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幢纯木结构的老木屋静静地矗立在小溪旁。这幢还算宽敞的老木屋至少有三百年历史了。由于所有的木板、木柱早已刷过“五防漆”——防火、防水、防虫、防裂、防腐漆,这幢老木屋还可以存在得更久。
老木屋的两端各有一排古松,有些古松比老木屋的年龄还大。
左侧那排古松下方,流淌着一弯清波翻腾的小溪,一路欢腾着流向山下的深壑密林。
细碎的金色阳光透过树冠,照在清澈见底的溪流中。密密麻麻的小米虾隐匿在溪边丰密的水草间,山溪小鱼穿梭腾跃;螃蟹躲在石缝间,不时举起小钳螯向眼前游过的鱼虾挥舞,但十有八九扑了个空;不知名的小鸟突然从林间掠过溪面,或啄或抓,几乎很少扑空……
肖理夫童年时期最熟悉的场景一一出现。
他出生在现代化的大都市,但是,几乎每年夏天,父亲都会带他来雪峰山中度假,流连往返于这方熟悉的山水和这幢老木屋中。至于把他带到这个世间的妈妈,肖理夫几乎没有任何记忆——妈妈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她老早就离开了这对父子。
在这个时代的生活理念中,夫妻和家庭观念已完全淡化。由于每个成年人都是极度自由的个体,聚散离合如同大伙会餐一样自然。肖成城可能受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没把儿子送给社会福利机构,一直带在身边抚养——尽管身边风姿绰约的女伴换了一个又一个,但他对儿子的爱和关怀却一直没变。在现代社会结构中,这是少之又少的现象。
肖理夫也想过和某个女伴生个孩子,可他担心会因此淡化对父亲的关爱,就一直没要。不过,自己还算年轻,想要孩子的话,随时可以如愿。何况自己是个名气不小的作家,只要他提出来,总有人愿意为他生孩子的。如今,孩子生下来后可以租用智能程度极高的保姆机器人照料,不太需要父母事事亲力亲为。
肖理夫在溪边站了一小会儿,然后轻手轻脚地走进老木屋——他想给父亲一个惊喜。
可是,父亲没在老木屋的一楼。
他又轻手轻脚地登上二楼,还是没有看到父亲的身影,连艾佳也没在。
艾佳可能陪父亲去山林中了。他本想给艾佳传个信息,又怕打扰父亲——马上就中午了,父亲总会回来吃午餐的。
肖理夫轻轻走进父亲的房间。这个房间特别宽敞,是将两间房子拆除中间的板壁合成了一大间。
短短两个多月没回来,这个大房间里又增加了一个木框书架,书架上又多出好些中外文纸质古籍,以中文居多,外文古籍也不少,甚至还有好些拉丁文古籍——而拉丁文现在几乎没有多少人可以读懂了。
也不知道父亲最近又从哪里搜罗到这许多古籍——看来,父亲对古典书籍越来越痴迷了。
窗外,参天古木层叠遮蔽,老木屋里的光线不太好,肖理夫打开木质书桌上的台灯,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古书,漫不经心地翻阅起来。
房间里的任何一样东西,哪怕是这盏连着电源线的台灯,都是两个世纪以前的古董。而雪峰山脉的所有原住民还在使用最原始的有线电能,过着真正的世外桃源式的原始生活。
这是一本古文版的《易经》,还是带着檀香味的线装书。肖理夫不太感兴趣,也看不太懂,就索然寡味地把书放回书架,然后走出房间,倚靠在古老的木栏杆上,心事重重地望向远处的山脚,想着如何与父亲沟通那个沉重而艰涩的话题。
正值午餐时间,远远的山脚下,零零星星地冒着缕缕炊烟。最近的人家离这里也有十多公里。
雪峰山脉也曾人口稠密,但为了追求更加便捷的都市生活,大多数原住民已纷纷离开了。政府为了使这方山水更加原生态,也鼓励当地人往外迁移,因此,对每个外迁者都给予比较丰厚的补贴。只有少数原住民愿意承受这种最原始的生活方式,长久地留了下来。
外籍人员想定居雪峰山脉几乎不可能,除非像肖成城这种国际级重要专家。
不过,肖成城是雪峰山人,就算他的身份不够显赫,只要他愿意忍受这种原始生活方式,也有权回原籍定居。
肖理夫当然知道父亲决然返回雪峰山脉的主要原因:回避那些几乎无处不在的脑电波感应系统——只有当前这方净土才有可能做到。
可是,父亲何必回避得如此极端呢?只有一种可能:他一定是发现了什么重大秘密,又不想让更多人知道。
然而,这和记忆留存又有什么关系呢?父亲何必拒绝得那么不近情理?
