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女人的战争2
夷光父女一走,众多受害者终于回过神来,这才知道我的头破了,他的脚折了,马车的轮子不翼而飞,而损失最惨的是小摊贩们,一天的吆喝全泡了汤。众人鬼哭狼嚎、互相埋怨一番后,追究事情的责任,两位手执长戈的守门军士无疑是重要责任人,但人家是大王的人,你能让他们赔偿损失吗?不可能!进一步追究,自然就追到小美人儿夷光身上。不知道夷光是何许人,但他父亲斫柴佬是大家都认得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于是就告状到亭长稽胤这里,请稽胤秉公定夺。稽胤听完申诉,不知道怎么处理此事。有心要处罚斫柴佬父女,可人家女儿夷光干了什么出格的事情吗?小美女只是甩了一下漂亮的脑袋上的秀发而已呀!算犯法吗?说不上。稽胤是个负责任的人,事情是一定要处理得的,至于怎么处理,他斟酌一番,终出妙招。
什么妙招?让夷光快一点嫁人!在稽胤的观念里,“人间美女像天上仙女”这种说法是异端邪说,欺世谎言。人间女人就像花儿,盛开时色香俱全,确实值得一看,令人心动,但是一旦过气衰败,要多丑有多丑,能和青春永驻的天上仙女比吗?所以他从经验出发,认为女人一旦嫁人,生下三男四女的,仙女也变成黄脸婆,再不会让好色之徒神魂颠倒,惹出无限是非来。
他马上付诸行动,悄悄为夷光物色到了婆家,是他稽胤的远房内侄,大名计倪,家住郫中城内,大王近邻,如今正在跟父亲计屠学杀猪。樵夫的女儿配屠夫的儿子,这是你樵夫家捡了多大的便宜?而且这个准屠夫是京城大王脚下的准屠夫,黄金地段,前途无量。
稽胤把自己的决定对夷光的父母一说,施家父母都有点不情愿,刚刚把女儿养大成人,自己还没看够,就要给人家做媳妇,实在不甘,可人家媒人是亭长,能拒绝吗?苦恼半天,最后提出一个要求,要夷光父女先去“看人家”,要是这计家真如亭长说的殷实厚道,夷光去了不会受苦,那就这么定了。否则……
稽胤听了当然满口答应,他心里有小算盘,计家开着肉摊,要侍候一个樵夫还不容易吗?只要有五斤猪头肉入肚,三斤糯米酒润喉,这施家老儿还会有反对意见吗?屠家再不堪,猪下水还是有的,油水还是足的,到时施樵夫连巴结还来不及。
哪里还有什么“否则”?这亲事铁定了。
第二天一大早,夷光父女一个肩挑柴担,一个怀里抱着一束麻布,直奔郫中而去。相亲、生意两不耽误,父女一路有说有笑很开心,一点不像是被人逼亲的样子。
到了郫中城中,施樵夫耍了一个小聪明,你亭长不是说计屠家厚道殷实吗?让我略施小计试一试。人家为了骗自己女儿入彀,一定是严阵以待,不能堂而皇之明访,必须趁其不备暗访。施父把夷光指使到东门卖布,自己则把祡担歇在南门计屠卖猪摊前,把盛水的竹筒藏了起来,直着嗓门不管不顾吆喝起来。
喊了一阵,口干舌燥,声音嘶哑,再看站在门口的计屠的表现,不但不端来水喝,还不断朝这边皱眉头,一副厌恶的嘴脸。施父大失所望!这算是厚道人家吗?你家的水是天上的琼浆吗?竟然如此抠门,女儿以后进了这家的门定遭磨难。当时心就冷了。
等夷光卖完麻布过来,见父亲就站在计家肉摊前,以为双方已经进入相亲程序,不敢马虎,急忙取下了头上的面纱,来个甜甜一笑。
