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珍珠耳环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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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64

我母亲没有告诉我他们要来。事后她说那是因为她不希望我看起来紧张。我很惊讶,以为她够了解我。打从出生以来我就不曾哭闹,在陌生人眼里总是举止平静,只有母亲能从我紧绷的下颚和扩张的大眼中察觉异状。

那时我正在厨房切菜,听到大门外传来人声——女人的声音,轻快如明亮的铜管乐器,以及男人的声音,低沉如我手下的木头桌子。那是某种在我们屋子里不曾听闻的声音。我在他们的声音中听见奢华的地毯、书本、珍珠与毛皮。

我很庆幸不久前自己才费力刷过门口的台阶。

母亲的声音——像一个炖锅,一只水壶——从大门口逐渐往这里接近。他们正朝厨房走来。我把手边没切完的韭菜推到一旁,把菜刀在桌上放好,用围裙擦净双手,然后抿抿嘴,润湿干燥的双唇。

母亲在门边出现,一对眼睛透露着警告。她身后的女人得微微低头才进得来,因为她太高了,比跟在她后面的男人还高。

我们一家人,就连我父亲和弟弟,也都很矮。

女人看起来好像被狂风扫过,尽管今天外头平静无风。她的帽子歪斜一边,溜出几绺金色的鬈发垂在额前,像蜜蜂一样,好几次她都不耐烦地伸手挥打。她的衣领需要整理一下,而且也不够硬挺。她把肩上的灰色斗篷推到背后,然后我看到她深蓝色的衣裙下一个婴儿正逐渐成型。年底前,或者更早,小孩就要出世了。

女人的脸像个椭圆形的餐盘,时而闪亮,时而晦暗。她的眼睛是两颗淡褐色的纽扣,这样的颜色我很少在金发的人身上看到。她大大咧咧地仔细盯着我瞧,然而很快她的注意力就被其他东西吸引,眼睛朝屋里四处扫视。

“就是这女孩啰。”她忽然冒出一句。

“这是我女儿,葛里叶。”我母亲回答。我有礼貌地朝女人和男人点点头。

“呣,她看起来瘦瘦小小的,她力气够吗?”女人转身看向男人,她斗篷的一角勾到我刚刚切菜用刀子的刀柄,刀子被扫下桌,弹到地板上转了几圈。

女人失声尖叫。

“卡萨琳娜。”男人平静地说。她的名字从他口中吐出仿佛含着肉桂的香味。女人安静下来,努力让自己恢复镇定。

我走上前捡起菜刀,把刀锋在围裙上擦拭干净,然后再放回桌上。刚刚菜刀掉地的时候碰乱了一旁切好的蔬菜,我拿起一片红萝卜放回原位。

男人看着我,他的眼睛如灰色的海洋。他的脸瘦长而棱角分明,表情沉着安稳,和他妻子闪烁摇摆如同烛火一样的神情刚好相反。我很高兴他没有留胡子或胡髭,因为这让他看起来很清爽。他肩上披着一件黑色的长外衣,身上穿着白色衬衫,并围着一圈细致的丝质衣领。他的头发被压在帽子底下,颜色像雨水冲洗过的红砖。

“葛里叶,你刚刚一直在这里做什么?”他问。

他的问题吓了我一跳,不过我很明白不能照实说。“我在切菜,先生,要煮汤用的。”

我总是把切好的蔬菜摆成圆形,不同的种类分别占一个部分,像切片的派。眼前共有五片派:紫甘蓝菜、洋葱、韭菜、红萝卜和芜菁。我会用刀锋把它们理齐,最后在中心摆上一片红萝卜。

男人的手指轻轻敲着桌子。“你是按照它们下锅的顺序排列的吗?”他研究着这个由蔬菜码成的圆形,提出他的猜测。

“不是的,先生。”我有点犹豫。我也说不出自己为什么如此排列蔬菜,只是觉得它们应该要这么摆,但我没有胆量对一位绅士说这样的话。

“我看到你把白色的分开,”他说,指指芜菁和洋葱,“还有橘色和紫色的,你也没有把它们摆在一起。为什么?”他捡起一小片甘蓝菜和一块红萝卜,拎在手里像玩骰子一样摇着。

我望向母亲,她轻轻点头。

“这两个颜色放在一起会起冲突,先生。”

他扬起眉毛,好像没料到这样的答案。“你煮汤前常常花很多时间在摆这些菜吗?”

“噢,没有的,先生。”我不安地回答。我不希望他觉得我很散漫。

我的眼角瞥见一点动静,我妹妹阿格妮丝正在门柱后偷看,听到我的回答她摇摇头。我不常说谎。我垂下眼睛。

男人侧过头去看,阿格妮丝马上躲了起来。他把红萝卜和甘蓝菜抛回原位,那片甘蓝菜有一半掉在洋葱堆里。我想伸手去把它摆好,但没有动手,不过他知道我很想这么做。他在测试我。

“好了,玩够了。”女人宣布。尽管他对我的特别注意让她不大舒服,但惹她不高兴的人是我。“那么,就明天?”她看了男人一眼,然后像风一样迅速转身走出厨房,我母亲跟随其后。男人再望了望即将下锅煮汤的材料,然后对我点点头,跟着她们离去。

母亲回来的时候我坐在我的蔬菜轮旁边。我等她开口,她缩着肩膀仿佛抵挡着冬天的一阵寒风,只不过现在是夏天,而且厨房很热。

“从明天起你到他们家帮佣。如果你表现好的话,他们每天会付你八毛钱。你要住在他们家。”

我抿紧嘴唇。

“葛里叶,别那样看我,”母亲说,“我们没办法,你父亲现在没有工作了。”

“他们住在哪里?”

“在奥兰迪克,和马伦港交接的地方。”

“罗马天主教区?他们是天主教徒?”

“你每个星期天都可以回家,他们同意这一点。”母亲用双手拢了拢切好的芜菁,把它们跟混杂在其中的少许甘蓝菜和洋葱一起捧了起来,丢进火炉上准备好的一锅水中。我小心翼翼排列出来的圆形就这么毁了。

* * *

我爬上楼梯找我父亲,他坐在阁楼前方的窗户旁边,光线落在他脸上。如今他顶多只看得到这样的光影。

父亲以前是个瓷砖画匠,他在白色的瓷砖上画小天使、少女、军人、船只、孩童、花鸟和动物,然后上釉、烧窑、兜售,长久以来蓝色的颜料已染进他的手指。直到有一天窑炉爆炸,夺走他的双眼和工作。他还算幸运——另外两个人却死了。

我在他身旁坐下,拿起他的手。

“我听见了,”我还没说话他就先开口,“我都听见了。”失去了双眼使得他的听力变得非常灵敏。

我想不出能说些什么听起来不含怨怼。

“对不起,葛里叶,我应该替你想更好的方法。”他眼睛原来所在的地方已经被医生用上下的皮肤缝合起来,看起来充满悲哀。“不过他是一个正直的绅士,人不错,他会好好对你的。”他完全没有提到那个女人。

“你怎么能这么肯定,爸,你认识他吗?”

“你不知道他是谁吗?”

“不知道。”

“你记不记得好几年前凡路易文在市政厅展示他新买的画作,我们看到一幅画画着台夫特的风景,从鹿特丹和席丹城门的方向看出去。画中的天空占了好大一部分,阳光照着其中几栋房子。”

“而且颜料中混了沙子,使砖墙和屋顶看起来有粗糙的感觉。”我接下去。“水面上有长长的倒影,几个小小的人站在河岸边,离我们最近。”

“就是那幅画。”父亲的眼眶扩张,仿佛他还有眼睛,又再度看见这幅画。

我记得很清楚,记得我思考着为什么我也曾经好几次站在相同的地点,但就是从来不曾看到那位画家眼中的台夫特。

“他是凡路易文?”

“你说那个赞助人?”父亲轻笑,“不是,不是,不是他。是那个画家,维米尔。刚刚那两个人是约翰·维米尔和他太太。你的工作是打扫他的画室。”

母亲在我简单的行李中多放了包巾、领巾与围裙,如此我才有备份的衣物每天换洗,让自己看起来总是干干净净。她给我一支装饰用的玳瑁梳子,那是我祖母的,形状像贝壳,戴在一个女佣头上实在过分华丽。她还给我一本祈祷书,让我在需要的时候可以逃离周围的天主教气氛。

我们在收拾东西的时候,她向我解释为什么我会到维米尔家工作。“你知道你的新主人是圣路克同业公会的会长吗?去年你父亲发生意外的时候,会长也是他。”

我点点头,仍然不敢相信我将要替这么一位艺术家工作。

“公会尽可能地照顾它的会员。记不记得这么多年来你父亲每个星期都缴钱到一个箱子里?这些钱是拿去给一些生活困难的工匠,就像我们现在的情况。但是钱没多少,你也知道,尤其现在法兰当学徒也没有赚钱。我们没有别的办法。虽然我们真的很需要,可是我们也不愿意接受别人的救济。后来你父亲听说你的新主人在找人,他想找一个女佣可以不移动任何东西打扫他的画室,于是就把你的名字报上去,想说既然维米尔是会长,又知道我们的情况,应该会想办法帮忙。”

我把她的话想了一遍。“要怎么不移动任何东西打扫一个房间?”

“当然你得移动东西,但你必须想办法把它们放回一模一样的位置,让它们看起来好像没有人碰过,就像你父亲眼睛看不到后你为他做的一样。”

父亲发生意外后,我们已经学会把东西放在他永远找得到的地方。然而,为一个瞎眼的人这么做是一回事,替一个眼睛敏锐的画家这么做,则完全是另一回事。

客人离去之后阿格妮丝什么也没对我说。那天晚上我爬上床,在她身旁躺下,她依然沉默不语,不过并没有翻过身背对着我。她仰卧着,眼睛盯着天花板。我吹熄蜡烛,房间顿时陷入黑暗,我什么都看不见。我转身向她。

“你知道我也不想走。我不得不。”

一片寂静。

“我们需要钱,现在爸不能工作了,我们一无所有。”

“一天八毛也没多少钱。”阿格妮丝的声音哑哑的,仿佛喉咙里结了蜘蛛网。

“至少可以让家里不缺面包,或者吃到一点奶酪。也没那么少。”

“只剩下我一个人。你们就把我一个人留下来,先是法兰,然后又是你。”

去年法兰走的时候,全家人中就是阿格妮丝最难过。以前他们两个老是像猫一样动不动就打架,然而他离开之后她闷闷不乐了好几天。十岁的她是我们三个小孩中最小的,她出生以来法兰和我就始终在她身边,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们会不在。

“家里还有爸和妈,我每个星期天也都会回来。而且法兰本来就会走,也没什么好惊讶的。”很久以前我们就知道,等我们的兄弟十三岁之后就要去当学徒。我们的父亲辛苦存了一笔钱要付学徒费,而且嘴里总是不停地说法兰会学到这一行额外的知识,到时候等他回来,他们父子俩可以合开一家瓷砖工厂。

如今我们的父亲坐在窗边,不再提到未来。

意外发生后法兰回家待了两天,之后他不曾再回来过。最后一次见到他,是我跑到城外他做学徒的工厂去找他。他看起来精疲力竭,两条手臂因为长久以来拖拉烧好的瓷砖出窑,从上到下布满了灼伤。他告诉我他从清晨工作到半夜,有时候甚至累得没有力气吃饭。“爸从没说过有这么累,”他忿忿不平地埋怨,“他老是说他的学徒经验塑造了他。”

“或许吧,”我回答,“让他变成现在这样。”

隔天早晨我准备出发时,父亲沿着墙壁摸索来到大门口的台阶。我搂了搂母亲与阿格妮丝。“星期天一下子就到了。”母亲说。

父亲递给我一个包在手帕里的东西。“让你记得家里,”他说,“记得我们。”

这是他画的瓷砖里我最喜欢的一块。他留在家里的瓷砖大部分都是有小瑕疵——破损或切歪的,或是因为窑火太热上面的图案被烧糊了。然而这一块,是父亲特别为我们留下来的。瓷砖上画着简单的图案,两个小人影,一个男孩与一个年纪大一点的女孩。他们并不像普通瓷砖画上的孩童一样玩耍,他们只是一起散步,就如同我和法兰一起散步的样子——显然父亲画图的时候心里想着我们。男孩走在女孩前头,转过身来好像说些什么。他一头乱发,一脸调皮。女孩不像其他女孩一样戴帽子,把带子绑在下巴下或是脖子后面,而是和我一样。我喜欢戴一顶白色的帽子,把它对折让宽阔的帽缘笼罩我的脸,完全包覆我的头发,帽子的左右两边垂在脸颊旁,从侧面别人看不见我的表情。为了保持帽子硬挺不变形,我把它跟马铃薯皮一起煮。

我拎着包在一条围裙里的物品,走离家门。天还很早,邻居们正拿水桶往门口台阶和马路上泼水,准备刷洗。如今这项工作以及许多其他我以前的责任,将落到阿格妮丝身上,她不再有那么多时间在街上或运河边玩,她的生活也即将改变了。

人们向我点头打招呼,好奇地望着我走过。没有人问我要去哪里,也没有人亲切地问好。他们不用问——他们很明白当一个家庭里的男人丢了工作,会变成什么样子。等会人们会开始闲话——年轻的葛里叶去当女佣,她父亲让家里抬不起头。然而他们也没什么好幸灾乐祸的,同样的命运很容易就落到他们身上。

我从小就在这条街上走,但从来没有这么清楚地意识到我背向家门越走越远。等我走到路的尽头,转身走出家人的视线后,脚步才变得稍微坚定,眼睛也才能够看向四周。一大早还很冷,天空一片单调的灰白,像一条床单低低地盖住台夫特,夏天的太阳升得还不够高,无法蒸散这片厚厚的云层。我身旁的运河像一面镜子,反射着染绿的白光。过一会等阳光越来越亮,运河就会逐渐暗成墨绿,像青苔的颜色。

我和法兰还有阿格妮丝以前常常坐在这条运河边,朝水里丢东西——石头、树枝,有一次是一片破瓷砖——然后想象它们沉到河底时会打到什么东西——不是鱼,而是我们想象中的生物,它们有好多眼睛、鳞片、手和鳍。法兰会想出最不可思议的怪物,阿格妮丝总是最害怕。每一次我都得停止游戏,因为太渴望见到我们编造出来的不存在的生物。

运河上有几艘船,朝着市集广场的方向行去。然而今天没有市集,不然的话,运河上会挤满了船让你根本看不到水面。一艘船载着淡水鱼要运到杰若尼莫斯桥边的摊子,另一艘船装满了砖头,在水面上沉得很低。撑船的男人大声对我打招呼,我只是微微颔首,然后低下头把脸藏在帽缘里。

我过桥走到运河的另一岸,转进市集广场的空地,即使时间还早,但广场上已经有很多人来往经过,各自为自己的事忙碌——去肉市买肉、到面包店买面包、拿木头到称重行称重;小孩帮他们的父母、学徒替他们的雇主、女佣为她们的主人家里跑腿。马车和拖车喀啦喀啦碾过石板地。我的右边是市政厅,正面窗户上方的楔石雕花镀金,映衬着白色的大理石外墙。我的左边是新教教堂,十六年前我就在那儿受洗。教堂又高又尖的钟塔让我联想到石头做的鸟笼,父亲有一次带我们爬上塔顶,我永远忘不了展开在我们眼下的台夫特景色,每一栋小小的砖房、陡峭的红屋顶、绿色的水道以及城门都深深刻印在我心底,影像虽小却无比清晰。当时我问父亲,是否荷兰的每一座城市看起来都是这样,不过他不知道。他从没去过别的城市,即使是走路只要两个小时的海牙。

我走到广场中央,那里有个圆圈,里面的石头排成一个八芒星,每一个芒角都指向台夫特的不同角落。长久以来我都视它为城镇的中心,我生活的中心。等法兰、阿格妮丝和我大到可以在市场里乱跑后,就常来这个星星附近玩。我们最喜欢的游戏是每个人选择一个芒角,然后随便说一样东西——一只鹳鸟、一间教堂、一台手推车、一朵花——接着朝芒角所指的方向去找那样物品。借由这个游戏,我们探遍了整个台夫特。

然而,有一个角,我们从不曾以它出发。我从来没去过住着天主教徒的天主教区。我要帮佣的房子离家只有十分钟路程,只是煮一壶水的时间,然而我从不曾路过。

我不认识半个天主教徒,在台夫特他们是少数,我们街上或者我们去的店里也见不到任何一个。不是说我们刻意避开他们,而是他们自成一个圈圈。在台夫特他们并没有受到排斥,但这不表示他们可以公开宣扬他们的信仰,他们保守地选择一些外表看起来不像教堂的场所,默默举行礼拜。

