁都讨厌他,可他对他的狗那么好,好得让人难以置信。
而狗什么都不在意,狗只在意它的主人。
五
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只是突如其来的灵感,就像是树上掉下来的那颗苹果。
当他一个人发呆、不需要我陪伴时,当我一个人漫步花园、无所事事时,当我看着那假山、池水、凉亭、小桥,当我看着那些金黄或者赤红色的鲤鱼、那些半开半含的荷花、那石子铺成的小径,看着桃红柳绿,看着那似曾相识的一切时,我突然想到,这所有一切真的跟他提到过的那栋房子很像。真的太像了。
所以,我很快就开始调查我们这栋房子之前的主人。有钱的话,这些都不是问题。
这个人的照片、生平、亲戚朋友,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只要舍得花钱,统统都能找到。
我要找的东西很快就都拿到了。
这栋房子已经转手了好几次,但引起我注意的,只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男人。
他很有钱,身体一直都健康,他性格孤僻,不喜欢跟人接触。他有一条狗,还有一个年迈的姐姐。
他有一个前妻,有一对儿女。他跟前妻离婚以后就没再婚过。他的女儿年轻时跟他彻底决裂,再没有往来,生病以后就死了,因为付不起医药费,到死也没有联系他。他儿子投资失败,原本的公司也破产了。他好像一分钱也没有留给他的子女。他把大部分钱都花在了狗的身上。
和他相关的许多描述听起来都很像我父亲的那个朋友。
时间也大概对得上。我出生前那只狗就已经死掉了。所以能推测出我父亲离开这里的大概时间,应该就是在那只狗死掉以后的事情了。
这个屋主光给他的狗买墓地就花了一大笔钱。之前他的狗生病了,他不但请大夫治疗,还买了很多医疗设备在家里,简直就相当于办了个小型医院。虽然花了那么多钱,但最后还是没有救回来。我甚至还搜到了那只狗的病历,只是看不太懂。
我父亲以前也跟我讲过不少那只狗的事情,不然我也不能总是梦见跟那只狗在花园里玩。他应该见过那只狗,甚至是很了解那只狗的。也许最后狗生病的时候,他还负责在监视器里观察狗的状态。
但是在狗死之前,就在这栋房子里,还发生了一件非常特别的事,这件事尤其地引起了我的注意。因为我要求他们把关于这栋房子的事情都报告给我,所以很多其实无关的事情也被毫无遗漏地写了下来。但这件事与这栋房子和它的主人有着莫大的关系,绝对值得一说。
当年的警察曾经抓捕了一个犯罪团伙,他们有两男一女,主要是对有钱的老人下手,以诱骗钱财为主。他们承认他们利用狗生病的事情,在这栋房子的主人身上骗取了大量钱财。案子审理结果出来以后,那三个人供认不讳,都被判刑入狱。
不过结案之后不久,那只狗就死掉了。
我想到我父亲那笔来路不明的钱财,就忍不住想到他跟这栋房子的牵连,我不知道他跟这个案子有没有关系,但我猜很可能是有的。
因为大概就在那时候,他的确得到了一大笔钱。他只是没有告诉过我这笔钱具体是怎么来的。我怀疑那一大笔钱的来路,也许是他跟那个犯罪团伙里应外合,也许他曾是他们的一员,这样一来,那个给他介绍工作的女孩就很可疑。
无论如何,只是看看监视器绝对不可能拿到那么多钱。他告诉我的这些应该都是真的,他应该没有撒谎,他只是没有说出全部的真相。
我也拿到了这栋房子曾经工作人员的资料。我一张张地看下来,在其中的一张上找到了我父亲的脸,但令人迷惑的是,只看资料的话,他在这里的工作时间并不长久。那个三人犯罪团伙的资料我也拿到了。里面那个女人的脸我看了很久,还有另外两个男人,我也盯着看了很久,有些事情就是那么简单,一看知道了答案。我听说这两个其中的一个在监狱里发生了斗殴事件被人刺死,另一个则活得久一些,但后来也生病死了。
我想,也许我父亲的确曾是他们中的一个。可他没那么贪婪,所以他侥幸逃脱了。但这解释不了那一大笔钱。
其实,我小时候一直都觉得他是个罪犯。因为他老是搬家,从不出去工作,也不跟人接触,我知道他有钱,但我总猜他的钱来得不太光彩。有时候我甚至想,也许他杀人谋财,又良心不安,从此带着我四处躲避。他对我实在太好了,可他又没有保留任何母亲的东西,就好像她从来都不存在。
小孩子的想象力总是很丰富的。只要十秒,我就能想象出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故事。那时候我还会直接问他:“爸,你是不是杀了人所以要躲起来?”