计屠的儿子计倪正低头在案板上砍猪脚,只觉前头亮光一道,抬头看时正好和夷光打个照面,瞬间魂儿到了哇爪国,可是他的双手还在机械地做着砍肉的动作,右手抡刀,左手送肉,这不,右手的砍刀就直直往左手手背上砍下去。幸好计屠站在旁边挠痒痒,手中拿根“不求人”,见状没了魂,急忙伸出“不求人”往案板上一插,只听“咔嚓”一声,计倪的左手算是保住了,但计屠的“不求人”已经砍成稀巴烂,砍刀也缺了一个大大的口子。夷光一露脸,计屠家两件宝贝一毁一伤,计屠心痛万分。这根“不求人”乃是计家传家宝,用会稽山下的玉竹做成,镶金嵌玉,精致无比,就这么毁于一旦,而更让计屠心痛的是那把用黑曜石打磨成的杀猪刀,锋利无比,本是屠夫家的“吃饭家伙”,现在伤势不轻,“屠夫世家”的招牌怕要不保。
计屠气急败坏,要施家父女赔偿损失,双方出现口角,才知对方身份,竟是自己的堂舅子稽胤介绍来相亲的施家父女俩,乃是应邀而来,全无责任,只能哑巴吃黄连。
计屠吓得后脊梁直冒冷汗:儿子才看了对方姑娘一眼,就差点把一只手给剁了,要是娶进家门来,说不定什么时候把脑袋给剁了。祖传的宝贝算是毁了,但和儿子的性命相比不算回事,就当买一个教训吧!
这门亲事万万不能答应。
而夷光的父亲也正中下怀,这么抠门的人家能结成亲家吗?于是双方一拍即散。
夷光第一次相亲,就因为双方家长反对,途中夭折。稽胤让夷光快点成黄脸婆的计划没有成功。夷光依然还是稽胤的心病。
再回过头来说说另一个美人儿郑旦。郑旦和夷光相比,其惹是生非的能量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更令稽胤担忧。如果说夷光惹祸还有点身不由已,那郑旦肇事简直就是故意为之,那副我行我素、与尔何干的气势令人心惊肉跳。
美女分三个档次,其一曰倾家,其二曰倾城,其三曰倾国。稽胤深信这话。
其实这话也不是稽胤发明的,是最近从勾嵊山上传下来的。原话也不是这样的,原话是:美女能悦人,其一曰悦家,其二曰悦城,其三曰悦国。因为越语和楚语方言有别,容易出现讹音。而稽胤很愿意把楚语的“悦”理解成越语的“倾”,肆意篡改,且认为更恰当。
在浣纱溪的上游,有个叫勾嵊山的大山,这里近来隐居了一位名扬天下诸侯的大剑客,天下人不知其名,只知道其自号风湖子,于是大家都叫他风湖子。这“美女悦人”的话就是从他嘴里传出来的。
风湖子是楚国人,自幼学得一手好剑法,年轻时仗剑出游,足迹遍天下,不但走访过中原诸国侯伯们的宫殿,什么东夷、南蛮、西羌、北狄的地盘,他都游历过。他自称平生两大爱好,第一爱好是品宝剑,第二爱好是赏美女。
当时中原大小诸侯之间有一种攀比的风气,西周时是比谁家根正苗红,和周天子的祖上谁走得更近;到了春秋初年,秦国和楚国强大起来,这两个国家是后来者居上的暴发户,没有经过周天子的册封就自称王、自称公,就算后来补封了,也是他们又骗又吓逼迫周天子的缘故,他们跟你比根正苗红不是亏大了?所以他们要跟你比谁更阔,比谁更强,这不,比剑之风就兴盛起来。
当时金属稀缺,且所有称得上“宝”的剑都是合金铸成,需要技术高超的工匠把几种金属巧妙组合,方能发挥出超越原材料几百倍的性能。可以这么说吧,那时的“上工”不但是铁匠,还是科学家、艺术家,这样的人才凤毛麟角,地位不得了。很多诸侯国就算耗尽全国的财富也不一定能炼出一柄好宝剑,据传欧冶子铸造当世第一名剑湛卢宝剑时,为了找到原材料,方圆数里的整座赤堇山开采殆尽,几十里长的若耶溪为之干涸断流,还是没有把剑成型,最后用三百不曾被女人玷污的童男为他鼓炉,祈请天上的神仙给他看着火候,欧冶子则把自己的鲜血洒在熔炉里,这才侥幸成功。听着就让人心惊魄动,这场面需要多大的成本?不是倾国之力绝不能完成。而这些宝剑也确实没有辜负世人的期盼,能量惊人,相传当年晋国联络其它诸侯国攻打楚国,把楚国都城郢围了起来,眼见楚国寡不敌众,就要被诸国瓜分,楚王发怒,亲自提着巨阙宝剑上城墙御敌,巨阙宝剑断金切玉,所向披靡,把登上城头的敌人杀个落花流水,站在城下观战等待分赃的诸侯都给吓傻了,世上怎么可能出现这样的神器呀?一时惊慌失措,阵脚大乱,楚王趁机带兵杀出城去,把诸侯赶出了楚国,楚王因为有巨阙宝剑护身,转败为胜。
