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 三年又三年
1.
“小姐您好,请问有预约吗?”会所的前台小姐客气地问道。
“没有。”柔柔的女声回答。
前台小姐下意识地抬头看了她一眼,长卷发,黑色蕾丝连衣裙,全套珍珠首饰,精致的指甲油,搭配同色手包,很想看看配的什么鞋子,奈何下半身被迎宾台遮住。
美女标配的大眼睛、高鼻梁、巴掌小脸,妆容清淡又不失庄重,眼尾微微上扬,透出几分妩媚来。
就在她打量的时候,她朝她轻轻一笑,又带上几分甜美,让她一个女人都跟着心软了一下。
“没有预约就不能进去吗?”她的声音依旧温柔动听。
前台小姐马上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轻咳了两声,回答道:“不好意思,小姐,没有预约的客人是不能进去的。”
“那可以麻烦你帮我打个内线找一个朋友吗?”她依旧朝她笑着。
“可以的,小姐。”前台很快拿起话筒,“小姐贵姓?”
“何,奈何的何。”
“知道您朋友在哪个房间吗?”
“666,何念衾。”
“哦哦,原来是找何先生的。”前台动作熟练地拨通了内线,接着又想起什么似的,捂着话筒抬起头,抱歉地笑道,“不好意思啊,何小姐,何先生吩咐过,找他必须报全名。”
对方并不介意的样子:“何欢。”
“好的,何欢小姐,我马上通知何先生。”
“好的,告诉他我等着他。谢谢你。”何欢朝她友好地点点头,拿着手包转身往休息区走去。
前台小姐没忍住,抬头望她的背影。
拉开距离看,她的身材更显匀称,个子也更高挑。齐腰卷发在会所的灯光下,像是光泽黑亮的海藻,跳跃着修饰她纤细的腰身。
脚下配的果然是黑色高跟鞋,不过鞋底是艳丽的大红色,就像她给人的印象。乍一看是低调的清丽,但只要轻轻一个笑容,就如春光乍泄般让人心动。
何欢独自一人坐在休息区的沙发上。
这会所她还是第一次来。
外表低调,并没有看起来光鲜的门楣,进来却是富丽堂皇,不大的迎宾区竟然还硬塞了一个人工喷泉。
正是冬日,那喷泉里流动的是热水,蒸腾而上的水汽让室内温暖又湿润,抬眼望去,室外的灯红酒绿被这霭霭雾气氤氲得像是一幅印象派油画。
她低头看了一眼腕表,接近八点了。
手包轻微地震了一下,她拿出手机。奈奈给她发了条信息,很简短的一句话:“他出来了。今天早上。”
她盯着这句话看了片刻。直到屏幕自动暗下,她才将手机重新放回手包。
“娇娇?”安静的大厅传来一个突兀的女声,“何娇娇?是你吗?”
衣着光鲜的女人大概刚刚进来,旁边的侍者还帮她拿着貂毛大衣。她盯着何欢,发亮的双眼里闪烁着惊奇和惊喜:“何娇娇,好久不见啊!你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不进去?在等人吗?要不要我带你进去?”
何欢站起身,笑得客气又疏离:“这位小姐认错人了吧?”
那女人一愣。
似乎……是认错了?
印象中的何娇娇扎着两条辫子,娇俏活泼又可爱。眼前这个女人却是冷淡而漠然的,隐隐还透着些高不可攀的气息,不像不像。
但看眉眼的话,她分明就是长大后成熟版的何娇娇啊?
世上会有两个人长得这么相似?
她正想再问,听到有人在叫:“阿欢姐。”
来人年少清俊,眉宇间却是掩不住的器宇轩昂,走过来的姿态都是风度翩翩,让人不由得注视。
“阿欢姐,让你久等了。”少年过去就拉着何欢的手臂,上下看了看,“没冻着吧?”
女人收回眼神。
大概真是她认错人了,毕竟她认识何娇娇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眼前这男人她认识,是何氏年纪轻轻的准继承人。这女人虽然模样和印象中的何娇娇极为相似,但从来没听说何娇娇与何氏有什么关系啊?
“没有。”何欢轻轻笑着,不着痕迹地撇开了男人贴上来的手,“走吧。奶奶还在等我们吃饭。”
说完,她朝还在盯着他们姐弟俩看的女人礼貌地点了点头,接着往门口走去。
侍者服务很周到,很快为她披上大衣。
何念衾一直走在她身后,快到门口时问她:“开车来了吗?”
何欢垂下眼睫,稍作思量:“开了。”
何念衾笑道:“正好,我没开。”
何欢眉头微不可见地轻轻一蹙,却也没说什么。何念衾招呼侍者报了车牌号,没一会儿就有人把车开到门口。
“阿欢姐,我来开车吧?”何念衾朝她微笑,眉目清朗。
何欢从手包里拿出钥匙递给他。
已是深冬,天空飘着棉絮般的雪花。车子没开出多久,车窗上就满是冰凌。虽然已经错过下班晚高峰,但这样大雪飞扬的天气,交通状况依旧糟糕。车子在一条条的长龙里缓慢行进。
“阿欢姐,刚刚怎么说她认错人了?”何念衾眉眼含笑,望着前方红色的刹车灯。
何欢坐在副驾驶位,闻言只是眼睫一颤,问道:“你现在还喊我娇娇姐吗?”
何念衾笑容不改:“不喊了。”
何欢没再说话。
两人沉默下来,车子里也不算安静。空调呼呼地出着暖风,时不时有外面汽车的鸣笛声透过车窗钻到耳朵里。
“阿欢姐。”何念衾又开口,“听说乔家那位少爷今天出来了。”
说这话时,他状似随意地扫了一眼旁边的何欢,才接着笑道:“想不到这么些年过去了,他的人缘还是那么好。今天好些朋友都去为他洗尘了。”
何欢一直望着车外,闻言淡淡答道:“哦。”
“阿欢姐也不用为他担心,乔家早就给他安排好了。”何念衾的声音懒洋洋的,听不出什么情绪,“今天刚刚出来,就发帖给亲朋,三天后订婚。”
何欢仍旧望着窗外:“哦。”
“今天奶奶让我们回去吃饭,估计就是要说这个事情。”何念衾跟着前方的车,踩下刹车板,歪过头望着何欢,“我先跟你说一声,以免到时候……”
他的话适可而止。
何欢朝他笑笑:“多谢提醒。”
何念衾看向前方,嘴角仍旧挂着笑,只是笑容略有些僵硬。
两人回到何宅已经是晚上九点了。
何家老宅是一栋别墅。因为曾经人丁兴旺,别墅建得非常大,前后花园也都绿树成荫,亭亭如盖。即使是在冬天,也能见到一片片绿色掩埋在厚重的雪堆下。
只是数十年来风云变幻,何家不复当年盛况,在偌大的别墅里家庭聚餐,也只有寥寥三人而已。
何家老夫人闺名洛桑桑。这在当年的贵家小姐里,是个非常时尚的名字。许多年里她都引以为傲。只是年纪大了之后,这样的名字难免有失稳重,所以她不太喜欢旁人提了。年至古稀的她更喜欢听别人喊她“何夫人”,或者尊称一声“老夫人”。
比起寥寥的用餐人,餐桌上的菜肴却十分丰富。
何念衾一直在给何夫人夹菜:“奶奶,半个月没见,您又年轻多了。”
何夫人已经到了无法在意大笑会笑出一脸皱纹的年纪,笑着嗔道:“就你嘴巴甜!奶奶这个样你还能说年轻?”
“我说的都是大实话,奶奶。您要把这些菜全吃了呢,就更年轻了!”
何夫人乐呵呵的:“你啊,半个月才回来一次,还要你姐专程去接!你要能天天回来,奶奶说不定就返老还童了!”
何念衾笑意盈盈地认错:“是念衾不孝了。以后有空一定像阿欢姐这么乖,天天回来!”
说起何欢,何夫人瞥了她一眼。
这一眼,刚刚还笑意盈盈的眼里,就像夹了刀子:“她乖?你要真和她一样,我这个老不死的还是早点入土为安的好!”
何欢一直没说话,闻言只是把脑袋压得更低。
“奶奶您不要说了。什么入土为安,奶奶肯定是要长命百岁的。”何念衾又给她夹了些菜。
何夫人看回他,才又恢复宠溺的神色。
“对了,念衾,你收到乔家的请帖了吧?”何夫人话入正题。
何念衾看了何欢一眼:“收到了。”
何夫人同样看了何欢一眼:“你带着阿欢一起去。”
何欢拿着筷子的手微微一滞。
何念衾笑着答道:“奶奶,三天后正好是周末,阿欢姐要去看爷爷的。”
“订婚宴是晚上,那个老头子白天去看不是一样?”何夫人略有不悦。
何念衾又道:“而且外界好多人不知道阿欢姐的存在,我这样贸然带着她……”
何夫人撇了下嘴角:“那不是正好?让他们知道我何家还有个养在深闺里的何大小姐!”
