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西渐:汉学家与中国古代文学的英语传播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大隐于市松下客 小隐于野文中魁按:本文的资料大部分来源于笔者对赤松先生的采访。
——美国汉学家赤松译寒山诗

现代中国还有没有隐士?一位美国人给出了肯定的答案,他叫比尔·波特比尔·波特,中文笔名赤松,英文笔名Red Pine,下文皆称为赤松。他是美国著名作家、翻译家和禅宗学者,曾翻译过多部中国古代诗歌和禅宗著作。(Bill Porter,1943— ),中文名为赤松。1972年,这位不通中文的美国青年毅然决然地放弃了哥伦比亚大学的博士学位,前往中国的台湾地区修习中文和禅宗。他精研佛法,翻译诗歌,是全世界首位将寒山诗全集译为英语的翻译家。1983年,《寒山歌诗集》(The Collected Songs of Cold MountainRed Pine,Trans.,The Collected Songs of Cold Mountain. Port Townsend:Copper Canyon Press,1983.的出版奠定了其在寒山诗翻译领域内的地位。国内寒山诗研究专家胡安江和周晓琳给了赤松极高的评价,在《寒山诗在美国的传布与接受》一文中,周晓琳和胡安江认为“布莱思(R. H. Blyth)、斯奈德、赤松与华生的寒山诗译使得寒山在近几十年名声大振”。(周晓琳、胡安江:《寒山诗在美国的传布与接受》,《西南政法大学学报》2008年第2期,第128页。)在翻译过程中,赤松逐渐对中国隐士萌生了兴趣,产生了去中国寻访隐士的念头。几经周折,他成功了。他向世界宣告,中国隐士文化并未消亡,其著作《空谷幽兰——寻访中国现代隐士》比尔·波特:《空谷幽兰——寻访中国现代隐士》,明洁译,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4年。Road to Heaven:Encounters with Chinese Hermits)一经出版,就在欧美国家掀起了一阵学习中国文化的高潮。《空谷幽兰》在国内也引起了巨大反响,人们开始关注隐士,寻觅传统文化,赤松具有传奇色彩的一生也渐渐为人所知。

(一)童年生朱门

1943年10月3日,在洛杉矶一座豪宅里,一个名叫比尔·波特的男孩出生了,他就是后来的著名汉学家赤松。在他之前,这名男孩的父母已经有了一个可爱迷人的女婴,赤松的出生让这个家庭变得更加完满。父母和用人们围绕着男婴,互相祝贺,满脸笑容。男孩的父亲更是喜不自禁,暗暗发誓:自己一定要给这个男孩最好的教育和物质条件,让他成长为一名伟大的人物,比如美国总统。不过如果这位父亲能预知未来,他就不会有这种想法了。

赤松出生后不久,他的弟弟也降临人间。即使有三个孩子,这座占地一个街区的豪宅也未免显得太大、太空旷了。父亲是大陆酒店(Continental Hotel System)的总裁,也是西美十一州的肯尼迪总统竞选委员会主席据赤松先生所说,他的父亲曾为肯尼迪竞选美国总统提供资金。,平常或勤于公务,或忙于政坛,很少回家,几个孩子和母亲相处较多。家里时常宾客盈门,来来往往的都是美国上流社会的人物,比如约翰·肯尼迪(John Kennedy)、罗伯特·肯尼迪(Robert Kennedy)以及爱德华·肯尼迪(Edward Kennedy)就常常是家里的座上宾。还有各种亲戚朋友,假如谁遇到了经济困难,也会来到赤松家,寻求帮助。姐姐和弟弟洋洋自得,觉得人间最快乐的生活也莫过于此。

赤松从来不这么想。可能人真的有前世吧,赤松自幼喜欢独处。宅子太大,知音太少,他总会找到一个安静的角落,在那里独自思考。他不喜欢那些只知道阿谀奉承的亲戚、朋友,他讨厌许多人聚在一起,叽叽喳喳说个没完没了;他也从不认为钱可以买到一切,认为钱只会让人迷失方向。赤松觉得,用人们才是真实的人,他们努力工作,待人和善,从不追求任何超出他们能力的享乐。和那些天天戴着面具、满脸虚情假意笑容的政治家和朋友相比,用人真实、可靠、干净,让他感到安全,赤松和用人们反倒成了好朋友。如果不是独处,他就会找用人说说话、谈谈心。童年的赤松并没有步入政坛、成为美国总统的打算。他常感到迷惑,为什么要当美国总统?成为一位天天戴着面具生活的人,真的会快乐吗?