父亲以前替天主教徒工作过,他告诉我,他们和我们没什么两样。如果有哪里不同,那就是他们没那么严肃,他们喜欢吃吃喝喝、唱歌玩乐。说到这点时,他的语气几乎带着羡慕。

现在我走上那个芒角所指的方向,我拖着比别人慢的脚步穿过广场,不想离开熟悉的环境。我上桥,跨过运河,左转来到奥兰迪克。我左边的运河沿路而行,隔开了市集广场。

来到马伦港路口,我看到一栋房子敞开大门,门口的长椅上坐着四个女孩。她们按照高矮排排坐,从年纪最大看起来跟阿格妮丝差不多的,排到最小好像只有四岁的。中间的一个女孩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很大的婴儿,可能已经会爬了,很快就要开始学走路。

五个小孩,我心想,肚子里还有一个。

最年长的女孩正用一根尾端固定着海扇贝的空心管子吹泡泡,父亲也做过类似的东西给我们。泡泡一吹出来,其他的人就跳起来用手拍打。抱着婴儿的女孩没办法移动,尽管坐在吹泡泡的大姊旁边,却没抓到几颗泡泡。最边边的小妹坐得最远,年纪又最小,也没机会摸到泡泡。第二小的动作最快,一看到泡泡出现就马上弹起来朝空中猛拍手。她的头发是四个姊妹中颜色最闪亮的,红艳艳的像是她背后干燥的红砖墙。最小的和抱着婴儿的女孩一头金色鬈发,像她们的母亲,而最大的姊姊则和她父亲一样,有着深红色的头发。

我看着火红头发的女孩在屋子前灰白交错、斜对角排列的瓷砖地板上跳着,朝泡泡猛挥,在它们落地前一刹那伸手啪地拍破。她将是个麻烦,我心想。“你最好在它们碰到地板前出手,”我说,“不然这些瓷砖又要重新刷一遍。”

年纪最大的女孩放下吸管。四对眼睛盯着我看,她们一模一样的瞪视证明她们确实是姊妹。我可以从她们身上看到她们父母的影子——这个有灰眼睛、那个有浅褐色的眼睛,这里有方脸、那里有不安的动作。

“你是新来的女佣吗?”年纪最大的问。

“大人叫我们在外面等你。”我还来不及回答,火红头发的就插嘴。

“可妮莉亚,去叫坦妮基来。”大姊对她说。

“爱莉蒂,你去。”可妮莉亚反过来命令最小的妹妹。爱莉蒂用大大的灰眼睛瞪着我,没有移动。

“我去。”大姊想必最后觉得我的到来是件重要的事。

“不要,我去!”可妮莉亚跳起来,跑到她姊姊前头,留下我跟两个比较安静的女孩在一起。

我望向女孩腿上扭来动去的婴儿。“这是你弟弟还是妹妹?”

“弟弟。”女孩回答,她的声音柔软得像只羽毛枕头。“他叫约翰,千万别叫他约。”她说最后这句话的语调仿佛提到某种禁忌。

“我知道了。那你叫什么名字?”

“莉莎白,她是爱莉蒂。”最小的女孩对我微笑。她们都穿着整齐的棕色连身裙,配上白色的围裙与帽子。

“那你们大姊呢?”

“玛提格。千万不要叫她玛莉亚。我们的外婆名字叫玛莉亚,玛莉亚·辛,这是她的房子。”

婴儿开始抽噎地哭起来,莉莎白把他放在自己的膝上,上下晃动。

我抬眼看这栋房子。无疑地,它比我们家豪华得多,但也没有豪华到让我害怕。房子有两层楼,加上一间阁楼,而我们家只有一层和一间小小的阁楼。它是一排连屋的最后一间,另一边紧临着马伦港,所以比街上其他房子大一点。这栋房子看起来宽敞些,不像台夫特许多一排排紧连的狭窄砖房沿着运河挤在一起,屋子的烟囱和倾斜的屋顶映在绿色的运河水面。房子一楼的窗户很高,二楼并排着三扇窗户,不同于街上其他房子只有两扇。

从房子门口望出去,可以看到新教教堂的钟塔就在运河对岸。对一个天主教家庭来说这是个奇怪的视野,我心想,面对一座他们连走都不会走进去的教堂。

“你就是那个女佣?”我听到背后传来声音。

站在门口的女人有一张大脸,上面的坑坑洞洞是以前生病留下的痕迹。她的鼻子像一颗形状扭曲的蒜头,厚厚的嘴唇紧紧闭着,使她的嘴巴看起来很小。她的眼睛是淡蓝色的,仿佛染到了天空的颜色。她身穿一件灰褐色的连身裙与白色衬衣,包巾沿着脸绑得死死的,腰上系着一条围裙,没有我的干净。她整个人站着挡住门口,玛提格和可妮莉亚只得从她身旁的空隙挤出来。她望着我,双手交叉在胸前,好像在等待挑战。

她已经感觉到我带来的威胁了,我心想。如果我不反抗她会欺负我。

“我叫葛里叶,”我直视着她说,“我是新来的女佣。”

女人把身体的重心移到另一只脚上,“那你最好赶快进来。”过了一会她才说。她退进阴暗的室内,空出了大门的通道。

我跨步进门。

走进前厅的第一印象,一直留在我脑海里的是墙上的画。我停在门里,紧捏着手里的包袱,睁大眼睛瞪着。我以前也看过画,但从没在一间房里看到那么多。数了数,有十一幅。最大的一幅画里有两个男人,几乎全裸,彼此扭打在一起。我不记得《圣经》里有这样的故事,因而猜想那是天主教的题材。其他的画则是我较熟悉的主题——水果静物、自然风景、海上船只、人物肖像。它们似乎出自不同的画家,我看不出哪一幅是我新主人画的,没有一幅看起来我觉得像。

后来我才知道那些都是别的画家画的——屋里没有他自己完成的画作。他是个艺术家同时也是画商,他所代理买卖的画作挂满了每个房间,甚至我睡的地方也有,全部加起来超过五十幅,不过随着他买进或卖出,数目时有改变。

“来吧,别在那发呆东张西望。”女人匆促地走进一条长长的走廊,我跟在她身后,走廊从房子的大门口直通到底。走到一半她突然左转走进一间房间,只见正对门的墙上挂了一幅比我还大的画。画中的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身旁围绕着圣母马利亚、抹大拉的玛丽亚与圣约翰。我试着不要看,但它惊人的大小和主题让我移不开目光。“天主教徒和我们没什么两样。”父亲曾说。但我们不会在家里、在教堂里,或是在任何地方挂这样的画。如今我得每天看到这幅画。

此后我一直视那个房间为耶稣受难室,在那个房间里我老是觉得不自在。

这幅画实在太令我震惊,以至于我没有注意到角落有人,直到她开口。“如何?”她说,“让你大开眼界了吧。”她坐在一张舒适的椅子里,抽着烟管。她咬着管口的牙齿已经变得焦黄,手指染着墨色。除此之外她全身完美无瑕——黑色衣裙、蕾丝衣领、平整的白帽。虽然她瘦长的脸冷峻而严肃,但她浅褐色的眼里似乎带着嘲讽。

她是那种看起来好像会比任何人活得都还久的老太太。

她是卡萨琳娜的母亲,我突然想到。并不只是因为她眼睛的颜色,或是溜出帽子外的一绺灰色鬈发让人联想到她女儿,而是透露出一种气息,告诉人们她习于照顾那些能力不如她的人——就像卡萨琳娜。我现在明白为什么我被带来见她而不是她女儿。

虽然她似乎只是随便打量我一眼,她的眼神却非常凌厉。当她眯起眼睛,我知道我心里想什么她一清二楚。我偏过头,让帽子遮住我的脸。

玛莉亚·辛从烟管里喷出一口烟,咯咯轻笑。“这就对了,女孩。在这里你要把自己的心思藏在自己脑里。所以,你是替我女儿工作的,她现在出去了,去买东西。坦妮基等一下会带你四处看看,解释你的工作是什么。”

我点点头。“是的,夫人。”

刚刚始终站在老太太身旁的坦妮基跨步从我身边走过,我跟着她。玛莉亚·辛的眼睛烙印在我背上。我听见她又咯咯轻笑。

坦妮基首先带我到房子后面,那里有厨房和洗衣房以及两间储藏室。洗衣房通到外面一个小小的院子,院子里晾满了白色的衣物。

“首先,这些要熨。”坦妮基说。我没说话,尽管这些衣物显然好像还没有被中午的太阳晒过,看起来不够白。

她领我回到屋内来到一间储藏室,地面有一个洞,一架梯子通向洞底。她指指那个洞,“你睡在这里,”她宣布,“现在把你的东西丢进去,等一下再回去整理。”

我百般不愿地放开我的包袱,让它落进黑暗的洞里,想到那些我和法兰与阿格妮丝丢进水里试探怪物的石头。我的东西砰的一声重重跌落在泥地上,我觉得自己好像一棵苹果树,失去了所有的果实。

我跟在坦妮基身后回到走廊。房子里所有的房门都朝走廊而开,房间比我们家还多。玛莉亚·辛所在的耶稣受难室隔壁、面向房屋大门的,是一间较小的房间,里头摆着小孩床、尿壶、小椅子和一张桌子,桌子上放满了各种陶器、烛台、鼻烟盒及衣服,全部堆成一堆。

“女孩们睡这儿。”坦妮基咕哝地说,或许是为房间的脏乱感到不好意思。

她转身回到走廊,然后打开另一个房门,房间很大,光线从前方的窗户流泻而入,投射在红灰交错的瓷砖地板。“大厅,”她喃喃地说,“主人和太太睡这里。”

他们的卧床上方悬挂着绿色的丝质帷幕。房里还有其他的家具——一个黑檀木雕花的大柜子,一张白木桌子靠着窗,周围排着几张西班牙式皮椅。然而最吸引我注意的仍是墙上的画,这间房里挂的画比其他房间还多,我默数到十九幅。大部分都是人物肖像——显然是两方家庭的成员。墙上也有一幅圣母马利亚的画像,还有一幅描述着三王朝拜圣婴的故事,我不安地盯着它们。

“现在,上楼去。”坦妮基踩上又高又陡的楼梯,然后竖起食指放在唇边,我小心翼翼安静地爬上楼。到了楼梯顶我环顾四周,只见一扇紧闭的门。门里一片寂静,我知道是他。

我伫立原地,眼睛牢牢盯着房门。我一动也不敢动,只怕门会打开,而他会走出来。

坦妮基靠过来在我耳边轻声说:“你要打扫那里面,晚一点太太会告诉你怎么做。其他的房间——”她指了指屋子后面的几扇门,“是我夫人的房间,只有我进去打扫。”

我们再度爬下楼梯。回到洗衣房后,坦妮基说:“以后你要负责屋里的脏衣服。”她指指一旁堆成小山般的衣物——它们已经堆在那里很久了,我得拼了命才洗得完。“厨房里有个储水槽,不过你最好去运河边提水回来洗,城里这一段的水还算干净。”

“坦妮基,”我低声说,“这些以前全都是你一个人做的?为整家人煮饭、打扫、洗衣服?”

我说对了话。“还有偶尔要上街买菜。”坦妮基为她自己的事业深感骄傲。“当然了,通常都是年轻太太自己去,不过当她有喜的时候她会避开生鲜鱼肉。而这种情况常常有,”她小声补充。“你以后也要去肉市和鱼摊,这是你另一项工作。”

说完后她就走了,留下我和一堆脏衣服。加上我,家里共有十个人,其中一个是比其他人还会弄脏衣服的婴儿。从今以后我将天天洗衣服,我的手将因为浸泡在肥皂水里而变得又粗又糙,我的脸将会被蒸汽烫得发红,我的背将因为搬动湿衣服而酸痛不已,我的手臂将会被熨斗烫出累累伤痕。然而我是新来的而且我很年轻,本来就该做最辛苦的工作。

这堆脏衣服在洗之前要先用肥皂水泡一天。在通往地窖的储藏室里我找到两个白锡水壶和一个铜锅,我拿起水壶穿过长长的走廊,朝大门口走去。

女孩们仍坐在长椅上,现在吹泡泡的吹管落在莉莎白手中,玛提格则拿面包浸在牛奶里,喂小婴儿约翰。可妮莉亚和爱莉蒂追着泡泡。我一出现她们全停下手边的事,期待地望着我。

“你是新来的女佣。”有着火红头发的女孩大声宣布。

“没错,可妮莉亚。”

可妮莉亚捡起一颗小石子,丢过马路投进运河里。她的手臂从上到下有一条条长长的爪痕——她一定是常常逗家里的猫。

“你在哪里睡觉?”玛提格问,把黏糊糊的指头在围裙上抹着。

“在地窖里。”

“我们喜欢那下面,”可妮莉亚说,“我们现在就去那里玩!”

她跳起来冲进屋里,但没有走几步,当她发现没有人跟着她,于是又转身走回来,一脸不高兴。

“爱莉蒂,”我对最小的女孩伸出手,说,“你能不能带我去看哪里可以打运河的水?”

她握住我的手,抬头看我,她的眼睛像是两枚闪亮的灰色硬币。我们穿过街道,可妮莉亚和莉莎白跟在后面。爱莉蒂带我来到通往河面的阶梯,我们一起探头朝下望,我不由自主握紧她的手。就像以前,法兰和阿格妮丝还小的时候,每次我们站在水边,我都会牢牢抓住他们的手。

“你退后,离岸边远一点。”我命令,爱莉蒂顺从地退后一步。然而当我拿着水壶走下阶梯时,可妮莉亚却紧跟在我身后。

“可妮莉亚,你是要帮我提水吗?如果不是的话,就上去陪你妹妹。”

她看着我,然后做出最糟的反应。如果她发脾气或顶嘴,那么我会知道我已经掌握了她。相反地,她大笑。

我伸手打了她一巴掌。她的脸涨得通红,但并没有哭。她转身跑上阶梯,爱莉蒂和莉莎白紧张地探头看我。

我有一种感觉,和她母亲相处也将是这样的情况,唯一的不同是我不能打她。

我把水壶盛满水,提着它们走上阶梯。可妮莉亚已经不在了,玛提格仍抱着约翰坐在那里。我拿了一壶水进屋回到厨房,生起炉火,然后把水倒进铜锅里放在火上加热。

我回到外头时可妮莉亚又出现了,她的脸颊仍微微发红。女孩们在灰白交错的地砖上打着陀螺,没有一个人抬头看我。

我刚刚留下来的水壶不见了。我望向运河,看到它上下颠倒地浮在水面,就在阶梯旁手臂正好够不到的地方。

“没错,你果然是个麻烦。”我喃喃自语,四处张望想找一根棍子把它勾过来,可是找不到。我用另一个水壶再度装满水,然后拿进屋里。经过女孩时我偏过头,不让她们看到我的脸。我把水壶放在铜锅旁边一起烧,然后再度回到外头,这一次带着一把扫帚。

可妮莉亚正朝水壶丢石头,大概是想把它弄沉。

“你如果再继续闹我会再打你。”

“我要跟我妈讲,女佣不能打我们。”可妮莉亚又丢一颗石头。

“你要我告诉你外婆你干了什么好事吗?”

可妮莉亚的脸上闪过害怕的神情,她丢下手里的石头。

一艘船从市政厅的方向沿运河驶来,我认出撑篙的男人,今天早上才见过——他已经运走了砖头,船轻了许多。他一见到我便咧嘴笑。

我红着脸说:“先生,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捡那个水壶?”

“喔,这会儿你需要我了才看我喔?变得可真快啊!”