“奶奶……”何念衾带点无奈地喊她。
何夫人知道他要怎样,放下筷子:“你别指望着帮她说话!”接着眼一斜,脸上怒气尽显:“何娇娇,乔以漠订婚你不去谁去?你别忘了当年你父亲订婚,他的父母是怎么到我这个宅子里捣乱的!”
何夫人每每生气,就不再叫阿欢,而是叫何欢曾经的名字,何娇娇。
“奶奶,那时候阿欢姐还小……”
“你住嘴!”
“奶奶……”
“我去。”一言不发的何欢突然放下筷子,眼眸清澈,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声音却依旧温柔,“奶奶,您别生气。我去。”
2.
诚如何夫人所说,乔以漠订婚,何娇娇不去谁去呢?
她和乔以漠同年同月同日生,自小一个学校一个班级甚至大学都是一起念的。一个青梅,一个竹马,如今她的竹马要订婚了,她自然得去的。
何念衾难得地在别墅留宿了一晚。何夫人整晚都被他逗得开怀大笑。何欢吃完饭就径直上楼了。
屋外依旧无声地下着鹅毛大雪。
房子年代久远,却经过几次翻修,还是很暖和。
她打开台灯,拿出手机,奈奈发来的信息还躺在里面。
“你还好吧?”
奈奈是她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两人以前只是网友而已,后来发现在同一个城市,住得还不远,越走越亲密。
“我没事。”何欢回答,“不过奶奶知道他回来,明天可能不会让我出门了。”
“……”奈奈道,“她真当自己是老佛爷啊?”
何欢没回应。没一会儿,奈奈的电话就来了。
“那让你那个假弟弟帮帮忙呗?”奈奈有些沮丧,“Anndy好不容易到这里来签售……”
Anndy是何欢和奈奈都喜欢的一个歌手,两个人就是在他的粉丝群里认识彼此的,原本说好了明天一起去参加他的歌友会。
何欢轻声道:“我不想欠他人情。”
奈奈嘴里的假弟弟,指的就是何念衾。
何欢的身世,说起来也挺离奇。
当年何夫人膝下两个儿子,一个何衾旭,一个何衾生。何欢的生父是长子何衾旭,但她还未出生,何衾旭就已经过世。她的生母怀着她,却还没嫁入何家,临盆时被何衾生找到,可惜身体羸弱,生下她之后就过世了。
所以她是被何衾生带回的何家,一直喊这个小叔为爸爸。
直到五岁多,她才知道她一直喊着“爸爸”的人,其实不是她真正的父亲。
何衾生和何夫人的关系并不好,所以从小她就跟何夫人不亲。到后来她随着何衾生出国三年,再回来就更显生疏了。
也是在那段时间,何夫人领养了一个孩子,取名何念衾。
何欢没问过,念衾念衾,这个衾,是指她的生父何衾旭,还是她的养父何衾生。
“什么欠他人情啊,他欠你的还不够多吗?”奈奈又在为她打抱不平,“也是可以了!把个领养的当宝,亲生的却当草!”
何欢倒没有那些负面情绪,只说:“奈奈,就算没有何念衾,奶奶也不会喜欢我。”
何夫人向来不喜欢她。最早何衾生带她回何家,何夫人以为她是何衾生在外的私生女,一意隐瞒她的存在以免影响儿子的婚配。后来查出她的身世,她仍旧拒绝承认她是何家人这个事实。如果不是当年何衾生出事,她一个幼女不得不回国,何夫人大概会永远当没有她这个孙女。
哪怕是这么些年过去,外界人人都知道何家有个领养的孙子做何氏接班人,却鲜少有人知道何家还有一个不被承认的亲孙女。
“哎,那只好算了。我明天帮你也弄个签名,回头再给你!”奈奈笑道。
何欢抿唇应允,接着说:“周末你应该就可以带给我。”
“奈奈。”何欢压低了声音,说道,“乔以漠订婚,你……陪我一起去吧?”
第二天正如何欢所料,何夫人不许她出门,不由分说让她打电话给公司请假,把话说得非常直白:“乔以漠订婚之前,你哪里都别想去!”
这些年何欢早就习惯了。事情一旦牵扯到乔以漠,何夫人就像奓了毛的公鸡,多年前她就扣留她所有证件,轻易不让她出门,生怕一个不小心她就跟人跑了。
所以她也没有反驳什么,直到周末,何念衾过来,说带她去见爷爷。
何夫人一向对何念衾放心,他说了几句,她也就应了。临走前她还叮嘱道:“记得多留点时间,去给阿欢选套漂亮的礼服。妆和首饰都不能落下,不能让人给比了下去!”
何欢不由得想到幼时听到养父何衾生与何夫人吵架的时候,他咬牙切齿地说:“您这辈子就为您这张脸活了!”
她想她不受何夫人待见,或许就是因为她没给她长脸。
从她被领回何家那天,她就觉得她是一个污点,迫不及待想要抹去。上学那几年要好些,因为每每各种考试也好,比赛也好,她总能得第一。她总能考过乔家的乔以漠,比赢乔家的乔以漠,让何夫人在乔夫人面前高昂起头颅。
乔以漠也为此落了个千年老二的名头。
“乔以漠,你到底怎么能做到每次都比我恰好少一两分?”那时候她总不服气地问他。
乔以漠眉眼含笑,不掩骄傲地指自己的脑袋。
何欢看到车窗上自己的倒影,正在笑。
“阿欢姐想到什么了,这么开心?”何念衾开着车,问她。
“没什么。”她敛住笑容。
“自从三年前那件事后,很少看到阿欢姐笑了。”何念衾眼睛余光扫着她。
“是吗?”何欢露出一个微笑。
何念衾直视前方。
他指的当然不是这种戴着面具般的笑容。
车子很快到了医院。
何欢的爷爷何一鸣,只比何夫人年长几岁而已,身体差得却不是一星半点儿。何夫人现在还能中气十足地教训人,甚至管着何氏的核心权力,何一鸣却早就中风了,还有重度老年痴呆症。
何欢不受何夫人待见,却是很得何一鸣的喜欢。患上老年痴呆症后,老爷子谁都不认得了,偏偏只记得何娇娇。
“阿欢姐,我去帮你挑套礼服,爷爷那边我就不去了。”
当年领养何念衾,老爷子也是一口反对。但何夫人向来强势,认准了就非领回去不可。这些年别说何一鸣不认识他了,就是从前认得他的时候,他也过来得少,以免让老人情绪激动。
何念衾的车停在医院正门口,递出条围巾:“阿欢姐,天冷。”
何欢摸了下自己光秃秃的脖子,微微一笑:“我不冷,谢谢。”转身就进了医院。
一直到后面的车不停鸣笛,何念衾的车才重新启动,缓缓离开医院。
何一鸣一直住在高护病房,二十四小时都有人照顾。
“娇娇。”老爷子还是一眼就认出她,握着她的手,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眼底满是欣喜。
正是早晨,看护准备推轮椅带他出去逛逛。何欢蹲下身子,笑道:“爷爷,我带你出去好不好?”
老爷子颤巍巍地点点头。
医院的环境很好,有一片林区,一片湖区。虽然天气冷,但雪后阳光灿烂,还是有许多病人出来散步。
何欢把何一鸣推到湖边。一大早,风不怎么大,何欢还是帮他盖好毛毯。
“爷爷,冷吗?”
何一鸣脸上带着笑容,不知道是没听懂还是没听到,或者听到了反应太小,何欢没看出来。
从前何一鸣就喜欢在湖边钓鱼,总带着她。
所以何欢想,他应该是喜欢这里的。
她也喜欢这里。
安静,闲适。在生与死面前,尘世的喧嚣与嘈杂都化成微不可见的尘土,不值一提。
“爷爷,你还记得乔以漠吗?”何欢顾不得冷,就地坐在他身边,瀑布般的长发落在膝盖上。
老爷子有点反应,慢吞吞地说:“乔……乔爸爸?”
何欢没想到他还记得,笑起来:“是啊,乔爸爸。”
她和乔以漠上幼儿园的时候,一次亲子日做游戏,他俩都没爸爸和妈妈来,最后就变成了她是“何妈妈”,乔以漠是“乔爸爸”。
她回来把这个当成趣事给何一鸣讲过。从此每次提到乔以漠,何一鸣就称之为“乔爸爸”了。
“爷爷。”何欢轻轻靠在何一鸣的膝盖上,“乔爸爸要订婚了。”
“娇娇……娇娇要订婚了?”老爷子双眼发亮,脸上满是掩不住的喜悦。
“不是我。”何欢笑着抬头,“不是和我,爷爷。”
“哦……”何一鸣眼里有一丝迷惑。
“爷爷,我都已经三年没见到他了。”何欢喜欢和何一鸣说些她绝对不会对外人说的话。因为何一鸣未必听得懂,听得懂,也未必记得住,记得住,也无法向外人言说。
“你说他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呢?”何欢枕在他膝头,望着波光潋滟的湖面,连带着她的眼底像有水在其中流转,“他应该瘦了很多吧?他那么金贵的公子少爷,却在那么肮脏的地方待了三年。”
何一鸣大概是真的听不懂,没再说话了。
“不过这样也好。”何欢擦了下眼角,回头望着何一鸣笑,“这样以后他就再也不会被我连累了。爷爷,你说对不对?”