如果命运没有那么淘气,那么将来赤松一定会变成一位怀着善心、乐善好施的有钱公子哥吧。然而世事无常,生活有它自己的轨迹。

虽然赤松和父亲交流不多,但是他崇拜自己的父亲。从一个孩子的眼光看去,父亲高大威武,精明能干,是一位很有能力的商人和政治家。父亲虽然很忙,但也会偶尔在家里接待贵宾。他个子很高,每当他从门外走进屋的时候,人们都会习惯性地仰望他。他特别喜欢穿牛仔夹克和牛仔裤,爱戴牛仔帽,整个人魅力四射,人们常常为之倾倒,儿时的赤松也不例外。赤松的母亲是一位大美人儿。她有北欧血统,瑞典和德国混血,出生在芝加哥,出嫁之前她做过护士,当过美国第一代空中小姐。当时要成为空中小姐需要满足两个条件,一个是必须当过护士,另一个就是要美貌过人。赤松问过母亲,为什么一定要护士才可以当空中小姐?母亲告诉他,在那个年代,飞机制造技术很不完善,经常会遇到燃油不够的情况,这时候飞行员就不得不将飞机迫降在田野里或高速公路上,然后在地面驱车前往加油站,把燃油运回来装机,才能继续飞行。这个迫降过程很危险,有些乘客可能会因此受伤,这时候就需要护士帮助救治。除此之外,飞机在飞行过程中往往会遇到气流,有时也会伤及乘客。赤松这才明白当年空中小姐这份职业的不容易,也逐渐意识到母亲不仅专业过硬、美貌过人,还心地善良,救助过许多人。

有一位英俊潇洒、富可敌国的父亲,还有一位善良美丽的母亲,住在一座占地庞大的豪宅里,有用人服侍,还能经常见到美国总统这一级别的名人大腕,赤松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他的生活一定非常幸福。但事实并非如此,光鲜的外表下掩盖着苦痛和救赎。

赤松渐渐长大,也渐渐懂事。他开始知道自己的父亲起初并不是大型连锁酒店的总裁,而是一名抢劫犯。

赤松的父亲出生于阿肯色州,家里经营着一座棉花种植园,而赤松的祖母勤劳能干,还育有一对出水芙蓉般的双胞胎女儿。棉花种植园的活计十分无聊,也很辛苦,而且赚的钱并不多。从少年开始,赤松的父亲就不甘于平凡,他身材高大,魅力惊人,且具有优秀的领导力。他渴望得到财富——大笔的财富,过上上流社会的生活。这个梦想可不怎么容易实现。抢银行的念头在他脑海中闪现。凌云:《比尔·波特:在中国旅行就像穿行在历史中》,《环球人物》,2014年第6期,第84页。在这个念头的驱使下,19岁的他成立了一个帮派,纠集一伙亡命之徒,从阿肯色州出发,沿路抢劫各地银行,一直抢到密歇根州。但这种无本买卖如何能长久?各地警方都在通缉他们。有一天,因有人泄密,底特律警方提前知晓了他们的抢劫计划。大量警察事先埋伏在银行,赤松的父亲一伙人刚到就遭遇了枪林弹雨。在惨烈的枪战之后,匪徒一伙几乎被全歼,只有一个人活了下来,那就是赤松的父亲。但活着就意味着牢狱之灾,他被判监禁20年,如果真的服满刑期,他就错过了一生中最强盛的时光。

祖母如何能让儿子孤身一人在离家千里之外的底特律服刑?她卖掉了棉花种植园,带着双胞胎女儿(也就是赤松的姑妈)前往底特律。赤松的姑妈在底特律当时最高级的酒店凯迪拉克宾馆(Cadillac Hotel)找到了工作。宾馆里聚集了底特律的上流人士,其中一位在政府机关极具影响力的男子很喜欢赤松的姑妈。一来二去,这位大腕了解到了赤松父亲的境况,并许诺提供帮助。就这样,父亲的刑期从20年减至6年。出狱后,他利用之前抢银行的资金建立起了大陆酒店。也是在建立大陆酒店的过程中,他在飞机上与比尔的母亲相遇、相识,并结婚生子。