可妮莉亚好奇地注视着我。

我吞了口口水。“我从这里够不到,也许你可以——”

男人倾身向前,捞出水壶,倒掉里面的水,然后伸手把它递向我。我跑下台阶,从他手里接过来。“谢谢,感激不尽。”

他不放手。“就只有这样?不给我一个香吻?”他伸手拉我的袖子,我急忙扯回手臂,硬把水壶抢过来。

“下次吧。”我尽可能地轻声说,我从来就不擅于这类言词。

他大笑。“从今天起每次我经过这里,都要找找看有没有水壶。对吧,小妞?”他对可妮莉亚眨眨眼。“水壶和香吻。”他拾起船篙,推篙离开。

当我爬上阶梯回到马路上时,我似乎看到二楼中间的窗户有什么动静,那是他所在的房间。我凝神看,什么也没有,只有天空映在玻璃上。

* * *

卡萨琳娜回来的时候我正在院子里收衣服,我先是听到走廊里传来钥匙敲撞的声音。这些钥匙穿成一大串挂在她腰际,随着走动在她臀上弹跳。尽管它们让我看了很不舒服,她却很骄傲地把它们挂在身上。接着我听到她在厨房里交代坦妮基和帮忙从店里提东西回来的小弟,她对两个人的口气都很凶。

我继续拉下床单、餐巾、枕头套、桌巾、衬衫、衬衣、围裙、手帕、衣领和帽子,一件件折好。它们只是随便晾在那里,因为挤在一起以至于好多地方都还是湿的,不但如此,在挂上去之前也没有甩平,所以全部皱成一团,我得花一整天的时间来熨才能让它们好看一点。

卡萨琳娜出现在门口,尽管还没到正午,她却看起来又热又累。她的衬衣乱糟糟地跑出蓝洋装的领口,披在外面的绿色家居外衣到处都皱巴巴的。她的金发比平常还蓬松拳曲,尤其她又没有戴帽子可以压平它们。鬈发挣扎着想跳出把它们缠成一个髻的梳子。

她看起来好像需要在运河边坐着休息一会,河水的景色或许能使她平静而冷却下来。

我不确定自己该如何待她——我从没当过女佣,我们家里也不曾有过。我们街上也没有见过半个用人,因为没有人请得起。我把手边折好的衣服放进篮子里,然后向她点头。“太太早。”

她皱了皱眉,然后我才知道应该让她先开口,在她面前我得更加留意。

“坦妮基带你四处看过了?”她问。

“是的,太太。”

“那,你应该知道你要做什么,那就好好做。”她迟疑了一会,仿佛找不到话说,这时我想到,就好像我不知道怎么做她用人一样,她大概也不知道要怎么做我的主人。坦妮基想必是玛莉亚·辛调教出来的,也始终遵从她的命令,无论卡萨琳娜怎么吩咐。

我必须不露痕迹地帮助她。

“坦妮基告诉我,除了洗衣服外,太太您要我去买鱼和肉。”我小心地提醒。

卡萨琳娜豁然开朗。“没错,等会你这里洗完之后她会带你去,以后你就每天自己去。还有偶尔我会需要你帮我跑腿。”她补充。

“是,太太。”我等了一会,看她没有别的事要说后,我伸手从晒衣绳上拉下一件男人的亚麻衬衫。

卡萨琳娜望着衬衫。“明天,”她看着我折它,然后说,“我会带你上楼去看要打扫的房间。早上——一大早。”我还来不及回答,她已经消失在屋里。

我把衣服拿进屋,找到熨斗,擦干净,然后放在火上加热。我才开始熨衣服,坦妮基就走进来,递给我一个菜篮。“我们现在要去肉铺,”她说,“我马上要用到肉。”我刚刚就听到她在厨房里准备食物,闻到炒蔬菜的味道。

大门外卡萨琳娜坐在长椅上,莉莎白坐在她脚边的一张凳子上,而约翰在摇篮里睡觉。她正在替莉莎白梳头,顺便检查有没有虱子。可妮莉亚与爱莉蒂坐在她身旁缝纫。“不是这样,爱莉蒂。”卡萨琳娜说,“把线拉紧,这样太松了。可妮莉亚,你弄给她看。”

我没想到她们能如此融洽地相处在一起。

玛提格从运河边跑过来。“你们要去肉铺吗?妈,我可不可以跟去?”

“除非你答应跟在坦妮基旁边,而且听她的话。”

我很高兴玛提格跟我们一起去,尽管坦妮基仍对我怀有戒心,但玛提格开朗而机灵,能带动友善的气氛。

我问坦妮基她替玛莉亚·辛工作了多久。

“噢,好几年了,”她说,“在先生和太太结婚搬进这里之前,我从年纪和你差不多的时候就开始了。你几岁?”

“十六。”

“我十四岁就来了,”坦妮基洋洋得意地算着,“我在这里做了半辈子。”

这种事我不会骄傲地向人炫耀。长期的工作操劳使她看起来不止二十八岁。

肉市就在市政厅后面南边,可通到市集广场的西边。肉市里有三十二个摊子——台夫特一代代传下来始终有三十二个肉贩。市场里吵吵嚷嚷地挤满了为家里买肉的主妇和女佣,在各个摊位拣选、讨价还价,男人扛着屠宰的猪只牛只来来回回。地上铺的锯木屑吸饱了血水,沾黏在鞋子和裙摆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虽然有一阵子我每星期都会到肉市,早该习惯了它的气味,然而我每次闻到仍会不寒而栗。尽管如此,我很高兴来到一个熟悉的地方。我们从肉摊之间走过,经过一个摊位时,一个肉贩大声招呼我,在父亲还没发生意外之前,我们都是向他买肉。我对他微笑,看到一个认识的人让我轻松许多。这是我今天第一次笑。

单单一个早上,我离开从小长大的熟悉环境,来到完全陌生的地方,一下子遇见这么多新的脸孔,看到这么多新的事物,实在有点难适应。以往,如果碰到新见面的人,我也总是与家人或邻居一起;如果到一个新的地方,我也是跟法兰或父母在一起,因此不觉得恐惧。新的事物与旧的交织,像是袜子的补丁。

法兰开始做学徒后没多久就告诉我,他差一点就要逃走,不是因为工作辛苦,而是无法忍受一天又一天面对着陌生的环境。他之所以留下来,是因为他知道父亲花掉所有的积蓄付这笔学徒费,如果他跑回家也会马上被送回去。更何况,如果他去了其他地方,也只会发现更多的陌生。

“我会再来看你,”我小声对肉贩说,“下次我一个人的时候。”然后赶忙跟上坦妮基和玛提格。

她们停在前面的一个摊位旁。肉贩是个好看的男人,有一头灰白的金色鬈发和一双淡蓝色的眼睛。

“彼特,这是葛里叶,”坦妮基说,“以后由她来买肉,你还是像以前一样记在我们账上。”

我试着把目光放在他脸上,然而我的眼睛无法不往他溅着血迹的围裙瞥去。我们的肉贩在卖肉的时候总是穿着干净的围裙,一沾到血他就会换一件新的。

“嗯。”彼特上下打量我,仿佛我是一只肥美的肉鸡,他正在考虑要怎么烤。“今天想要些什么,葛里叶?”

我转向坦妮基。“四磅猪排和一磅舌头。”她说。

彼特微笑。“你觉得呢,小姑娘?”他对玛提格说,“我卖的舌头是不是台夫特最好吃的?”

玛提格点点头,然后盯着摆在摊子上的肉块、排骨、舌头、猪蹄和香肠吃吃傻笑。

“葛里叶,你以后会发现市场里我卖的肉最好,称得最老实,”彼特一边称牛舌一边自夸,“我包你一定满意。”

我望着他的围裙,咽了口口水。彼特把猪排和牛舌放进我的菜篮,对我挤挤眼,然后转身招呼下一位顾客。

我们接下来去肉市隔壁的鱼市场,海鸥在市场上空盘旋,等着捡食鱼贩丢进运河里的鱼头和内脏。坦妮基把我介绍给他们的鱼贩——和我们的也不一样。我每天将轮流去鱼市或肉市。

离开市场后我不想回到那间屋子,回到长椅上的卡萨琳娜和那些小孩那里。我想回家。我想走进母亲的厨房然后把整篮的猪排交给她。我们已经好几个月没吃肉了。

我们回来的时候卡萨琳娜正在替可妮莉亚梳头发,没有人理我。我帮坦妮基准备午餐,把烤架上的猪排翻面,拿东西到大厅里的餐桌上,切面包。

午餐好了之后女孩们都进来了,玛提格在厨房里帮坦妮基,其他的女孩在大厅里坐定。我才把牛舌放进其中一个储藏室的腌肉桶里——坦妮基把它留在外面,差点就被猫叼走了——这时他从外面出现,站在长廊底端的门口,穿着外套戴着帽子。我站着不动,他停在那里,光线从他背后照进来,我看不见他的脸。我不知道他是否沿着长廊望着我。过了一会他隐身走进大厅。

午餐由坦妮基和玛提格服侍,我则在耶稣受难室照顾婴儿。坦妮基忙完了后便过来,我们一起吃喝同样的食物——猪排、蔬菜、面包与一大杯麦酒。尽管彼特卖的肉不比我们家的肉贩好,在这么久没吃肉之后尝起来也觉得非常美味。面包是黑麦面包,而不是我们家吃的便宜黑面包。麦酒也没有那么稀。

我没有服侍家人用餐所以并没有见到他。偶尔我听到他的声音,通常夹杂着玛莉亚·辛的声音,他们的语调明白地显示他们处得很好。

午餐过后我和坦妮基收拾餐具,把厨房和储藏室的地板擦干净。厨房和洗衣房的墙壁都铺着白色瓷砖,壁炉边则镶着蓝白色的台夫特瓷砖,某一区画着鸟,某一区画着船,某一区画着士兵。我仔细研究它们,然而都不是我父亲画的。

接下来的一整天我几乎都待在洗衣房里熨衣服,有时停下来生火、拿木材、或是去院子里透透气散散凉。女孩们在屋里跑进跑出地玩,有时进来看我在做什么,顺便拨弄一下炉火。有时当她们发现坦妮基在隔壁厨房里睡着了,约翰在她脚边爬,就会跑去闹她。她们对我比较有戒心,或许是觉得我会打人。可妮莉亚对我摆出一副臭脸,在房间里待一下就跑掉,然而玛提格和莉莎白则帮我把熨好的衣服放到大厅的衣柜里。她们的母亲正在那儿午睡。“婴儿出生前的最后一个月她大概一整天都会待在床上,”坦妮基向我透露,“陷在一堆枕头里。”

午餐后玛莉亚·辛上楼到她的房里。但后来我又听到她在走廊,我抬头望去只见她站在门口,注视着我。她没说话,所以我转过身继续熨我的衣服,假装她不在那里。过了一会,我的眼角瞥见她点点头,接着缓缓离去。

他楼上有客人——他们走上楼时我听见两个男人的声音,之后当他们下楼时我朝门边窥视他们离去。他旁边的男人身材肥胖,帽上插着一支长长的白羽毛。

天黑后我们点起蜡烛,我与坦妮基和小孩们一起在耶稣受难室吃面包奶酪喝麦酒,其他的人则在大厅里吃牛舌。我小心地选了一个座位,背对耶稣受难图。我累得无法思考。在家里我的工作也同样辛苦,却从没这么累过。在这陌生的房子里,面对着陌生的事物,一整天我的精神都很紧绷而严肃,在家里我可以跟母亲或阿格妮丝或法兰说说笑笑,在这里没有人可以谈笑。

我还没去过我要睡的地窖。我拿着一根蜡烛下去,但除了找到床、枕头和毛毯外,实在累得没有力气多看。我留着地窖上方的门不关,让新鲜空气流通,然后脱下鞋子、包巾、围裙及连身衣裙,短短地祷告一会,就上床躺下。正当我准备吹熄蜡烛时,我注意到床脚挂的一幅画。我从床上坐起,睡意全消。那是另一幅耶稣被钉十字架的画,比楼上的小,却更让人不舒服。耶稣痛苦地朝天仰头,抹大拉的玛丽亚无助地翻着白眼望向天空。我怀着恐惧慢慢地躺回床上,目光移不开那幅画。我无法想象要与它睡在同一间房里,我想把它拿下来但是不敢。最后我吹熄蜡烛——我舍不得把蜡烛浪费在新房子里的第一天。我再度躺下,眼睛胶在挂着画的地方。

尽管累得不得了,那天夜里我却没睡好,睡到一半有时会醒过来看看那幅画在哪。虽然墙上一片黑暗我什么都看不到,但画上的每一个细节都深印在我脑中。终于,当天色渐渐亮起,那幅画慢慢浮现,我可以确定圣母马利亚正低头望着我。

早晨起床我试着不要去看那幅画,而借着从楼上储藏室窗口射进来的微弱光线,仔细研究地窖里的摆设。没什么东西可看——几张铺着织锦椅垫的椅子堆在一起,另外有一些破椅子、一面镜子,以及两幅靠在墙边的静物画。如果我把耶稣受难图换成静物画,有人会发现吗?

可妮莉亚会,然后她会告诉她母亲。

我不知道卡萨琳娜或是他们任何一个人,对于我是个新教徒是怎么想的。这种不得不意识到自己与众不同的感觉很奇怪,我以前从来没有属于少数过。

我背对着画爬上楼梯。听见卡萨琳娜的钥匙在前屋玎珰响着,我过去找她。她走得很慢,仿佛依然半梦半醒,不过当她看见我时,便努力集中起精神。她领我上楼,紧紧抓着栏杆,用力拖着沉重的躯体,缓慢地爬上楼梯。

到了画室门口,她在一大串钥匙中找了一会,然后打开锁,把门推开。房里很暗,百叶窗紧闭——从叶片缝隙间透进来的光线使我勉强能看见。室内散发着一股清新、刺激的亚麻籽油气味,使我想起晚上父亲从瓷砖工厂下班后,衣服上残留的味道。闻起来像木头与新割的干草混在一起。

卡萨琳娜站在门边,我保持在她身后不敢进去。过了尴尬的几秒钟,她命令:“去把百叶窗打开。不是左边的窗户,中间和另一边的。中间的窗户只要开下面一半。”

我穿过房间,侧身绕过画架和椅子来到中间的窗户,拉开下半部的窗户,推开百叶窗。我没有看画架上的画,不想在卡萨琳娜从门口注视着我的时候看。

一张桌子靠在右边的窗户下,角落边有张椅子。椅子的靠背和坐垫是皮制的,上面压印着黄色的花和叶子。

“不要动那边的东西,”卡萨琳娜提醒我,“那是他正在画的。”

就算我踮起脚我也还是太矮,够不到上半部的窗户和百叶窗。我得爬上椅子,却不想当着她的面这么做。她站在门口等着我出错,让我很紧张。

我犹豫着要怎么办。

是婴儿救了我——他在楼下大哭起来。卡萨琳娜把重心换到另一只腿上。看着我迟疑不决,她逐渐不耐烦起来,最后下楼去安抚约翰。

我迅速爬上椅子,小心翼翼地踩在四周的木头框上,然后拉开上面的窗户,倾身推开百叶窗。朝下窥视,我瞥见坦妮基正在刷洗屋前的瓷砖。她没有看到我,但她身后踏着湿瓷砖走过的一只猫停下脚步,抬头往上望。

我打开下面的窗户和百叶窗,爬下椅子,一样东西从我面前闪过,我僵在原地。东西停了下来,是我自己,映在两扇窗户间墙上的镜子里。我凝视着自己。尽管我的表情焦虑、罪恶,但我的脸同时笼罩在阳光里,使我的皮肤散发着光晕。我惊讶地盯着镜子,然后走开。

趁着空当我检视四周。房间很大,呈正方形,没有楼下大厅那么长。窗户打开后,房里明亮而通风,墙壁粉刷成白色,地上铺着白色与灰色的大理石地砖,深色的地砖排成方形十字的图案。墙脚镶着一圈画着小天使的台夫特瓷砖,保护白粉墙不被我们的拖把弄脏。它们不是我父亲画的。

虽然房间很大,却没几件家具。除了中间窗户前方摆着画架和椅子,就是右边窗户下、角落边的那张桌子。我刚刚踩过的椅子旁有另一张椅子,光滑的皮椅垫上钉着铜扣,上方突出的木头椅柱雕着两只狮子头。画架和椅子后面、房间的另一头,一个小橱柜靠墙而立,柜子的抽屉关着,上方放着一块干净的调色板,旁边摆着几支画笔和一把菱形刀锋的画刀。橱柜旁是一张书桌,桌上有些书信和纸张。门口的墙边还有另外两张雕有狮子头的椅子。

房间井然有序,看不到日常生活的杂乱无章。它和这栋房子里其他的部分都不一样,几乎完全属于另一栋房子。关上门后,很难听见小孩的叫喊、卡萨琳娜钥匙的玎珰声,或是我们的扫帚扫过地板的声音。

我拿起扫帚、水桶及抹布开始打扫。我先从为作画所摆设的角落下手,我知道我不能移动那里的东西。我跪在椅子上轻拭刚才费劲打开的窗户,以及垂在一边角落的黄色窗帘,轻轻掸去上面的灰尘,小心不弄乱它的褶皱。窗上的玻璃很脏,必需用温水才擦洗得干净,但我不确定这是不是他想要的,我得问卡萨琳娜。

我掸净椅子,擦亮铜扣和狮子头。桌子已经有一阵子没有仔细擦过,上面放的物品——一支粉刷、一个白锡碗、一封信、一个陶罐,一团蓝布从一旁垂下桌——四周有被抹过的痕迹,然而若要把桌子好好擦干净就非得移动它们。就如母亲所说的,我必须找到一个方法来移动物品,再把它们放回一模一样的位置,看不出有人碰过。

信躺在桌角,如果我把大拇指放在纸的一个边缘,食指沿着另一个边缘放,再用小指勾住桌角,固定手的位置,这样我应该能够把信拿开,掸净下面的灰尘,然后再放回我手指所标示的地方。

我把手指放在纸边,屏住呼吸,然后一口气拿开信,掸去灰尘,再放回原位。我也不了解为什么我觉得动作要很快才行。我退后一步看,信似乎原封不动,虽然位置到底对不对也只有他才真的知道。

不过,如果这就是对我的考验,我最好要做到。

我用我的手测量信到粉刷的距离,然后沿着刷子的边缘,把我的手指放在不同的角度。我拿走刷子,掸去灰尘,放回原位,再测一测它跟信之间的空间。我用同样的方法移动白锡碗。

我就是用这种方法好像不移动任何东西地打扫。我测量每一样物品跟周围物品之间的距离和角度,桌上的小东西还算简单,家具就比较难了——我用我的脚、膝盖、肩膀甚至下巴来对付椅子。

桌上那一块随意堆成一团的蓝布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如果我动了它,一定没有办法恢复原来的折痕。于是我留着它不碰,希望在想出方法处理它之前的这一两天,他不会发现。

对于房间其他部分我就没那么谨慎,我掸灰尘、扫地、用湿布擦拭——地板、墙壁、窗户及家具——带着满足感打扫一间亟需好好整治一番的房间。桌子和窗户对面,远处的角落,一扇门通往一间储藏室,里面摆满了画、画布、椅子、木箱、碟子、夜壶、一个置衣架以及一排书。里面我也打扫了一番,把东西排放整齐,让室内看起来更有秩序。

一直到现在我都避免打扫画架四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一想到会看到架上的画就让我紧张。到了最后,事情都做完了,我掸净画架前方的椅子,然后才动手掸去画架上的灰尘,一面努力不要去看画中的内容。

然而,当我瞥见黄色的锦缎时,我不得不停下来。

我盯着画看,这时玛莉亚·辛开口了。

“不是常见的景象吧?是不是?”