何一鸣不明所以地点头。
只要是他孙女儿说的话,都对。
“走吧,爷爷。”何欢起身,推动他的轮椅,“我带你回去。”
何欢帮何一鸣的身子做了个按摩,又喂他吃了中午饭,才歇息下来。老爷子每天清醒的时间不多,吃过饭没多久就躺在病床上睡着了。
何念衾没打电话来催她,何欢就一直守在他身边。
大约是昨晚没睡好,也可能是何一鸣的气息让她安心,她趴在病床边,不知不觉中就睡着了。
她还做了个梦,梦里她回到五岁那年。
那时候,她还是何娇娇,扎着羊角辫,留着齐刘海,蹲在草丛里看蚂蚁搬家。
那时候,她刚刚知道自己的生父生母都已经过世,一直喊着“爸爸”的人其实是叔叔。
那时候,她还和乔以漠是好朋友,一边看着蚂蚁搬家,一边红着眼睛问他:“乔以漠,为什么连蚂蚁都有家,我却没有家呢?”
3.
为什么连蚂蚁都有家,她却没有家呢?
在何夫人看来,这一切都因为乔家。
乔、何两家向来不和,何夫人与乔家老太太从年轻时就互看不顺眼,争斗了一辈子。何欢都记不清何夫人到底说过多少次乔家抢了何氏多少生意,占了何氏多少市场,害得她的生父殚精竭虑,害得她的养父何衾生不知所终。
生父的事情她不了解,何衾生她却是清楚的。
当年他和乔以漠的父亲乔靳南看上同一个女人,两人争抢,不分上下。最终乔靳南抱得美人归,何衾生失意之下带她出国。
她跟着他在法国生活了三年,原以为会一直那样生活下去,不想某次他独自出门远游,就此杳无音信。
仅剩的儿子远走他乡、意外失踪,何夫人将这些账全数算在乔家头上,新仇加旧恨,更视乔家为死敌。
幼时的何娇娇不懂那些曲曲折折、恩恩怨怨,只当她和乔以漠是青梅竹马,长大后才蓦然发现,她和乔以漠原来是罗密欧与朱丽叶。
两家有着世仇,偏偏他们相爱了。
何欢这梦做得浮浮沉沉,虽然是哭着开始,之后却是一路的春光明媚,欢声笑语。他们手拉手一起走过的小道,他们在课桌底下偷偷传递过的字条,他们在彼此耳边低语呢喃过的小秘密,真实得仿佛正在发生,以至于她深溺其中,不愿醒来。
直到那熟悉的一幕突然闯入,击碎了她的梦。
乔以漠在外面砸门。
“何娇娇,你出来!”他的声音嘶哑,充满愤怒和绝望,“何娇娇,你给我出来!”
他似乎用尽了力气去砸那扇门,房间的墙壁都在微微颤抖,屋顶的水晶灯晃荡着叮当作响。他还在砸,最后沙哑的声音里甚至带着绝望的哭腔:“何娇娇,你出来!”
在这样疯狂的叫喊声中,她只觉得天旋地转,方才一笔一笔勾勒出的世界一块块地崩塌。
五岁的她,五岁的他。
十五岁的她,十五岁的他。
幼儿园到小学,小学到初中,初中到高中,高中到大学,一年又一年的寒暑春秋,冬雪夏雨,在她面前撕裂成一片片惨烈的雪白。
“阿欢姐?阿欢姐?”
原来是有人在摇晃她的肩膀。
何欢睁眼,就看到病房外一片净白的世界,还有何念衾那双与何衾生极为相似的桃花眼。
何欢揉了下双眼,起身披上外套,笑了笑:“不好意思,睡着了。几点了?”
何念衾皱眉打量她:“下午三点。”
那还睡得不久。
“打电话没人接,我就上来了。”何念衾又说。
之前看何一鸣睡着了,何欢把手机调成了静音。
“抱歉。”何欢笑笑,“都准备好了?可以走了?”
何念衾点了下头。
何欢临走前何一鸣还没醒,她嘱咐了护工一些事情,才和何念衾一起离开。
仍然是何念衾开车。
“阿欢姐,刚刚在做什么梦?”何念衾若无其事地看着前方。
他只比何欢小了两岁,高大的身材和近年商场打拼沉淀下来的老练气质让他看起来并不比她年轻。
“没什么。”何欢还是那句话。
何欢从巴黎回来那年八岁。那时何念衾六岁,已经在何家待了两年。幼时的何娇娇热情活泼,其实和何念衾相处得很融洽。可以说此前的十几年,两个人的相处都很融洽。虽然比不得亲姐弟与生俱来的亲密,但肯定说不上生疏。
只是三年前那件事以后,何欢几乎和身边所有人都保持距离。何念衾也不例外。
而且这几年是越来越生分和僵硬。
何念衾脸上倒没有不悦,只是换了个话题:“阿欢姐,你如果不想去,我带你去别的地方怎么样?”
他轻轻笑着,年轻的面庞上带着几分顽劣:“奶奶那边我来交代。”
何欢没有片刻犹豫:“不用。换好装去酒店就好。”
何念衾顿了顿:“好。”
“你今天没邀女伴?”何欢问。
何念衾侧过脸,笑道:“你不就是?”
何欢的眉头轻轻一蹙。何念衾又道:“我的意思是,今天不是要由我来介绍你?”
何欢没再说话。
上妆和做头发的时间总是格外难熬。
因为没被何家公开承认过,何欢很少参加这类晚宴,只是以前偷偷跟着乔以漠去玩过几次。但那时候有人陪,心情不可同日而语。
更何况,这次的化妆师和造型师格外聒噪。
“今天不知道出什么大事了,突然这么多名媛、模特临时跑来做造型,一天连口水都没喝。”
“你居然不知道?”
“知道什么?”
“天哪,你是与世隔绝还是怎么的?乔家那位公子在监狱里待了三年,刚刚出狱就高调宣布订婚,今天一早报纸各版头条都刷爆了,你不知道?”
“哪个乔家公子?”
“……盛世集团那个乔家啊!”
“好吧……我对三次元不感兴趣。不过好像有点印象,是三年前打死人进监狱那个?”
“可不是。三年前活生生打死个人,当时判的过失杀人,只判了三年,还被网民好一阵讨伐呢。”
“嘁,什么过失杀人?我看就是有权有势走了关系的吧!”
“当时网友们也这样说,觉得三年少了。就算是过失杀人,最起码得最高量刑七年。不过我看过那位大少爷的照片,看着玉树临风、温文尔雅的,怎么都不像是会下狠手杀人的啊……”
“人不可貌相你懂?那些个纨绔子弟成天花天酒地,不就仗着家里有钱嘛。你看才出来没几天就喜气洋洋地要结婚了。我看就该以命抵命……”
“啪——”一直安安静静看起来温柔有礼的客人突然将手包用力地拍在化妆桌上。
“小姐,是有哪里不满意吗?”化妆师吓得手一抖,差点眉毛都描歪了。
“麻烦你们闭上嘴,动作快点。”何欢少见地冷言冷语催促道。
化妆师和造型师都是面色一白,闭嘴干活了。本来能来这种地方的人,身份地位都不低。她们加班加点了一天,实在太累,又看这位客人一直沉默不语,看着就是个脾气好有教养的姑娘,这才不知不觉放肆起来。
没想到她发起脾气来也是这么厉害。
何欢心里这点郁闷,直到坐上车,吹了许久的凉风才渐渐消散一些。
大约是看出她心情不太好,何念衾没怎么跟她说话。
到了酒店,两个人都是被何夫人耳提面命着养大的,一致习惯性挂起温和的笑容。何夫人的理念一向是,输什么都不能输脸面。
宁愿笑着哭,也不能哭着让人笑。
何念衾挽着何欢,碰到人就一路介绍:“家姐何欢。”
现场都是平日一个圈子里的人。有些平日里走得近的,对何欢的存在略有耳闻。关系远一些的,乍一听这介绍,愣怔之后难免对何欢一番打量。
何欢的容貌气质自是不用说,关键是那双眼睛特别迷人。
要说何夫人也是极有眼光的人,她千挑万选出来的何念衾,尽管不是亲生的,眉眼却长得和她两个亲生儿子极为相似。最初还有过谣言,说他大概是她哪位儿子的私生子。
何欢也遗传了父亲的那双桃花眼,脉脉含情又妩媚动人,一颦一笑皆是风情万种。她和何念衾站在一起,还真像一家人。
所以何念衾的介绍,几乎没有人怀疑,只是……
突然又冒出个何家的女儿,私生?领养?还是别有说法?