太阳开始西斜,还是没见父亲和艾佳回来。
肖理夫联想到那个不太吉利的梦境,有些担心起来,只好在手腕上的通信仪上点了一下,眼前跃出一个小小的沟通界面,他轻声问道:“艾佳,我回来了,你们在哪里?请用字幕回复我。”
他习惯艾佳用字幕回复自己——如果父亲在旁边,就不会干扰到他。
沟通界面上立即出现几行字:
理夫先生,您这么快就回来了?您父亲正在这里挖坑,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也劝不住他。我正打算问您呢。请您马上赶过来吧。
沟通界面上立即出现一个定位图标。
肖理夫点了一下图标,不仅显示出清晰的路途和目标位置,连父亲正在用铁锹奋力挖土的视频图像都显示了出来。
年逾百岁的父亲浑身都是泥土。
他立即知道父亲想干什么——难道自己那个梦境会应验得这么快?
肖理夫立即跑下楼梯,往目标位置奔去!好在目标位置并不远,才三千多米。
密林间的鸟雀被飞快奔跑的肖理夫惊得扑棱棱飞上天空。肖理夫不停地奔跑:父亲的身体没有出现任何状况,他最近又格外痴迷于古籍收藏,怎么会突然想走这一步呢?他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肖理夫的忽然出现让肖成城吃惊不小,铁锹无力地从他手中滑落,老人满身泥土地瘫坐在坑中,却不敢和儿子对视。他深深低下灰白的头颅,像个犯下大错的孩子,口中喃喃自语:“生命来自泥土,也回归泥土……”
坑边,艾佳满脸疑惑与无奈,显得无所适从。见到肖理夫跑过来,连忙说道:“理夫先生,您来啦。家里早已做好了午餐,我是来喊您父亲回去吃午餐的,可是他一直在这里挖坑,怎么也叫不动。”
艾佳的声音还是那么柔和,“她”是个中年妇女形象,面孔很生动,美得很高雅。
第一次,肖理夫失态地对这个“高雅女人”吼了起来:“你知道他是在干什么吗?我爸爸是在自掘坟墓,他想自杀!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肖成城总算抬起头来:“理夫,你不能这样对艾佳说话,她怎么知道我在干什么?她的脑库里完全没有这些信息……所以我才打算这么做……”
肖理夫立即觉得自己失态了:是啊,现在的人死去之后,遗体要么采用成本低廉的汽化方式,要么就是成本较高的太空葬。艾佳的智能数据库中根本没有土葬的相关资料,自然无法分析出父亲的古怪行为。
肖理夫对艾佳说了声“对不起”,就跳下半成型的土坑,蹲在父亲跟前:“爸爸,您这么做,考虑过我的感受吗?您应该知道,您是我生命和情感的全部……”还没说完,泪水已挂满了他的脸颊。
在这家庭与亲情观念如此淡薄的社会,儿子这种浓厚的情感让肖成城震撼不已。他只好艰难地如实相告:“儿子啊,你不要这样,人迟早都会有这一天的……我也是迫不得已,我在这里设置的多重防护密码已经被不知来源的解码系统破解了好几层,如果我不早做决断,他们很快就会扫描到我的脑库,所以我只能这样了。”
“爸爸,只要您不走这条绝路,我什么都答应您。那件事我们也不谈了。请您不要这样,好吗?”
“可我还能有其他选择吗?那些家伙一直在步步紧逼啊。理夫,如果你能明白他们扫描我的脑库之后,会给人类带来怎样的后果,你可能就会理解我了。可是我……什么也不能告诉你。如果我行动太慢的话,只怕我连回归泥土这个最后的愿望都无法实现了。因为他们一旦发现我有自绝行为,很有可能会对我采取强行干预。有些极端力量会这么做的!”