我没有听到她进来。她站在门里,微微弯身,穿着一件精致的黑色衣裙搭配蕾丝衣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而且也忍不住——再转头回去看画。

玛莉亚·辛笑了。“你不是唯一一个在他的画前举止失寸的人,女孩。”她走上前来站在我身旁。“的确,他这幅处理得很好。那是凡路易文的妻子。”我记得那是赞助人的名字,我父亲提过。“她长得不美,但他把她画得很漂亮,”她补充说,“这可以要到好价钱。”

因为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画,所以我始终记得比任何一幅都详细,甚至有些画我亲眼看着从最初的底色发展到最后的光影,在我脑中都比不上它来得清晰。

一个女人站在桌前,转身望向墙上的镜子,所以只能见到她的侧面。她身穿一件华丽的黄色绸缎罩袍,边缘滚着白色的貂毛,头上系着红色丝带,打成时髦的五星形状。光线从左边的窗户投入,落在她脸上,描出她前额和鼻子的优美弧线。她正在试戴一串珍珠项链,双手拎起丝带在颈边比着,悬在半空中,全神贯注于镜中的自己,似乎没有察觉有人在看她。她身后明亮的白墙上是一幅旧地图,而做为前景的则是在暗处的桌子,上面摆着我才清理过的信、粉刷和其他东西。

我想穿那件罩袍、戴那条项链。我想认识把她画得如此美丽的男人。

我想到之前望着镜中影像的自己,感到一阵羞愧。

玛莉亚·辛似乎不在意就这样站在我旁边一起欣赏。对照着后面的布景看这幅画感觉很奇特,因为我刚刚才清理过,桌上的每一样物品以及它们彼此之间的关系我都非常清楚——信放在角落、粉刷随意摆在白锡碗旁、一团蓝布绕过黑色的陶罐。每样东西看起来都一模一样,只是干净而纯粹些。画中的物品仿佛在嘲讽我多余的打扫。

然后我看到一样不同的东西,我倒吸一口气。

“怎么了,女孩?”

“画里面女士旁边的椅子上没有狮子头。”我说。

“没错,椅子上本来还放着一把鲁特琴。他改动很多,他不光画眼睛看到的东西,而是画他觉得适合的。我问你,女孩,你觉得这幅画完成了吗?”

我呆呆地望着她,她的问题一定有玄机,但是我想象不出有什么改变可以让这幅画更好。

“还没吗?”我支吾地说。

玛莉亚·辛从鼻子哼了一声。“这幅画他已经画了三个月,我预测他还需要两个月。他会改动一些东西,到时候你就会知道。”她环顾四周。“打扫完了,是不是?那么,去做你其他的工作,他很快就会来看看你做得怎么样。”

我再朝画望最后一眼,然而看得太仔细反而让我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溜走了。就好像看夜空中的星星——如果直接盯着一颗星星我会看不清楚,但如果是我的眼角不经意地瞄到,它反而特别闪亮。

我弯身收拾我的扫帚、水桶和抹布。当我离开房间时,玛莉亚·辛仍站在画前。

我把水壶装满运河河水,把它们放到火上,然后去找坦妮基。在女孩睡觉的房里,她正帮可妮莉亚穿衣服,一旁的玛提格在帮忙爱莉蒂,莉莎白则自己来。坦妮基精神不是很好,我试着跟她讲话,她却只是看我一眼然后不理我。最后我直接站到她面前让她不得不注意我。“坦妮基,我现在要去鱼市,你今天需要什么?”

“这么早去?我们通常都是晚一点才去。”坦妮基还是不看我。她正努力把一条白丝带打成五角星的形状,系在可妮莉亚的头发上。

“我正在烧水,手边没事做,所以想说我可以现在去。”我简单地回答。我没有补充说要早一点才能买到最上等的肉,尽管肉贩或鱼贩总是保证他们会替我们留下来。她应该知道这一点。“你需要什么?”

“今天别想鱼了,去卖肉的那里买一块羊肉。”坦妮基打好丝带,可妮莉亚一跃而起从我身旁挤出去。坦妮基扭过身打开一个箱子找东西,我望了一会儿她宽阔的背部,灰褐色的连身裙绷得紧紧的。

她嫉妒我。我打扫了她不被准许进入的画室,那个房间似乎是所有人的禁地,除了我和玛莉亚·辛。

等坦妮基拿出一顶软帽直起身来,她说:“你知道吗,主人有一次画过我,画我倒牛奶。每个人都说那是他最好的一幅画。”

“我想看,”我回答,“还在这里吗?”

“噢,不在了,被凡路易文买走了。”

我想了想。“所以台夫特最有钱的男人喜欢每天看着你。”

坦妮基咧嘴微笑,她的麻脸变得更大了。恰当的赞美在倾刻间改变她的心情,一切只看我能不能找到这些赞美。

我趁她情绪变坏之前转身离开。“我可以跟你去吗?”玛提格问。

“那我呢?”莉莎白也凑过来。

“今天不行,”我语气坚定地说,“你们先吃点东西然后去帮忙坦妮基。”我不想要女孩们养成习惯跟着我,我会把它当作是听我话的奖赏。

我同时也渴望自己一个人走上熟悉的街道,而不要有一个人在旁边叨叨絮絮不断提醒我我的新生活。等我走到市集广场,把天主教区抛在身后,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时我才明白在那个家庭里自己是多么地紧绷。

去彼特的摊位之前我先到我认识的肉贩那儿停了一下,他看到我脸一亮。“你终于决定来打招呼了!怎样,你昨天太神气了,瞧不起我们这种人啦?”他开玩笑。

我开始解释我的新情况,然而他打断我。“我当然知道。大家都在谈——瓷砖匠强恩的女儿去帮画家维米尔工作。然后我才隔一天看到她,她就已经骄傲地不跟老朋友说话了。”

“替人帮佣没什么好骄傲的,让我爸没面子。”

“你爸只是运气差,没有人会怪他,你不用觉得丢脸。只不过你当然不会向我买肉了。”

“我也没有办法,这由我太太做决定。”

“噢,是这样,所以你不是因为彼特的儿子长得帅才向他买肉?”

我皱皱眉。“我没见过他儿子。”

肉贩笑了。“你会看到的,去吧。下次见到你妈叫她来看看我,我会留点东西给她。”

我向他道谢然后走向彼特的摊子。看到我他似乎很惊讶,“你来啦?等不及再来向我买牛舌头?”

“我今天要一块羊肉,谢谢。”

“怎么样,葛里叶,那是不是你尝过最棒的舌头?”

我不想给他他盼望听到的赞美。“主人和太太吃了,他们没说什么。”

彼特身后的年轻男人转过头——他正在摊子后的桌子上剁牛肉。想必他就是儿子了,因为尽管身材比他父亲还高,但他也有相同的淡蓝眼珠。金色的鬈发又长又密,围绕着一张让我联想到杏桃的脸。他全身上下令人赏心悦目,除了那一条溅血的围裙外。

他的眼睛飘过来停在我身上,像一只蝴蝶停在花上,我不由得红了脸。我重复我刚刚的话要一块羊肉,把眼睛放在他父亲身上。彼特在他的肉堆里翻拣了一会,拉出一块肉,摊在柜台上给我。两对眼睛注视着我。

肉块边缘泛着灰色,我用鼻子闻了闻。“这不新鲜,”我直率地说,“太太如果知道你要她家人吃这样的肉,一定不会太高兴。”我的声音比我刻意装的还高傲,不过或许这样更好。

父亲和儿子瞪着我。我看着父亲的眼睛,试着忽视后面的儿子。

最后彼特转向他儿子,“彼特,去把我留在货车上的那块肉拿来。”

“可是那是要给——”小彼特闭上嘴。他消失在后面,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另一块肉,我一眼就看出它是上等货。我点点头:“这好多了。”

小彼特把肉包起来放进我的菜篮,我向他道谢。当我转身离开时,我瞥见父亲与儿子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尽管只是那么一刹那,我也多少明白那代表什么意思,对我又有什么意义。

我回到家时卡萨琳娜正坐在长椅上喂约翰,我给她看刚买的肉,她点点头。就在我要进门前她低声说:“我先生巡视过画室,对于打扫的成果颇为满意。”她没有看我。

“谢谢太太。”我跨步进屋,瞥了一眼水果与龙虾的静物画,心里想,那么,我真的要待下来了。

接下来的一天过得和第一天一样,往后的日子也将大同小异。打扫完画室,去过鱼市或肉市之后,我就开始洗衣服,一天用来分类、浸泡、处理脏污,第二天则刷洗、冲水、用滚水烫过、拧干,然后赶着在中午之前拿去外头晾,让阳光曝晒漂白,再隔天则是熨烫、缝补以及折叠。某一段时间我还得分身去帮忙坦妮基准备午餐,午餐过后我们再一起收拾,之后我会有一点空闲可以休息,通常我不是在门口的长椅上缝补衣物,就是回到后院。接下来我会继续把早上的事做完,然后去帮坦妮基准备晚餐。最后我们会再擦一次地板,确保隔天早上地面干净清洁。

夜里我会解下穿了一整天的围裙,用它来遮盖挂在我床脚墙上的耶稣受难图,这让我睡得好些。第二天我再把围裙拿去跟当天的衣物一起洗。

第二天早晨当卡萨琳娜打开画室的门锁时,我问她我该不该擦窗户玻璃。

“为什么不擦?”她尖锐地回答,“你不用问我这种鸡毛蒜皮的事。”

“太太,因为光线,”我解释,“如果我擦了玻璃,画会变得不一样。你看得出来吗?”

她看不出来。她不想或不能够进入画室看那幅画,她好像从没进过画室里。哪一天等坦妮基心情好的时候,我一定要问问她为什么。卡萨琳娜下楼去问他,过了一会她从楼下喊,叫我不要管那些窗户。

我打扫画室的时候,看不出有任何的改变显示他曾经来过。东西完全没动,调色板干干净净,连画本身也看不出差别。然而我可以感觉到他曾来过这里。

在奥兰迪克的头两天我几乎没有见到他,我偶尔会听到他的声音,在楼梯口,在走廊间,与孩子们一起笑,对卡萨琳娜轻声说话。听见他的声音让我感觉自己仿佛走在运河边缘,脚步不稳。我不知道在他家里他会如何待我,会不会注意到我在他家厨房里所切的蔬菜。

以前从来没有一位绅士对我如此感兴趣。

来到这儿的第三天我面对面地见到了他。就在晚餐开始前,我出去找一个被莉莎白留在外面的盘子,他正好抱着爱莉蒂走进长廊,我差一点撞到他。

我退后让路,他与爱莉蒂用同样的灰色眼睛注视着我。他没有对我笑,但也没有不对我笑。我无法直视他的眼睛。我想到楼上画里那个望着自己的女人,想到她身穿黄绸缎佩戴珍珠项链,她一定习惯于接触男士的目光。等我好不容易抬起眼睛望向他时,他已经移开了视线。

隔天我看到那个女人本人。从肉贩那里回到奥兰迪克的路上,我看到一男一女走在我前方。来到我们家门口时,男人转身向她行个礼,然后走开离去。他的帽子上插着一支白羽毛——想必就是前几天的那位访客。他的侧影从我面前闪过,我看到他留着八字胡,肥胖的脸孔与他的身材正好相配,带着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女人转身进屋,我来不及看到她的脸,然而我看到她头发上系着一条五角星形的红丝带。我退一步,站在门边等,直到听见她走上楼。

稍晚一点,我把折好的衣服拿进大厅往柜子里放,这时她走下楼来。她走进房里,我站起身。她手里拿着黄色罩袍,头上仍系着丝带。

“噢!”她说,“卡萨琳娜在哪?”

“她和她母亲去市政厅办一些事,太太。”

“这样,那算了,我改天再找她。我把这留在这里给她。”她把罩袍放在床上,然后把一串珍珠项链搁在袍子上。

“是,太太。”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她但又没看见,感觉很奇怪。就如玛莉亚·辛所说的,她没有像画里笼罩在光线下那样美丽。然而她看起来还是很漂亮,或许是因为受到我对她第一印象的影响。她带着迷惑的表情望着我,仿佛因为我看她的眼神好像遇见了熟人,让她觉得自己好像应该认识我。于是我垂下眼睛。“我会告诉她您来过,太太。”

她点点头,但脸上的表情还是不放心,她看了一眼放在罩袍上的珠珍项链。“我想我最好把它拿到楼上画室给他。”她说着,拿起项链,没有看我,但我知道她心里想着把珍珠项链留给女佣并不安全。她走了之后,她的脸孔仍像香水一样久久不散。

星期六卡萨琳娜和玛莉亚·辛带着坦妮基与玛提格去广场的市集,买下个星期的蔬菜以及家里的日常用品。我很想跟她们一起去,因为在那儿说不定能遇到我的母亲和妹妹,然而她们叫我留在家里照顾婴儿及其他女孩。要管住这些小孩不让她们乱跑去市场相当困难,要不是怕没人看家,我说不定就自己带她们去了。没别的事做,我们只好在河边看运河上的船只来来去去,驶往市场方向的船上载满了包心菜、猪只、花、木头、面粉、草莓和马蹄铁,而朝反方向回去的船则空无一物,船夫不是忙着数钱就是在喝酒。我教女孩们以前我与阿格妮丝和法兰玩的游戏,她们则教我她们自己发明的游戏。我抱着约翰坐在长椅上,看她们吹泡泡、玩洋娃娃、滚铁环。

可妮莉亚似乎已经忘了挨巴掌的事,她兴高采烈而且态度友善,不但听我的话,还会来帮忙照顾约翰。邻居把一个木桶放在外面街上,她想爬上去,于是问我:“你能不能抱我?”她浅褐色的大眼纯真无邪。我发现她的贴心让我感到温暖,但同时自己又很清楚不能信赖她。在这些女孩中,她会是最迷人也最善变的——同时拥有最好和最坏的特质。

她们翻拣着从外面找来的贝壳,依照不同的颜色把它们分成好几堆。就在这个时候他从屋里走出来。我用力拧了婴儿的腰侧一把,手指掐进他的肋骨。婴儿尖声哭喊,我忙低下头把鼻子埋进他的耳朵里,藏起我的脸。

“爸爸,我能不能跟你去?”可妮莉亚大叫,跳起来抓住他的手。我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他的头斜向一边,脸藏在帽缘下。

莉莎白和爱莉蒂丢下她们的贝壳,“我也要去!”她们异口同声地大喊,抓住他的另一只手。

他摇摇头,然后我看到他似笑非笑的神情。“今天不行——我要去药剂师那里。”

“你会去买画图的东西吗,爸爸?”可妮莉亚问,仍旧抓着他的手不放。

“去就是要买这个。”

婴儿约翰哭了起来,他低头望向我。我上下摇摇婴儿哄着他,觉得很尴尬。

他看起来似乎有话要说,不过并没有。他只是甩开女孩们的手,然后漫步走下奥兰迪克。

自从那一次他问我关于蔬菜的颜色和形状后,他还不曾对我说过半句话。

星期天我一大早就起床,等不及要回家,不过我得等卡萨琳娜打开前门。好不容易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我来到外头,却见到是玛莉亚·辛拿着钥匙。

“我女儿今天不舒服,”她说着,站到一旁让我出去,“她要休息几天。她不在你行吧?”

