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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泉下之城

即使人类的足迹已经踏上无数星球,春节也是回家的时候。

十年了,这是程濯缨第一次搭上回济南的火车。

地球保留了原始的轨道交通,至少在表面上抹灭了那场技术爆炸的痕迹。绿皮列车的装涂故意搞得斑驳,速度也慢得近乎爬行。狭窄的走道间,身穿空姐服饰的乘务员推着小车一路走来,同时兜售粽子、披萨和巧克力馅的饺子。毕竟在地球上实打实生活了二十年,她能注意到年代和文化的错位,并因此觉得很不舒服。那时候的影像资料并不少,策划人为什么不能稍微用点心呢?

几个比她年龄稍长的人也露出了同样的表情,其他旅客则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大多从小就离开了地球,或是干脆在火星出生。不过,地球的引力强大异常,只要能看见太阳的地方,没有人能无视刻在基因里的乡愁。他们年年回到这里,感受最适合人类生理的重力和辐射,瞻仰伟大文明的起源。

乘客渐渐下光了,整个车厢只剩下她一人。对故乡的思念随着地理距离的缩短愈演愈烈,她想泉水,想明湖,想五龙潭旁的一池鱼儿。还有,她不想面对,但就在五公里外等着她的男人——父亲。

她已经整整十年没有和父亲说话了。两人都曾让母亲代替自己传达问候,但面对面地全息通信一次都没有。她还是无法原谅父亲。

她知道,作为济南的守城人,这座以泉闻名的省会在父亲心里远比她重要。他熟悉七十二名泉的水文参数,也摸得清几百个大大小小泉眼的位置,却常记错女儿的年纪,看不见她的成长与困惑。他就这样渐渐离开了女儿的世界,一点儿也不懂呵护青春期少女的柔弱内心。所以啊,明明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他们有限的交流总是争吵。

等她慢慢长大了,便开始学着挑选安全的话题来避免冲突。只是,不能聊的东西越来越多,避着避着就把她逼到了满是雷区的墙角。而这些,父亲从来没有注意过。

“毕业以后,留在济南当守城人吧!我已经安排好了,下个月开始实习。”

有年除夕,父亲突然说。

“啪——”的一声闷响,她的饺子掉进了醋碟。

“吃饭的时候能不能注意点。”

父亲皱着眉头,似乎没有发现她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她花了整整一年研究准备,马上就要拿到比邻星学院的录取通知了,这对出生在地球上的人来说是很难得的。她本以为,父亲会为她骄傲的。

现实是,父亲一点都没察觉到,还擅自安排了她的未来。对于他来说,孩子算什么呢?

“你不理解我,”她的眼泪落了下来。

“可能这就是代沟吧,”父亲看了眼手机,“有急事,我先开会去了。”

然后他转身离家,一点关心也没有,一句话也没多问。

那颗心彻底冷了。

一周后,她把入学通知书拍在桌子上,尽情欣赏了三秒钟父亲错愕的表情。接着,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再没踏上地球一步——直到今天。

“你爸爸老了,我们都老了,回来过个年吧!”

她可以不理父亲,但她没有办法再一次拒绝母亲。

更何况,那座孕育文明的城市永远牵绊着她,泉水无数次喷涌在梦里。

她好几次在脑内描绘十年后的家乡,可绝没想到是这样。

列车前进的地方,一道五十米高的水墙拔地而起。清澈的水流仿佛脱离了物理定律的束缚,从地面轻柔涌上半空,再折一个圆润的角儿,向城市中心流淌去。阳光在雾气中留下彩虹,也把液体照得通透。青绿的水幕中没有鱼虾草木,只有串串轻盈的气泡随着水流不断涌出。如鱼儿吐着泡泡,也如落向苍穹的珍珠。

列车穿过果冻一般的液体,气泡好奇地向窗边涌来。

“珍珠泉。”

她轻轻念了出来。

想不到,父亲已经做到了如此地步。

如果没记错的话,事情是在她五岁那年发生的。为了勘测错综复杂的地下泉脉,父亲请了一些地质工作者在各个泉池投放了数以亿计的纳米级亲水机器人——百脉。靠着它们发回的信号,人们可以看清水流的走向,也能摸清水体的化学组成,最终得以绘制成一幅实时立体的地下流水图。当然,目的是保护泉城景观,替在星星里定居的人类留下另一个怀旧圣地。