然而婚后的生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幸福。自赤松懂事开始,父亲就常常酗酒,殴打母亲,一个星期至少一次。家里再也没有和谐与幸福,只剩下争吵与暴力。赤松曾看见父亲拿着猎枪追着母亲到处跑。在这个时候,赤松孤独的心中,还掺杂着痛苦。

由于父亲酷爱捕鱼、打猎,在赤松9岁那年,全家搬往离家不远的爱达荷州。那里峰峦叠嶂,树林茂密,有雪山,有肥美的鲑鱼,向来是美国巨星名流的度假胜地。赤松来到这样一个山清水秀,风景绝佳的地方,一下子就被迷住了。自然是上天给予人类美丽的瑰宝,他在这里流连忘返,眼睛和心灵好似都被这清澈干净的山水洗涤过了一样——这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二)弱冠弄柔翰

不知不觉,赤松到了入学的年龄,父亲将他送到一所寄宿制学校,名叫布莱克福克斯军事学院据赤松先生所说,这所学校名为“Blackfoxe Military Institute”,现已不复存在。。这是一所远近闻名的军事化中学,一些国家的领导人会将自己的儿子送到这所学校,以期受到与军事战略相关的训练。赤松当时的同学中就有波多黎各总统和墨西哥总统的儿子。赤松在这里受到了全美一流的文化教育和体能训练,时至今日,已年过七旬的他仍然精神矍铄,可以环游中国,这与他早年接受过军事化锻炼,练就了强壮的身体密不可分。后来他转学去了另一所美国一流的学校——门罗学校(Menlo School)。和往常一样,喜欢独处、满足于自省的赤松并没有什么知心朋友,但他却有一个特别崇拜的棒球运动员——乔·迪马吉奥(Joe DiMaggio)。乔的儿子就在赤松的隔壁班,每逢星期五,乔的妻子、好莱坞明星玛丽莲·梦露(Marilyn Monroe),或者乔都会来学校接孩子。每当乔来的时候,赤松都会特别兴奋,因为在这时他终于可以见到仰慕已久的传奇运动员。

对于未来,此时的赤松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打算。他还年轻,只想多尝试一些新鲜玩意。高中毕业后,他进入加州大学主修艺术,因考试不及格而辍学;随后他转修心理学,成绩仍毫无起色,遂转修英国文学,但最终还是因为成绩不合格而再次辍学。

这时越南战争爆发,赤松正值服兵役的年纪,他应征成了一名美国士兵。当时越南战场十分惨烈,每天都有士兵死亡、受伤或者失踪。为了能转文职,他多服了一年兵役。三年很快就过去了,他又回到了美国,24岁的他无事可做,决定重返校园。他去了加州大学圣塔芭芭拉分校学习人类学,在此期间,他读了美国哲学家、东方哲学的推崇者艾伦·瓦茨(Alan Watts,1915—1973)写的《禅之道》(The Way of Zen),觉得东方文化中很多道理和他所思所想十分相似,感到十分有趣。这时候他还没意识到这本书决定了他以后的道路。

在经历了13年的官司纠葛之后,赤松的父母终于在此时离婚了。赤松的父亲有52家连锁酒店,分布在全美各州。法庭用了十几年的时间才完成财产调查,取得资料,并给出判决。13年的拉锯诉讼让赤松的父亲几近破产,赤松家再也不复往日的辉煌。

如果这时赤松知道韦应物,他大概会吟诵两句《逢杨开府》中的诗句:“武皇升仙去,憔悴被人欺。读书事已晚,把笔学题诗。”赤松开始用功读书,去了当时人类学专业最好的哥伦比亚大学读博士。彼时他非常缺钱,但上天总是仁慈的。哥伦比亚大学有许多奖学金项目,当时有这么一条规定,只要你选择学习一门美国人所知甚少的语言,那就可以得到一大笔奖学金。赤松想到了艾伦·瓦茨,于是毅然选择了中文!