肖理夫沉默了,他不知道父亲在生命科学研究领域里究竟发现了什么重大秘密,这个秘密会给人类造成怎样的负面影响,他只在乎父亲生命的长久留存,因为父亲是自己情感的唯一寄托。不管父亲是纵横整个生命科学界的风云人物,还是一个普通百姓,他对自己的爱在这个世界上是独一无二的,这就够了,他只希望父亲的生命能够尽可能地存在,哪怕是记忆的留存。
肖理夫想了又想,忽然对父亲说:“爸爸,我们也不多想了,如果您想尽快结束生命,只是担心他们会破解您的脑库防护密码的话,我倒有一个办法,他们肯定无法破解。”
“什么办法?可靠吗?”
“绝对可靠。我可以……”
肖理夫正准备把想法说出来时,肖成城突然打断了他:“走,我们父子俩去山间散散心!”然后飞快地瞟了坑边的艾佳一眼,并立即起身拉起儿子的手。
肖理夫疑惑地打量了一下父亲沧桑的脸,发现这个古怪老头再次恢复了从前的精干和活力。他立即明白父亲的意思,赶紧打住话头。
父子俩一齐跨出土坑时,肖成城又把儿子手腕上的通信仪摘下来,不由分说地递给艾佳:“艾佳,我儿子回来啦,麻烦你回去再做一个菜,我俩去山上散散心,马上回来。”
望着艾佳转身消失在密林间的小路上,肖理夫轻声说:“难道对‘她’也要防范吗?”
“小心防范总不是坏事,‘她’毕竟只是一个机器人,给‘她’输入什么指令,‘她’就会忠实地执行什么。谁知道‘她’会不会被其他系统输入新的指令呢?走,走远点再说你那想法。”此时,这个生命研究领域里的顶尖科学家精明的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丝狡黠。
“可是,也用不着把我的通信仪也让‘她’带走吧?”
“凡是人类生产出来的智能产品,都有可能被任何人利用。只有我们的大脑和记忆才是最忠实于我们的。所以,还是让它们离得越远越好——如果你真的希望老爸能够多活一些时日的话。”
在这个古怪老头的拉扯下,父子俩一直往与老木屋反向的密林间走去。肖理夫发现,父亲的手掌还是那么温暖有力,腿脚也依旧矫健,完全不像一个年过百岁的普通老头。看来,研究生命科学的人毕竟生命力旺盛一些。肖理夫心头暗暗欣慰。
“理夫啊,我也并不想死得那么快,尤其不想让你为我的死而过度伤心。所以,就算去死,我也希望死得让你稍感慰藉,因此我打算以土葬了结——看到我的坟墓,你多少能有个念想,这样你就不会太伤感了。”
“可是,爸爸,如果您真的这么做了,我会心碎的。我是您生命的延续,也是您情感的凝结,您知道我会有多么痛苦!”
小时候,肖理夫的身体忽然失去了造血功能,以现在的医术,再造骨髓可以让他恢复造血能力。在父子俩各种指标完全匹配的情况下,肖成城强烈要求移植自己的骨髓。小理夫手术后,父亲也不让机器人护士照料,全程亲自陪护,直到儿子痊愈出院。后来,他多次深情地对儿子表示:不管是骨髓还是护士,人造物质的质量就算再好,毕竟是没有情感的;而我对你的情感,是任何机器都无法替代的。
肖成城却一直望着远方:“如果让他们成功扫描了我的脑库,将对当前整个人类产生巨大的负面影响。我只能舍轻取重啊,理夫,希望你能理解我。”
“如果按照我的办法设置您的脑库防护密码,那些系统可能永远也破译不了。爸爸,我现在可以说出我的想法了吗?”
这时,已来到一片山坳间,父子俩停了下来。肖成城习惯性地往四周打量了一番,又望了望古树遮掩的天空。
发觉目力所及没有任何可疑的监测装置后,肖成城说道:“你说吧,看可不可行。”
肖理夫反问道:“爸爸,您在房间中一共为您的脑库防护装置设了几层密码?”
“七层。再多的话,我自己也有可能会记错。如果我自己因为忘记密码而无法打开它,我的脑库也就意味着完全废弃了,活着和死去还有什么区别呢?”