“当然,夫人,”我回答,然后又加上一句,“如果有问题我也一定会来请教您。”

玛莉亚·辛咯咯笑。“哈,你脑筋动得很快,你知道要投靠哪一方。没关系,我们还可以忍受一点小聪明。”她递给我几个硬币,是我这几天工作的工资。“现在去吧,去告诉你母亲我们这里每一件事情,我猜。”

在她又说出什么之前我赶紧溜出来,穿越市集广场,经过那些前往新教教堂做早礼拜的人,快步走上通向我家的街道和运河。当我转进我家的那一条街时,我发觉才短短不到一个星期,街道的感觉就变了好多。光线似乎更明亮而死板,运河好像比以前宽。沿着运河排列的槭树直挺挺地站着,仿佛是一排卫兵列队等待着我。

阿格妮丝坐在家门前的长椅上,她一看到我就朝屋里喊:“她回来了!”然后跑向我,拉住我的手臂。“怎么样?”她问,连声招呼也没有。“他们好不好?你工作辛苦吗?他们家里有小女孩吗?房子是不是很豪华?你睡哪里?你有没有吃美味的大餐?”

我失声而笑,没有马上回答她的问题,而先转过身搂了搂母亲并进屋向父亲问好。尽管我手里的几枚硬币数目不多,但当我把它们交给母亲时,心里还是觉得很骄傲,毕竟,那是我工作的目的。

父亲走到门口来加入我们,一起听我叙述新生活。我伸手牵他,领他跨下门前的台阶。他在长椅上坐下,握着我的大拇指摩擦着我的掌心。“你的手变粗了,”他说,“又干又裂,才没几天已经有做苦工的痕迹了。”

“别担心,”我轻松地说,“因为他们以前人手不够,所以积了一大堆衣服给我洗,再下来就会比较轻松。”

母亲仔细端详我的手。“我去弄些锦葵来浸油,”她说,“可以让你的手保持细嫩。我和阿格妮丝会去野外摘一些。”

“快跟我们讲!”阿格妮丝大叫,“他们到底怎么样?”

我说了,只有几件事我没有提——每天晚上我有多累;我床脚边挂的耶稣受难图有多让人不舒服;我怎么样打了可妮莉亚一巴掌;玛提格和阿格妮丝的年纪有多相近。除此之外我告诉他们每一件事。

我把我们的肉贩要我转达的话告诉母亲。“他真好心,”她说,“不过他知道我们没有钱,也不会接受这样的救济。”

“我想他的意思不是要救济,”我解释,“他只是当我们是朋友。”

她没有回答,但我很清楚她不会再回到肉贩那边。

当我提到我们的新肉贩,彼特老爹和儿子时,她扬起眉毛,但没说什么。

之后我们前往我们的教堂做礼拜,在那里我的四周都是熟悉的面孔和对话。坐在母亲和阿格妮丝之间,我感觉自己的背脊终于放松下来,安稳地靠在教堂的长椅中,我的脸则从戴了一个星期的面具下融化。我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回家之后,母亲和阿格妮丝不让我帮她们准备午餐,于是我过去和父亲一起坐在长椅上晒太阳。他仰起头迎着温暖的阳光,我们交谈的时候他也一直保持这样的姿势。

“说吧,葛里叶,”他说,“说说你的新主人,你几乎都没有讲到他。”

“我很少看到他。”我老实回答,“他通常在画室里,谁都不能打扰他;要不,就是不在家。”

“我想是去处理公会的事。可是你去过他的画室——你告诉过我们你是怎么打扫、测量的,但是关于他手边在进行的画作你一句也没提。说来给我听听。”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办法形容得让你好像能亲眼见到。”

“试试看。现在除了回忆之外,我平常没什么好想的。就算我的想象力不够,脑中看到的和实际上的差太多,不过,可以去想象一位大师的作品也是很有趣的消遣。”

我尝试描述画中的那个女人,她拿着珍珠项链在脖子上比着,手臂悬空,凝望着镜中的自己,光线透进窗户笼罩着她的脸和她的黄色罩袍,黑暗的前景把她与我们隔离开来。

父亲专注地听着,但一直等到我说:“照在后面墙壁上的光线非常温暖,看着它给你一种感觉,好像阳光照在你的脸上。”他的脸才亮了起来。

他点头微笑,很高兴自己现在终于懂了。

“所以你最喜欢这一部分的新生活,”他说,“待在画室里。”

唯一的一部分,我心想,但没有说出口。

吃午餐的时候,我努力不要把它跟天主教区屋子里的食物相比,然而我已经吃惯了肉和新鲜的黑麦面包。虽然母亲的厨艺比坦妮基好,然而没有油脂的调味,炖蔬菜淡而无味,黑面包又干又硬。同样的,房间也不一样——没有大理石地砖、没有厚重的绸缎窗帘、没有雕花的皮椅。每样东西都简简单单干干净净,没有任何装饰。我喜爱这里因为我对它非常熟悉,但此刻我才察觉原来它是如此的单调乏味。

到了晚上该与父母道别的时候,我觉得很难过——比第一次离开时还依依不舍,因为这一次我知道自己要回到什么地方去。阿格妮丝陪我走了一段长路到市集广场,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问她过得好不好。

“很寂寞。”她回答,从一个十岁的小孩嘴里听到这个字眼让人心疼。一整天她都很活泼开朗,然而现在逐渐情绪低落。

“我每个星期天都会回家,”我保证,“或者平常时候我到市场买完鱼或肉之后,也许可以跑回来打声招呼。”

“或是你出来买东西的时候,我也可以到市场去找你。”她想到这个主意,眼睛一亮。

我们果然安排了几次在肉市碰面,每次我都很高兴见到她——只要旁边没有别人。

我渐渐在奥兰迪克的屋子里找到自己的位置。尽管有时候卡萨琳娜、坦妮基与可妮莉亚很难应付,但通常我都自己做自己的事。这或许是玛莉亚·辛的关系,由于某种理由,她决定视我为一个有用的额外人手,而其他的人,包括小孩们,也都照她这么做。

或许她觉得自从由我负责洗衣服后,衣服变得比较干净比较白,或者自从由我负责买肉后,餐桌上的肉变得比较嫩,也可能是因为他对于干净的画室感到很满意。前两项是事实,最后一项我不知道。等到好不容易他终于开口对我说话时,谈的并不是我的打扫工作。

我很小心地把家人们对于家务质量改善的赞美转移到别的地方,不让大家觉得那是我的功劳。我不想树立敌人。如果玛莉亚·辛称赞肉嫩,我会表示那是因为坦妮基的厨艺佳;如果玛提格说她的围裙比以前白,我则说那是因为现在是夏天,阳光特别强。

我尽量避开卡萨琳娜,很明显地,从在我母亲的厨房里看到我切蔬菜的那一刻起,她就不喜欢我。怀孕并没有改善她的情绪,反而使她行动迟缓,一点也不像她自认为的那种优雅女主人。再加上夏天天气炎热,她肚子里的胎儿又特别好动,只要她一走动就开始踢,至少她是这么说的。随着肚子越来越大,她总是露出一副疲倦、痛苦的表情在屋里漫步。她起床的时间越来越晚,于是玛莉亚·辛接管了她的钥匙,每天早上为我打开画室的门锁。我和坦妮基开始接下越来越多她的工作——照顾女孩们、买家里的用品、替婴儿换尿布。

有一天趁着坦妮基心情好,我问她为什么他们不多请几个用人,让自己轻松点。“屋子这么大,夫人又这么有钱,还有主人的画,”我补充,“他们怎么可能没钱多请一个女佣,或一个厨子?”

“哼,”坦妮基哼了一声,“他们连你都快请不起了。”

我惊讶极了——每个星期我手里拿的那一点铜板。我得要工作好几年才买得起像那件黄色罩袍一样华丽的东西,然而卡萨琳娜却只是把它随便折一折摆在柜子里。他们看起来实在一点也不像缺钱的样子。

“当然到时候等婴儿出生了,他们总会想办法筹钱请一个奶妈来几个月。”坦妮基又说,她听起来很不以为然。

“为什么?”

“让她来给婴儿喂奶。”

“太太不给她自己的宝宝喂奶?”我傻傻地问。

“她要是自己喂,也不会生这么多。如果你自己喂奶,你就不会有。”

“喔,”我发现自己对这种事情非常无知,“她还想生吗?”

坦妮基咯咯地笑。“有时候我觉得,她其实是比较想让屋子里塞满用人,可是又请不起,所以只好生一堆小孩来代替。”她压低声音,“主人画得太少,赚的钱不够请用人,你懂吧?通常嘛,一年画三幅,有时候只有两幅。这样赚不了钱。”

“他不能画快一点吗?”尽管嘴里这么问,我很清楚他不会,他会始终依照自己的速度来作画。

“夫人和年轻太太有时会为这一点意见不合,年轻太太要他多画一点,可是我夫人说速度会害了他。”

“玛莉亚·辛说得很有道理。”我慢慢学到在坦妮基面前我也可以发表意见,只要在话中直接或间接地赞美玛莉亚·辛。坦妮基对她的女主人极为忠诚,相反地,她对卡萨琳娜一点耐性也没有,当她心情好的时候,她还会指导我如何应付她。“不要理她说了什么,”她给我忠告,“听她讲话的时候脸上不要露出任何反应,听完之后照着你自己的方法,或是我夫人或我告诉你的方法去做事。她永远不会去检查,永远不会注意。她命令我们只是因为她觉得这是她的责任,不过大家都知道谁才是我们真正的女主人,她也知道。”

虽然坦妮基时常对我脾气暴躁,我学会不要把它放在心上,因为她的情绪也不会维持多久。她的情绪改变得很快,或许是因为这么多年来一直夹在卡萨琳娜跟玛莉亚·辛中间,尽管坦妮基信心十足地说不要理会卡萨琳娜的话,她自己却没有真的这么做。卡萨琳娜严厉的语调让她害怕,而且就算玛莉亚·辛再公平,也不会在卡萨琳娜面前为坦妮基说话。我从来没听过玛莉亚·辛责备她女儿任何事,尽管有时候卡萨琳娜真的需要被骂一骂。

坦妮基处理家务的能力也是个问题,也许她的忠诚弥补了她理家的邋遢——角落没擦到、肉外表烤焦了里面还是生的、水壶没刷干净。我无法想象当她试着打扫他的画室时,会把它弄成什么样。虽然玛莉亚·辛很少斥责她,但她们两个都知道她该骂,这样的关系使坦妮基变化无常,随时准备好为自己辩护。

我慢慢地看清楚尽管玛莉亚·辛言辞尖锐,她对待身边亲近的人却很温和,她的批评没有表面上听起来的那么严苛。

四个女孩中,可妮莉亚是最难以捉摸的,从第一个早上她的行为就看得出来。莉莎白和爱莉蒂两个都是安静、乖巧的女孩。玛提格年纪比较大,已经开始学习屋子里的规矩,也懂事得多——虽然偶尔她脾气一来,也会如她母亲那样对我发火大叫。可妮莉亚不会发火,但她时常难以管教,甚至我第一天用玛莉亚·辛会生气这一招来恐吓她,也不是每次都管用。她可以前一秒钟活泼又可爱,然后下一秒钟马上变了个样,就像一只看似温顺的猫,会冷不防地反咬抚摸它的那只手。虽然和姊妹们感情很好,但她仍会不假思索地用力捏她们一把,把她们弄哭。我提防着可妮莉亚,没有办法像对其他的女孩那样喜欢她。

打扫画室的那段时间我才得以逃离她们。有时玛莉亚·辛帮我开门后,她会在那里待几分钟检视画作,仿佛它是一个生病的小孩需要她的照顾。不过一旦她离开之后,整个房间就是我的了。我环顾四周看东西有没有变动,刚开始一天又一天地过去,房间看来始终如一,但等我的眼睛习惯了室内的每一件物品后,我开始注意到一些小变化——橱柜上的画笔重新排过、柜子的一个抽屉没关紧、画刀平躺在画架下方凸出的板子上、门边的椅子被移开了一点。

然而,他所画的那个角落没有丝毫改变。我小心翼翼地不去更动任何物品,很快地,等我熟练自己发明的测量方法后,我几乎可以像清理房间其他部分一样迅速而从容地打扫那个区域。接下来,先在另一块布上实验过之后,我开始去清洁那团深蓝色的布和黄色的窗帘,我拿一块湿抹布在上面轻轻按压,只沾起灰尘而不弄乱它们的折痕。

无论我多么认真地寻找,画中似乎没有半点改变。终于有一天我发现女人的项链上多了一颗珍珠;另一天,黄色窗帘的阴影扩大了些,我还察觉她右手有几根指头移动了位置。

那件丝绸罩袍开始看起来越来越像真的,我很想伸手去摸一摸。

凡路易文太太把它留在床上的那天我差点就摸到实物,我才伸出手要抚摸衣领上的那圈毛皮,抬头就看见可妮莉亚站在门口,望着我。若是其他的女孩一定会问我在干什么,然而可妮莉亚只是看着,这比任何问题都让我难堪。我垂下手,她微微一笑。

在屋子里工作几个星期后,有一天早上玛提格缠着要跟我去鱼市。她喜欢跑过市集广场,东看看西看看,拍拍马儿,加入其他小孩的游戏,到各个摊位试吃熏鱼肉。当我在拣选鲱鱼的时候她戳戳我的肋骨,大叫:“看!葛里叶,看那个风筝!”

头顶上的风筝形状像条鱼,拖着长长的尾巴,迎着风仿佛在空气中游泳,周围还有一群海鸥盘旋飞舞。我微微一笑,然后看见阿格妮丝在我们附近徘徊,她的眼睛盯着玛提格。我一直没有告诉阿格妮丝屋里有个女孩跟她同样年纪——我想如果她知道的话会很难过,会觉得有人取代了她。

有时候当我回家看家人时,会觉得无论跟他们说什么都不适合。我的新生活逐渐取代了旧的生活。

阿格妮丝望向我,我轻轻摇头小心不让玛提格看到,然后转过身去把鱼放进菜篮。我故意拖时间——我不能忍受看到她脸上受伤的表情。我不知道如果阿格妮丝开口对我说话,玛提格会有何反应。

等我转过身来,阿格妮丝已经走了。

下星期天再看到她时,我得好好向她解释,我心想。如今我有两个家庭,它们不能搞混。

我永远无法原谅自己转身背弃自己的妹妹。

卡萨琳娜气喘吁吁地出现在后院时,我正在晾衣服,我先把每一件洗好的衣服用力甩平,然后再平整地挂上晒衣绳。她在门边的椅子上坐下来,闭上眼睛叹了口气。我继续手边的工作,好像她坐在旁边是件再自然不过的事,然而我的下颚紧绷了起来。

“他们走了没?”她突兀地问。

“谁?太太。”

“他们,你这蠢家伙。我先生和——去看看他们上楼没。”

我蹑手蹑脚地走进长廊,只见两双脚正爬上楼梯。

“你行吗?”我听到他说。

“可以,没问题。你知道它没多重,”回答的是另一个声音,低沉得地像井底的回声,“只是有点累赘。”

他们爬上楼梯顶走进画室,我听见关门的声音。

“他们走了没?”卡萨琳娜细声问。

“他们在画室里,太太。”我回答。

“太好了。来扶我一把。”卡萨琳娜伸出手,我拉她站起身,我想象不出等她肚子再变得更大时要怎么走路。她好像一艘涨满风的帆船滑进走廊,手里紧抓着腰间那串钥匙不让它们发出声响,然后隐没入大厅里。

稍晚之后,我问坦妮基为什么卡萨琳娜要躲躲藏藏。

“喔,因为凡利瓦伊欧在,”她吃吃笑着回答,“他是主人的朋友,她怕死他了。”

“为什么?”

坦妮基笑得更大声。“她摔坏了他的箱子!她去看箱子里面结果把它撞倒了,你知道她有多笨手笨脚。”

我想到在我母亲厨房里弹下地板的那把菜刀。“什么箱子?”

“他有一个木箱子,你朝里面看会——看到东西。”

“什么东西?”