我小时候有很多惊人之语,他似乎从不惊讶。
所以从小时候起我就隐约觉得,他和正常的爸爸似乎不太一样。我记得他那时反问我说:“你觉得我杀了谁?”
我扑上去,搂住他的脖子,说:“你杀了妈妈?”
他摇头,说:“这些话可不能胡说。你妈妈是生病死的,我告诉过你很多次了。”
当然,后来我慢慢长大,也觉得曾经的那些猜测太过荒诞,现在是什么社会了?杀人犯怎么可能逃得过科技的追踪和制裁?当然,我还是怀疑他的财产是非法所得。
我也试探地问过他,他是不是做了什么需要隐瞒的事情。
他居然承认了,他说他有个秘密。而他这辈子恐怕都不会告诉我。“违法吗?”
“是的。”
“过了诉讼时效吗?”我有律师执照。
“……诉讼谁呢?”他看着池塘里的鲤鱼,那时候微微地下起了小雨,园子里有种雾蒙蒙的绿,他整个人也仿佛笼罩在一层雾气当中,就好像他是从这里长出来的,是这里的一部分,将要融化在这里一样。那一刻,我觉得他距离我很远,在我碰不到的地方。
真正的父亲该是什么样的呢?我不知道。我只有这么一个父亲,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他几乎从来不会生气,年轻时他偶尔也会被我惹怒,但很快就能控制住自己的脾气,他会向我道歉,就好像做错了事情一样。他很尊重我,但说实话这种尊重有点缺少人味。
他总是那么平和,那么克制,看起来就像是教科书里的完美父亲。他的爱好一直很简朴,他会做点木工,他说起他小时候在乡下的日子,说起他的舅公是一个巧手木匠,能做鲁班椅子,不用一根钉子。他第一次做好时笑得特别腼腆,跟我说:“现在我也会做了。”
除了做木工的时候,其他时候他都不像是在生活,反倒像是在表演,像一个戴着面具的演员,无时无刻都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几乎没有失控的时候。他总是在扮演一个完美父亲,好像这是他存在的唯一目的。
只有相处久了,你才能察觉到那张面具下那个活生生的人。我一直知道他有事情瞒着我。
他到现在还不肯告诉我那个秘密,但我其实已经知道了。他肯定做过不好的事情,那是一个很大的秘密,大到他不敢告诉我。而那个秘密又太过可怕,让他无法面对自己的孩子,所以他要缄口不言。
可是在昼夜相处的亲人面前,又有谁能做到滴水不漏?
我也许不知道那个秘密的全貌,可我也差不多猜到了那个秘密的轮廓。
想想看吧。
他已经这么大年纪了。看起来也一天比一天糊涂了。
也许比起揭开那一切,我更愿意让他继续保守自己的秘密。
可就在我决定放弃时,他却选择了向我揭开故事的真相。
六
“如果我死了,”他跟我说,“可以把我的骨灰撒在这个池塘里。”我不许他这么说。
自从搬到这里,他就时常露出那种恍惚的眼神,就好像忘了自己是谁一样。
他的身体也一天更比一天虚弱了,可是来检查的医生都说不出原因。有人告诉我也许他只是老了,还有人告诉我,也许这跟生理无关,是纯粹的心理因素。
有时候,我觉得是这个地方毁掉了他的健康。
这个花园,这个绿色的池塘,这个“那个朋友”和他的狗曾经住过的地方。
他站在台阶上,看着池塘,那种神情就像是在做梦一样。
他跟我吩咐后事的时候我就很不高兴,我说:“你不要这样讲,你现在只是身体比之前差了一点,再不济,也可以订那种替代用的人工身体呀?”
