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解梦人的难日
夫差首先找的解梦专家是伯嚭和王孙骆。两人是吴国朝廷最有智慧的人，天上半知，地下全知。
两人听了夫差对梦的叙述后，也感觉这是意义非凡的大梦，极有价值，必须好好回味，悟出其中预示的即将发生的重大历史事件。
伯嚭和夫差的关系自郑旦被赐死后，一直在降温，伯嚭自感大事不妙，如坐针毡，每时每刻都在找突破口，祈求能改善君臣关系，现在是个好机会，万万不能错过。于是迫不及待发表意见。
伯嚭说道：“恭喜大王，此梦显示的是大王的霸业一帆风顺，吴国的未来蒸蒸日上。首先是‘章明宫’三个字非同凡响，‘章’的意思是大王的美名传扬天下，‘明’的意思是大王打败强敌，武功显赫一时。两只蒸锅不用火烧就会冒热气，说明大王的圣德本来就旺盛充盈，根本不用加柴火就会自主发热。两条黑狗北面叫、南面叫，预示背面的强敌齐人和南面的强敌越人都将归顺，前来朝拜大王。两把铧犁插在宫墙上，老百姓已经大获丰收，这铧犁暂时不用了。大水漫过宫墙，是因为诸侯纳贡敬献，大王的财富已经在宫中堆放不下。至于后院传来的鼓风声，是宫女们在愉快地歌唱，琴瑟和谐。前院长出的梧桐，也是庆贺的暗示，梧桐是制作琴的上好材料，而琴只有在有喜庆的日子里才会演奏。”
伯嚭对梦中所有暗示都做了全面解答，可谓是风雨不透，句句在理。显然，他对夫差这个大梦的解释是乐观的，夫差的梦预示吴国和吴王都有一个美好的未来。这让夫差松了一口气，但他心里还是惴惴不安，要真是吉祥之梦心里不可能不踏实。伯嚭对梦的解析有点取乐于他这位大王的意思，且主观愿望过于明显，夫差听着很入耳，可眼下夫差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真话，夫差不放心，想征求多方意见，于是马上转头询问王孙骆的意见。
王孙骆说道：“太宰大人的解释毫无破绽，颇能自圆其说。臣在这方面是外行，无法评判，难置可否。但臣有一大疑问，既然这是一个值得大喜大贺的梦，为什么大王心里反而会感到六神不安，且惊惧不止呢？”
王孙骆一针见血，说到了夫差的心里，不管梦的暗示有多种不同的理解和解释，但总以做梦人的感觉为第一，感觉为王。噩梦不可能给人愉悦感，同样美梦不可能给人惊恐感。你怎么解释夫差梦醒后的六神不安和惊惧呢？
伯嚭解释道：“这也许是神灵想让大王始终保持谨慎行事的戒心。有戒心总是好事情。想当年周文王在羑里演八卦的时候，心里就充满惊惧，结果发子发孙，周朝江山一千年。”
夫差感觉伯嚭这样的解释很牵强，有点不太满意。伯嚭对梦的解释明显在感情用事，全往好的去想，太主观，缺乏实事求是的科学精神。
王孙骆不敢和伯嚭唱反调，于是借口自己对梦的形象语言研究不深，推荐了一个民间解梦高手给夫差。
解梦高手名叫公孙圣，是阖闾大城东掖门亭长，所谓掖门，就是正门两旁的边门，也就是专门管理东城门边门关开的负责人。官很小，可是声望很大，他的占卜之术出神入化，每言必中。当时吴人已经能感觉到来自越、楚、晋、齐四个邻国的威胁，山雨欲来风满楼，人心惶惶，草木皆兵。只要稍微遇到一个不顺心的事都来找公孙圣问卦求卜，而公孙圣从来没有让他们失望，时间一长，公孙圣自然成为吴国的精神领袖。不过这个精神领袖换一种说法就是邪教头目，对官方来说，乃是一个危险人物。作为世俗领袖的吴王若处置不当，危害不容小觑。
王孙骆不知深浅，找他给夫差解梦，祸患无穷。
王孙骆派人到东掖门找到公孙圣，把吴王之梦告诉了他，令他尽快到吴王宫中给夫差作正确的解答。