所以一把上好的宝剑是一个诸侯国财富和力量的象征。只要国君手上有一两把著名的宝剑,列强还真不敢轻易冒犯。
宝剑是需要行家鉴定的,而风湖子正是其中的大行家,自然就被各家诸侯像供奉圣人一般供奉着,风湖子凡游历到一个地方,当地诸侯无都是亲自迎接,盛情款待。款待的目的自然是请风湖子鉴别自家的宝剑价值几许。鉴宝是要付报酬的,风湖子也很好说话,他索要的报酬很新颖,他不接受诸侯们的金银宝贝,只要求能欣赏大王们宫中养着的著名的美女。而且只求眼福,不需要美女们献身,如果美女赏脸,在自己眼前走几步路,顺便来一点美女们自以为很个性的表演,那风湖子对她们主人的服务将更周到,除了鉴宝,还会透露一些绝密,比喻在什么地方可以弄到炼剑的原料,在什么地方能找到铸造名剑的名匠之类。
有些小诸侯风光不再,他们被楚国、晋国、秦国、齐国这些列强压榨得濒临破产,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手里照样有几件祖传宝物,也有宝剑急切需要得到名家指点,希望能重整祖先的辉煌,但苦于宫中没有像样的美女,于是邀请风湖子时就有点羞涩,但风湖子可以降低要求,没有现成的美女,过去的美女也行,只要看过美女,风湖子一样可以给你鉴宝。所谓过去的美女自然就是祖上传下来的美人画像了,这些小诸侯别看眼下都是破落户,但祖上都干过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自然都曾经拥有过名扬天下的美女。比喻说杞国,是夏朝大禹的后代,其宫中就藏着夏朝大美人妺喜的画像。再如宋国,是商朝商汤的子孙,宋国的宫中藏着商朝大美人妲己的画像。
正因为风湖子实在太好说话,他的一身绝技“价廉物美”,他才得以观尽天下名剑,赏遍华夏美女。
当时名满诸侯的五大名剑湛卢、巨阙、胜邪、鱼肠、纯钧,他都鉴赏过,且熟知其性能特点和历史渊源,还有欧冶子铸造的龙渊、泰阿、工布三大宝剑,还有干莫邪夫妻铸造的、以他们夫妻名字命名的雌雄双剑,也是说来如数家珍。
至于和美女们的邂逅,那就更是数不胜数,怕一起话题,说上一千零一夜也说不完。只能暂且不表,以后有机会自会透露一二。
当时名动天下的美女有两个品种是比较公认的,那就是秦姬和越女。秦姬生活的八百里秦川大地,地貌雄伟,气象恢弘,产出的美女自然也带着烈性;越女生活的东海之滨,那里是水的天下,水是智慧之兆,养出的美女之秀气自然天下无双。若论风湖子的剑侠性情,自然更中意于秦姬,但越女既然敢和秦姬可以分庭抗礼,一定有它的魅人之处,或许只是对那些莽荒之地涉猎不多,自己没感知到而已吧。
这时的风湖子年事已高,少年时代的万丈豪情已经被岁月消磨殆尽,他有意归隐山林,静待生命之光的熄灭。埋骨何处?自然是美女荟萃之地,不是秦国就是越国。秦国最好的地方是骊山脚下,他几乎已经挑好了结庐之地,可想想又不甘心,不去越国走一趟,怎么就能肯定骊山脚下就一定是自己最佳的温柔归宿呢?