何欢走了一遍过场,就去找奈奈了。
奈奈姓丁,出身也算富裕。只是她为人特别和气低调,完全没有架子,更不喜欢那些装腔作势的调调,这种场合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来的。
“怎么样?开心吗?”奈奈问她。
何欢和她随意坐在一处角落,晃了晃手里的酒:“可能吧。”
从前她一直有个心愿,能让奶奶承认她,大大方方地承认她的存在。
她觉得这不仅是对她的认可,更是对她生母的一种认可。
然而她终是没想到,她被承认,会是在这种情况下。
如今,她不是被何夫人领着向人介绍是“何家的孙女”,而是被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领着介绍:“家姐。”
而且何夫人今天让她过来,不是为了承认她的身份,而是……想她来砸场子的吧?
当年乔以漠的父母曾经破坏了何衾生的订婚宴,所以她希望她也能出现在这里,让乔以漠失态、出丑,让乔家颜面无光?
不知道该说她高估了她的魅力,还是该说她低估了乔以漠曾经在她身上吃的亏。
奈奈朝她握了个拳,学着韩国人的语气:“Huaighting!”
何欢笑起来,靠在她身上,跟她碰了个杯。
两杯酒下肚,酒店外场热闹起来。
“他来了。”奈奈推她。
何欢眯眼望去,在人群里找到了他。
他果然瘦了,清瘦到笑起来脸上一对酒窝都清浅了好多。应该是这三年在日光下的时间太短,尽管是在暖黄的夜灯下,他的皮肤看起来仍旧特别白,就像那年他们一起堆起来的那个雪人。
可是他没有雪人的大肚腩和萝卜鼻子。
因为个子高,他站在人群里很显眼。
他在跟客人们打招呼,和曾经的兄弟拥抱,和曾经的朋友握手。
他向来人缘好,为人温和,脾气好,肯帮忙,身边总是热热闹闹地围了一群人。
那样铁的一帮朋友,即使他蹲过三年监狱也不会改变。
他右边瘦瘦小小、模样机灵可爱的那个女孩,是他妹妹乔以宁,总喜欢跟在他身边“哥哥、哥哥”地喊。他左边身材高挑、眼睛水灵、笑容甜美的那个……
何欢瞥开眼,没去看她的脸。
她微微有些庆幸何念衾很了解她的性格。他没有遵照何夫人的指使,给她挑一套艳压全场的礼服,而是选了一件中规中矩而又简约的衣服,妆容也很柔和,在这种场合属于丢到人堆里都找不出来的那种。而且,她和奈奈坐的角落很偏。
但他还是那么好客。
他似乎打算把全场客人都招呼到。人声还是渐渐朝他们这边转移过来。
其实想想也是,今天这场宴请,大家也有替他洗尘的意思吧。
“奈奈。”何欢推了一把身边的人,“不如我们走吧。”
奈奈望着她眨眼:“真的?”
喝了两杯酒,何欢脸色有些发红,一双顾盼生辉的眼里更是藏着一湾浅水般的柔软。她也望着奈奈,似乎在考虑这个时候溜走的可行性和必要性。
就在她犹豫的这个时间里,人声已经到了她们跟前。
原本是坐着的,奈奈轻推了下何欢,两个人一并站起来。
乔以漠的那些兄弟里,有几个是认得何欢的,看到她就皱眉,上前几步似乎打算把男主角架走。
他却同样也朝前走了一步。
原本热闹的场面,莫名就有一瞬的冷场。
就在何欢想他们从前的关系,应该怎么打招呼时,他朝她伸出手。
“何小姐。”他声色淡然,曾经修长漂亮的手上爬了些肉色的茧,显得有些陌生。
何欢抬起头。
没有笑容,没有温柔,没有宠溺。他黑色的眼底不再是熟悉的神采,就和她之前料想的一样,是深不可测的无尽凉薄。
宁愿笑着哭,也不能哭着让人笑。
何欢仰着脸,握住他的手,笑得极尽灿烂:“乔先生。”
何小姐。
乔先生。
她和乔以漠之间,何曾这样生分地称呼过?
从他们有记忆开始就彼此认识。她喊他乔以漠,他喊她何娇娇,就算后来她改名成何欢,这二十多年来彼此的称呼都没变过。
交握在一起的手没有多余的停留,和普通朋友之间的问候没有什么区别。乔以漠很快从她身边走开,又和朋友们继续招呼其他客人。
何欢放下有些僵硬的手。
她手心还是热的。
他看起来消瘦,手却还是温暖的。
嗯,真好。
“奈奈,现在我们走吧?”何欢拍了下脸颊,似乎脸都有些僵硬了。
奈奈又问:“真的?”
这次何欢的头点得干脆:“走!”
想看的人她已经看到了。
剩下的,她还是善待一下自己吧。
她和奈奈溜出酒店,换了衣服,才给何念衾发了条信息,说她先走了。奈奈开车来的,她们去了一处清吧。
“喏,签名唱片!”奈奈把前两天站了四个小时的战利品塞到何欢怀里。
这年头的大歌手已经很少办唱片签售会了。Anndy是一个冷门的摇滚歌手,众筹出了唱片,在各个城市办着规模不大,粉丝们却格外热情的歌友会。
奈奈第一次在现实生活中看到何欢的时候,也很惊讶。
她以为喜欢摇滚的,都是像她这样的小疯子。何欢看起来文文静静的,一眼就知道是家世良好、教养也极好的小淑女,想不到也会迷摇滚。
“谢谢。”何欢接过唱片,上面黑笔写下的签名,就和这个歌手的歌一样狂放不羁。
奈奈在桌子底下踢了她一脚:“谢什么啊!咱俩谁跟谁啊!”
何欢笑起来。
清吧里很安静,有歌手静静地唱着忧郁蓝调。两个人各点了一杯鸡尾酒,喝得也很安静。
“接下去该怎么办?”奈奈突然问道。
何欢微笑:“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
何欢当然知道奈奈问的乔以漠的事情:“奈奈,就这样,挺好的。”
奈奈是在乔以漠入狱之后才认识何欢的,很多事情都是何欢慢慢讲给她听。听她这样说,奈奈叹了口气:“那你觉得他现在是怎么想的?”
“他?”何欢垂下眼,就有一抹落寞爬上眉梢,再抬眼,那股落寞之气被笑意取代,“他是恨我的吧。”
但凡深爱过的男女,没有和平分手一说。
爱得有多深,恨得就有多深。
而她和乔以漠,结果不是爱得生死不离,就是恨得死生不见。
奈奈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陪何欢坐着。
看着时间差不多,何欢让奈奈送她回去。这个夜晚仍旧是下着大雪,回去的时间比预计的晚了些。何欢还是让奈奈在离家转角的路口放下她,以免被何夫人看到。
奈奈看着外头那么大的雪,低声骂了一句:“家有老巫婆……”
离家门口还有百来米的距离,何欢拢好衣服,刚刚转个弯,就看到一个人。
何念衾披着件大衣靠在墙壁上,一手插在口袋里,一手夹着支烟,烟头的火光在凄冷的夜里闪闪发亮。大约是站的时间有点长,地上的烟头不少,他身上也覆满了雪。
“阿欢姐。”他看到她就笑起来,“我就知道你会在这里下车。”
何欢微微皱眉,却没说什么。
何念衾走到她身前:“怎么没戴顶帽子?冷吗?”
他亲昵地伸手,打算替她捋掉落在头发上的雪花。
何欢向后轻轻一闪,躲过了他的手,眼里的防备之意自然而然就流露出来。她没搭话,盯着他看了片刻,垂下眼,快步地往前走。
何念衾望着她步履匆忙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没有消散,反而愈加深了,直直地沁入眼底。
他单手捻掉烟头,扔在地上,一脚踩灭,继而跟上前面的人。
他从小到大都洋娃娃一般的小姐姐,似乎发现什么了。
两人最终还是一前一后,几乎同时进的门。何夫人还没休息,在等他们回来。她一眼看到浑身是雪的两个人就皱眉道:“念衾,你怎么一身都是雪?这要是待会儿衣服湿了感冒了怎么办?你快上楼去,洗个热水澡换身干净衣服!”