前些年他们去火星,就是利用了复制大脑的技术,然后远程同步传输到机械身体上。我之前还专门研究过一阵子,也请教了很多专家,觉得使用起来没什么大的问题。“这种技术已经很成熟了。”我说。这时候提这个可能还是有些早了,可总比提晚了要好。
他看起来很惊讶,半天才说:“我知道这项技术,可我不想用。”
我以为他也研究过这个技术,只是害怕新东西,就安慰他说:“这个技术之前就有过工程应用了,很安全的。只不过比较昂贵所以没有推广。”唯一的缺点就是价格太高。但这对我们来说并不是个问题。
他没说话。那次的谈话就这么夭折了。我对这件事始终耿耿于怀,所以我从当初搜集的资料里又精挑细选了一部分,特意放在八角亭那里,他每天早上吃过早点,都会在那里坐一阵子,然后再打一段拳,所以我想他总会看到的。
但他应该是看了,然后又把它们丢进了垃圾桶。我不肯死心,又带了一些去给他看。
他在我面前翻了翻,沉默着,过了很久,他说:“其实吧,我挺早就知道有这个技术了。”
我更是不解,肯定是感兴趣才去了解的吧,那为什么不敢尝试呢?我以为他一直犹豫是因为有所顾虑,没能下定决心。所以我劝他:“那为什么不肯试试呢?几十年了,什么都过去了。你都肯花大价钱买这栋房子了,你还怕什么呢?”
他突然问我说:“对了,我跟你讲过我以前的故事吗?”
我迟疑了一下,然后回答道:“没有。”他过去的人生中有大半我都不曾参与,他没有告诉我的事情还有很多,但我能感觉到,此时此刻,他说的过去,其实就是指那个秘密,那个他一直对我隐瞒的秘密。
“你想知道吗?”他看着我,目光有些浑浊,我很少看他这样。
明明是我一直好奇、想要知道的事情,可那一刻我的心里却有点害怕。我说:“想呀,不过等你以后有时间再慢慢讲嘛。”
“万一以后来不及了呢?”他说,“你知道吗?我一直在想,如果我什么都不告诉你,等我死了以后,也不知道你会怎么猜测我的过去。”
我是真的害怕了,他提起这个死字,就好像一切马上就要发生,而他一目了然,什么都知道一样。
“瞎说什么,”我说,“我不关心真相,我只关心你的健康。”
“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他说,“小时候你吵着闹着要知道,每天都追着我问。我编了多少个故事都糊弄不过去。你知道吗?在搬过来之前,我还想着我要带着我的秘密去地底下。可搬过来以后,我想,我还是要跟你讲清楚,不然我死了以后,你就永远没法知道事情的真相了。”
“那也不急于这一时吧?”我后背发凉,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不急是不急,可总要讲给你听的呀,”他用不容拒绝的声音说道,“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今天吧。怎么样?你坐下来,听我慢慢地讲,因为我不知道你会怎么想,能不能受得了。”
什么意思?我不太明白。我看着他,突然有种很不好的感觉。
他说:“我等下要讲的跟你讲的事情都是相互关联的,关于我,关于我的钱,还有你,所有你想要知道的事情都会得到解答。所以一时半会儿讲不完,你坐下来慢慢听吧。”
他指着我们的房子,指着他自己,然后指着我。“所有这些,”他说,“是怎么开始的,又是从哪儿来的,这些我全部都要告诉你。”
我屏住了呼吸。
他指着被丢在一旁的那叠资料,然后喃喃地说:“我告诉过你,我很早以前就知道这种技术了。我没骗你,我真的知道,不但知道,我还亲自用过,可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是你出生之前就发生的事。”
这个开头让我很意外。
他悲伤地看着我,说道:“所有的这些都是相互关联的,等我讲完你就明白了。”
七
那个拉他入伙的女孩正是当初那群犯罪团伙中的一员。他们寻找目标,锁定年老的有钱人,设好各种圈套,诱骗他们,图谋他们的钱财。
当他以保安的身份走进这栋房子,他就已经成为了这个计划的一部分。但这个计划中最重要的那部分却一直让人头痛。那就是这栋房子原本的主人,那个坏脾气的老头,那个悭吝鬼,那个没有人味的家伙。
