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伍子胥归来
这一晃就是两年多,虎狼为伴,蚁蝼是命,千难万险,竟能不死,还能活着回家与亲人重聚,天下奇迹。越国君臣三人捧着通关文牒,心中是何等滋味,怕是世上至今还没哪个民族能发明出一种语言来形容。就算老天爷也只能用电闪雷鸣、倾盆大雨这种很极端的方式方能释放心中块垒。
这种非人的生活只有心里变野兽的人才有可能熬过来,勾践的心里已经豢养着一只野兽,正在笼子里悄无声息蛰伏着,接下去就要看老天给不给机会放它出笼,让其兽性大发。拭目以待吧!
三人一拿到吴王的诏令,不敢在阖闾城中逗留片刻,生怕节外生枝,就匆匆登上了计倪在阖闾大城外的胥江上准备好的商船,乘风南下。
勾践夫妻和范蠡生怕伍子胥突然会在阖闾大城出现,又生变故,急急如漏网之鱼,乘船从胥江到五湖,然后一路南下。
他们的担心很有理,走得也很及时,就在三人离开阖闾大城后的当天,伍子胥带着使团也回到了吴国。只是勾践南下回越国,走的是南门,伍子胥从北方来,进的是北门,所以没碰上。
伍子胥人在齐国,但是远在吴国的勾践和范蠡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监视之下。听到勾践给夫差尝粪辨疾的消息,当即感觉大事不好,勾践狼子野心,伍子胥心知肚明,夫差很可能要上当受骗,对勾践发善心,纵虎归山,急忙向鲍牧辞行。这个时候,齐国大局已定,鲍牧和田乞带领的鲍、田两大家族已经把原来掌控齐国国政的国惠子和高昭子赶尽杀绝,把齐景公立的继承人晏孺子也给谋害,两人拥立齐公子阳生为齐王,是为齐悼公,齐悼公只是傀儡,鲍牧和田乞成了齐国执政者,伍子胥帮助鲍牧争夺权力的目标初步实现,再接下去就该鲍牧和田乞一争高下,一山难容二虎,这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问题,需要待以时日,所以伍子胥执意回吴国,鲍牧也不好意思再强自挽留,临行送了伍子胥两对白壁,算作谢礼。鲍牧是生意人的后代,在这次夺权过程中,伍子胥出谋划策帮了大忙,请人帮忙,必付报酬,这样就算两清,双方谁也不欠谁的。以后有事可以继续合作,没有新账旧账,还是按劳计酬。
伍子胥星夜兼程赶回吴国,来迎接他的是儿子伍勋,从伍勋嘴里得知说夫差已经把勾践君臣放回越国,伍子胥顿足捶胸懊丧不及,自己快马加鞭还是来晚了一步。他想亲自带人去追回来,可犹豫一下,感觉不妥,吴王已经下诏,如果贸然把勾践和范蠡追回来,等于不把吴王的诏令当回事,有忤逆之嫌,还是必须先做好夫差的工作。于是命令儿子伍勋带人追赶勾践,不让他们逃出吴国,如果敢抗命,格杀勿论。自己则匆忙赶到吴王宫中见吴王。
伍子胥在齐国的所作所为早就有夫差心腹之臣逢同告知夫差,夫差对伍子胥不仅仅是不满,而且有了猜忌之心。你伍子胥帮着鲍牧夺权杀齐景公立下的太子晏孺子,助纣为逆,说明你这人脑后有反骨,难保以后不会在吴国故伎重演。所以得知伍子胥回来的消息,假装身体不舒服,没有去迎接,甚至没派手下大臣去招呼一下,目的就是给伍子胥一个警告,反思一下自己在齐国的所作所为。
伍子胥求见夫差,夫差托病不见,伍子胥等了半天没结果,怒了,时间不等人,勾践和范蠡已经在返越路上,一旦进了越国,要追回来就难了。伍子胥心急如焚,只好用计,命人在王宫门口放上一张案几,把先王阖闾大王的那只失而复得的“屦”放在上面,又要开始放声大哭,缅怀先王。缅怀先王说明今王的不是,明着让你夫差难堪一下。
夫差这才不得不出来相见。伍子胥拿先王的“屦”屡次施压,心中的怒火熊熊燃烧。可有什么办法呢?缅怀先王有什么错?理在伍子胥这里。
夫差说道:“听说伍相国在齐国大展身手,可喜可贺。寡人还以为你心里只有齐国没有吴国,没想到你还是想起寡人来了,一回来就这般大动干戈的,不知你想到了什么至理名言要传授寡人?”