马上有用人过去替何念衾脱下外套。
何宅里暖气很足,刚刚进屋身上的雪就开始融化了,何欢没忍住打了个喷嚏。何夫人的眼神落在她身上,冷却了几分,唤道:“阿欢,你跟我来。”
何欢从来不敢违逆老太太说的话,跟着她上了楼。
楼上有间茶室。何一鸣还健康的时候很喜欢待在里面,他住院后,这里就慢慢变成书房和何夫人偶尔训人的地方了。
这些年何欢循规蹈矩,已经很少进来这里了。
茶室是日式的,何欢脱掉鞋,低眉顺眼地跪坐在不大的一方茶桌前。
何夫人开始煮茶。
茶香袅袅,一室温暖。只是何欢手心冰冷。
身上的雪已经尽数化成冰冷的水,和着衣服贴在身上,让她浑身冰凉到微微颤抖。
“阿欢,冻着了吧?”何夫人给她倒了杯茶,“喝一杯,暖暖身子。”
何欢扯开僵硬的嘴角笑了笑:“谢谢奶奶。”把茶水捧在掌心。
“怎么样?今晚乔靳南和杜若去了吗?”何夫人笑着问。
乔靳南和杜若,便是乔以漠的父母。
何欢摇头:“没有。”
“那吴庆芬呢?”
吴庆芬是乔以漠的奶奶,也是和何夫人斗了大半辈子的女人。
何欢点头:“她去了。”不过她坐在酒店内场主桌,以她德高望重的身份,他们这些小辈只够远远瞧上一眼。
何夫人冷笑了一声,接着问:“乔以漠的未婚妻怎么样?”
何欢一直垂着眼,答道:“很漂亮,很明媚的一个女孩子。”
“跟你比怎么样?”
何欢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比我年轻,比我有活力。”
“乔以漠喜欢他那位未婚妻吗?”
“……我不知道。”
“那乔以漠还喜欢你吗?”
何欢攥紧了茶杯:“不喜欢。”
何夫人一直望着她。那双苍老的眼里,看不出她真正的情绪。半晌,她靠近何欢,将她半湿的卷发捋到耳后:“阿欢,现在你知道和他不可能了?”
何欢点头:“知道。”
不过不是现在才知道。她早就知道了。
早在十八岁那年何夫人勒令她改掉何娇娇的名字时,她就知道了。
沉默了一会儿,何夫人才说:“你明天去把工作辞了,进天鸿给念衾帮忙吧。”
何欢怔住。
大学毕业这几年她一直是自己找个不起眼的工作。何夫人曾经明令禁止她进任何与天鸿、盛世相关的公司。
“好。”何欢始终乖顺地回答。
何夫人眼里这才流露出几分少见的怜惜,将她揽在肩头,语气温软地说道:“阿欢,只要不是乔家的男人,只要你乖,该给你的,奶奶都会给你。”
该给她的?身份、金钱、地位吗?
何欢始终垂着眼:“阿欢一直都听奶奶的。”
“那怎么这杯茶还没喝?”何夫人笑起来。
何欢笑了笑,坐直身子,把茶杯放到嘴边。
或许是她的双手太冷,茶水已经凉透了。她仰脸,一口喝下,从里到外,透心的凉。
回到房间,洗完热水澡,吹干了头发,何欢才觉得身上暖和一些。
外头的雪还在绵绵无绝期地下着。她把房间的窗帘全都关上,让屋子里看起来温暖一点。时间已经不早,她却没有困意,于是打开了笔记本,登录邮箱。
十几年如一日的空空如也,没有回信。
这是她特地申请的一个邮箱,专门用来给何衾生写信。
尽管他已经失踪十几年,何夫人无数次在她面前痛心地嘶吼“你爸爸死了,被姓乔的一家人害死了”,她却从来没放弃过。
她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爸爸,怎么会就那样无声无息地死去了呢?
他一定还在这世界某个角落好好地活着。
她又开始给他写邮件。
这几年她给他写邮件的频率越来越低,内容越来越少了。
“爸爸,奶奶让我进天鸿工作了,这样是不是代表她肯接受我了?”
“爸爸,我想,何念衾的‘衾’,应该是指的你吧。”
“爸爸,你不要再生气了,奶奶应该是爱你的。”
如果没有爱,那她对乔家那刻骨的恨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她居然恨到连她何娇娇的名字都看不过眼。
她和乔以漠暗地里好了十几年,终于在十八岁那年被何夫人发现端倪。何夫人大发雷霆,歇斯底里地骂她,骂到最后咬牙切齿地说:“何娇娇!好一个娇!你不负责任的爸爸取的好名字!你从名到姓、从身到心都别想做乔家的女人!”
那也是她十八年来第一次发现她的名字还可以这样解读。
娇,左女右乔。何夫人认为这是一种暗示,一种让她想到就恼火的暗示。
“你自己选个名字。”她扔给她一本字典。
那时候她颤巍巍地蜷在她面前,不敢哭,不敢颤抖得太厉害,只一页一页地翻过黑色的铅印字,突然想到何衾生醉酒时总是呢喃的一句话——生亦何欢。
她低眉垂目,合上字典,说:“就叫何欢吧。”
眨眼间她就从何娇娇变成了何欢。
发完邮件,何欢在电脑前面发了一下愣,无意识就点上了社交网站,刚刚登录就回过神来。
真如那位化妆师所言,铺天盖地都是乔以漠的新闻:盛世集团少东刑满出狱;乔氏公子今日高调订婚;乔家小少爷入狱前情回顾……
何欢关掉电脑,仍旧觉得脑仁疼,正好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蹙眉想了一会儿,她才过去开门。
何念衾站在门口。
何欢已经洗完澡换上睡衣,他却还是之前的着装,头发是半湿的,看样子又出了一趟门。
“感冒药。”他眉眼弯弯地递来一盒药,崭新的。
何欢的门只开了一个脑袋大小,轻轻地扫了眼那盒药,说道:“我很好,用不着,谢谢。”
对他客气地笑笑,她就要关门。
何念衾一掌将门挡住。
“阿欢姐,奶奶都跟你说了吧?”他一笑,那双桃花眼里就像荡漾着春意,“进天鸿的事。”
何欢垂眼:“我不喜欢在家里说工作的事,有什么明天去公司再说。”
“哦,我只是想提醒一下阿欢姐。”何念衾不再挡着门,双手抱胸,慵懒地靠在门框上,眸光深浅不定,“天鸿向来和盛世有很多业务上的往来。”
何念衾摸了摸下巴:“说往来或许不太准确。应该是……竞争?”
见何欢不语,他又笑道:“阿欢姐进天鸿前最好调整好心态,以免做错事情,惹得奶奶生气。”
何欢扯了下嘴角:“多谢提醒。”又要关门。
“还有。”何念衾再次拦住,“阿欢姐。”
他稍稍低下身子,欺近何欢,低笑着说:“你身上真香。”
何欢眉头一皱,“嘭”地关上门,扭上反锁。
这晚何欢有些失眠。
她和何念衾虽然不是亲姐弟,但也在同一屋檐下共处了十几年,算是看着他长大。何念衾今年才二十三岁,刚刚进天鸿两年而已,却已经心思深沉到让人看不透。
她不是今天才察觉到他对她有了别样的心思,只是一直以来他做得不明显,她也有所避忌。今天是因为乔以漠订婚,他觉得能有进一步的动作?
何欢轻笑了一声。
只要他还在何家,只要他还是她名义上的弟弟,她就不信他敢把她怎么样。
至于今后和盛世的交集……
这夜辗转难眠的何欢并没有想到,再见乔以漠,已经是三年以后的事情了。
4.
都说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
三年后的何欢二十八岁,脾气依旧温柔,笑容依旧妩媚,也依旧顺从地听着何夫人的话,开始为自己的人生大事负责,逐一相见何夫人觉得满意的孙女婿人选。
“梁家那个子谦也觉得不合适吗?”这三年来何夫人对何欢的态度好了许多。
一来她年龄越来越大,比不得从前中气十足,可以肆意发怒。二来何欢规规矩矩,说向东她就向东,说向西她就向西,绝不会有半点违逆。三来何欢进天鸿之后,无论工作能力还是行事作风,都深得高层交口夸赞,让何夫人心里舒坦许多。
因为工作的关系,何欢的一头长卷发已经绾成一个利落的发髻,看起来干净清爽,又显得成熟稳重。她不笑的时候,脸上还会透出几许从前不会出现的清冷。
三个人的早餐,何念衾坐在她对面,还没等她答话,已经开口笑道:“奶奶,配得上您孙女儿的,那自然得是人上之人,阿欢姐看不上也正常。”
“那也得看你阿欢姐到什么年龄了。”何夫人对何念衾向来是和颜悦色。
何念衾扬起眉头道:“怪只能怪奶奶,把阿欢姐生得这么漂亮,跟您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阿欢姐眼光当然就高了。”
何夫人乐呵呵地拿着筷子指了指他:“你这嘴巴,改天都可以直接去卖蜜了。”
“都是奶奶教导有方。”
眼看话题就要绕过去,刚刚没答上话的何欢却轻笑着说:“奶奶,梁子谦挺好的。我们今晚已经约着第二次吃饭了。”
何念衾脸上的笑容略略一僵。
“哦?”何夫人也有些意外,接着笑道,“我看那孩子也挺好。再接触接触,觉得合适的话,尽快把婚事定下来吧。”
何欢笑道:“是的,奶奶。”
吃完早饭何夫人就在用人的陪同下散步去了。何欢和何念衾一起上班。
自从何欢进了天鸿,何念衾也搬回何宅,美其名曰彼此照料,工作上有什么问题也更好协商沟通,还可以请教何夫人。
何夫人只当是他担心和何欢之间有工作上的冲突,需要她在其中调和,欣然应允。
去车库的时候何念衾就笑道:“阿欢姐,动作挺快的啊。”
何欢没说话。
“只是那位梁公子可是出了名的孬种,最喜欢纵情声色,最擅长溜须拍马,遇事逃得比谁都快。”何念衾笑眯眯地说道,“阿欢姐真喜欢那路货色?”