“各种东西!”坦妮基不耐烦地回答,显然她并不想谈那个箱子。“年轻太太把它摔坏了,现在凡利瓦伊欧气得不想再见到她。这就是为什么主人不准她进画室,除非他也在那里,可能是担心她会把画给撞倒!”

隔天早上我查出箱子的作用,那天他对我说的事情我花了好几个月才搞懂。

我来到画室准备打扫时,发现画架和椅子被移到旁边。书桌被搬到它们原来的位置,上面的纸张已经清理干净。桌上放着一个储衣箱大小的木箱,箱子的一边附着一个较小的盒子,一个圆形的物品从里面凸出来。

我不清楚那是什么东西,但我也不敢去碰。我一边打扫一边不时朝它瞄上几眼,仿佛有可能突然间搞懂它的用途。我打扫完角落以及房间其他的部分,轻轻掸掉木箱上的灰尘,几乎没有用布触碰到它。我打扫了储藏室并拖了地,等所有的事都做完后我来到箱子前面,双手抱胸,绕着桌子仔细研究它。

尽管我背对着门,但忽然间我感觉到他就站在那里。我不确定是该转身或是等他说话。

他想必是动了一下,门发出吱呀的声响,我顺势转过身来面对他。他倚着门框,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袍罩在家居服外,好奇地注视着我,不过似乎并不担心我会弄坏他的箱子。

“你想看看里面吗?”他问。自从好几个星期以前他问我蔬菜的事情后,这是他第一次直接对我说话。

“想,我想看,先生。”我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同意了什么事就回答,“这是什么?”

“这叫暗箱。”

这两个字听在我耳朵里没什么意义。我站到一旁去,看着他解开一个钩锁,把箱顶掀开。箱子顶部是由两片木头用铰链相连组合成的,他掀起其中一片盖子,只打开到一半然后就用东西撑住,使它不会掉下来。盖子下面有一小片玻璃。他倾身向前,朝半开的箱子缝里瞥去,接着伸手碰了碰小盒子尾端那个圆圆的东西。他好像在看什么,虽然我想象不出箱子里能够有什么东西这么吸引他的注意。

他直起身,凝视着我刚才仔细清理过的角落,然后走过去关上中间窗户的百叶窗,现在整个房里只有从角落窗户透进来的光线。

接着他脱下长袍。

我不自在地把身体的重心移到另一只脚上。

他摘下帽子,放在画架旁的椅子上,然后把长袍拉过来罩在头上,再度倾身靠向木箱。

我退后一步,朝身后的房门瞥了一眼。虽然卡萨琳娜这阵子绝不会想要爬上楼梯,但如果玛莉亚·辛、可妮莉亚或是任何人看到了这个情景,我实在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想。我回过头来,努力让目光停留在他的鞋子上,鞋子又光又亮,因为我昨天才擦过。

终于,他直起身体,褪下覆盖在头上的长袍,他的头发乱乱的。“呣,葛里叶,我把它调整好了,现在你来看看。”他往旁边站开一步,比手势要我到箱子前面。我钉在原地不动。

“先生——”

“像我刚刚那样把长袍盖在头上,这样影像会比较清楚。还有,你要从这个角度去看,东西才不会上下颠倒。”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想象自己覆盖在他的长袍下,什么都看不见,而他在一旁注视着我,这让我感到一阵晕眩。

但他是我的主人,他说的话我本来就该服从。

我一抿唇,踏步走向木箱,来到盖子被掀开一半的那一端。我弯下身,望进嵌在里面的一片雾白色玻璃,玻璃上很模糊地画着什么东西。

他轻柔地把他的长袍披在我头上,让黑布遮盖所有的光线。长袍仍残留着他的体温,散发出一股红砖墙曝晒在太阳下的气味。我伸出双手扶着桌子,稳住自己,然后闭上眼睛。我感觉自己仿佛晚上喝了一杯麦酒,喝得太猛太急。

“你看到什么?”我听到他说。

我睁开眼睛,看见那一幅画,只不过画中没有那个女人。

“噢!”我猛然直起身体,头上的长袍滑落地面,我望着箱子后退一步,脚踩在布上。

我急忙抽腿。“先生,对不起,我等一下会把它洗干净。”

“别管那件袍子。葛里叶,你看到什么?”

我吞了一口口水。我不但一头雾水,而且有点害怕。箱子里的东西是魔鬼耍的把戏,或是某种我所不了解的天主教仪式。“我看到您的画,先生。只不过那位女士不在里面,而且它比较小,还有,里头的东西——位置不一样了。”

“没错,投射在上面的影像上下颠倒,而且左右相反,这可以用镜子来修正。”

我不懂他在讲什么。

“可是——”

“怎么样?”

“我不懂,先生。它是怎么跑到那里去的?”

他拾起长袍,拍掉尘土,他的嘴角泛着微笑。他微笑时候的脸像一扇开启的窗户。

“你看到这个东西了吗?”他指着小盒子前端的那个圆形物体,“这叫镜头,是由一片特别切割的玻璃做成的。当光线从那个地方——”他指向角落——“透过它射进箱子里时,会投射出影像,这么一来我们就可以在这里看到。”他敲敲那块雾白色的玻璃。

我睁大眼睛用力盯着他看,想搞懂这是什么意思,以至于我的眼睛开始发痛流泪。

“先生,什么是影像?这个词我不懂。”

他脸上的表情起了变化,仿佛刚才他一直都望向我身后的景物,而现在把目光移到了我身上。“影像是一张图,就像一幅画一样。”

我点点头,心里非常希望他觉得我能够明白他所说的话。

“你的眼睛很大。”然后他说。

我一阵脸红。“别人也这么说,先生。”

“你还想再看一次吗?”

我并不想,但我知道自己无法拒绝,我想了一会。“先生,我想再看一次,但除非是我自己一个人看。”

他有点惊讶,但接着又觉得有趣。“好吧,”他说,把长袍递给我,“我过几分钟再回来,进门前我会先敲敲门。”

他离开房间,并随手把门带上。我紧捏着他的长袍,双手微微发抖。

一开始我本来想只要假装一下,然后再告诉他我看过了,这样就好。不过他会知道我说谎。

而且我很好奇。没有他在旁边注视着,我比较能够好好地研究。我深吸一口气,探头望进箱内,玻璃上淡淡地映着角落的摆设。等我把长袍拉上来盖过头顶后,这时他所谓的影像就变得越来越清晰——桌子、椅子、角落的黄色窗帘、挂着地图的后墙、桌上闪闪发亮的陶罐、白锡碗、粉刷、信件。它们全都在那儿,排列在我眼前那片小小的平面上,形成一幅不是画的画。我小心翼翼地伸手触碰——玻璃光滑而冰凉,上面没有丝毫油料。我拿下长袍,影像虽然还在那里,但又变得模糊。我再把长袍拉过头顶,盖掉四周的光线,眼见闪烁着珠宝光泽的颜色又再度浮现。比起原本在角落的样子,在玻璃上它们看起来甚至更为明亮而鲜艳。

就好像第一次见到画中试戴珍珠项链的女人时,我移不开自己的目光,现在我也无法停止一直盯着箱子里看。听到敲门声后我才猛然惊醒,刚好来得及在他走进来前站直身子,让长袍滑落肩膀。

“葛里叶,你看了吗?你仔细看了吗?”

“我看了,先生,可是我不是很确定自己看到了什么。”我拉平我的包巾。

“很不可思议,对不对?我朋友第一次拿给我看的时候,我也和你一样吓了一跳。”

“可是,先生,你为什么要看它?你看自己的画不就好了?”

“你不懂,”他敲敲木箱,“这是一项工具,它帮助我观看,让我能够作画。”

“但是——你可以用你自己的眼睛看呀。”

“没错,不过我的眼睛不见得能看到每样东西。”

我把目光投向角落,仿佛期待在粉刷的后面,或是从蓝布的阴影中,我的眼睛会意想不到地发现某些我以前不曾察觉的东西。

“葛里叶,我问你,”他继续说,“你觉得我只是把角落的物品单纯地复制到画上吗?”

我朝画望了一眼,回答不出来。我觉得他好像在耍我,不管我回答什么都会是错的。

“暗箱帮助我用另一种方法观看,”他解释,“使我看到的比原本更多。”

当他看到我一脸茫然的表情时,想必很后悔怎么会跟我这种人说这么多。他转过身,啪的一声关上箱盖。我褪下他的长袍,伸长手臂交给他。

“先生——”

“谢谢,葛里叶,”他一边接过来一边说,“你这里打扫完了吗?”

“先生,打扫完了。”

“那么,你可以走了。”

“谢谢您,先生。”我迅速收拾好我的清洁用具然后离开画室。房门在我身后咔的一声锁上。

我思考着他所说的话,思考着那个箱子如何帮助他看得更多。尽管我不明白为什么,但我知道他是对的,因为从他画的女人身上我看得出来,而他那幅台夫特风景,我所记得的部分,也透露了这一点。他看事物的眼光和别人不同,因此我住了一辈子的城市看起来像另一个地方,而脸上映着光线的女人变得迷人而美丽。

看过箱子里影像的第二天我回到画室,发现它已经不在那里了。画架被摆回原来的位置。我瞥向画布,之前我只发现微小的改变,但如今一眼就能看出更动——挂在女人身后墙壁上的地图被移走了,不在画中也不在墙角的布景里。墙壁现在是一片空白,这使画看起来更好、更简单,以泛着微褐色的白墙作为背景,女人的轮廓现在更为凸显。然而这个改变让我感到失落——太突然了,我没料到他会这么做。

离开画室后我整个人恍恍惚惚,在去往肉市的路上我没有像平常一样欣赏四周的景色,甚至以前认识的肉贩向我打招呼的时候,我虽然挥手响应,却没有停下脚步。

肉铺上只有小彼特一个人在照顾,那次见到他之后我又看到他几次,但每次他父亲都在场,他总是一个人站在后面,由彼特老爹管店。现在他开口:“你好啊,葛里叶,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才会来呢。”

我认为这句话很蠢,因为我一直都是每天同样的时间来买肉。

他的眼睛没有直视着我。

我决定不去理会他的话。“请给我三磅炖汤用的牛肉。还有,前几天你老爸卖给我的香肠还有吗?女孩们很爱吃。”

“恐怕都卖完了。”

一个女人走过来站在我身后,排队等着,小彼特朝她看了一眼。“你能稍等一下吗?”他低声对我说。

“稍等一下?”

“我想问你一些事。”

我站开到一旁让他先招呼她。我实在不想这么做,尤其现在心里很烦的时候,但我别无选择。

等女人离开后肉铺又只剩下我们两个,这时他问:“你家住哪里?”

“奥兰迪克,天主教区那里。”

“不,不,你的家。”

我为自己说错话红了脸。“瑞耶佛运河过去,在库耶门附近。为什么要问?”

他的眼睛终于直直望向我。“有报告说那个地区发生了瘟疫。”

我后退一步,睁大眼睛。“已经实施隔离了吗?”

“还没,他们预计今天开始。”

之后我才想到他一定到处问别人关于我的事,如果他不是早就知道我家住哪,他绝对不会想到要告诉我这场瘟疫。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小彼特想必替我把肉放进菜篮里,但我只知道我回到家把菜篮丢在坦妮基脚边,然后说:“我要见太太。”

坦妮基往菜篮里翻拣。“没有香肠,也没有别的可以代替!你在搞什么?马上给我回肉市买!”

“我要见太太。”我重复。

“这是干吗?”坦妮基露出怀疑的表情,“你做错了什么事?”

“我家人就要被隔离了,我一定得回家。”

“噢,”坦妮基的态度变得有点犹豫,“这我就不知道了,你得去问太太,她在我夫人那里。”

卡萨琳娜和玛莉亚·辛在耶稣受难室里,玛莉亚·辛正抽着她的烟斗,一见到我进来她们停下对话。

“什么事,女孩?”玛莉亚·辛咕哝着说。

“拜托您,太太,”我对卡萨琳娜说,“我听人说我们家那条街可能会实施疫区隔离,我很想回去看看家人。”

“什么?然后把传染病一起带回来?”她一口拒绝,“当然不行,你疯啦?”

我望向玛莉亚·辛,这让卡萨琳娜更加生气。“我已经说不行了,”她斩钉截铁地说,“是来决定你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什么,你难道忘了吗?”

“没有,太太。”我垂下眼睛。

“除非安全了,不然你星期天也不准回去。好了,现在出去,我们有事情要谈,你别在这里晃来晃去。”

我把洗涤衣物拿到后院,背对着门坐在外头,这样我就不用看到任何人。洗到玛提格的连身裙时我忍不住哭了。当玛莉亚·辛的烟味从身后传来时我擦干眼睛,但没有转头。

“别傻了,女孩,”玛莉亚·辛在我背后平静地说,“你帮不了他们,而且你得救你自己。你是个聪明的女孩,你可以明白这一点。”

我没有回答。过了一会我不再闻到她的烟味。

第二天早晨,当我在扫画室地板的时候他走了进来。

“葛里叶,我听说了你家里的不幸,我很难过。”他说。

我握着扫帚抬起头,他的眼里含着关怀,我觉得我可以问他。“先生,我能不能问您,已经实施隔离了吗?”

“是的,昨天早上开始。”

“谢谢您告诉我,先生。”

他点点头,就在他要离开前我开口问:“先生,我能不能问您别的事情?关于那幅画。”

他在门口停住。“怎么?”

“当你看箱子里面的时候,它告诉你拿掉画上的地图吗?”

“是的,”他的表情变得全神贯注,像一只鹳鸟盯上了眼前的一条鱼,“少了地图你喜欢吗?”

“现在这幅画看起来更好了。”要是在别的时候我不认为自己敢这么说,然而我家人面临的危险处境让我什么都不在乎了。

他微微一笑,我不由得握紧了扫帚。

接下来的日子我根本没办法好好工作,我担心我的家人,而不是要把床单洗得多白、把地板扫得多干净。以前从来没有人说过我的家事做得多好,但现在每个人都注意到我的散漫。莉莎白抱怨她的围裙上还有脏污;坦妮基嘀咕我扫地时扬起一堆灰尘,落到煮好的菜上;卡萨琳娜好几次对我破口大骂——因为我忘了熨她衬衣的袖子、把鲱鱼买成鳕鱼、心不在焉让火熄了。

当玛莉亚·辛在走廊里和我擦身而过时,她咕哝着说:“稳着点,女孩。”

只有在画室里我才能够如以往一样打扫,保持他所要求的精细标准。

到了第一次不准回家的星期天,我不知道要干什么,我不能到我们的教堂,因为它也在隔离区里。可是我也不想待在屋子里——不管天主教徒星期天做些什么,我就是不想和他们在一起。

他们出门到马伦港附近的耶稣会教堂做礼拜。女孩们穿上漂亮的洋装,连坦妮基也换上一件黄褐色的羊毛连身裙,把约翰抱在手里。卡萨琳娜挽着她丈夫的手臂,缓慢地走着。玛莉亚·辛锁上身后的大门。我站在屋子前的地砖上,望着他们从眼前消失,思考着该怎么办。钟声从我前方的新教教堂响起,一声一声敲着现在的时刻。

我是在那儿受洗的,我心想,他们当然会让我进去参加礼拜。

我蹑手蹑脚地走进宽敞的大厅,像一只小老鼠偷溜进一个有钱人的豪宅。教堂里阴冷而潮湿,光滑的圆柱拔地而起,我上方的屋顶高耸无比,几乎就像是天空。牧师讲坛的后方是一座华丽的大理石棺墓,里面躺着奥兰治的圣威廉。

我没看见任何一个认识的人,只看到人们穿着端庄的衣服,质料和剪裁精细而华美,我这辈子不可能有机会穿。我躲在一根柱子后面聆听礼拜,然而却紧张得什么都听不进去,只怕有人会过来问我在这里做什么。礼拜结束后,我在别人走近之前迅速溜出大门。我沿着教堂走,望向运河对岸的房子,大门仍然紧闭上锁。天主教的礼拜显然时间比我们的更长,我想。

我朝我家的方向走下去,直到一道由士兵看守的围栏挡住了我的去路。围栏后面的街道看起来一片平静。

“后面那边的情形怎么样?”我问那位士兵。

他耸耸肩,没有回答。在斗篷和帽子下他看起来很热,虽然天空中没有太阳,但空气温暖而窒闷。

“名单出来了吗?死亡的名单?”这几个字我几乎说不出口。

“还没。”

我并不惊讶——名单总是迟迟才发布,而且通常都不完整,口耳相传往往更为准确。“那你知道——你有听说瓷砖匠强恩——”

“里面的人的事情我都不知道,你只能等。”这时又有其他人带着相同的问题朝他走近,士兵转身离开。

我走到另一条街上,询问看守另一道围栏的士兵。虽然他的态度较为友善,但也无法告诉我家里的情况。“我可以帮你打听,可是不是没有代价的。”他微笑着补充,然后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番,让我知道他指的不是钱。

“你好不要脸,”我脱口而出,“想占可怜人的便宜。”

但他好像并不觉得丢脸。我忘了当士兵见到年轻女人时,脑袋里想的只有一件事。

回到奥兰迪克后我发现房门已经打开,让我松了口气。我溜进屋里,整个下午都躲在后院读我的祈祷书。晚上我告诉坦妮基我胃痛不想吃饭,然后空着肚子爬上床。

在肉铺那里,小彼特趁他父亲忙着招呼别的客人的时候把我拉到一旁。“你有你家里的消息吗?”