“他是一个特例。他不喜欢跟人打交道,讨厌人类,他不受任何诱惑,但他又是我们选定的猎物中最有钱的那个。他们总说,等做完了这一票,他们就要金盆洗手,解甲归田。他们说,等到那时候,我就可以和她结婚,过我们的小日子了。”
啊,她,那个女孩。
他解释说:“她就是你的母亲。”
是啊,我知道。其实我全都猜到了。
我不但猜到了他和那个犯罪团伙的合谋,也猜到了那个女孩的身份,因为我看到了那些人的照片,看到他们的照片时,我就能从那两张脸上看到我的影子。就像风吹散了晨雾,花园的模样就会自然而然渐渐清晰起来一样。虽然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没有落网,为什么我的母亲没有和我们在一起。但这肯定是他要销声匿迹,要抹去她存在痕迹的原因。
“你知道这一票他们是怎么干的吗?”他突然问我。
啊,这我就不知道了。虽然我看过了那些记录,但我还是不知道详细的步骤。我知道那些记录下来的文字肯定只是真相的一小部分。不然他不会逍遥法外,不会隐姓埋名。
他安静了好半天,然后才说:“他们告诉我,其实在我来之前,他们就已经想了很多法子,设了很多局,结果都失败了。最后,他们想到了他的那条狗。”
我怔了一下。也是,那是他唯一的弱点了。
“针对宠物的局有很多种,可这一次他们想做得更巧妙、更漂亮。他们已经观察了很久,也为此准备得很周密,”他说,“而且他们对于技术很了解,所以他们说到了一项新研究,可以将大脑信息全部传输并印刻在一台机器上,甚至一个动物身上。据说这项技术在实验室里已经验证过了,这是为了上火星准备的技术,是保密的,但可重复性很高。”
我突然打了个寒噤。
他面无表情地继续说道:“他们告诉我的计划是这样:他们会找机会把我的大脑信息全部同步传输到那只狗身上,这样只要经过一定适应和学习,我就能控制那只狗了。毕竟这就是这项技术开发的主要用途。这就是这个计划的关键所在。他们跟我说,只要这一票成功了,我们每个人都会发大财,后半生就安享无忧了,而且这个计划非常完美,不会有任何纰漏。”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我觉得他一定是在开玩笑。
他看着那座假山,看着山上摇动的树影,我听到风吹过竹叶的声音,哗,哗,就像是遥远的海浪,没有片刻的停息。
如果,如果他说的全都是真的……我不知道这么多年来他究竟被什么样的回忆围绕着,我也不知道他又是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买下了这栋房子,再次回到这里,但我能感觉得到,他将要说出的话,或许比我能想象到的还要诡异,还要难以置信。
他的口气听不出什么异样,就好像小时候在给我念课文一样。他说:“他们干这一行,总是放长线钓大鱼。这只鱼特别大,所以花的时间肯定要久一点。我同意了,她也同意了。他们找了个机会接触到了那只狗,然后动了手脚。在那一次之后,他就给他的狗加强了保护,他很敏锐,但他这么精明,大概也没想到有人会费尽心思设下这样的局。”
我想开口,却又忍住了。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知道吗?做一只狗是什么滋味?”他突然问我,好像不经意间才想起这个问题。
我摇头,我不敢回答,也不敢说话。
这才是他的秘密吗,这就是他终其一生试图隐瞒的事?
他笑了一下,踢了踢地上的垫子,也不知道是谁放在那里的,看起来很旧了,像是忘记处理的垃圾。
他的口气很自然,说:“其实就像是做木工一样,当你做得太久之后,有时你就会忘记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但你的身体还是会把你应该做的事情做完,你知道那种感觉吗?”
我小心翼翼地回答:“肌肉记忆?”
“大部分时间,我就那样活着。让潜意识带着我走。我要做一只狗,却又不能引起他的怀疑,他是很敏锐的,你知道吗?”