读博四年无比漫长。赤松在这期间接触到了他的老师美国汉学家、翻译家华兹生(Burton Watson,1925—2017)的寒山诗翻译,开始对中国文化尤其是隐逸文化产生了兴趣。赤松在读书之余常去纽约唐人街逛逛,在那里他遇到了他的禅宗启蒙老师寿冶法师。“寿冶法师并不通英文,只会说一个单词‘watermelon’(西瓜)。”Jiao Feng,Bill Porter,“American Follower of Chinese Zen,” China Today,Dec.,2012,p. 72.赤松也不多言,只和寿冶法师学习打坐修炼、冥想。每逢假日,寿冶法师还会和他还有其他佛学爱好者一起前往纽约城郊,于草坪之上交流禅法。渐渐地,赤松发现自己完全丧失了对人类学的兴趣,满脑子想的都是禅宗和隐士,还有中国这个充满神秘色彩的地方。

(三)佛光含慧日

赤松无心学习人类学,当时恰好有一位德国朋友在中国台湾,赤松就寻求他的帮助。他给佛光山道场住持星云法师写信,陈明情况,星云法师回信欢迎他前往。刹那间台湾地区就在眼前,赤松又一次选择了辍学。

1972年,离开美国那天,父亲送赤松去机场,给了他200美元。刘子超:《比尔·波特“整个生命就是一个公案”》,《南方人物周刊》2010年第42期,第88页。两人没有太多言语,赤松转身上了飞机。

佛光山是台湾地区信徒最多、最负盛名的佛教圣地之一,有“南台佛都”之号。这样一座久负盛名的道场,应当是赤松绝佳的修炼之地。然而事与愿违,因果相随,正因为佛光山香火太盛,所以每天往来游人如织,人一多就免不了各种嘈杂琐事。赤松发觉佛光山并不适合自己的学习和修行,所以他向星云法师请辞,离开了这一纷扰之地。

之后他转投海明寺,在空闲时间前往阳明山中国文化大学学习。这几年,赤松读了很多书,《史记》《汉书》等皆有涉猎。更为重要的是,在阳明山中国文化大学,他遇到了一生的伴侣——妻子顾莲璋。

赤松在海明寺过着苦行僧似的生活,晨钟暮鼓,打坐念经。如果实在厌烦了,就去文化大学旁听学习。在那里,一位一直坐在他身后的小姑娘引起了他的注意。她醉心于中国古典文化,尤其是庄子和孔子,是个不折不扣的庄子通。赤松读中国古籍,每每遇到晦涩难解的部分就去问她,两人就这样成了好朋友。两年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有一天海明寺的住持找到赤松,问他愿不愿意出家,赤松悚然一惊,意识到自己已经白吃白住在海明寺两年之久了。

出家?不行,顾莲璋怎么办。赤松向海明寺住持道了谢,收拾行装,离开了海明寺。但他不想离开阳明山。这里山清水秀,是个住宿修行的好地方,更何况他放不下在文化大学里念书的那个人。当时阳明山上竹子湖畔有一个农场,里面住着很多庄户,其中正好有一间屋子出租,赤松用一个月100块的价钱租了下来。这可是个好地方,坡下面就是蒋介石的故居,屋后绿树如荫,透过窗户,赤松可以眺望整个台北盆地,将台北市的霓虹尽收眼底。在这里,他开始翻译《寒山歌诗集》和《石屋山居诗集》(The Mountain Poems of Stone House)。但是离开寺庙就意味着经济独立,所以赤松每周逢一、三、五都会前往台北市做家教,以资生活,每月大概有三五百块的收入。工作之余,他继续翻译诗集,学习中国文化。

台北市武昌街一段七号有一家很有味道的咖啡馆,名曰“明星咖啡馆”。这家咖啡馆可有些来头,蒋经国的夫人蒋方良爱吃蛋糕,所以开了这家店,聚几个志同道合的好友一起做蛋糕。楼高四层,第四层只有桌椅,并不收费,闲人自可端坐、交流,台北市的文人墨客都偏爱这里,台湾地区著名的诗人周梦蝶周梦蝶(1921—2014),生于河南,台湾地区著名诗人。1952年加入蓝星诗社,著有《孤独国》《还魂草》等诗集。就经常光顾。