就抱着这样的念头,风湖子在吴越槜李之战发生的前一年来到了越国,他从现在的富阳这边过钱塘江来,首选目的地是勾嵊山,当时位于越中的勾嵊山和会稽山齐名,皆入天下名山之列,会稽山下的大部,筑有越王的离宫,供越王和大臣们夏天避暑;勾嵊山山上筑有越王的别宫,供越王秋冬时节狩猎专用。
事情格外凑巧,风湖子到勾嵊山那天正是九九重阳节,风湖子风尘仆仆游览了山顶越王的别宫下来,走在下山的路上,正好和上山的郑旦迎面相逢。九九重阳按越国风俗,是儿孙们探望长辈的日子,郑旦的外婆家在勾嵊山半山腰上,有个叫义门的地方,今天她是大老远看望外公外婆来的。
山道弯弯,风湖子和郑旦蓦然相遇,就一霎间的功夫,风湖子如遭雷击、如丧考妣、浑身僵直、面如死灰。
怎么回事?因为郑旦太美了。风湖子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能让他起这种剧烈的情绪变化的,除了绝世宝剑就是绝世美女。
风湖子本来遇到美人,总是感觉像喝了人参汤一般百骸舒畅,如置身瑶琳仙境,为什么见了郑旦竟然感觉悲从中来,惆怅万千呢?风湖子的直觉,这个小姑娘身上一定会发生惊天动地的大事情!至于什么大事情,暂时一无所知。
风湖子只管痴痴看着郑旦,全忘了礼仪,简直像淫贼。让对面走着的郑旦心里很不爽,要不是看在他是须发皆白的老人家的份上,说不定她就会捡起山道边的石块砸他个头破血流。
郑旦在两人擦肩而过时忍不住狠狠白了他一眼,扬长而去。留下风湖子站在那里丧魂落魄半天。
见了让他心动的美女必须给予评论,这是风湖子给自己立下的规矩,否则就是对美人和造物主极大的不敬。
风湖子给郑旦的评语是:妲己不敢媚,褒姒不敢傲,滕玉不敢娇,可以和弄玉同上凤凰台。
整整二十五个字的评语送给一个美人,风湖子平生第一回。
妲己是商纣王的宠妃,以“媚”闻名,“媚”走了纣王的江山;褒姒是周平王的宠妃,高傲得难得一笑,周平王为了博她一笑,烽火戏诸侯,西周给她笑没了。这两位美人都是古人,风湖子只见过她们的画像,而滕玉是当世大美人,滕玉是吴王阖闾的女儿,风湖子几年前见过她们。滕玉是吴王阖闾的公主,长得太美,被吴王家族娇宠的不得了,要月亮摘月亮,要星星摘星星,不能受一点委屈。有次阖闾和她开玩笑,把自己才夹了两筷子的一条鱼送到她面前请她品尝,滕玉感觉受了极大侮辱,竟自杀身亡。阖闾伤心欲绝,吴国人为了安慰他,杜撰出一段神话故事,说滕玉并非自杀,而是被天上神灵邀请,驾鹤西去,到天上做茉莉花神去了,等过了一段时间,自会下凡看望父母亲人——滕玉活着时酷爱茉莉花,身上插满茉莉花,浑身上下都是芬芳的茉莉花香,做茉莉花神确实也是名至实归。至于弄玉,她是秦穆公的掌上明珠,几个美人中只有她是风湖子没见过的,据说弄玉极美,可惜有一个缺点,那就是不贪恋人间烟火,后来竟然坐着凤凰和夫君萧史一起到天上做神仙伴侣去了,丢下爱她疼她的父母徒留人间,望断苍穹。仙子真容是随便给人看的吗?秦国王室牢记秦穆公教诲,打死不给,无论你风湖子想尽办法耍尽计谋,全没用。没见过弄玉的真容或遗像一直是风湖子的心病,现在见到郑旦,他感觉自己的心病已经痊愈了,因为郑旦和风湖子想象中的弄玉形象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