伍子胥连连磕头,说道:“臣在齐国出生入死,如履薄冰,所幸老天不负有心人,齐国终于太平无事。臣做的一切全是为了大王称霸天下的千秋大业考虑。请大王体谅臣的苦心。”
夫差冷笑起来,说道:“你伍子胥在齐国帮着鲍牧做弑君篡政的勾当,全是你一肚子私心杂念。你怎么能说为寡人做事?”
伍子胥说道:“大王要称霸天下,齐国的支持至关重要。以前齐国的国政被高昭子、国惠子把持,这两人和晋国的大臣赵鞅关系很好,互通声气,他们支持晋国做霸主。现在臣帮鲍牧和田乞赶走了高昭子和国惠子,代之执政的是鲍牧和田乞,他们愿意和臣结好,拥护吴国称霸,臣自信为大王称霸天下大业布下很重要的一步棋。”
做天下霸主是夫差梦寐以求的伟大事业,伍子胥看穿了夫差的心事,说的话完全扣在夫差的心弦上,夫差怎么能不感动呢?夫差的脸色和悦不少,但还是有气,夫差是明白人,要想糊弄他可不行,伍子胥事前没有经过他的同意就介入齐国内斗,没有半点私心杂念?现在只是公私兼顾,齐国政局变化趋势暂时还算对吴国有利而已。所以依然口气不善。
夫差说道:“原来伍相国在去过奔忙一年,还是做了一点对寡人有益的事,寡人只好心领了。只是你走后,寡人一直身体欠佳,满朝大臣为此殚精竭虑、焦头烂额,而你作为臣子竟然没有派手下来慰问一下略表忠心,这又作何解释?”
夫差的话让伍子胥很生气,自己已经够低声下气了,还是不被理解,忍不住呼一下站起来,抗声说道:“臣以为天下臣子对君王的忠心分两种,一种叫大忠,把国家大事放在首位,替君王分忧;还有一种叫小忠,把君王的日常起居照顾得无微不至。臣是吴国大臣,只行大忠,不行小忠。”
伍子胥的话理直气壮,把夫差憋在那里说不出话来。样子很狼狈,简直有点下不了台。幸亏这时伯嚭及时赶到了,正好替夫差解围。
伯嚭上前对伍子胥说道:“伍相国的大忠、小忠之说确实很有道理,但只行大忠,不行小忠,究竟不算是一个完美的忠臣。伍相国在齐国为国家大事操心,算是尽了大忠,但就算日理万机,安排一个手下来问候一下大王玉体,这点精力和时间还是挤得出来的吧?大王为人仁慈、宽宏大量,他的要求其实很低,不就是希望伍相国心里记挂着他吗?”
伯嚭的口才天下无匹,话一说出来,轮到伍子胥张口结舌了。伍子胥后悔莫及,扪心自问,确实是自己没有把夫差这个自己扶植起来的吴王放在心里,派个人来问候一下多简单的事情,而自己竟然大大咧咧忽略了,现在授人以柄。
伯嚭的话却让夫差缓过气来,内心的火气又上来,联想到自己生病那些日子里,自己心中的无边的绝望和一步步走向死亡时的孤苦无助,差点掉下泪来。又开始责备伍子胥,说道:“你伍相国是寡人的股肱之臣,寡人危难之际不施援手,反而是越王勾践,这个寡人脚下的罪臣,尝粪辨疾,治好了寡人的病。你堂堂相国情何以堪?”
