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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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镇北楼夜谈

镇北楼,乃是文炳大败、兀良哈两部联军时所建。与拒北关为同一时期的建造工程,不同的是,这座楼跟拒北关比起来,可就真有些潦草了。

“钱就要用到刀刃上,拒北关是用来保护百姓的,这座楼只是纪念这个事儿,建得怎么怎么好又如何?百年之后也是无用!”这句祖父的名言如今还在文炽的脑中飘荡。

潦草归潦草,这楼也有个七层高,从下而上有这九重飞檐。

夜渐渐地黑了下去,第九重飞檐上的雪越积越厚,文炽推开花梨木门时,青铜鹤嘴灯正吐出最后一缕青烟。三十八盏琉璃灯次第亮起,照得临窗那张紫檀棋枰纤毫毕现。文军身着玄袍,执黑子的手悬在半空,棋子与青玉棋盘相触的脆响,恰与更漏声合在一处。

“跪下。“

平霞郡主的玉镯磕在棋枰上,两枚白子应声跳起。文炽望着那抹鸦青襦裙在灯影里泛着铁色,忽然想起三岁时偷藏母亲戒尺的往事——戒尺是御赐的玄铁所铸,打在掌心会留下不轻不重的瘀痕,但每次只要他被打之后睡醒就会好。

文军落子的手颤了颤:“夫人,炽儿他...“

“靖北军左营第三旗长文炽。“平霞的声音裹着北境的霜气,

“儿…标下在!”几乎是下意识地,文炽还是以“标下”回应,而非“儿臣”。

说实话,这也是文炽穿越过来后第一次见这一对白捡的爹娘,他的心里也是一团乱麻。刚刚被人带上镇北楼的时候,他脑中几乎是把关于这对爹娘的重要记忆都回忆了一遍。总结就是,自家这个白捡的爹你别看他在外有多威风,可是有严重的妻管严。自家这个娘嘞,则真真的是铁娘子,印象里,她的眼中总是揉不得沙子。

“擅离防区,折损同袍一百三十八人,该当何罪?“她手中的白子突然崩裂,白玉碎片溅在文炽膝前,拼成个残缺的“军“字。

文炽盯着地上的“军”字,鼻腔里突然涌上秦肴山的土腥味。那日暴雨冲刷着同袍的残甲,铁锈混着雨水灌进喉咙时,他确实听见自己说:“打回去就能让父亲高看一眼。“

“孩儿知错。“喉结滚动着不属于自己的记忆,“但若重来一次...“

“重来一次你照样会往火坑里跳!“文军突然拍案而起,棋盘上星位尽乱。他战袍下摆扫落的棋子叮咚坠地,露出腰间那柄缠着褪色红绸的短刀——二十年前平霞郡主及笄礼上的定情信物。

楼外风雪骤急,文炽望着父亲靴尖凝结的血冰碴。那是靖北军特有的霜甲纹,每道凹痕都需在极寒中搏杀三个时辰才能形成。此刻这双踏破贺兰山缺的战靴,正在他眼前微微发颤。

“你娘把你送进骑部交到黄德发那小子手上的那天,我在雪地里站了一宿。“文军突然伸手去摸儿子耳后那道浅疤,那是文炽七岁时坠马留下的记号,“玄武部送来三十六份阵亡文书,有份我看着像你的字迹...“

平霞的茶盏重重顿在案上:“夫君醉了。“她腕上的鎏金镯闪过冷光,文炽瞳孔骤缩——这是燕京神机阁匠人特制的暗器,启动时机簧声与玉磬同响。十四岁生辰那日,母亲就是用这镯子打落他偷藏的《六军镜》。

更漏声里混入金铁相击之音,文炽忽然单膝点地:“孩儿在岷山道遇伏时,曾见北齐游骑配着神机弩。“他解下佩剑横托于掌,“箭匣拓印在此,请父亲过目。“

剑鞘暗格弹开的刹那,文军眼底闪过鹰隼般的锐芒。他沾着茶水的指尖抚过箭纹,忽然屈指叩响三长两短的暗号。楼板下传来齿轮转动的闷响,整面东墙翻转露出北境全舆图,图上山川竟是用不同颜色的头骨拼成,相同的是,那些都是手下败将的头骨。

“七天。“平霞突然开口,指尖划过舆图上猩红的卫阳标记,“燕京使团带着王爵金册来之前,把你这些日子的见闻写个条陈。“她抛来的鎏金狼毫笔坠着青铜小印,正是文炽束发时摔碎又重铸的那枚。

