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世间无法之事

二月二日，东陆，塔兰盾，内城前殿。

全副武装的军士们在城门前列队，锃亮的银甲在阳光下一片浪白，每名战士都穿着一套卡斯特家族从安本纳尔帝国带来东陆的盔甲，这些出自矮人选帝候国‘银铸炉’的精良装备，几乎与同等重量的白银等值，在达梅里亚文化中，白色除高贵与纯洁外，也象征安详和死亡。

塔里昂初代骑士王尤瑟曾说，一个崭新王国的成立过程，好如岩浆的流淌，凶猛战争与剧烈改变必然是新王国的主旋律，但在这之后，等岩浆冷却固化为死板的灰岩，即使再雄才伟略的君主也只能败倒在固有体制面前了，这即是所谓腐朽。

路西泽想他说得真对，前两天罗兰在主殿告知大臣们，他决定出兵征讨达梅里亚之子，掀起轩然大波，但反对的声音最终全被罗兰独力压下去了，在尚且没有例如地方领主、商业行会、帝国议事会、万神殿等种种成熟体系制约的东陆，君主权利将无限放大。

如今整座塔兰盾，从街头到小巷，从贵族到骑士，从冒险者到平民，所有人都在议论这件事，不久这条战争布告就会像插上了鸟儿的翅膀，传遍整个东陆。

刚才他路过金殿正门，听见两个年轻骑士正在讨论关于这场战争的事，言语眉眼间全是翘首以待，希望去战争上博得一份荫蔽家族的荣耀，到走廊的时候，他又听见一群侍女闲聊，女孩们觉得罗兰是想要迎娶倾国倾城的白银之女艾蕾，但被罗吉尔拒绝，才不惜发动一场战争，否则为什么要给一名扣押的人质如此高规格的礼遇呢？先前殿外请愿的平民也在聊，商人忧心战争会破坏不久才重新建立起来的路况系统，农民则祈祷战事只要别蔓延到塔兰盾周边怎么都好。

没人谈起达梅里亚。

出乎他和罗兰的预料，人们几乎不记得卡斯特家族与席尔穆纳的旧日君臣关系了，罗兰与罗吉尔旧日的情谊，兄弟阋墙的戏码更是无人说起。明明达梅里亚公国覆灭不过是几年前的事，可在人们的记忆里，却好像一整个纪元前的尘埃般无足轻重，达梅里亚留在世界上的痕迹正以惊人的速度消失。

说起艾蕾，罗兰在那一夜提前秘密软禁了她，把白银之女排除在了整个阴谋之外，路西泽事后曾想去见她，但吃了闭门羹。

想想也是，艾蕾怎么可能会愿意见他，这场战争的目的说开了……是要杀了她的哥哥啊。

其实从头到尾来看，当初罗兰救人心切想要保护至亲兄弟没有错，罗吉尔为了恢复达梅里亚的光荣不惜付出一切也没有错，大家都不是想要去伤害谁的恶人，可如今彼此为何非要刀兵相向？他这些天静静想了很久还是不明白，只觉得这些都是没有办法的事。

说起来世界硕大，可这跟每个小小的人又有什么关系呢?大家行动的理由，很多时候也不过是为了身边跟自己有关系的几个人罢了。

要是莉莉安娜在身边就好了，他最近老冒出这种想法来，无论怎么样的胡话，莉莉安娜都能听得很认真，让人忍不住想用手指去戳女孩那张严肃的小脸。

他的脚步不禁轻快了许多，很快又走过两条走廊，来到莉莉安娜的屋门前。

不幸中的万幸，莉莉安娜在复活后的几天里渐渐恢复了神智，只是身体比较虚弱，再加罗兰决定出征黑岩堡，在维洛萨回来之前，塔兰盾的大小事务全要交接他手，忙的是焦头烂额，等他手头的工作稍微松和一点，科琳骑士团的使者们又在前两天来访了，要求所有人回避，仅留他们与莉莉安娜秘密商谈某些事情，这一来二去，自从离开地下龙巢以来，他们竟是没有再好好说过一次话。

他推开房门，敞开的窗户正对着门，黯淡的阳光投下梳妆镜空荡荡的阴影，干净的冷风灌进来，回荡在房间各个角落。

路西泽心里生出不详的预感，立马迈进房间，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像从来没有人睡过，他看见梳妆台上放着一张信纸，用玫瑰香水瓶压着。

他拿起信来，信上没有署名，但熟悉的笔迹他一眼就认出来了，莉莉安娜写字极其工整，像用工具印刷出来的一样，几乎不存在弯痕和连笔，宛如字帖的临摹体。

“致路西泽·卡斯特：

对不起，我要走了，母亲情况危急，我必须回到她身边。

请原谅我不辞而别，我不是怕见你，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告别，我原来说过要一起去西陆的话，还请忘掉吧，我大概是永远去不成了。

这是一段很开心的旅程，大家都待我很好，谢谢你们。

其实那一天，你带我一起去接受母亲受封骑士，我心里是很欢喜的，只是没有告诉你。

勿念。”

路西泽站在原地，傻傻地把手里的信读了好多好多遍，最后信从手里滑落的时候，他才惊觉过来，发现浑身已经僵硬得发痛，再往窗外一看，天空已是迟暮的泛黄。

无数声沉重的炮鸣突然一齐响彻云霄，铺天盖地的马蹄声自北方随风而来，他把头从窗户探出去，望向塔兰盾外城的城门，士兵们手中的火把汇聚起来，在广阔的平原上奔驰，如大地上的游龙般突向远方，罗兰领军出征了。

他忽然觉得胸口好闷，张开嘴大口呼吸夜风，他好想找个人说话，把心里这种种闷闷的感觉全都吐出去。他翻出窗户，翻过花园的院墙，翻过园林，翻过池塘，沿着城墙一路狂奔，可跑着跑着他又停下来了，他要去哪呢？他要去找谁呢?如今整个塔兰盾，还有谁能证明他的存在，离开了那些人们，谁又能独自存在着。

他忽然想起今天是二月二，再过几天，就是他前生那个世界最盛大的节日了，他总是用廉价啤酒带来的宿醉来蒙骗过这一夜。

这么多年过去，他又变成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