在这个时代,每个人的脑库就如同21世纪初的云盘,一旦完全找不回密码,云盘中存储的所有信息就不再属于自己了。而脑库所存的信息量更加庞大,几乎是每个人毕生的知识、记忆以及生活体验。尤其是科学家们的脑库,其内容不仅格外广博,还事关毕生的成就。
所有人的信息和地球上所有智能数据会合在一起,就成为地球之脑——简称“地脑”,它是整合了地球人类智慧的大智能系统。与之相对应的,就是“天脑”,即人类探索外太空的智能数据库。不过,耗资尤其巨大的天脑系统以及天脑城当前还都只是雏形。
也就是说,天脑的筹建还仅仅是个美好设想的开端。
“爸爸,您有没有想过,在设置层层密码时,您故意随便设置,不用大脑刻意去记它们,而是把它们写在某张纸条上——这样,那些人就无法搜索到您记忆中的脑库密码,也就无法破解您的脑库了。”
“这怎么能行呢?不管我把这些密码纸条放在哪里,我自己总得记住它们的具体存放点吧。哪怕我只是打一个盹,那些无孔不入的系统就会从我的记忆库中找到密码的存放处——找到密码纸条不是比破译密码容易得多?”
如同催眠一样,只有当人进入深睡眠之后,那些脑库破译系统才能对某人进行完整的脑电波扫描。否则,只要处于清醒状态,并且有意抗拒脑库扫描的话,大脑记忆中的内容是根本扫描不到的——这是人权的最后保留地。
肖理夫这时才说出自己的想法:“爸爸,正因为那些密码都是您自己设置的,您总会记住它们。因此,只要他们盯上了您,总会在您深睡之后,从您的大脑记忆库中搜寻您设置的密码,因而就算密码设置得再复杂,他们总有办法慢慢破解。如果您把另外几层密码让别人来设置,您也压根不知道那些密码,他们怎么从您的记忆中去破解它们呢?”
老头子一听,开心得眉飞色舞,一把抱住儿子:“我的儿子太有才了!这如同古时候的金库,拥有几把不同的钥匙,分给不同的人保管,必须几个人同时将几把钥匙一起插进不同的锁孔中,才能打开金库……理夫,你是怎么想到这个办法的?”
肖理夫是作家,他也经常担心别有用心的人剽窃他脑库中的创作成果和创作意向,因此,他早就想到过这种防范措施。只是他的名气还不够大,还没有人盯上他,所以这种防范手段一直没有实施。
肖理夫高兴地说:“各行有各行的想法。爸爸,既然您觉得这种方式可行,我能不能充当您另一把钥匙的保管者?”
“好儿子,就是你了!我们赶紧回去重新设置密码。你设置其中的另外三层。”
父子俩一阵风似的跑回老木屋的二楼。见艾佳没有跟上楼来,肖成城走进房间,拉开书桌的一个木抽屉,里面露出一面老式的液晶显示屏。
这里的一切东西都是那么古旧,可能只有隐藏在房间木壁内的脑库屏蔽系统是现代的。
肖成城在液晶显示屏上操作了好一阵,轻声说道:“我已经消除了其中三层密码,现在就由你来设置吧。”然后转身走出房门,朝楼下喊道:“艾佳,把饭菜端在堂屋的老方桌上,我们马上下来吃饭!”又自言自语道,“我现在终于感到有些饥饿了。”
不一会儿,肖理夫走出房间。肖成城问道:“设好了?”
见儿子认真地点了点头,这位生命科学界的大佬紧紧拥住儿子:“理夫,现在我的脑库成为我俩的共同体了,你一定给我好好活着。”
肖理夫动情地说:“爸爸,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您都不能轻生。如果您那样做,我会紧步您的后尘。”
这个举世闻名的古怪老头的眼圈突然红了:“儿子,咱们吃饭去。这里的蔬菜和粮食都是我亲手种的,酒是我用山泉水酿的,味道绝对不同于城里那些工厂生产出来的仿生食品。你有时间就常回来,屋后那片稻子的长势真好……”
肖理夫说:“爸爸,稻子成熟时,我一定回来帮您收稻子。”
“这个就不用你操心了。现在的年轻人哪里还会干这种原始农活?艾佳在力气方面比咱俩都强。”
“那么,那件事呢?爸爸,您要不要再考虑一下?”趁着父亲高兴,肖理夫再次提了出来。
“既然我一下子死不了,记忆留存的事暂时就不用考虑了。”
“可是,我总担心,如果有意外……”
“一旦进行记忆留存,才有可能发生意外呢。理夫,隔行如隔山,有些事情你是不明白的。”
这时,他们已走到一楼的堂屋门口,父子俩只好结束了这个沉重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