百脉们在父亲的关照下兢兢业业工作,几个月都没有出过问题。直到一天早上,值班的人发现它们在一个地方越积越多——大明湖。

“大明湖,明湖大。大明湖里有荷花。荷花上面有蛤蟆。一戳一蹦达。”

那片位于市中心的巨大湖泊,是她最喜欢的地方,也是济南最后一个秘密的居所。

早在明末,有关明湖四谜的说法已经开始流传。诗坛巨擘王象春在《齐音·大明湖》中写道:“湖在城中,宇内所无,异在恒雨不涨,久旱不涸;至于蛇不现,蛙不鸣,则又诞异矣。”

蛙不鸣,蛇不现,久旱不涸,久雨不涨。得益于科技的发展,明湖四谜已解其三。而最后一谜——蛙不鸣——也终于随着对百脉异常活动的研究最终得出了结论。

原来,从形成之日起,大明湖独特的水文条件便与地下矿藏相结合,一直在发射某种低频辐射。传说中舜曾耕于千佛山,大明湖又一直盛着千佛倒影,人们便把这种现象称为“舜场”。

青蛙因此百年沉默,随着泉水落入明湖的百脉也悄然起了变化。

显示屏中,御着湖水和泉水的机器脱离了人类的控制,在广阔的空间里尽情舒展又收缩。它们以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变幻身型,也顺着水流缓慢流转。像呼吸,像心跳,像……语言。

接着,那些东西影响了整个济南的百脉。它们相隔甚远,但彼此之间永远能够以水相连。它们以相似的频率共振,用击穿百里水体的电信号交谈。它们测到的信息不再传回人类的接收器,而是明灭有度,形成了复杂的计算。

终于,三股百米高的喷泉从平静的湖面跃出,向人类宣告了一种全新液态生命的存在。

至于后来,父亲想办法控制了它们——新闻稿里用的词是“说服”——甚至利用百脉对水体的掌控重现了济南七十二名泉巅峰时期的景色。

人们夸他是优秀的守城人,在地球上增添了一个怀旧的好地方。

可那是父亲没日没夜的工作换来的。

对于她来说,得到的不过是触不到的背影、实现不了的承诺,还有将“父亲”二字彻底剥离出生活的回忆。

下车了,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母亲说父亲要来接站,可她在人流中张望许久也看不见熟悉的身影。她调出通信界面,唤出父亲的联系方式。

想了想,又换回了母亲的联系方式。

“哦,刚想和你说呢,你爸今天又要开会,接不了你了。”

又是这样,她早该想到的。

她把心放回肚子里,摇摇头驱散对父亲道歉的想象。一丝难过缓缓涌上心头,她连忙压住。不能在母亲面前失态,更不能表现出失望。

母亲似乎没有察觉到什么。

“自己回来吧。你爸说了,家还在那里,一切都没变。”

一切都没变?她看着组成穹顶的水幕和在空中飞驰的水流,不知道父亲眼里的“没变”是什么含义。难道她离家太久了,这里的语言已经演变到难以理解的程度?

“姑娘,这里安检。”

她点点头,顺着一位老妇人的指示在传送带上放下了包——这里的怀旧场景还算良心,可传送带光秃秃的算怎么回事?大X射线机呢?

疑惑之际,她感到身上一凉:三股铅笔粗细的水流掠过她的脖子、手腕和脚腕,在空中转着圈奔向行李。

“喂!”虽然包里没有怕水的物件,她还是忍不住叫了出来。水流应声停止了行动。

“哈哈哈,”满头银发的老妇人笑出了声,“第一次来吧?”

她惊讶地看着老妇人伸出一只皱皱巴巴的手,唤来三股泉水在掌中聚成一团。接着,老妇人手掌向下,轻轻抚着那枚不规则圆球的顶部。泉水舒服地颤抖起来,像一只温顺的大猫。

“别怕,是黑虎。它们是检查危险品的一把好手,不会弄坏你的东西。”

她点点头,放开了护着背包的手,让黑虎泉钻进去探查了一番。

拿回行李,果然滴水未沾。

离开车站时,老妇人还在冲她挥手。三股泉水在身边跳跃,仿佛也在向她道别。

不过,她还是觉得有些奇怪。看老妇人的样子,定是早过了百岁,为何还出来工作呢?