顾莲璋也爱去。每个周日,赤松和她会沿着绿色小道走上一会儿,然后乘上去台北市的小火车,前往武昌街。在那里他们一起讨论庄子、研究诗歌,有时候也会因意见分歧争论几句,但从没有面红耳赤。在这里,赤松结识了周梦蝶等一批台北文人,深受中国文化熏陶。

竹子湖让赤松醉心于中国隐士诗歌的翻译,明星咖啡馆则让他结识了当时住在台北市的美国诗人迈克·奥康纳(Mike O'Connor)。奥康纳将赤松介绍给了美国铜峡谷出版社(Copper Canyon Press),赤松翻译的《寒山歌诗集》就这样得以在1983年出版。他的《石屋山居诗集》英译本也在两年后出版。赤松是世界上第一个将《寒山诗集》全本译为英语的译者参见周晓琳、胡安江:《寒山诗在美国的传布与接受》,《西南政法大学学报》,2008年4月第2期,第126页。,可以说是前无古人。胡安江曾写道:

我们必须承认,赤松的这第一个寒山诗英文全译本的意义非同小可。它的问世很大程度上体现了寒山诗的文学价值,及20世纪50年代以来其在英语世界的受认可程度……随着20世纪末人们对于自然和生态的关注以及全球性禅学热和文化研究的兴起,雅俗兼具,禅玄互证的寒山和寒山诗开始频频出现于各种场合和各种文学选集当中,寒山诗的翻译文学经典地位与文学文本的经典性也因此得以空前的巩固和言传。胡安江、周晓琳:《空谷幽兰——美国译者赤松的寒山诗全译本研究》,《西南政法大学学报》,2009年6月第3期,第131-135页。

这一总结给了赤松《寒山诗集》译本很高的评价。

一晃好几年过去了,赤松想到了结婚。顾莲璋是家中独女,父母视若珍宝,起初是不愿意让她嫁给一个外国人的。但是赤松和莲璋都很坚决,女孩的父母也就同意了。赤松一个月三五百块的工资根本不够婚后所需,但机缘巧合,他在台湾的一家社区广播电台找到了一份主持采访的工作,薪水十分优厚,一个月1500美元,比之从前,恍若云泥。赤松结婚后,生活也改善了很多,多年来的《寒山诗集》翻译经历,让他产生了前往中国大陆寻找隐士的想法。这想法一发不可收拾,赤松坐不住了。有一期节目采访了时任宏仁集团董事长的王文洋,赤松向他表达了探访中国大陆隐士的想法,王文洋非常赞赏并当即决定资助赤松的旅行。赤松联系了他的一位美国摄影师朋友,踏上了旅程。

(四)终南阴岭秀

1989年,赤松和他的朋友踏上了旅程。他们先去了北京,拜访了时任河北省佛教协会会长的净慧法师,据他说终南山里应该有一些隐士居住。赤松找到了希望,和朋友一起马不停蹄地前往西安。在那里他们租了一辆出租车,前往终南山。到了山脚下,赤松没头没脑地向山上闯,不知走了多久,竟然发现了一座小庙。庙里的住持告诉他,终南山里有很多隐士。赤松这时喜不自胜,他终于找到了隐士的天堂。

在以后的数年间,赤松数次往返于台湾和大陆,写成了《空谷幽兰——寻访中国现代隐士》。在书中他写道:

在整个中国历史上,一直就有人愿意在山里度过他们的一生:吃得很少,穿得很破,睡的是茅屋,在高山上垦荒,说话不多,留下来的文字更少——也许只有几首诗、一两个仙方什么的。他们与时代脱节,却并不与季节脱节;他们弃平原之尘埃而取高山之烟霞;他们历史悠久,而又默默无闻——他们孕育了精神生活之根,是这个世界上最古老的社会中最受尊敬的人。比尔·波特:《空谷幽兰——寻访中国现代隐士》,明洁译,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4年,第10页。

他向世界第一次宣告了中国现代隐士的存在。赤松不满足于此,他又先后前往福建、云南、贵州,又沿着黄河逆流而上,探访中华民族的发源,还写了《禅的行囊》《黄河之旅》《彩云之南》等多部游记。赤松在中国出名了,很多中国人开始喜欢上这位大胡子的中国通。