我很难想象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
“可是做久了,好像就分不清人和狗的区别了。有时候我觉得,好像我就是那条狗。什么爱我的女朋友,什么万无一失的骗局,什么发财的美梦,也许都是我臆想出来的。就像是人类一样,狗也有白日梦。也许我是只特别聪明的狗,梦到自己是个人。有时候我什么也不会想,快乐和满足都是那么简单,我只需要取悦我的主人就好了。作为一只狗,尤其是作为那只狗,活着真的太简单、太幸福了。所有的气味和信息都是美好的,你的目标是那么的简单,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一个人的身上,你的快乐也是那么纯粹。跟金钱、地位、容貌、学识,跟一切外在的东西都没有关系。只要他出现在我的眼前,摸摸我的头,我就会觉得快乐。有时候我也会想起自己还是人类,可我还会想起我的过去,我的未来,我所受过的那些鄙夷和欺骗,我对于金钱的渴望,我对于城市的渴望和憎恶,我对于乡村的怀念和排斥。想起我从早到晚跑一天挣到手的钱还不如别人的一次打车费,想起那些我永远进不去的地方,那些我听都听没听过、见都没见过的东西。在这个富丽堂皇的城市里我就像是一个一文不值的过客。我觉得痛苦,不知道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就这样,我在两种身份之间挣扎。作为狗,我体会到了简单而纯粹的快乐。作为人,我感到羞愧,感到惶恐,感到迷惑,更不知道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我一直在等待计划启动的那个时间点,可你得明白,这种事情都要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不能定死具体的时间,不然就是死路一条。可慢慢地,我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人还是狗了。”
我不由得咬紧了牙关,我想告诉他,你被他们骗了,从头到尾被他们利用了!也许他们从一开始就已经想好了全部的计划。他们需要一个人去做一条狗,这个人轻信而鲁莽,想要更好的生活,所以愿意冒险,愿意赌博。他们找到了他,就像是钓鱼一样放出了鱼饵,让女孩子许诺会跟他结婚,还答应会给他一大笔钱,还发誓说没什么风险,告诉他这一票一定会成功。
可这些都不重要,最关键的,是那项技术,技术不应该被这么滥用。他真的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看着他,我觉得我的心在滴血,我轻声地说道:“这种技术不是这么用的。”
“哦,是吗?”他好像并不怎么在意,他问我说,“如果我投射在机械人身上,我就不会迷惑了吗?”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人会连自我都丧失了,会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人还是狗。
他的目光变得迷茫,不知道是不是又想起当初轻率的决定,他坦白道:“我不敢告诉任何人我的那段过去,但我找过心理医生,很可靠的那种。他帮我做过一段时间的心理矫正。那时候你还小,我还要照顾你,哦,对了,”他轻描淡写地说道,“我在这里的时候,你母亲在外面怀孕了。他们跟我说是因为他们当时还在做另一票,她不小心怀孕了。”
我想说点什么,可是我喉咙发干,简直说不出话来。我知道这是个谎言,太过明显的谎言,因为我知道自己跟那个犯罪团伙其中的一人看起来那么相像,简直就像是真正的父子。
当我打开那个资料夹,看到他们几个的照片时,就已经明白了。
“我一边带着你,一边在朋友的私人诊所里做矫正。后来我自己也查过一些资料,主要原因大概就是我处在那种状态实在是太久了,所以我的生活还是留有一些坏的影响。这么些年里,我一直在矫正中生活着,努力地做到像一个人类。但只要我闭上眼,只要我什么都不想,我总是觉得自己是一条狗。这话我不敢告诉任何人,我不敢告诉他们其实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矫正没用,这么多年了,矫正不了了。真的。我老了,我有时候做梦都梦到我是一只狗,蜷缩在绒毯上,晒着太阳,那时候地面都是热的,湖面上有水汽在飘荡,莲花要开了,小鱼在啄莲叶的梗,鸟从我的头顶飞过,有一片小小的羽毛落下来。每一刻的气味都是那么不同,可我全都能记得住。然后远远地,我听到了主人的声音,我就竖起耳朵,站起身来,我的身体朝前倾斜,风吹拂着我的身体,我感觉到那些毛被拂动了。有些事情发生了,就再也抹不掉了,我已经被彻底地改变了,在那些再也找不回的时间里一点点地变成了另外一个生物,另外一种东西。那个人做梦会梦到四脚着地的感觉,会梦到追逐风的滋味,会梦到撕咬垫子的快乐,会梦到所有我不曾闻到过的味道,不曾听到过的声音,所有颜色都在我的眼前淡去了,可世界却变得更清晰、更庞大。我好像被放在一个更精细的世界里,我体会到所有不曾体会到的快乐,看到自己不曾看到的世界,拥有自己不曾拥有的身体,然后突然有一天,我被取了出来。自那以后,我就变得茫然,找不到自己了。”
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太可怕了。
一个人到底是因为什么变成了不像他自己的另一种存在呢?而他甚至也为之迷惑,无法自控?