已经到了车前,何欢只是客气地笑笑:“有劳费心。”绕开他就上了车。
何念衾站在原地盯着她的车远去,眼里的笑意渐渐消散。
何欢和梁子谦的晚饭约在本市有名的一家西餐厅。
梁子谦的确很擅长溜须拍马。就算是在这么安静的西餐厅,他的嘴都没停过,将何欢从头发丝夸到了脚趾盖,里里外外,恨不得给捧到天上去。偏偏他的吹捧还不露痕迹,中间夹杂着他吹嘘的许多奇人逸事,以及各种笑话段子,偶尔能让何欢捂嘴笑起来。
虽然他们不相熟,一顿饭下来却也不冷场。
“何小姐,接下来想去哪里?”走进电梯,梁子谦问她。
接受相亲对象的二次邀请,就算默认还看得上对方,有继续发展下去的意思。
梁子谦早就耳闻何家凭空冒出来的大小姐模样标致,性格乖巧,就是有些难以接近。相亲的时候他一看,可比传闻中的还漂亮,真真正正的大美人,而且气度修养也不是一般的小家碧玉可以比的,所以压根没想到对方能看上自己,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约她第二次,却没想到她竟然同意了。
所以这次他自然是格外重视,有备而来。
何欢也在想接下来去哪里。
梁子谦这人虽然浮夸,却也简单。他那点小伎俩在她眼里,就跟小朋友过家家似的。何念衾说他喜欢纵情声色也没错,但就像她跟奈奈说的,她的心思不可能在对方身上,所以得找个心思也不在自己身上的,这样对彼此才公平。
而且,纵然他有再多缺点,但他能让她笑。
只这一点,就够了。
电梯“叮”一声,门开了,进来两个人。
何欢一直垂着眼,见状往梁子谦那边挪了一下,给那两个人让出空间。
电梯里很安静,只有轨道滑行的声音。
何欢还在寻思着等会儿去哪里,等她意识到周围太安静,聒噪了一晚的梁子谦竟然闭嘴了的时候,耳边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男朋友?”
这个熟悉又带着陌生清冷气息的声音,让她脑部的某根神经随之一跳。
她和乔以漠又有三年没见了。
三年前乔以漠出狱,三天不到高调订婚,紧接着出国了。
众人都以为他是出国读书洗去身上的秽气,顺便镀层金再回来,哪知道他是直接转去乔氏的欧洲市场,乔氏国内的产业继续交给职业经理人。三年来他在欧洲做过几个国内都有耳闻的案子,也算混得风生水起,不复往日落魄,而乔氏在国内的影响力却大不如前。所以早有舆论传言,乔氏会陆续放弃在国内的产业,包括乔家祖业盛世集团。
何欢也算和他一个圈子里的人,身边的朋友都多少和他有些交集,就比如三年前他出狱,上午出来,下午她这边就知道了。所以压根没想到,他从欧洲回来,她竟然会一点风声都没收到。
更压根没想到,她会在电梯里撞上他。
他不再像三年前那样瘦削苍白,皮肤已经恢复成健康的小麦色,身材似乎反倒比从前更加挺拔了。因为比梁子谦个子高些,他垂下眼皮子,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
何欢轻轻抬头,就下意识地盯着他看。
他穿着合体的商务西装,外面是件长款的羊绒大衣,显得身姿格外修长。他微微垂眼,说不清是在看她还是在看梁子谦,不过眸光清淡,脸上的表情也是波澜不惊,就和他的声音一样。
他一只手随意放在大衣口袋里,另一只手挽着一个女人。
虽然三年前没有仔细看她的脸,虽然三年前因为场合重要,她脸上带了浓妆,何欢还是一眼认出来,挽着乔以漠手臂的,正是他的小未婚妻。因为没穿高跟鞋,那女的看起来比最初的印象娇小许多,这会儿正好奇地盯着她看。
何欢很快反应过来,舒展眉头,露出一个笑容:“乔先生。”
“原来真的是乔先生啊!”梁子谦跟着恍然大悟,上前一步,大笑道,“我看着像,又不敢肯定。乔先生果然是英姿飒爽、器宇轩昂啊,我是梁子谦,久仰久仰。”
乔氏纵然这几年在国内有衰败迹象,但人家那是家族跨国大企业,要重整旗鼓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梁子谦当然不放过套近乎的机会,连忙再往前一步,伸出手。
乔以漠却没有回应。
他只是冷淡地瞥过站在一起的两个人,接着瞥了一眼梁子谦伸出的手,眼神落回何欢脸上。正好电梯门又开了,他紧抿的嘴角微微一松,露出一个几不可察的客套笑容,极为绅士地点点头,就带着身边的未婚妻走了。
电梯门重新关上,隐隐还传来女孩儿兴奋的声音:“以漠哥,我们等下看什么电影?”
何欢的神经蓦然一松,虽然是冬天,背后却冒出一层冷汗。
梁子谦手还僵在空中,被人甩了个脸子,还是在苦心讨好的相亲对象面前,顿时觉得里子面子都丢没了。他转而想到何家和乔家向来不和,自己刚刚还在何欢面前一脸谄媚地讨好乔以漠,更觉失策。他收回手,马上啐了一口,骂道:“一个蹲过号子的耗子,牛什么!”
何欢的脸色当即冷下来。
“何小姐,我们也去看电影怎么样?”梁子谦只当是他刚刚讨好乔以漠得罪了何欢。
何欢看了眼电梯楼层,按了最近的一层,冷声道:“不用了。我还有事,再见。”
电梯门打开,何欢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留下一脸懊恼的梁子谦。
乔以宁吃完晚饭,躺在沙发上,一边啃着苹果,一边愉快地刷着微博。
吴庆芬看她那个样子,扶了一把老花镜:“宁宁,要吃就坐起来好好吃。你那是个什么样子?”
乔以宁笑嘻嘻地说:“奶奶,姑姑说吃就要吃得自由!”
吴庆芬狠狠地看了她一眼:“都跟你姑姑学坏了!”
本来当年乔以宁出生,吴庆芬特地给她选了个“宁”字,就是希望她能长成个安安静静的小淑女,别像她小姑姑那么调皮捣蛋。
谁知道她还真是不负众望,长大后古灵精怪那股劲头,活脱脱跟她姑姑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乔以宁笑眯眯地朝她吐了个舌头。
正好手机来了条信息,是唐婉发给她的。
“乔以宁都怪你!非要我跟你哥来看什么电影!我都要冻感冒了,你赔我精神损失费!”
乔以宁啃了一口苹果,回:“我哥虽然很帅,但这么冷的天你别只顾着臭美,多穿点衣服嘛。”
唐婉回:“什么跟什么!分明是大冬天的,你哥还是个超级无敌制冷机,我穿再多都不管用好吧!”
乔以宁撇了下嘴。嘁,她哥明明是超级无敌大暖男。
她没理会唐婉的抱怨,接着回道:“你别口口声声‘你哥你哥’的,那是你未婚夫好吧!”
收到信息的唐婉颓丧地收起手机,看了眼旁边坐得笔挺,盯着电影屏幕眼都不眨的男人。
是她未婚夫不错,可是……
她跟他也不熟啊……
5.
唐婉是乔以宁的闺密。
三年前乔以漠出狱,吴庆芬生怕动作太慢让人有机可乘似的,当天就马不停蹄地安排了十几个姑娘让乔以漠相亲。
在乔以宁看来,照他哥的性格,肯定看都不会看一眼,直接哄下奶奶,打个岔,也就绕过去了。
结果却让她大跌眼镜。
乔以漠非但没有反对,连吴庆芬提出的看中就直接订婚,也默认了。
乔以宁看着自小疼爱她的哥哥瘦得不成人形,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吴庆芬说一句,他就淡淡地“嗯”一声,心疼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那十几个姑娘她事先就看过,没一个看得上眼的。但看乔以漠这个态度,恐怕会在里面随便挑一个了。
那可是她未来大嫂啊!
乔以宁觉着,既然一定要挑一个,肥水何必流了外人田呢?
唐婉模样长得可爱,性格她了解,家世也不差,而且在她的耳濡目染下,早就对她这位大哥垂涎三尺了,当即打了个电话给她。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唐婉身为乔以宁的闺密,性子也是一样的古灵精怪。一听乔以宁的说法,她只问:“真是和你大哥相亲?”