来到城里,她才发现这不是个例。

80多岁的大爷慢悠悠往前走,后面跟着一股带走一路灰尘与落叶的泉水;留着几米长披肩的老奶奶垫着脚,大声指挥几股往民国老建筑上挂装饰的水流:它们的一端都是龙的形状,小心翼翼托着红纸糊的大灯笼,好像怎么也不能让老奶奶满意。

更多的人只是坐在护城河畔的竹椅上,要么唤出新闻浏览,要么兴奋地和旁人交谈。不过,每个人手里都有一枚碧色的茶杯,只要轻微晃晃,天上就会落下一滴形状和温度正好的水珠,为他们泡出一杯清洌的泉水茶。

在水幕的包裹下,整个城市都水汪汪的。粼粼波光洒在每一寸土地上,像在海底世界,也像在钻石之国。还有春联、灯笼、贴在门上的福字,它们把热烈的颜色印在每一滴通透的水珠上,留下变了型的倒影。

她心里一热。在遥远的过去,济南曾留下“家家泉水,户户垂柳”的美谈,可那景色早已随着城市的发展消失了。如今,清泉再一次融入了这座古老的城市,程度比任何时候都要深。

也许,这就是父亲的选择?

她没有立即回家,而是迫不及待地往另一个熟悉的方向跑去:她想看看大明湖变成什么样了。

小时候,她常在大明湖畔的超然楼玩耍。“近水亭台草木欣,朱楼百尺回波濆”,这栋号称江北第一楼的老建筑覆满铜瓦,历经百年、重建多次,依然挺立在明湖东畔。

她对楼里收藏的名画、根雕没什么兴趣,最爱的还是攀上楼顶,俯瞰整个明湖景色。

父亲曾在那里找到过她。

“闺女?”他蹲下来张开手臂,小心翼翼地唤着女儿,眼里满是歉意。

她扭过头去,不想理他。

那时,百脉们刚刚集结。为了应对潜伏在明湖中的不明智慧体,父亲夜以继日地工作,缺席了她的生日宴。

“闺女,我有件礼物要给你。”

听到礼物,五岁的她立刻喜笑颜开,“噔、噔、噔”跑过来,一下子跳进父亲怀里。父亲熟练地单手把她抱起来,另一只手在她面前张开。

“你看,这是什么?”

“啊,是一块馒头……”她很失望。

“除了吃,馒头还能用来做什么呢?”

“喂五龙潭的鱼。”她抱住父亲的脖子,感到胡子扎在脸上痒痒的。

“今天爸爸就带你喂鱼。”

“在这儿?”

她很惊讶。这里那么高,离湖面也有一定距离,怎么喂呀……

“就是在这里,”父亲的语气很坚定,“爸爸什么时候骗过你?”

也是,爸爸从来不会骗人。

她接过馒头,揪下一小块儿捏成小球,向栏杆外探出头去。父亲用两只手把她抱紧了。

“来吧!”

她点点头,高高举起小胳膊,用尽全身力气把馒头块向湖面扔去。可是她太小了,太弱了,馒头片几乎顺着栏杆垂直落了下去。

“没有鱼啊。”

“再来一次,用抛的。”

她点点头,把馒头片放在手心,笨拙地向外抛去。小东西划出一道弧线,向明湖边的树丛中落去。

“闺女,看!”

顷刻间,三股泉水旋转着跃出湖心,组成了一头晶莹剔透的巨兽。那是一只海豚那么大的鲤鱼,全部由流动的清水组成。如果仔细瞧,能看见三个漩涡在鲤鱼内部温柔翻涌。水涌若轮,觱涌三窟,这让她想起名泉趵突。不过,大多数在不在楼上的人们都只能欣赏到阳光下波光粼粼的影儿。

飞到一定高度后,水鲤鱼摆着尾巴直冲她和父亲而来,仿佛要一头撞上超然楼。她吓得闭上了眼睛,可鲤鱼在最后一刻改变了方向,追着落下的馒头去了。

她不知道鲤鱼后来怎么样了,只听到地面上传来阵阵欢呼。她睁开眼睛,发现超然楼下不知何时聚起了半城的人。

“看吧,我说过,百脉是可以得到控制的!”