文炽喉头突然发紧。恍惚间又回到那个雪夜,母亲握着他的手在《尉缭子》扉页题字,笔锋刮破宣纸时说:“文家儿郎的血要流在疆场上,不能耗在区区笔墨间。“

“你娘的意思...“文军突然凑近替他抿了抿鬓角,掌心剑茧擦过少年新长的喉结,“是让你把你遭人暗算的线索引到那些旧勋贵身上。“他声音压得极低,却震得文炽耳膜生疼,

“陛下要的是一个能制衡朝堂权贵的卫王。“

是的,单单是一个许帅,总是不够的。一文一武,方张弛有度。

楼外传来三更梆子,平霞突然起身推窗。风雪卷着哨箭钉入楹柱,箭尾系着的明黄绢帛赫然盖着凤印。她指尖抚过绢上那句“世子聪慧“,忽然转身将暖炉砸向文炽:“滚去祠堂跪着!列祖列宗都听着呢,再敢胡闹...“

暖炉在青砖上炸开的巨响中,文炽瞥见母亲袖口露出的绷带。那是金蚕丝混着孔雀翎织就的护腕,此刻却渗着草药的褐斑——原来三个月前“失手“打翻药盏烫伤手腕的传言,竟是为了遮掩这道深入骨髓的刀伤。

“孩儿这就去。“文炽重重叩首。

镇北楼铜门闭合的刹那,文炽贴着门缝听见了呜咽声,他却听不清这是铜门的摩擦声,还是自家母亲的哭声。二十年来他第一次发现,镇北楼的炉子烧得太旺,竟将父亲甲胄上的冰霜蒸成了泪痕。

于是乎,某人便跟着侍女,乖乖地去了文氏祠堂,不知跪了有多久。

文炽是被窗外透进的天光抽醒的。青瓷枕上还留着汗渍洇出的暗纹,他望着承尘垂挂的青铜辟邪剑穗,恍惚想起昨夜祠堂里跪了许久的青石砖。膝盖火辣辣地胀痛,倒像是被塞了两块烧红的铁砧。

“世子可要起身?“檀木屏风后转出个玄衣身影,楚鸿捧着赤铜鎏金盆,水汽在晨曦里凝成细碎冰晶,“夫人吩咐,请世子辰时三刻前用完早膳。“

文炽盯着铜盆边沿的云雷纹,忽然想起昨日镇北楼里母亲的护腕。那些渗着药渍的绷带,像极了朱雀部传递密信时用的斑竹纸——遇热显字,遇水则消。

“楚叔昨夜背我回来时,可曾闻到父亲衣襟上的硝石味?“他故意加重瓷勺碰撞的声响,芝麻糊的甜香里混着句轻不可闻的试探。楚鸿是父亲亲卫侍从长,武功也是了得。这秘密还是他去年在玄冥涧疗伤时发现的。那时自己提了一嘴想吃鱼,楚鸿翻手一转,那水塘便如同平地炸雷般炸出了几条鱼来。这段记忆放在现在的文炽来看,那是相当抽象的了。

楚鸿擦拭铠甲的手顿了顿,铜镜映出他嘴角微不可察的弧度:“吃饭。“说着将块叠成鹤形的绢帕压在砚台下,帕角红梅溅血般晕着“钱“字半边。

文炽喉头滚动的速度比吞咽姜汤还快。晨雾漫过窗棂时他铺开澄心堂纸,狼毫饱蘸的墨汁在端砚边沿抹出锋利棱角——秦肴山那支擦着耳际飞过的鸣镝,箭翎上分明烙着浙东军器监的鹰隼纹。

笔锋如刀剖开记忆:浔阳镇官道上被神机弩射穿的北齐暗桩,革囊里掉出的竟是广南路市舶司通关文牒;三叠关校尉查验令牌时,腰间晃动的分明是宁国公府上才有的犀角符;还有王氏米铺那场遭遇…

“七月初九,我于秦肴山北麓大败敌军后遇伏。“墨迹在宣纸上晕开血痕,文炽笔走龙蛇时腕间金镯轻响——这是方才楚鸿见自己时送来的“礼物“,内藏十二根见血封喉的狼毫针。

日头攀上飞檐时,文炽已写到白狼颈间那道旧疤。他忽然将笔锋一拐:“贼首面生陈年箭创,疑与兀良哈完颜部帐下敌将有关。“砚中残墨泼出个狰狞的“钱“字,最后一捺直指案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