1993年赤松和妻子决定回美国。一家人在中国台湾地区住了几十年,儿子和女儿也变得只会说中文。赤松意识到,也许是时候回家了。

(五)世外有桃园

赤松如今住在离西雅图两小时车程的唐森港(Port Townsend),这是一座只有八千人的小城。他买了一所面朝大海的房子,屋外有一大片翠竹。房子不大,只有两层,是木制的,有半个世纪的历史。第一层外面砌了浅粉色的砖,第二层则是咖啡色的木墙。屋旁有一个花园,妻子顾莲璋醉心于庄子,并不会园艺。但搬到唐森港之后,她开始刻苦钻研植物培植,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种菜的好手。原先她也不会做饭,不过有志者事竟成,经过学习,她现在也能在家里做得一手好菜了。赤松觉得,自己一生并未对他人做出多少贡献。古稀之年,自己能拥有一所房子,这已然是老天厚待自己了。他觉得要感谢的人有很多,有无法谋面的,比如韦应物、寒山、憨山德清等古代诗人;也有还能见面的老朋友,比如王文洋。如果将来有机会,他就帮助其他需要帮助的人,这是一段“因果”,一切都是缘分。

赤松一直打算在台湾地区建造一座“桃花源”式的农场,但当时他的女儿爱丽丝正好需要一大笔学费。在经过了24个小时的思考后,他决定将钱给女儿——为什么一定要在台湾地区建农场呢?唐森港何尝不是世外桃源?

赤松从不索取过多,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这大概就是他幸福、长寿的原因吧。后来他又和几个朋友商量着在唐森港开一家豆腐店,做点儿豆花、豆腐、豆皮卖,不需要赚钱,只要不亏本就可以。

赤松每天早上7点起床,做些翻译,中午的时候沿着海边,绕着山走个40多分钟,然后回来小憩,晚上接着写作,没有功利,写得随心所欲。加里·斯奈德加里·斯奈德,20世纪美国著名诗人、散文家、翻译家、禅宗信徒。(Gary Snyder,1930— )住在加利福尼亚的山里,有时会从加州到唐森港来看望他,两人聊着、说着,看着远山的白云游动,一天就结束了。

他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隐士。在中国生活了几十年后,赤松终于找到了桃源。

2015 年 4 月初,采访者十分荣幸地获得了一次对话赤松的机会。在上海汾阳花园酒店,赤松向采访者讲述了他的大半生。

赤松先生面目和善,非常有亲和力。72岁的他仍然精神矍铄,在讲故事时,大白胡子一抖一抖十分有趣;谈及往事也毫不保留,且多有真知灼见,连珠妙语,让人不禁拊掌大笑,时而又皱眉深思。两个小时的时间转瞬即逝,采访者却陷入了对隐士的思考。

隐士并非一定要住在深山中,也不一定要三餐皆素,吃斋念佛。在赛场上奔跑的运动员可以是隐士,跨国企业的总裁也可以是隐士。

隐士不是一种身份,而是一种心境,一种看待问题、面对困难的态度。临危不乱者,可谓隐士;程门立雪者,可谓隐士;枕戈待旦者,可谓隐士;人不知而不愠者,亦可为隐士。

隐士也不是静态的,而是动态的。隐居和出山就像阴阳一样相辅相成。一个人在激烈的奔跑之后,需要喘息一下,这就是“隐”,“隐”是为了“现”,继续奔跑。人生亦如是,在若“隐”若“现”之中前行。

赤松先生说,他的姐姐和弟弟一直对父亲破产耿耿于怀,最后两人的境况都不大好,他深感惋惜。

相比之下,隐士是最容易满足的人群,有三餐果腹,有麻衣蔽体即可。他们的生活每天都有惊喜,因为上天赐予人类的远远不止于此。

赤松主要汉学著译年表

(续表)

安得广厦千万间,

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风雨不动安如山。

——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If only I could get a great mansion of a million rooms,

broadly covering the poor scholars of all the world,all with joyous expressions,

unshaken by storms,as stable as a mountain.

——“A Song on How My Thatched Roof Was Ruined
by the Autumn Wind”,trans. by Stephen Ow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