父亲抱着她,挺直腰板站在顶层大声喊着,像胜仗归来的将军一样骄傲。

想到这些,她鼻子一酸。

她几乎已经忘了,永无休止的争吵和冷战之前,自己和父亲也曾有过那么温馨愉快的回忆。也是啊,谁会不宝贝自己的小女儿呢?听到妻子怀孕的消息,他一定又紧张又激动吧?把女儿架在脖子上满城溜达时,心里一定也曾决心把最好的都给她吧?当着所有人的面,用证明自己理论的宝贵机会逗得女儿开心,他一定在母亲那里吹嘘了好久吧?

可是,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那样深厚的隔阂到底是怎么一砖一瓦建立起来的呀,他们还有可能再一次走进彼此的世界吗?

不管怎样,她再也回不到五岁,那个把父亲视为大英雄的年纪了。

眼泪划过鼻翼,消散在太过潮湿的空气中。

“禁止通行?”

眼看就要到目的地,她被一堵环绕着明湖公园的水墙拦阻了。几种语言的红色大字悬浮在空中,警告她不许再往前走。

她的视线穿过水幕,看见高大的超然楼就在不远处等着她。不知为何,公园的光线比外面要暗些,柳树枝条摇曳的姿势也有些奇怪。就好像整座大明湖都被一个巨大的水泡包裹了。

这并不能阻止她。

在背包里摸索几下,她庆幸没有丢掉母亲寄来的湛露。那是一块小小的透明黏胶,只要敷在口鼻上,人们就能自由地在泉水里呼吸。

她把湛露戴好,感到呼吸立刻困难了起来。接着,她一头扎进水泡中。

水温十分适宜,失重感也刚刚好。小时候,她曾不分寒暑地在泉水里游泳。遥远的记忆被熟悉的触感激活,让她在这个已经变得陌生的城市里终于找回一点故乡的气息。

为了找到更多,她向超然楼游去。

此时,一阵水流顺着她游动的方向涌来,帮她卸去了大部分阻力。轻轻一摆手,她已经跃过了超然楼的顶层。

有些不对劲。

她俯瞰着覆满铜瓦的宏伟建筑,觉得它似乎在随着暗流微微波动,不真实感很强烈。

是错觉吗?还是真正的超然楼已经消失,留在眼前的只是全息投影?

调整姿势,她落了上去。刚刚碰到,她便猛地一蹬离开了表面。

那触感绝不是实体,也不是空无一物的水流。她感到了阻力,像某种凝结在一起的高密度液体。她的半只靴子一度伸进了砖瓦内部,似乎一直向下就能穿墙而过。

她跃下楼顶,仔细查看七楼翘起的屋檐。

起初,她以为自己眼花了,凑近才知道不是——坚实的固体本该与水流泾渭分明,可在这儿,边界是模糊的。铜瓦片似乎在水中溶化了,分子的扩散作用极为强烈。一层浅浅的颜色笼罩在周围,甚至能用手搅起漩涡;可它的形状还在,整栋楼也保持着巍峨,远看几乎没有异常。

她回过头,发现水泡里所有的东西都变成了这样。旧游船静静停在湖底,模糊得只能看见色块氤氲在水中;柳树的枝条顺着水流缓缓摆动,留下片片绿色轨迹,不知是落不下的叶儿还是飘散的粒子;曾经游人如织的小桥上,汉白玉栏杆与柔软的水草交融在一起,像织进锦缎里的花草,也像会晕墨的山水画……不,更像光谱连续的彩虹,你永远无法在红色和橙色间划上一条明确的分隔线。

在这里,边界消失了,固体分解了,一切都在流动,一切都是液体。

她突然感到一阵恐慌。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看不见的百脉似乎在噬咬皮肤表面的每一个粒子,越来越强的舜场也在撕扯着她,迫不及待地要将她分解重组成明湖的一部分……

她拼命划水,终于冲出了水泡。可她忘了高度问题,在四十米的空气中直直坠下。还好,水泡中窜出一股水流及时接住了她,把她轻柔地放回地面,顺便带走了身上的水汽。

她扯下湛露,仔细观察自己的双手。还好,还是坚实的固体。

松了一口气,她忍不住又回头望去。超然楼看起来还是童年时的样子,可它已经不同了,每一个分子都不同了。水中,伫立着全新的物质形态。

父亲,您做得太过了。

“你爸不在家,他在……”

“开会。我知道。”

母亲笑笑,把饺子端上来。

“吃饭吧!”