一个人被生下来,被父母疼爱,被亲人照顾,被朋友们围绕,被社会塑造,他慢慢地成长,终于从一个生物意义上的人变成了一个社会意义上的人。可他会跨出另一步,变成另外一种存在,这是他一开始也没有料到的。
人都会改变的,这谁都知道。也许是工作的挫折,也许是爱情的考验,也许是疾病的折磨。可他遇到的却和这些不一样。
也许是贪念,也许是爱欲,谁能想到他会为此付出了这样巨大的代价呢?
“你也发现了吧?我已经老了,我能感觉得到,我已经快不行了。我实在不想再对抗这一切了。这么久了,我一直都过着被矫正的生活,模仿那些正常人,装得还像以前一样,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因为我不希望让你失望。可我实在太累了,我已经没有力气,撑不下去了。所以我回来了,买了这栋房子,我不想再瞒着你了,我想告诉你,只要坐在这里,我就会想起之前的那段日子,只要想想,我就觉得很快乐。唉,你是不是觉得这样的我很可怕?”
我说不出话来。
他伸出手,抚摸我的脸。原来不知不觉中,我已经满面泪痕。
我不知道我应该期望什么,我应该期望他彻底忘掉那段日子吗?还是期望他能更快乐一点?“这些年你一定很痛苦吧?你为什么不……”我甚至都不知道该恨谁,所有计划那场骗局的人都已经死了,只有他还活着。“你为什么不找一个更好的医生,这肯定是可以治的啊!”可话刚说出口我就后悔了。
“傻孩子,我还能找谁呢?你要知道,我不但是个病人,还是一个罪犯呢。而且我的案子还涉及军事机密的盗窃和滥用。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我还不会被释放呢。钱是主人给我的。他不想再看见我了,但他给了我一大笔钱。你怪我吗?是我把你从孤儿院里领养出来的,也许没有我的话,你会遇到更好的家庭,而不是像我这样的怪人。可你那时候看起来那么瘦小可怜。我其实犹豫了很久,想过要不要寄点钱就好,可我还是决定了要领养你,因为我不想你在那种地方孤零零地长大。你不怪我吧?
我就那么轻率地决定了你的人生?其实我一直都在努力,想要给你做出表率,我想努力做一个好人、正常人,一个好爸爸,让你好好成长。你已经长大了,可我不知道我做到了没有。”
我不敢再说话了,我有种感觉,无论我说什么,都会把他推到我不想看到的地方。所以我抱紧他,什么也不敢说出口,可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淌着,濡湿了他的肩头。
他已经是这世界上最完美的父亲了,只是我要求得太多,仅此而已。
他拍着我的背,忏悔般地说道:“有时候我就想,也许是我之前做了坏事,所以遭到了报应。我早就已经不配做人了。我用了半辈子来赎罪,可我一点儿也不后悔。你是我的孩子,我很高兴把你抚养长大,我知道你终究会发现真相,不过回到这里以后,我想,不如让我亲自告诉你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总比你以后自己发现强。其实这样也挺好的,我早就不想做人了,做人太累了。如果不是为了你的话,我真想早点回到这里,早点回到过去的那段时光里,什么都不知道,像只狗那样生活着。跟你说了这些,也不知道你会不会恨我?”