“只要是你大哥就没问题啊!订婚就订婚呗!反正咱们现在还在念大学呢,要结婚也是几年后的事情了。”
唐婉觉得乔以漠长得又高又帅,人聪明,脾气又好得不得了,无论谈恋爱还是结婚,都是极好的人选,而且……
“只见一面就订婚,多刺激啊!然后再慢慢培养感情,多浪漫啊!”
乔以宁就知道唐婉会这样说,撇了撇嘴,提醒她说:“别说我没跟你讲啊,我哥心头可是有颗朱砂痣的,事情也未必有你想的那么好。”
唐婉却不介意:“有颗朱砂痣也没关系啊,被别人调教好的男人,多棒!再说了,到时候实在不行婚约取消了不就得了。”
唐婉的父母也是这样想的。
乔以漠虽然入狱三年,但当年的判决他们是清楚的。虽然不知道案发的具体原因,但大概就是受害人主动挑衅,乔以漠当时正喝了酒,一怒之下和人打起来,却不想那人原本有旧疾在身,乔以漠下手没有个轻重,导致他旧疾复发,过世了。
法院定过失杀人罪,判了三年。
他们认为,年少轻狂,醉酒打个架很正常,不过是不走运才出了人命罢了。
况且乔以漠再怎么说都是乔家的人。唐婉跟他订婚,就算以后合不来再分手,对唐家而言,也是利大于弊。
于是这件事几乎是一锤定音。
乔以漠和唐婉见面之后,果然没有表示任何异议。唐婉也对乔以漠满意得很。吴庆芬那边,有乔以宁说话,自然对唐婉也是怎么看怎么喜欢。
只有远在欧洲的乔靳南打了个电话回来,听到这样的安排,咬牙低斥了一句:“荒唐!”
乔家原本达成一致的意见,让乔以漠出狱之后马上去欧洲。吴庆芬却插手安排了这么一出,外界都认为是乔家高调,其实不然。
乔以宁知道奶奶的算盘。
是因为她竭力反对何娇娇呗。
是为了让她哥彻底死心,也让何娇娇彻底死心。
虽然大人们嘴巴都紧得很,不肯告诉她她向来温文尔雅的哥哥怎么会突然打死人,但她用脚指头都能想到,能让她哥失控的,从来只有何娇娇。
这件事要是跟何娇娇没关系,她这辈子都不吃苹果了!
乔以宁哼了一声,给唐婉发了条信息:“看完电影没?”
唐婉回:“看完了!”
“我哥送你回去没?”
“我才不要他送!再送真要冻死了!”
乔以宁又叹了口气。
订婚的事情虽然她爸反对,但她妈随即又打了个电话给乔以漠,大概是谈妥了什么,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紧接着乔以漠出国,唐婉留在国内继续念大学。虽然每年寒暑假都会过去玩,但唐婉对她哥的评价始终只有两个字——不熟。
所以好不容易等到乔以漠回国了,乔以宁迫不及待地想撮合他和唐婉有实质性的发展,就两头约了撺掇他们出去吃饭看电影。
但看现在这情况,不太乐观啊!
正好听到大门推开的声音,乔以宁回头,果然看到乔以漠回来了。
“哥,电影看完了?”话刚落地乔以宁就觉得自己问得真不走心。
“嗯。”乔以漠关上门,脱下外套。
“好看吗?”乔以宁趴在沙发上,托腮望着乔以漠。
“嗯。”乔以漠换了双鞋,把羊绒大衣挂起来。
“看的什么电影?”乔以宁又问。
乔以漠看过来,眼神有一瞬间的停滞。
乔以宁看出那是他的语塞,苦着脸嚷道:“哥!你不会连看的什么电影都没注意吧?”
乔以漠微微皱眉,没说话,只是向着楼上走去。
“哥,你们晚上吃什么了?”乔以宁连忙开口,想要拖住他,“哥,你要不要吃苹果?”
乔以漠已经走上楼梯,闻言没有回头,依旧只淡淡道:“不吃了。”人影消失在转角处。
吴庆芬早就睡了,用人也早就下班了,楼下就只剩乔以宁一个。
又是一个冬季,外头下着雪,只有她孤零零的一人,安安静静的。她按着遥控器,把电视的声音开到最大,心里到底还是不痛快。
她言谈风趣、平易近人的哥哥,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越来越像不苟言笑的爸爸了。
何欢没有对任何人提起与乔以漠重逢的事情。
他这次回来,倒真有乔家向来的风范,低调得纹丝不露。直到一个月后天鸿的一个项目,大家发现竞标公司有盛世,才有人嘀咕了一句:“听说……乔氏的少东家回来了?”
何欢是作为项目交接者,最后一次参加这个项目的会议。
嘀咕的人是新来的竞标书负责人,她一说这话,会议桌上的人齐刷刷向她看过去,接着眼神齐齐扫向主持会议的何念衾。
何念衾脸上一直保持着和善的笑容,只看了一眼何欢。
何欢轻轻笑了下,合上她刚刚做完的交接报告。
原来并不是所有人都不知道乔以漠回来了,而是所有人都以为她不知道乔以漠回来了。
难怪何念衾颇费心思地把她从这个项目调离,是怕她跟乔以漠碰头吗?
会议结束后,何念衾跟在何欢身后轻笑道:“阿欢姐,原本是不想让你难过,但看你的反应,原来早就知道他回来了啊。”
何欢没有回头:“那要多谢你又为我费心了。”
何念衾笑道:“你我姐弟之间不用这么客气。”
何欢扭头回了办公室。
何欢在天鸿三年,尽管股东们对她赞不绝口,但她也不过做到一个项目经理的位置。她刚刚交出去的项目,就是这三年来她接手最大的一个案子,此前她已经在这个案子上面耗费了三个月的工夫。
如果说三年前她还为工作上和乔以漠可能会有交集而烦恼,这三年她早就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只要她一直在天鸿,只要乔家一直不放弃盛世,她和乔以漠之间避无可避。更何况上次碰面……
六年前耳鬓厮磨,三年前握手之谊,再三年已是点头之交。
事到如今,她和乔以漠二十多年的情分,所剩无几了吧。
项目被拿走这件事,何欢照旧没吭过声,也没抱怨过什么。何夫人却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一天吃晚饭的时候问她:“阿欢,丰玉度假村那个项目还是你负责吗?”
天鸿各个行业都有涉足,早年也曾在房地产项目上赚了不少。但近几年私人住宅行情走低,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快,商业地产倒成了一块香饽饽。天鸿早几年就开始涉足商业地产开发,资历比盛世还老几年。
丰玉是S市附近的一个小镇,环境宜人,风景优美,公司有意在那边拿块地开发一个度假村。设计图纸及相关工作人员都早早准备到位,但本以为没有问题的那块地却迟迟没拿下来。
何欢诚实地回答:“不是。”
何夫人盯着她,眼神渐渐冷却。
何欢在她面前早就习惯低眉顺眼,一直没抬头,默默吃着饭。
何夫人突然“啪”地放下筷子,怒道:“何娇娇!你是不是还惦记着乔以漠!”
何欢被这突如其来的训斥吓了一跳,错愕地抬头。
“你别以为我年纪大了每天在家里就什么都不知道!”何夫人每次提起乔以漠,就愤怒而尖锐,“乔以漠回来了,你那颗心就又开始蠢蠢欲动了是不是?”
何欢不明白话题怎么突然跳跃到乔以漠身上,辩解道:“奶奶,我没有……”
“你没有?你没有突然和梁子谦断了联系?你没有做得好端端的项目假手于人?你没有会心虚到不敢见他?”
何欢知道,在她生气的时候,任何反驳都是无用功,干脆低头沉默。
“奶奶。”一旁的何念衾怔愣之后也回过神来,忙跟何夫人说,“奶奶,这些都是念衾的错,你别怪阿欢姐。”
“你别替她说话,她是什么德行我还不知道?”
“奶奶,这次真的都是我的安排。”何念衾瞥了何欢一眼,蹲在何夫人跟前,语气柔缓地说道,“是我跟阿欢姐说梁子谦那人行事作风不太好,他在外头名声不好,您去打听打听都知道。”
“那丰玉的项目呢?”
“那也都是我的安排,奶奶,我是怕阿欢姐难做……”
何夫人一声冷笑:“现在不就是盛世插了一脚?她如果对那个乔以漠没有旧情了,有什么难做的?”
“奶奶。”何念衾耐着性子哄着道,“奶奶,这次丰玉的项目公司准备了那么久,盛世突然插一脚,恐怕是有备而来。乔家人那么狡猾,阿欢姐哪里会是他们的对手?万一失败了,一来公司损失惨重,二来肯定会引得股东们不满意,对阿欢姐将来在天鸿的地位不好。所以念衾想着亲自来接手,更稳妥一些。而且那个项目现在只要顺利拿下那块地就行,您也知道,拿地要打交道的那些人多不好应付,阿欢姐一个女孩子怎么合适?”
