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说下去,亲爱的。”芬尼安喃喃地说道。
“我独自一人,”图安继续说,“孤单得连自己的影子都让我畏惧,甚至一听见鸟儿飞过的动静,或者树枝被露水浸湿后发出的嘎吱声,都会立刻躲藏起来,就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慌忙地躲进自己的巢穴。
“森林里的动物嗅到了我的气味,知道我没有同伴。它们踏着柔软的爪垫,踩着悄无声息的步伐来到我背后。当我们四目相对时,它们就会发出阵阵咆哮。体格修长健壮的灰狼拖着舌头、瞪着眼睛,把我撵到裂岩缝里。哪怕软弱无力的野兽都会把我当作猎物追捕,哪怕胆小羞怯的动物都能用目光将我吓退。我就这样生活了二十二年,直到足以揣度野兽的所有心理,而忘记了作为人所知晓的一切。
“我可以像任何动物一样无声无息地走动,可以不知疲倦地奔跑,还可以像野猫那样蜷缩在树叶堆里,不慌不忙,不露破绽;我在睡梦中也能嗅到危险的气息,然后警觉地伸出利爪予以反击;我还学会了怒吼、咆哮,能把牙齿磕得咯咯响,并用它们来撕咬东西。”
“说下去,亲爱的,”芬尼安说,“你将从上帝那里得到安宁,亲爱的。”
“过了那段时间,”图安说,“阿格诺曼的儿子奈姆德[15]率领一支舰队来到了爱尔兰。那支舰队由三十四艘三桅帆船组成,每艘船都载着三十对男女。”
“这事我以前听人说过。”芬尼安说。
“当我看见浩浩荡荡的船队围着这块陆地环行时,我的心脏因狂喜而剧烈跳动。那些船抢风行驶,左右摇摆,寻找着停泊的港湾,而我则像只野山羊似的在岩石间跳来跳去,沿着悬崖峭壁一路尾随他们。我来到一个池塘边,俯下身子喝水。就在这时,我在冰冷的池水中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我看到自己毛发丛生,而且还一根根倒竖着,活像一头凶恶难驯的野猪。我骨瘦如柴,面白胜獾,干瘪起皱的皮肤则如同一只空麻袋,浑身上下一丝不挂,光溜溜得像一条鱼,而那副落魄模样与冬日里忍饥挨饿的乌鸦毫无二致。我的手指和脚趾上还长出了又大又弯、形似兽爪的东西。这一切使我看上去既不像凡间的动物,也不像天上的神兽,跟人们所知的任何事物都毫不沾边。于是,我坐在池塘边,为自己的孤独、野蛮及无法抗拒的衰老而哭泣。一些野兽循声而来,它们有的躲在树后倾听,有的藏身于静谧的灌木丛中,蜷起身子注视着我。而我,除了在天地间痛哭悲叹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一场暴风雨袭来,当我再次从高崖上眺望时,只见那庞大的舰队正来回颠簸着,仿佛置身于一个巨人的手心。那些船不时被抛向天空,在半空中摇摇晃晃,像被风吹散的树叶般疯狂旋转。接着,它们又从令人头晕目眩的浪尖上一头栽下,落进了海水低吟不止的灰暗旋涡当中。那是个幽暗漆黑的可怕地方,船身在重重波浪的包围下不停地打着旋儿,转来转去。偶尔有海浪咆哮着蹿到船身下方,先是突然发力,把它撞向半空;接着追上前去,一面怒吼一面连番进攻;最后还不罢休,依旧穷追不舍,仿佛一匹追赶猎物的狼。它不断捶打着船身,欲将其打入宽广浩瀚的海底,还试图通过一条黑暗的裂缝,把船上那些可怜的生灵吸出来。一个浪头扑上了一艘三桅帆船,只一推便将它摁入水中,那冷酷无情的架势仿佛整个天空都因它而崩陷。而那条船则不断下沉,直到船身四分五裂,没入了海底的沙砾方才止住。
“随着夜晚降临,无数层黑幕自咆哮的天空中笼罩下来。那些昼伏夜出的动物纷纷瞪圆了眼睛,可是谁也休想看透这层层叠叠的幽暗阴郁,谁也不敢动弹一下或直起身子。因为狂风在雷电的轰鸣声中迈着大步满世界横行,手里还挥舞着长达一里格[16]的鞭子。它自顾自地唱着歌,一会儿是响彻天地的呼呼嚎叫,一会儿是让人听得头昏脑涨的嗡嗡杂音,一会儿又是拖着长长尾声的怒吼和低嗥。暴风就这样行遍寰宇,寻找着供其杀戮的生命。
“除了这些,在那时而悲啼、时而尖叫的漆黑海水里,还不时传来一个声音。那声音很细、很长,仿佛来自数百万英里之外,但又清晰可闻,仿若耳边的窃窃私语。我知道,那是一位溺水的人正一面扑打着海水,一面呼喊着上帝。一个浪头打来,他的声音消失了。一个嘴唇发青的女子呼唤着自己的丈夫,她的头发在前额飘动,身体像陀螺似的四处打转。
“我周围的树木也被拽离了地面,发出垂死的呻吟声。它们蹿至半空,像鸟儿一样飞走了。滔天巨浪伴着‘嗖嗖’的声响,从海面上翻涌而起。浪头打着旋儿,自峭壁上横扫而过,然后携着大片大片的泡沫狠狠地撞向地面。翻滚的岩石蹭过树身,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后来,在那风浪肆虐的环境下、在那遮天蔽日的恐怖中,我沉沉入睡,要不然就是被什么东西打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