她拿起筷子,又放下了。

“我爸在大明湖做的事,您知道吗?”

母亲点点头。

“您没劝劝他?他把济南搞得一点都不像济南了,甚至都不像地球……以后哪还会有观光客?”开往济南的列车最终只剩一人,她那时就意识到,回地球怀旧的人已经不再选择这里了。

“你爸爸他……他有自己的考虑。你要试着理解他,别老一见面就跟他吵架。”

理解他?

可他……理解过我吗?

母亲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儿。

“闺女,怎么了?”

她想说,想把三十年来郁结在心里的话都说出口。她想描绘独自等在超然楼时看腻的四季落日,想拿回没问一句就送人的玩具,想再看一眼瞒着她放走的小鲤鱼,想涂掉擅自填好的守城人志愿。她想忘记那几句不经意却伤人的话语,释怀一次又一次自然流露出的忽视。她想怪父亲把一切归于代沟,轻而易举放弃了沟通的努力。

可怎么说出口啊。这些都是太小太小的事了,小到别人会奇怪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怎么还在意。但是,在少女敏感的内心,这些都是尖锐的玻璃碴,随着心跳一下又一下,永远划得胸腔鲜血淋漓。

不过,她还是说了,第一次。

“我爸……他……”

从开口的那一刻起,她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流,身体没有办法停止颤抖。但她还是努力说完了一切。

母亲把她抱在怀里,心疼得替她擦拭。

“孩子,你怎么不早说啊。”

“你们又没有问过……”

你们为什么从来没有发现过,从来没有在意过?

她努力平复着自己。

“孩子,你真的不能怪你爸。他……他其实也在努力。知道吗,小时候你看过的所有电影书籍他都会偷偷找来看一遍,想知道你喜欢什么。至于守城人志愿的事,也是他见你从小爱在水边待着才替你争取到了机会。只是后来百脉的事太麻烦了,他想借助水型智慧体重振泉城光辉,上面的人却只想扑杀它们,留着一个老旧的济南给外地人看。他为了证明人类可以控制百脉,自费请了不少在地外定居的专家学者,还进口了很多昂贵的设备,家里早已负债累累。就算这样,市民和上级的阻力也很大……你决定要去比邻星留学那段时间,他四处借了很多钱才给你凑够学费……你之前对他说的那些话,真的很伤他的心。”

她很惊讶,她从来都不知道这些。

“那是你没问过呀……”

对啊,是她从来没有过问过家里的经济状况,也没真正关心过父母的想法和重担。即使成年以后,她还理所当然扮演着一个需要照顾的孩子,一刻也没想过自己也该承担起家庭的责任。

她怎么就没想过呢?液态生命才能彼此交融。人类即使再亲密,两两之间也永远存在着物理隔阂。思维和情感郁结在被蛋白质、骨骼和皮肤包裹的大脑中,不敞开心扉去表达、去交流,又能指望哪个平凡的父母用读心术去理解呢?

她抹掉眼泪,心里愧疚不已:家人渐行渐远,自己也是一个需要负责的人。

市政楼不远,她和小时候一样偷偷溜了进去。

像大明湖一样,父亲的办公室也被水泡整个包裹。谈话的声音传出来,闷闷的。

“程先生,我们希望您能收回这个决定。工程开销太大,收益很不明朗。更重要的是,您作为守城人把济南搞成这个样子,还会有回地球怀旧的人来过年吗?”

“数据会替我说话。”

是父亲的声音。

“如今济南城的留守人口是七万人,百分之六十是八十岁以上的老人。他们的身体状况较差,无法承受爱因斯坦——罗森桥旅行。自从地球为了保留原始风貌撤掉东亚地区的太空电梯后,他们连月球都上不了了。根据现在的人均寿命,他们至少还需要在这个城市生活五十年。流体城市建成后,百脉能够全方位帮助他们行动,使每个人都能轻松跃上百米高楼。微重力环境可以缓解老人的内脏和骨骼的负担,轻柔的流体建筑也能减少冲撞和跌倒的发生。”

“程先生,真的要走那么远吗?”