我摇摇头。“我什么都问不出来。”我避开他凝视的眼睛。他的关心让我觉得仿佛我刚跨步下船,整个地面在我脚下摇晃。

“我会替你问。”彼特说,他的语气让我很清楚自己无法跟他争辩。

“谢谢。”好一会之后我才说。如果他真的问出了什么,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他并不像那位士兵一样要求任何回报,但我将欠他一份人情。我不想欠任何人人情。

“可能要花上几天时间。”彼特低声说,然后转过去把一片牛肝递给他父亲。他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我点点头,眼睛看着他的手,指甲缝中积满了血。

不久后我就会习惯这个景象,我心想。

我开始期待每天的出门采买,甚至超过了对打扫画室的喜爱。不过同时我也很害怕,尤其当小彼特从手边的工作抬起头来,看到我的那一刹那,我总要从他的眼睛里寻找线索。我想知道答案,然而矛盾的是,只要我不知道,就可能有希望。

接下来的几天,当我到他的摊子上买肉,或是买完鱼顺路经过他的摊子时,他都只是摇摇头。然后有一天他抬起头来,接着移开视线,我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了。我只是不知道是谁。

我得等他招呼完其他的客人,我觉得很不舒服,很想坐下来,但地板上斑斑点点地溅着血迹。

终于,小彼特解下围裙走了过来。“是你妹妹,阿格妮丝,”他轻柔地说,“她病得很重。”

“我爸妈呢?”

“他们很好,至少目前是这样。”

我没有问他冒着多大的危险才帮我打听出这个消息。“谢谢,彼特。”我低声说,这是我第一次称呼他的名字。

我看进他的眼睛,他的眼里有一股温柔。除此之外,我还看到我所惧怕的东西——期待。

* * *

星期天我决定去找我弟弟,我不确定他对疫区隔离或是阿格妮丝的事情知道多少。我一早就离开屋子,走路去找他,他的工厂位于城墙之外,离鹿特丹门不远的地方。我到的时候法兰还在睡,门口的女人听到我问起他,笑着回答:“他还要睡好几个小时。这些学徒啊,星期天都睡一整天,他们休假就是这样。”

我不喜欢她的语气,也不喜欢她所说的事。“麻烦你叫醒他,跟他说他家人来找他。”我要求,听起来有点像卡萨琳娜。

女人扬起了眉毛,“我还不知道法兰原来是从这种高贵人家来的,跟他们讲话只看得到他们的鼻孔。”她走进里面,我怀疑她会不会根本懒得去叫醒法兰。我坐在一堵矮墙上等待,有一家人朝着教堂的方向从我面前走过——一群小孩,两男两女,跑在父母前头,就和我们家人以前一样。我望着他们,直到他们走出视线之外。

最后法兰出现了,他揉着眼睛一脸睡意。“喔,是你,葛里叶,”他说,“我不知道是你还是阿格妮丝,不过我猜阿格妮丝自己一个人不可能走这么远。”

他不知道。我不能瞒着他,更无法心平气和地告诉他。

“阿格妮丝染上瘟疫病倒了,”我冲口而出,“上天保佑她和爸妈。”

法兰揉着脸的手停住了,他的眼睛红红的。

“阿格妮丝?”他茫然地重复,“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有人帮我打听到消息。”

“你没去看他们?”

“那儿已经被隔离了。”

“隔离?什么时候有这回事?”

“十天前开始的。”

法兰愤怒地摇头。“我什么都没听说!每天就蹲在这个工厂里,没完没了,眼前只有一堆又一堆的白瓷砖,我实在快要抓狂了。”

“你现在该担心的人是阿格妮丝。”

法兰郁郁不乐地垂着头。几个月不见,他又长高了,声音也变得低沉了些。

“法兰,你都上教堂吗?”

他耸耸肩,我不敢再问下去。

“我现在要去为他们祷告,”我改口说,“你要跟我一起来吗?”

他并不想,但我设法说服他——我不想再独自面对一个陌生的教堂。我们在不远的地方找到一间,尽管礼拜没有平抚我心中的忧虑,但我仍非常认真地为家人祷告。

之后我与法兰沿着斯奇河走,我们很少交谈,但彼此都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我们都没听说过有谁在瘟疫中康复的。

一天早上当玛莉亚·辛为我打开画室门时,她说:“好啦,女孩,今天把那个角落清掉。”她指了指他作画的那个区域。我不明白她的意思。“桌上的东西都应该放进储藏室的柜子里,”她继续说,“除了碗和卡萨琳娜的粉刷,这我会拿走。”她穿过房间来到桌边,随手拿起两件我花了好几个星期小心摆设的物品。

当玛莉亚·辛看到我的脸时她笑了。“别紧张,他画完了,现在他不需要这个了。你这里收完后记得把椅子擦一擦,拿到中间窗户旁边摆好。还有,把百叶窗打开。”她把白锡碗环抱在怀里,然后走出画室。

没有了碗和刷子,桌面变成一幅我不认得的画。信、布、陶罐毫无意义地散落在那里,好像某个人随随便便把它们放在桌上。就算是这样,我仍然难以想象去移动它们。

我搁下这里,先去做其他的工作。我打开所有的百叶窗,整个房间亮了起来,变得有点陌生。接着我清扫并擦拭每个角落,唯独避开那张桌子。我在画前看了一会,试着找出上面有什么不同之处,使它现在可以被称为成品。过去好几天来,我没有看到画上有任何改变。

我还在思索这个问题的时候他走了进来。“葛里叶,你还没收拾好。赶快动手——我是来帮你搬桌子的。”

“对不起,我动作这么慢,先生。只是——”他似乎有点惊讶我有话要说——“因为我太习惯看到那些东西放在那里,所以实在不愿意动它们。”

“我懂了,那么,我来帮你。”他拎起桌上的蓝布,然后递给我。他的手很干净,我接过布,没有碰到他的手,然后把它拿到窗边去抖一抖,最后把布折好放进储藏室的柜子里。等我回来时,他已经收起信和黑陶罐并放进柜子里。我们把桌子搬到房间的一边,接着我把椅子在中间窗户边摆好,而他则把画架和画移到布景摆设的角落。

看到画被放在它所画的场景里感觉很奇怪。整个感觉都很奇怪,在好几个星期的沉寂和静止之后,突然间有了这么大的移动和改变。这不像他。我没有问他为什么,我想看看他,猜测他在想什么,但我的眼睛只是盯着扫帚,看着自己清扫着被蓝布扬起的灰尘。

他走了,我很快打扫完毕,不想在画室久留,这里不再能给我安慰。

那天下午凡路易文与他太太一起来访。我和坦妮基坐在门口的长椅上,她正在教我怎么补袖口的花边。女孩们跑去市集广场玩,她们在新教教堂附近、我们从这里看得到的地方放风筝。玛提格抓着绳子的尾端,可妮莉亚扯着风筝,用力把它拉上天空。

远远地我看到凡路易文夫妇朝这里走来,等他们接近后,我认出她就是画里面以及曾与我打过照面的那位女士,而他则是留着八字胡、头戴白羽毛装饰的帽子、皮笑肉不笑、有一次护送她到门口的那位男士。

“坦妮基,你看,”我悄声说,“那是每天欣赏你的画像的那位绅士。”

“噢!”坦妮基一看到他们,顿时满脸通红。她一边伸手拉平包巾和围裙,一边细声说:“进去告诉太太他们到了!”

我跑进屋内,在耶稣受难室里找到玛莉亚·辛与卡萨琳娜,她们正在那陪着熟睡的婴儿。“凡路易文夫妇已经到了。”我说。

卡萨琳娜和玛莉亚·辛摘下帽子,抚平衣领。卡萨琳娜伸手扶着桌子,把自己撑起来。她们走出房间时,玛莉亚·辛伸出手替卡萨琳娜把头上其中一只玳瑁梳子扶正,这些梳子只有遇到特殊场合她才会佩戴。

她们走到前厅迎接客人,而我则在走廊里静待。当他们走到楼梯口时,凡路易文瞥见我,他停了下来。

“唔?这是谁?”

卡萨琳娜对我皱了皱眉。“只是我们的一个女佣。坦妮基,麻烦替我们拿点酒到楼上。”

“叫这大眼睛的女佣拿来吧,”凡路易文下命令,“来吧,亲爱的。”他对他已经踩上阶梯的妻子说。

我与坦妮基并排站在一起,他对我的特别注意使她闷闷不乐,使我紧张害怕。

“那么就快去!”卡萨琳娜朝我叫道,“你听到他的话了,去拿酒上来。”跟在玛莉亚·辛后头,她费力地拉着自己沉重的身体爬上阶梯。

我到女孩们睡的小房间里,找到了收在那里的玻璃杯,拿出五个用围裙擦亮,摆放在一个托盘上。接着我到厨房里找酒,我不知道酒放在哪里,因为他们并不常喝。坦妮基又生气地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我不能问她。我很担心他们把酒锁在橱柜里,因为这么一来我就得到大家面前向卡萨琳娜要钥匙。

幸好,玛莉亚·辛想必是预先考虑到这一点,她在耶稣受难室里留了一个白色的细颈壶,壶上盖着白锡盖子,里头盛满葡萄酒。我把壶放在托盘上,然后学她们一样拉平包巾、衣领及围裙,才端着酒上楼到画室。

我进门时他们正围绕着画站立。“又是一幅珍宝,”凡路易文嘴里说着,“你满意吗,亲爱的?”他问他太太。

“当然。”她回答。光线透过窗户映在她脸上闪闪发亮,她看起来几乎称得上美丽。

墙边的桌子是我和主人今天早上搬过来的,我才放下托盘,玛莉亚·辛就过来了。“我来拿,”她悄声道,“你走吧,快点,马上。”

我在楼梯上听到凡路易文说:“那个大眼睛的女佣跑哪去了?已经走了?我还想仔细看看她呢。”

“喂,喂,她算什么!”卡萨琳娜装着开心大喊,“现在你想看的是这幅画。”

我回到前门的长椅,在不愿意跟我说话的坦妮基身旁坐下。我们一言不发地坐着,缝补袖口的花边,倾听从上方窗口飘出来的声音。

当他们再度下楼时我溜到马伦港的角落,倚着一面温暖的砖墙静静地等待,直到他们离去。

过了一会他们家里派来一位男仆役,他走上通往画室的楼梯。我没有看到他离开,因为这时女孩们已经回来了,吵着要我生火让她们烤苹果。

第二天早晨,画已经不在那里了,我没有机会看它最后一眼。

一天早上我来到肉市的时候,听见我前面的一个人说隔离已经解除了。我急忙赶到彼特的摊子,只见父亲和儿子都在那里,前面排了好几个客人等着买肉。我不理他们,直接走到小彼特面前。“你能不能快点先招呼我?”我说,“我要回家一趟。三磅牛舌和三磅香肠就好。”

他停下手边的事,正被他招呼的老太太发出愤怒的声音,他不理她。“我猜要是我也一样年轻,只要对你笑一笑,你也会什么都依我。”当他把肉包好递给我时,她大声地嘲讽。

“她没有在笑。”彼特回答。他望了他父亲一眼,然后递给我一个较小的包裹。“给你家人。”他低声说。

我甚至没向他道谢——我抓过包裹,转身就跑。

只有贼和小孩才用跑的。

我一路跑回家。

我父母并排坐在长椅上,头低低地垂着。等我来到他们身边后,我拿起父亲的手,按在我泪水浸湿的脸颊上。我在他们身旁坐下,什么话都没有说。

没什么好说了。

接下来有一段时间,所有的事都昏暗而麻木。过去曾有意义的事情——洗涤衣物的干净洁白、每日的外出采买、安静的画室——失去了重要性,尽管仍在那里,但就像身体的伤口愈合之后留在皮肤下的硬块。

我妹妹死的时候正是夏末。那年的秋天特别多雨,我花了大部分的时间在屋里架竿子晾衣服,然后把它们移向火炉边,试着在衣服发霉前把它们烘干,但又不至于烤焦。

当坦妮基与玛莉亚·辛知道阿格妮丝的事后,她们对我温和了许多。坦妮基试着不要挑我毛病,但才没过几天,她很快地又开始骂人和生闷气,我只得反过来安抚她。玛莉亚·辛虽然没说什么,但每当卡萨琳娜对我刻薄的时候,她会打断她的女儿。

卡萨琳娜似乎完全不晓得我妹妹的事,或是她没有表现出来。随着她分娩的日子越来越近,她就如坦妮基之前预测的一样,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床上,而把婴儿约翰留给玛提格照顾,他最近开始学走路,正好让女孩们有得忙。

女孩们不知道我有一个妹妹,因此也不会理解我有可能会失去一个妹妹。只有爱莉蒂似乎察觉到发生了什么事,有时会过来坐在我身旁,身体紧挨着我,好像一只小狗把自己埋进母亲的长毛里取暖。她用这种简单的方式给我别人无法给予的安慰。

有一天我在后院晾衣服时,可妮莉亚走过来,递给我一个旧布娃娃。“这个娃娃我们现在不玩了,”她大声宣布,“连爱莉蒂也不玩了。你想把它送给你妹妹吗?”她睁大眼睛装着天真无邪,然后我明白她一定是偷听到有人提及阿格妮丝病死的事。

“不了,谢谢。”我只能这么说,这些字哽在我的喉咙里几乎出不了口。

她微微一笑,蹦跳着离开。

画室依然空空荡荡,他还没开始进行下一幅画。他大部分的时间都不在家,不是在公会就是去广场另一头的米杰伦他母亲的旅馆那里。我还是继续打扫画室,然而它变得像其他的工作一样,只是一间要扫要拖的房间而已。

当我到肉市采买时,我发现自己难以正视小彼特的眼睛。他的关怀让我痛苦,我应该要回应他的好心但我没有,我应该要受宠若惊但我并不觉得,我不要他的殷勤。我变得比较喜欢向他父亲买肉,他虽然爱开我玩笑,但除了要我称赞他卖的肉之外并不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一整个秋天我们都吃上好的肉。

到了星期天我有时会去法兰的工厂,竭力说服他陪我回家。他回去过两次,让父母稍微开心一阵子。一年之前他们身边还有三个小孩,如今一个都不剩。当法兰和我都在家的时候,他们会想起过去的美好时光。有一次母亲甚至笑出声来,但她很快地停住,摇摇头说:“上帝惩罚我们,因为我们以为我们的好运是应该的,我们一定不能忘记这个教训。”

回家变得不再轻松了。在隔离的那段时间里,我有几个星期天没有回家,再度回去之后,家却变成一个陌生的地方。我开始忘记母亲把东西收在哪里、火炉边排列的瓷砖长什么样子、每天不同时间的阳光是如何照射在屋子里。才几个月,比起我自己家里,我反而更能清晰地描述天主教区的房子。

尤其对法兰,回家更是一件困难的事。在工厂里辛苦地度过漫长的日夜后,他想要的是嬉闹和开怀大笑,或者至少是好好睡一觉。我想我好言好语哄骗他回去是希望能把我们家再结合起来,然而那是不可能的,自从父亲出事后,我们家就不再一样。

* * *

某个星期天当我从父母那里回来时,卡萨琳娜已经开始分娩了。我一踏进前门就听见她的呻吟,我朝大厅里窥探,里面比平常暗得多——为了给她多一点隐私,下方窗户的百叶窗全被拉下。玛莉亚·辛与坦妮基还有一个产婆都在那里,玛莉亚·辛看到我,对我说:“去找女孩们,我赶她们去外面玩了。接下来不需要多久,你一个小时后再回来。”

我很高兴可以离开,卡萨琳娜叫得实在很大声,在这种情况下听她呻吟似乎不太好,而且我也知道她不会希望我在那里。

我到女孩们最喜欢的地方找她们——我们旁边转角卖家畜的牲口市场。我看到她们的时候,她们正在打弹珠以及互相追逐,婴儿约翰跌跌撞撞地跟在她们后面——他的脚步还不稳,一半用走的一半用爬的。这不是我们在星期天可以玩的那种游戏,不过天主教显然有不同的看法。

爱莉蒂玩累了,她过来和我坐在一起。“妈妈会不会很快生下宝宝?”她问。

“你外婆说她会,我们等一下就回去看他们。”

“爸爸会不会很高兴?”