这时公孙圣正在关门，一听王孙骆的信使告知的吴王之梦，顿时呆在那里不知身在何处，连关门的力气都没了，委顿在地。估计还是他身边的老婆帮他关上的门。
老婆责备他不识抬举，大王找他解梦是好事，贵人相助，要财得财，要官得官，怎么如此不识抬举？
原来公孙圣一听夫差的梦，不但感悟到了里面蕴含的大凶之象，而且殃及池鱼，连自己也是大祸临头，这次去见吴王夫差必死无疑。
邪教头目没有一个好东西，首先想到的是明哲保身，找个借口不去。正在绞尽脑汁想办法脱身，他老婆却不识趣来骚扰他。顿时怒了，指着老婆的鼻子骂道：“你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婆娘，知道几个问题呀？吴王做的这个梦，是大难临头的征兆，吴王的好日子到头了。本人是属金的命，大人的信使是午时传来的王命，今天又是午日，午者火也，两个火克我一个金，已经气息奄奄，没想到吴王的灾难是南方的越人带来的，南方属火，这就是三个火在克我之金，我哪里还有活路呢？我都能听到烈火燃烧的呱呱声，身子正在灰飞烟散。只有找个借口不去才是上策。”
公孙圣畏怯不前，没想到他的老婆虽然头发长，见识却不短，竟是一个贤妇人。
老婆说道：“你怎么能不去呢？你如果隐瞒不报，越人发难，吴未亡你先死，谁让你是一个守门的？而且让我陪着你死，你连收尸的人都没有。如果你据实相告，吴王有可能更弦易辙，逃过身亡国灭之劫，你也一定加官进爵，富贵满满。就算吴王不听你的，一怒之下把你杀了，至少我还活着能给你收尸。你还有什么可以迟疑不决的呢？快去吧，别让大人们说你不识抬举。”
公孙圣一听，脑洞大开，是啊，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老婆大人竟然把国、家、人三者关系剖析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一点不含糊。
既然不能逃过眼前烈火焚身之灾，那就改变思路，不求此生，只求来生，希望能名载青史，千古流芳。
公孙圣来到王宫后对夫差后不管不顾，实话实说道：“太宰大人为了取悦于大王，信口雌黄，混淆黑白，遗祸不浅。臣虽不才，斗胆愿进忠言。这‘章’和‘明’两字，大大不吉。‘章’者，章鱼也，章鱼最擅长逃命，预示大王打仗不能取胜，只能像章鱼一样仓皇逃命。‘明’者，暗也，‘日’走‘月’来，暗夜来了，吴国将亡。大王一走进宫中，就只见蒸锅不见火，预示大王将要吃不到熟食。两只黑狗朝北叫朝南叫，说明大王不管朝北还是朝南走，都是一片黑暗，无处可去。两把铧犁插在宫墙上，乃是越人将要把大王的宫殿掘毁殆尽，大王的宫殿日后将变成农田，被犁耕耙操。大水淹没宫墙，乃是预示越兵将把王宫洗劫一空。大王听到的后院的鼓风声，那是后人在这里睹物伤情，仰天叹息。至于你看到的梧桐树，更是不吉。梧桐树中空，是做陪葬的木俑的材料。这些木俑就要陪着大王长眠于地下了。大王，这梦是大凶之兆，实在要引起惕然之心，千万不可意气用事、轻举妄动。”
公孙圣的话无疑是晴天霹雷，差点把夫差给震昏过去。本来夫差心里也有隐隐感觉，这梦多半是凶多吉少，可是绝对没有想到会“凶”到这般地步。这公孙圣几乎就是在自己面前咒自己去死，不是妖言惑众是什么？人有一种本能，不服输。就算输到浑身上下不着一缕，还会抱着一线希望，认为天无绝人之路，天上一定会飘下一件华衣锦服让自己再次面目一新。何妨夫差是剑侠，自认为高人一等，这种不服输的本能比别人更加强烈。堂堂缥缈子，就算弃国隐身，还可以仗剑行走江湖，潇洒一生。
夫差压抑着怒火对公孙圣说道：“不知先生可有办法帮助寡人避难消灾？”