“我理解你们的顾虑。不过,都这个年代了,与城市共生发展还是什么新鲜事吗?木卫二在厚重的冰层里雕刻建筑,生物体的抗寒基因早已是标配;个别温差极大的星球上,居民学会了冬眠和脱水。在一些遥远的殖民行星,很多人类甚至已经抛弃了物质外形。为什么地球偏偏不行呢?只为了满足返乡人的情怀,就要本地居民放弃科技发展的福利吗?”

“程先生,我们讨论的可是独一无二的母星。……”

谈话似乎处于胶着状态。她戴上湛露,轻轻拨开变成流体的墙壁,露出一条缝来。

诺大的办公室里,三股巨大的水流形成一个漩涡,将父亲围在中间。身前的暗色木桌顺着水的流向溶化,像某位豪情万丈的书法家挥舞巨笔造就的一道墨迹,长长的尾巴消散在半空;各色的书籍和书架一起贡献了数不清的颜色,一条又一条彩带在液体中流转,描绘出水流的方向;一切都在缓慢旋转,像极了梵高的《星空》,也像三个悬臂的银河一样震撼。

“女士们,先生们,故乡不应该为了偶尔回家看看的人保留记忆,而是为了一直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而存在。发展的唯一阻碍应该是科技水平,而不是发展自身。”

哦,还有父亲,十年未见的父亲。

他还像过去一样,挺直了腰板站在银心的位置。不知何时留起的过耳长发,此时也漂荡在水中。这让她想起小美人鱼里的国王,还有非洲草原上的雄狮。一起漂起来的,是胸前的领带和西装的后摆。他一动不动地定在流转的泉水中,望着几位上级的全息投影,脸上的表情坚定又倔强。

时光倒流了。她又变回了那个超然楼上的小女孩,痴痴地望着三股泉水化成的巨大锦鲤。父亲紧紧抱着她,透过奇迹般掌控流体的百脉,眼里看见的是济南更遥远的未来。

现在的父亲像当年一样,想要捍卫自己守护的城市,想要让这里所有人过得更好。只是怀里没有了宝贝女儿,脸上也没有了青春和骄傲。

但他还是赢了。

“好吧,程先生,我们尊重你作为守城人的权利。但也要提醒你,如果到时候找不到符合规定的继任者,我们将从地外指派新人来处理济南的问题。到时候,请您将一个原始的济南交还给我们。”

父亲点了点头,大人们的影像消失了。

“谢谢你,趵突。”

听到指令,三股水流退去了。在百脉的操纵下,桌子、书架和墙壁都变回了平凡的实体。

他轻轻叹气。

“唉……”

随着那口气缓缓吐出来,他好像把精力都用尽了。背佝偻了起来,脸上的皱纹也明显了许多。他很愁,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一直物色不到看上眼的守城人。有几个小伙子倒是合适,可他忍不住暗暗拿女儿比较。他还是想给女儿留着位置,即使自己的宝贝一点都不愿意回来。但是,他更不想在卸任的那一天看到泉水们失去灵魂。

银河散了,《星空》没了。办公室中间,只剩一个失意的老人。

“唉……”

父亲坐回椅子上,忍不住再次长叹。

她推门进来,吓了父亲一跳。

“爸爸。”

“闺女?抱歉,今天实在没空去接你……”

“没关系的。还有,那个……听说你们还缺一个守城人?”

“对,你……”父亲小心翼翼地试探,那模样让她心疼。

“可以考虑。不过嘛,要先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爸爸,”看到父亲紧张的表情,她笑了,“能不能把你这些年的故事,一一讲给我听?”

尾声

又一个乙亥新年,济南真的变成了一座泉。

人们说年轻的守城人真厉害,带着整座城市进入了新纪元。而且啊,慕名而来的地外人还不少,和其他打怀旧牌的城市相比,众泉喷涌的济南变成了整片星域闻名的观光胜地。

别的地方高薪聘请,可她哪儿也不去。

她只愿趴在超然楼柔软的栏杆上,俯瞰流动的山川屋房。

一切都变了,一切也都没变。

这里依然是她要和父亲用一生去守护的地方——

济水之南,她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