现在夫差主动说到“勾践”这个正题上来,正是伍子胥渴望的话题。刚才被夫差一顿责备,自己气昏头,差点把勾践给丢了。
伍子胥说道:“好个尝粪辨疾!臣以为这是勾践处心积虑、心怀叵测。他尝大王的小便,乃是为了吃大王的肝,他尝大王的大便,乃是为了吃大王的心。而大王尚对他心存感激。他的目的就是想保住小命,为以后图谋复仇留机会。你们都上了他的当。”
伍子胥这几句话仿佛天上炸了一个响雷,令人耳鸣目眩,把夫差吓了一大跳。但是一旦静下来,思前想后的,就有点迷惑不解了。感觉伍子胥的话有危言耸听之嫌。
夫差说道:“他勾践是个忠厚长者,难道竟是个处心积虑、心怀叵测的奸人吗?寡人不信。你们都是亲眼看到的,都说说自己的看法。”
夫差被伍子胥吓坏,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于是征求几位臣僚的意见。这些臣僚中伯嚭当时陪在夫差病床前,被离和逢同是那天在尝粪现场的,两人开始仔细回忆当时的情景。
被离说道:“伍相国的话也不是一点没有道理,臣看见勾践尝了大王的大小便后突然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满面峥嵘,朝天狂笑起来,和他平时战战兢兢的表现不同。臣以为勾践是不是一个忠厚长者实在值得怀疑。”
被离完全是站在伍子胥这边的,说的话也比较客观,这确实是当时的真实情况。
逢同是伯嚭穿一条裤的,伯嚭收了越人的不少好处,他自然也沾光不少,不能赞同被离的观点,何妨对勾践心存好感,就有了偏见,当然就不可能把人往坏处想。于是马上紧接着说道:“臣当时也在场,确实看到勾践朝天大笑,但他笑的是大王的病没事,完全能治,不像有些人希望的那样是不治之症。所以乃是开心之笑,不像被离大夫说的那样是狂妄之笑。”
到底当时勾践的表现是“狂妄之笑”还是“开心之笑”?性质完全相反,前者暴露狼子野心,后者显示君子仁心。现在夫差不知听谁的。
夫差只好求助于伯嚭。
夫差说道:“不知太宰大人有何高见?”
伯嚭冷笑一声,不慌不忙说道:“按照伍相国的意思,大王命悬一线时候,勾践若是不闻不问、袖手旁观,他就是个仁义之人;若是尝粪辨疾、问诊送药,他就是个凶顽之徒。不知伍相国为何有这样不近人情的推论?实在让人不解。臣伯嚭愚昧无知,还是请大王自己判断。”
伯嚭的话无疑是在伍子胥心口上捅了一刀,他一心想得到文种许诺的甬这块风水宝地,已经下决心不惜得罪伍子胥也要救下勾践。
夫差仿佛醍醐灌顶一般领悟了,伍子胥这是在故意刁难勾践,为自己的不尽忠推卸责任!按照伍子胥的推论,堂堂一国之君的吴王之生死可以不管不顾,但作为罪囚的勾践必须安分守己。这是忠臣之言吗?夫差内心的怒火腾一下上来了。
夫差说道:“请伍相国稍安勿躁,不要为了勾践君臣的事骚扰寡人。勾践就算是你口中说的是个有狼子野心的人,寡人也决定要放他走。不为别的,就是因为他救了寡人一命,他是寡人的救命恩人。”
伍子胥见夫差把门堵上,急起来,说道:“不行!放不放越王勾践乃是国家大事,并不是大王一个人的私事。勾践固然是大王的救命恩人,但他也是我吴国的心腹大患。望大王不要纠结于个人爱憎情感,要为我吴国称霸天下的大业而高瞻远瞩。请大王听臣一言,不要放勾践回国。”
伯嚭见伍子胥还不死心,一定要跟自己唾手可得的”甬“这块地过不去,很懊恼,忍不住揭伍子胥的陈年旧疮疤,说道:“当年伍相国为了报答自己的救命恩人芦荡渔夫不惜放弃楚国,班师回国,你还记得吗?难道你的救命恩人很重要,而大王的救命恩人就可忽略不计吗?”
伯嚭说的旧事发生在十多年前了,当时吴国大军占领楚国郢都一连几年不走,把藏在山中的楚昭王急坏了,派人出重赏,要是有谁能劝伍子胥撤兵,赏金一万,赐官大夫。最后一个渔夫的儿子领到了一万赏金和大夫的官职。伍子胥当年在出逃楚国时,被困湘江边,有一个芦荡渔夫帮他渡过大江,最后为了保守秘密自杀身亡,成了伍子胥此生必报的救命恩人。这个渔夫的儿子听到了楚昭王的悬赏令后,就去做伍子胥的工作,伍子胥二话没说,当即答应恩人的儿子马上退兵。当时外面风传是秦国来了救兵,吴军打了败仗,不得不撤兵,而真正的原因竟是伍子胥为了报芦荡渔夫的救命之恩而主动撤兵。伍子胥可以欺骗天下人,但骗不了伯嚭,伯嚭当年是协助伍子胥指挥军队的呀!