公孙圣就等着夫差这句话，他以为夫差已经被自己镇住，会接受自己的忠告而更弦易辙，于是继续大胆进言，说道：“以臣下之见，眼下只有一种办法可以避难消灾，那就是派大臣伯嚭光着头、赤着脚，裸露上身，带上降书，跪着去见越王勾践，请求他能放大王一马。要是勾践不答应，那大王就再派王孙骆去说情，并带上美女珠宝。要是勾践还不答应，只能大王亲自去见他，恳求‘身为臣，妻为妾’了。”
公孙圣话音未落，夫差已经勃然发怒了，说道：“好一张臭嘴。寡人现在要把你碎尸万段，让财狼吃掉你的肉，让野火烧光你的骨头。”
当即有一群如狼似虎的武士跑上前来，把公孙圣剁成了肉酱。
夫差的命令是要把公孙圣喂财狼，焚野火，要找到这样一个好地方，非灵岩山北面几十里外的秦余杭山莫属，这秦余杭山就是现在苏州城外的阳山，当年野兽成群，一到夜里，叫声凄厉，令人心惊胆寒，正是惩罚乱臣贼民的好地方。于是派使者把公孙圣的遗骸抛到了秦余杭山的山坳里。
公孙圣的老婆等着给仗义执言的忠臣公孙圣收尸，没想到夫差连这样的机会都不给，直接把公孙圣的遗骸丢到秦余杭山里，秦余杭山多的是饿兽，早把他的尸骨啃个精光，连片衣角也没剩下。他老婆一时接受不了，丈夫死得太冤屈，在东掖门里捶胸顿足、呼天抢地起来。这一下整个阖闾大城的人都知道自己的精神领袖没了，被吴王夫差这个俗世大王挫骨扬灰。于是集体失声，敢怒不敢言。这个公孙圣就是一个邪教头目，专门泄露天机，告诉人们趋吉避凶。和吴王治国方略完全对立，吴王需要的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死士，你让手下臣民们趋吉避凶，谁还肯为国效命？
如此一想，夫差之杀公孙圣其实也是偶然中有必然。
公孙圣被杀等于摧毁了国人的信仰之神，尽管国人的乱神信仰大有问题，但这个扭曲的乱神毕竟是他们赖以活着的精神支柱。柱子没了，屋肯定倒。
夫差杀死公孙圣这个能通神的邪教头目没有错，否则他王者的权威会大打折扣，人人都在避难，吴国早就国将不国。错在没有做好宣传工作，好好劝导国人。如今民心尽失，这个事件成为压坏吴国这座大厦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的祖先吴太伯本想用一个梦来警告他的末代子孙及时更弦易辙，重铸辉煌，没想到他反而把敢于仗义执言的“乱神”公孙圣给惨杀，夫差没救了，走上了我行我素、刚愎自用的不归路。祖先们给迷茫中的夫差点亮了前方命运的航灯，照此方向航行可保无虞，可夫差拒绝这样的命运安排，他要和命运抗争。
连吴太伯都失望了，从此夫差再没有梦。在鬼域世界估计也有舆论压力，吴太伯终于还是挡不住各方压力，放弃了这个不肖子孙和自己亲手建立起来的国家，一缕英魂绝尘而去，从此再不回顾。
吴人曾经豪情万丈，为了称霸天下，凭一国之力沟通了长江到黄河之间的所有河流，结成了一个巨大的蜘蛛网，网住了几乎大半个华夏民族。余皇号所到之处，天下诸侯闻风丧胆。
现在霸主权力的“彤弓矢”到手了，却只能挂在夫差寝宫的房梁下任其结出蜘蛛网。
红色的弓箭和红色的箭矢，本来象征着热血和激情，现在不知激情何在，或者说，就算有激情，也不知道拿来用在何处。这就是吴人的悲哀，也是春秋时期大多数霸主的悲哀。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一百年”，只有长江后浪推前浪，不断有淘汰、替代，这个时代才会进步，否则，霸主之位始终停留在某个人、某个国家手里，等来的只能是时代的腐朽和文明的倒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