“我想一定会。”

“现在多了一个宝宝,他会不会画图画快一点?”

我没有回答,卡萨琳娜的话从一个小女孩嘴里说出来,我不想再听下去。

我们回到家的时候他正站在大门口。“爸爸,你的帽子!”可妮莉亚大叫。女孩们跑上前去,试着摘下他头上象征做了新父亲的棉织帽子,帽缘的丝带摇摇晃晃地垂到他耳朵下方,他看起来既骄傲又尴尬。我很讶异,他以前做过五次父亲,我以为他已经习惯了。他实在没理由感到尴尬。

要那么多小孩的人是卡萨琳娜,接着我想,他还宁愿独自待在画室里。

可是这也不完全正确,我知道小孩是怎么来的,他也必需参与,而他也一定参与得很心甘情愿。虽然卡萨琳娜非常难以相处,我时常看到他凝望着她、轻触她的肩膀、压低声音用甜腻的语调对她说话。

我不喜欢去想象这种样子的他,与妻子和孩子在一起的他,我比较喜欢想象他独自一人待在画室里。或许不是独自一人,而是单独与我在一起。

“女孩们,你们添了一个弟弟,”他说,“他的名字叫弗朗西斯。你们想看看他吗?”他带她们进屋,我则抱着约翰,留在外头的街道上。

坦妮基拉开大厅窗户的百叶窗,探出头来。

“太太好吗?”我问。

“喔,好得很。她虽然叫得鸡飞狗跳,可是其实根本没什么。她天生就是生小孩的料——好像栗子一样啪地就把小孩弹出来。进来吧,主人想要说感谢的祷告。”

虽然觉得很不自在,但我不能拒绝与他们一起祷告,新教徒在一次顺利的生产后也会这么做。我抱着约翰来到此时明亮许多而且挤满了人的大厅,我放他下来,他蹒跚地朝聚集在床边的姊姊们走去。围绕着床的帘幕已经被拉开,卡萨琳娜半倚着枕头,怀里抱着婴儿。尽管精疲力竭,她脸上却带着微笑,露出难得的喜悦。我主人站在她身旁,低头凝望他的新生儿子。爱莉蒂抓着他的一只手。坦妮基和产婆忙着清洗水盆、换掉沾血的床单,而新请来的奶妈则站在床边等着。

玛莉亚·辛从厨房过来,手里拿着托盘,上面摆了一些葡萄酒和三个玻璃杯。她放好托盘后,我主人放开爱莉蒂的手,跨一步移开床边,和玛莉亚·辛一起跪下。坦妮基和产婆停止手边的工作,跟着跪下,奶妈和小孩们还有我也跪了下去,约翰则哭叫着扭来扭去不让莉莎白拉他坐下。

我主人向上帝祷告,感谢他平安地送来弗朗西斯,并减轻卡萨琳娜生产的痛苦。他用拉丁文补充了一些天主教的祷告词,我听不懂,但我并不在乎——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缓,我喜欢听这种声音。

他结束之后,玛莉亚·辛倒了三杯酒,她与他以及卡萨琳娜举杯祝福婴儿健康。接着卡萨琳娜把婴儿交给奶妈,她把他放在自己的乳房上。

坦妮基对我示意,然后我们一同离开房间,去为产婆和女孩们准备面包和熏鲱鱼。“从现在起我们要开始准备庆生宴,”我们在摆放食物的时候坦妮基提道,“年轻太太喜欢铺张,我们又会像往常一样忙昏头。”

庆生宴是我在这间屋子里所目睹的最豪华的庆祝活动。我们有十天来准备,十天来打扫和做菜。玛莉亚·辛雇了两个女孩一个星期,要她们帮坦妮基准备食物,帮我打扫。分配给我的女孩脑筋迟钝,但只要我确确实实告诉她做什么,同时盯紧她,她也还做得不错。第一天我们清洗所有宴会需要的桌布及餐巾,无论它们干不干净,还有屋子里所有的衣物——衬衫、长袍、胸衣、领巾、手帕、帽子、围裙。隔天是床单。接着我们清洗所有的茶壶、玻璃杯、陶盘、水罐、铜锅、平底锅、铁烤架,以及烤肉叉、汤匙、长柄勺,还有特地向邻居借来开宴会的器皿。我们擦亮铜器、黄铜器以及银器,还拆下窗帘把它们拿到外面抖干净,然后拍打每一张垫子和地毯。我们擦亮床缘的木头、橱柜、桌椅、窗台,直到每件东西都泛出光泽。

一切都打扫完后我的双手干裂,流血。

一切都干净得合乎宴会的要求。

玛莉亚·辛特别订了羊肉、小牛肉、牛舌头、一只全猪,还有野兔、雉鸡、阉鸡和牡蛎、龙虾、鱼子酱以及鲱鱼,她还订了甜酒和最上等的麦酒,她还向面包师傅订了特别烘焙的甜点蛋糕。

当我把玛莉亚·辛的肉品清单交给彼特老爹时,他摩擦着双手。“也就是说,又多一张嘴要喂了,”他大声宣告,“我们更有生意啦!”

一块块圆形的干酪和包着一层红蜡的黄奶酪送来了,接着是朝鲜蓟、橘子、柠檬、葡萄和梅子,还有杏仁和榛果。甚至还有一个菠萝,那是玛莉亚·辛一位富有的表亲送来的礼物。我以前从没见过菠萝,然而它粗糙多刺的外皮也吸引不了我。不过反正也轮不到我吃,其他的食物也是一样,除非偶尔坦妮基给我们偷偷尝几口。她给我一小撮鱼子酱,让我尝尝奢华的味道,我虽然嘴里说好吃,但其实不太喜欢。我还试了一点甜酒,酒里添加了肉桂的辛香,非常好喝。

额外的泥炭和木材堆在后院,还有向邻居借来的铲子。后院里还放着一桶桶麦酒,送来的全猪也在那里烤。玛莉亚·辛雇了一个小男孩来看火,因为一旦我们开始烤猪,火就必须烧整个晚上。

在整个准备的过程中,卡萨琳娜始终待在床上照顾弗朗西斯,由奶妈来服侍,像只安详的天鹅。然而,她也像只天鹅一样有着长颈和尖喙,我小心地与她保持距离。

“她希望屋子里每天都可以像这样。”坦妮基咕哝地对我说,她正在炖野兔肉,我在她旁边煮开水准备洗窗户。“她要她周围每一样东西表面看起来都很有排场。我们的床罩女王!”我和她一起笑成一团,虽然我明白我不应该鼓励她嘲讽女主人,不过她这么做时我依然觉得很开心。

他刻意避开整个准备的过程,不是锁在他的画室里,就是躲到公会去。我只见过他一次,在宴会前三天,我和雇来的女孩正在厨房擦烛台时,莉莎白进来找我。“卖肉的来找你,”她说,“在大门外。”

我丢下抹布,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然后跟着她走进长廊。我知道来的是儿子,他从没见过我在天主教区的样子。至少此时我的脸没有像平常一样,因为整天披挂冒着蒸汽的衣服而烫得粗糙通红。

小彼特把一辆拖车停在屋外,拖车里载满了玛莉亚·辛订购的肉品。女孩们纷纷朝里面好奇地张望,只有可妮莉亚看着别处。当我来到门口时彼特对我微微一笑,我保持冷静没有脸红。可妮莉亚正在观察我们。

不只有她,我感觉他出现在我身后——他在我之后走进长廊。我转头看他,然后知道他看见了彼特的微笑,以及彼特眼里的期待。

他把他的灰眼珠转向我,它们冷冷的没有感情。我觉得一阵晕眩,仿佛从地上站起来时起身太猛。我回过身去,彼特脸上的微笑有点黯淡下去,他看出了我的晕眩。

我觉得被夹在两个男人中间。这种感觉不是很愉快。

我站到一旁让我主人通过,他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多看一眼,径自转进马伦港。我和彼特沉默地望着他走远。

“这是你订的东西,”然后彼特说,“你要我放在哪里?”

那个星期天我回家探望父母,我不想告诉他们又有一个小孩出生了,我觉得那会让他们想起阿格妮丝的死。然而我母亲已经从市场听说了这件事,我只得向他们描述生产的情形、和他们家人一起祷告的过程,还有到目前为止我们如何为宴会做了一切准备。母亲很担心我的手,但我向她保证最辛苦的工作都已经结束了。

“画呢?”父亲问道,“他开始画下一幅了吗?”他总希望我能描述一幅新的画作给他听。

“没有。”我回答。上个星期我几乎没花什么时间在画室,那里毫无改变。

“或许他懒了。”母亲说。

“他才不会这样。”我马上接口。

“或许他不想用眼睛看。”父亲说。

“我不知道他想怎么样。”我尖锐的声音连我自己都没料到。母亲瞪着我,父亲则不自在地移动坐姿。

我没有再提到他。

庆生会当天,客人从中午开始陆续抵达,到了傍晚,屋里屋外聚集了大约一百多人,有的还挤到后院或街道上。被邀请的人各式各样都有——有富商,也有我们的面包师傅、裁缝、鞋匠、药剂师。邻居都来了,还有主人的母亲与妹妹,以及玛莉亚·辛的表亲。画家们也来了,还有其他公会的成员,还有凡利瓦伊欧,凡路易文和他太太也在这里。

甚至连彼特老爹也来了,他换掉他沾血的围裙,穿着干净的衣服。当我端着一壶加香葡萄酒经过他身边时,他微笑着对我点点头。“哎,葛里叶,”我倒酒给他的时候他说,“我儿子一定会吃醋我可以整个晚上和你在一起。”

“我想不会。”我含糊地说,非常尴尬,只好赶紧抽身离开他。

卡萨琳娜是众人目光的焦点,她身穿一件绿色的绸缎礼服,腰部的地方配合她尚未缩小的肚子做了一点修改。衣服外面她披着凡路易文太太在画图时穿的那件貂皮滚边的黄色罩袍。看到它围在另一个女人的肩膀上,感觉很奇怪,我不喜欢她穿这件衣服,尽管这当然应该由她来穿。她还戴上了珍珠项链及耳环,把金色的鬈发梳得漂漂亮亮。她很快地已经从生产的疲累中恢复过来,身体卸下了几个月来的一部分重担,整个人容光焕发,轻盈地在每个房间来回穿梭,喝酒,与客人说笑,点蜡烛,吩咐食物,把客人们召集到一起。只有当奶妈在喂弗朗西斯的时候她才停下来,小题大作地哄了他一番。

主人则安静得多。大部分的时间他都待在大厅的一角和凡利瓦伊欧聊天,不过他的眼睛时常跟随着在宾客中四处游走的卡萨琳娜。他穿着一件时髦的丝绒外套,头戴象征做新父亲的帽子,看起来轻松自在,但是对这个宴会不特别感兴趣。他不像他妻子一样喜欢热闹。

傍晚的时候,凡路易文趁我一手拿着蜡烛一手拿着酒壶穿过走廊时,走过来把我困在墙角。“啊,是大眼睛的女佣。”他大喊,朝我靠过来。“你好啊,小妞。”他一把抓住我的下巴,另一只手拉高我手里点亮的蜡烛照着我的脸。我不喜欢他看我的样子。

“你应该画她。”他转头对着肩膀后面说。

主人在那里,他一脸不悦,似乎想对他的赞助人说些什么,但又说不出口。

“葛里叶,再给我倒点酒。”彼特老爹忽然从耶稣受难室探出头来,朝我举着杯子。

“是的,先生。”我从凡路易文的手掌中抽回下巴,迅速走向彼特老爹。我可以感觉到背后有两双眼睛盯着我。

“噢,先生,对不起,酒壶空了,我马上去厨房再装满。”我匆忙离开,用身体挡住酒壶,不让他们发现它其实是满的。

几分钟后我再回来,只剩下彼特老爹留在那里,倚墙站立。“谢谢。”我为他倒酒的时候小声地说。

他对我挤了挤眼。“能听到你叫我先生就够本了,我以后想听也听不到了,对不对?”他举杯假装向我敬酒,然后一饮而尽。

宴会结束后,冬天降临,屋子里变得寒冷而单调。除了一大堆处理不完的打扫工作外,再也没有什么好期待的。女孩们变得很不听话,甚至连爱莉蒂也一样,老是想引起注意,而很少帮忙。玛莉亚·辛花更长的时间待在她楼上的房里。整个宴会里面一直都很安静乖巧的弗朗西斯因为受了一点凉,如今开始几乎停不住地大声哭喊,尖锐的哭声传遍整栋屋子——后院、画室以及地窖。令人惊讶的是,性情乖戾的卡萨琳娜对婴儿非常有耐心,不过,对于其他人她则嫌东嫌西,甚至连她丈夫也一样。

准备宴会的那段时间我试着把阿格妮丝从心里移开,然而现在,关于她的回忆反而比以往更为明晰地回到我脑中。如今我有时间来想,思念变得一发不可收拾。我就像只受伤的狗,舔舐着自己的伤口想清理干净,却反而让它更为恶化。

最糟的是,他在对我生气。自从那晚凡路易文把我困在墙角,或者甚至早在小彼特朝我微笑时开始,他就变得更为疏远。我似乎也比以前更常与他不期而遇。尽管他几乎都不在家——多半是为了摆脱弗朗西斯的哭闹——我好像总是在他要出门的时候来到大门口,在他上楼的时候走下楼梯,或是在他到耶稣受难室找玛莉亚·辛的时候正巧在那里扫地,有一天我外出替卡萨琳娜采买时甚至在市集广场遇到他。每一次他都会礼貌地点点头,然后让路给我通过,眼睛从不看着我。

我一定哪里冒犯了他,但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画室变得同样地寒冷而单调。以前它让人觉得热闹而充满企图——那里是画作被创造的地方。如今,虽然灰尘一落下来就马上被我扫掉,它却只不过是一个空房间,除了积灰尘外没有任何用途。我不要它变成一个悲伤的地方,我想在那里寻找安慰,就如我以前一样。

一天早上玛莉亚·辛上来替我开门,却发现门锁已经开了。我们朝幽暗的房里窥视,只见他背向着门,头枕着手臂,趴在桌上熟睡。玛莉亚·辛退回来。“一定是因为婴儿哭声太吵所以上来的。”她喃喃地说。我试着再看一眼,可是她挡在门口,轻轻关上门。“让他在那吧,你可以晚点打扫。”

隔天早晨来到画室,我拉开所有的百叶窗,环顾室内想找找有什么我可以做的,有什么我可以触碰而不会冒犯他的,有什么我可以移动而不会被他发现的。每样东西都摆得整整齐齐——桌子、椅子、铺满书本和纸张的书桌、上头整齐排列着画笔和画刀的橱柜、靠墙而立的画架、边缘干净的调色板。画中用到的摆设物品不是被打包收回储藏室,就是拿回屋里继续使用。

新教教堂的钟开始鸣响报时,我走到窗边朝外看去,等钟敲完第六响时,我已经知道我要做什么。

我在火上热了一些水,拿了肥皂和几块干净的抹布回到画室,接着开始擦窗户。我必须站在桌子上才够得到最顶端的玻璃。

正当我擦到最后一扇窗户的时候,我听到他走进房间。我转过头,从左肩望向他,瞪大眼睛。“先生——”我紧张地开口,不确定该如何解释我擦窗户的冲动。

“别动。”

我僵住了,害怕自己一定是违背了他的心意。

“不要移动。”

他直直盯着我,仿佛忽然在画室里看到一个鬼。

“对不起,先生,”我说,手里的抹布跌进水桶里,“我应该先问您的。可是您最近并没有在画任何东西,而且——”

他一脸迷糊,然后摇摇头。“噢,你是说窗户。没关系,你可以继续你刚刚做的事。”

我实在不愿意当着他的面打扫,可是他又一直站在那里,我别无选择。我把抹布在水里洗了洗,拧干,然后重新开始里里外外擦拭窗户玻璃。

擦完了窗户,我后退一步检视成果。照进来的光线纯净而明亮。

他仍站在我身后。“先生,您满意吗?”我问。

“再转过头来看我一次。”

我顺从了他的要求。他正仔细研究着我,又再次对我感到兴趣。

“光线,”我说,“现在变干净了。”

“没错,”他说,“没错。”

第二天早上,桌子被搬到作画的角落,上面铺了一块红、黄、蓝交织的桌布。一张椅子靠墙摆放,墙上悬挂着一张地图。

他又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