伍子胥被伯嚭点中要害,张口结舌。
伯嚭的口才真是天下一流,伍子胥远不是其对手。
伍子胥后悔莫及,全怪自己有眼无珠,错把白眼狼当忠犬看。当初伯嚭逃出楚国来投奔吴王阖闾,阖闾这人有先见之明,观察了伯嚭的言行举止后,认为其“鹰目虎步”,有豺狼之心,以后会祸国殃民,不肯收留。正是他伍子胥看在同乡又同病相怜的份上,力荐伯嚭,这才让阖闾高抬贵手,让伯嚭留在吴国,给他饭吃、衣穿、官做,而且这官越做越大,太宰职位不简单,是主管国家祭祀的,高贵、神圣,在所有大夫、将军之上,可以和相国大人平起平坐。现在伯嚭有太宰之尊,又有吴王的宠信,翅膀硬了,公然和自己叫板,伍子胥纵有噬脐之恨,又能奈何?
孔子说伯嚭是上天为了惩罚吴国而生的,真是一言中的。
伯嚭的文蹈武略在当时无人不佩服,但他扭曲的灵魂决定了他的社会价值,不会造福社会,只会带来危害,而且其危害程度随着地位的上升而不断加深加重,做一个普通人,只能危害一个家庭或者街坊邻居,尚在可控之内,现在做了朝廷重臣,整个国家都会被他断送。
伍子胥被伯嚭打得一败涂地,就算伍子胥在吴国朝廷上也有一批追随者,此时也没人敢帮他伍子胥说话,妄议夫差放走勾践有任何不妥之处。连他的忠实粉丝被离也劝他说道:“请伍相国心耐耐、气宽宽,就算现在大王放走了勾践,又有什么可怕的?现在的越国国库空空,穷得像个叫花子,所有军事堡垒被拆毁,所有城池对我吴国一面不能有城墙,国中女人当家,男人怂得只会照顾小孩,我们要收拾他还不是随时随地能做到的事情?不怕勾践还能兴风作浪。他没能力,更没机会。”
伍子胥见被离也说这话,狠狠瞪了他一眼,说道:“别看勾践现在蓬头垢面、低声下气,等到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时,你们都将成为他的阶下囚,你们将生不如死。”
被离见伍子胥听不进自己的忠告,只好闭嘴。
伍子胥成了孤家寡人,但忠臣毕竟是忠臣,就算战斗到只剩下一个人,依然还要战斗下去。
伍子胥几个深呼吸后,平静下来,他毕竟也是闯过大风大浪而不再和夫差、伯嚭斗气争理,而是开始发动迂回战,满足自己的合理诉求。
伍子胥说道:“大王一心要照顾自己的救命恩人,臣已经无话可说。但臣得知越国大夫范蠡的妻子西施尚活在人间,他范蠡必须履行当年在大部投降时的承诺,把西施送给我伍子胥行妻妾之事,
没想到刚才还高举高打、紧抓着吴国称霸大业不放的伍子胥竟然贪念起一个叫西施的美人来,如此素质,夫差顿时心生不屑。但伍子胥毕竟是对吴国有大功的两朝元老,他的要求不能不重视。何妨他的要求只是越国大夫范蠡的妻子西施,那简直不算什么要求,不就是一个越国的美女吗?勾践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要照顾,范蠡算什么?你想怎么羞辱他与寡人何干?大胆享用吧!
夫差冷笑道:“原来如此。无妨,寡人马上派人去越国,让范蠡主动把夫人西施送来就是。伍相国是寡人的股肱之臣,这点要求一点不过分。”
伍子胥摇头说道:“怕没这么简单。当年勾践和范蠡为了保护西施,不惜冒背约丢命的风险,勾践舍得把自己的夫人送上,却单单不肯把西施献出来,可见西施在越人心中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