我想,我可怜的父亲呀,原来这就是他不愿言说的秘密。
我没办法再回避下去了,这么多年了他隐藏在这个人类的躯壳下,一心一意地爱着我,为了我一直在努力,扮演着父亲的角色,扮演着一个已经恢复了正常的人类。
他想要什么我比谁都明白,我想要我的父亲,可我不能自私地连一个回答都不给他。
所以我流着泪回答他说:“爸爸,你胡说什么呀?我怎么会恨你?在我心里,你是这世上最完美、最好的爸爸啊。”
他好像听到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听到。
现在一切都清楚了。这些年来所有的怪异感也都有了答案。
他对孩子的爱充满了容忍,像是玩伴一样的陪伴,又充满了保护的态度,他几乎是个完美的父亲,对孩子很尊重,简直像是教科书一般的模范,很照顾小孩子的感受,每句话几乎都出自育儿范本。年幼的时候我不觉有异,但我慢慢长大后才觉出他是个异类,哪怕他是那么努力地模仿着最模范的正常人。
人,究竟何以为人?
哪种更像是真正的人类?到底是教科书里那种完美的人类,还是做出了愚蠢选择,因此变得残缺和不完整的那些人类?
到底是谁来评判这一切?谁能给予,谁又能剥夺人类之所以为人的资格?
想想吧,他和他的那个朋友,一个是不想再做人的人,另一个是没有人味的人。这样的两个人,却因为一场有预谋的骗局联结在了一起。
他总是谈论他的那个朋友。他似乎记得那个人的一切,这曾经让我迷惑不解。在我年幼时,他总是说起他的那个朋友和那栋房子,那个朋友说了什么,那个朋友吃了什么,那个朋友做了什么,花园里什么花开了,新栽了什么树。他们在哪里散步,在哪里玩耍,在哪里捉住了一只松鼠。那时的天空是什么样的,那时云的影子如何印在水波之上,乌龟如何游到莲叶下面躲起来,鲤鱼又是如何地聚散,那时候他所听到的一切,闻到的一切,看到的一切,都牢牢地刻印在了他的头脑里,他的世界慢慢地变得不同了。
在他的回忆里,那些过去听起来那么吸引人。现在,一切终于豁然开朗。
那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洗不掉、抹不去。他在回忆过去时,究竟是在缅怀什么呢?是那不被认可的部分,还是那段生活?还是已经不愿再为人的自己?
在搬到这之前,关于他作为一只狗的那段日子,关于他的矫正生活,关于他扮演一个人类的那个过程,他从来没有提过一个字,他只是努力地扮演着一个合格的父亲,努力地抚养我长大。
明明这么痛苦,为什么还要承受这一切呢?而我,甚至都不是他的骨肉。
他一直努力地想要活下去,一直在努力地对抗,也许是为了他自己,也许是为了我。
我一直都是那么无知,理所当然地接受他的付出,他的努力。直到他终于觉得太累,终于想要放弃,终于把一切告诉了我。
八
后来,又过了很久,我又换了一栋房子。
这栋房子也很大,但布局完全不同,位置在乡下,地方更大,也没有围墙。这里也有一个花园,我还在门口通往花园的路上搭了个葡萄架,夏天的时候,他喜欢睡在葡萄架下面。
不睡觉的时候,他喜欢在太阳底下跑来跑去,跟其他的狗没什么区别。这里的天总是很晴,阳光总是很好,他白金色的身体在阳光下反光,那是一种轻质合金,强度很高,说起来还挺贵。
他很少叫,虽然当初特意装了发声器什么的,但他喜欢围着池塘转,还喜欢趴在那里看鱼。他喜欢水,喜欢看鱼,有时候也喜欢看着我们。我想,也许对他来说,鱼和人并没什么不同吧。
有时候他快乐地朝我跑来,我就忍不住想,他是不是把我当做了他的那个朋友呢?
我不知道。
意识同步传递时,他其实已经有些糊涂了。很多事情,恐怕也记不清了吧。这里和那栋房子还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我想,我跟他的那个朋友也有很多不同,但这应该不会让他太失望。
因为他看起来很快乐,很满足。所以我想,无论他把我当做谁都没关系。
我爱我的父亲,无论他变成什么模样。我只希望他能开心,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