听何念衾说得头头是道,何夫人的火气已经消了大半:“你倒是为你阿欢姐考虑得多。”
何念衾眉头一扬:“谁让阿欢姐是奶奶的亲孙女儿?我为她考虑不就是为奶奶考虑?”
何夫人的表情这才轻快起来。
再拿起筷子,她仍旧带着不满瞥了何欢一眼,才说:“吃饭吧。”
何欢低头拿起筷子。
何念衾笑着给何夫人夹了些菜,又夹了些在何欢碗里,说起其他的事情。
何夫人一向喜欢听何念衾说话,被他逗得笑声连连。临结束的时候,她突然转回了之前的话题,道:“念衾,这次丰玉的项目你还是交回给阿欢负责,不许插手。她要是连这点事情都办不好,以后也不用留在天鸿了。”
何念衾看了何欢一眼。
他能得何夫人喜欢,一是嘴甜,二是听话,排在最末的才是能干。何夫人都开口了,他也就回道:“好的。明天就让阿欢姐交接回去。”
何夫人转而睨着何欢。
何欢低语道:“我会做好这个项目。”
6.
何欢和奈奈说了一下今天发生的事。
奈奈在电话那头嗤笑:“你那个假弟弟,也真够厉害的啊。一个项目一来一回,最后还是你做,但是在老巫婆那里讨了好,在你面前也卖了乖,闹来闹去你是不是还得感谢他在老太婆面前帮你说话?他怎么不去演《甄嬛传》啊!”
何欢笑起来:“他倒没这么厉害。”
估计他都没想到,何夫人会因为她没做这个项目,怀疑她是故意躲着乔以漠。连她自己都没想到,这么些年过去,她还是总能想到其他人都想不到的地方。
“那他图什么?”奈奈说,“他不该乐意看你把这个项目做垮了,趁机赶你出天鸿,他就高枕无忧了吗?”
奈奈一直认为何念衾一心只想独占何家的家产。
何欢却认为,何念衾不用再费心机,只凭现在老太太对他的宠爱程度,这个家迟早都是他的。
“娇娇,你别以为全世界的人都像你那么傻了!”奈奈教育她,“你不留点心机,到时候真被人赶出家门连西北风都没得喝,凭什么啊?你才是正正宗宗的何家孙女好不!咱不图钱也图那口气啊!”
何欢笑了笑,想着要真把她赶出何家倒好了。
“好了,奈奈,我都懂。”何欢换了个话题,“这周末我就不跟你出去了,他回来了,奶奶又该疑神疑鬼地看好我了。”
奈奈抱怨道:“要说那个乔以漠也真是,出国就出国了呗,往回瞎跑个什么啊!就看不得你过点安生日子嘛!”
何欢沉默下来。
奈奈察觉到,声气也跟着轻下来,带着歉意道:“娇娇,你别难过,我不是故意的,一时忍不住……”
“没事。”何欢微微笑着,还是三年前那句话,“奈奈,就这样,挺好的。”
没有比六年前更糟糕的情况了。
就现在这样,她已经很知足了。
第二天早上,何夫人又在早餐桌上强调一遍。大意就是乔家向来最喜欢在何家已经快成的事上插一脚,他们要干个什么,乔家立马跟上了,她输给谁都不能输给乔家。
何欢一一称是。
乔家老太太掌权的时候,的确有许多事情是故意针对何氏。但这次丰玉的项目,还真是个巧合。
近来吴庆芬爱上了泡温泉。她觉得S市冬天太冷,可周边却没有称心的温泉度假村,每次都要长途跋涉去其他城市,实在不方便,于是起了心思自己投资建一个。
盛世很少涉足这一块儿,但老太太开口了,就只当是送给老人家的礼物,一应设计安排都照着老太太的要求来。最后选址的时候,很自然而然地看中了自然条件和地理条件都合适的丰玉。只是她已经多年不管公司的事,并不知道何氏也看中了同一块地。
“阿欢姐,这一片依山傍水,在山里开发夏季漂流,沿水建沙滩浴场和水上乐园,以及相关的酒店配套设施,这些事先都打过招呼,得到首肯了。图纸也拿给他们看过了,没问题之后我们才开始上人员订设备,但是现在……”
这个项目之前就是由何欢跟进的,所以基本情况她都了解,现在公司人员和设备都准备好了,多拖一天,就等于多砸一天的钱。
“知道盛世准备做的是什么项目吗?”何欢问。
负责做标书的小悦是个年轻的小姑娘,点头道:“何总之前交代过,说盛世那边打算投资的是温泉项目。阿欢姐,你说会不会是上头的领导觉得温泉项目,比我们的水上乐园项目安全性更高一些,所以就犹豫了……”
何欢凝眉想了会儿:“何总接手这半个月,也没什么进展吗?”
小悦遗憾地摇头:“没给什么确切的回复。不过何总已经约好了一次饭局。”
小悦低头翻了下日程本:“嗯,就在后天。”
对方肯答应一起吃饭的话,应该还是有意向的。
“那我们今天再到现场去看看吧。”何欢合上文件夹。
丰玉离S市有近两个小时的路程,何欢只带着小悦和一个主设计纪杨。可能是昨晚没睡好,在路上她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到了,睁眼就是漫天的雪白和灿烂的阳光。
这小城刚刚下过一场大雪,何欢刚刚下车,纪杨就递过来一件大衣,笑着道:“阿欢姐,出发前何总让带上的,说这边下过雪,您怕冷。”
纪杨身为这次的总设计,其实是个年近四十,比何欢大上许多的男人。但公司老大都喊何欢一声“阿欢姐”,下面的人就算年纪比她大的,也都这么跟着叫了。
何欢皱了下眉头:“我不冷,放着吧。”
纪杨在天鸿工作有快十年了,却看不透这对姐弟的关系到底是好是坏,谁都不敢得罪,于是把衣服放回后备箱。但小悦却是个新来的,又是个心直口快的。上次会议上那句“乔氏少东家好像回来了”,就是从她嘴里冒出来的。这会儿她又心直口快地感叹了一句:“我们何总对姐姐可真体贴啊!”
何欢已经径直往目的地去了。
丰玉这小城,的确风光秀丽。但是因为没什么支柱产业,非常贫穷。也是由于这个原因,这边的地,性价比高。
何欢之前已经来过几次,这次再来,带着设计师,是想看看他们的方案有没有什么遗漏的地方,后天一起吃饭更容易沟通。
才走出没多远,身后又传来小悦的声音:“咦,乔氏的人也来了欸。”
纪杨问她:“你在哪儿看到他们人了?”
小悦说:“人没看到,看到车了啊!你看,那辆是他们少东家的车。”
纪杨嘁了一声:“就你这小不点,还认识人家的车?”
“纪大叔你别小瞧我啊!”小悦有着所有新鲜毕业生身上的活泼劲儿,“他们少东家的未婚妻唐婉知道不?我跟唐婉一个大学的,宿舍就在隔壁。”
何欢眼皮一跳,突然有点后悔带这个小丫头过来。
小悦还在继续说:“估计那位乔总也和咱们何总一样,可体贴了!每天,每天啊,可不是每周,每天都来接唐婉。下午五点过来接,晚上十点多送回来,有时候还直接在那边过夜呢!我们每天见那辆车,怎么会不认识啊?”
也是由于这个原因,她早知道乔氏少东家回来了。可进了天鸿,明明对方是竞争对手,居然没人提,她就在会议上那么一嘀咕……
何念衾吩咐不要在公司提及乔以漠的事情,是早一个多月前的事了,自然不会到小悦耳朵里。
纪杨虽然知道何念衾这么吩咐过,但不知道具体原因,更没想到何欢头上,也就接着小悦的话说:“那这样看来,乔氏好事将近啊,未婚妻都快大学毕业了。”
“是啊是啊,唐婉比我小一届,她说……”
“纪杨。”走在前面的何欢突然回头,“你过来说说这片区域的规划。”
纪杨还牢牢记得他们是来工作,不是来八卦的,连忙上前去。
计划五个多亿的投资,场地圈得不小,一番介绍下来还真是件耗时耗力的事情。纪杨一直说得口干舌燥,结束的时候已经下午四点了。
几个人走进来花了些时间,走出去又要花不少工夫。
早知道应该让你开车跟着的……纪杨给小悦一个眼神。
小悦无辜地眨眼,我是第一次来,你又不是第一次来……
何欢倒没觉得累,一直走在两个人前面。小悦见她走远了一些,又忍不住继续刚刚的八卦,低声说:“纪大叔,我听唐婉说过,盛世打算在这里建的温泉度假村,是特地给乔老夫人建的呢。我觉着他们肯定不会轻易放手。”
纪杨被她一口一个“大叔”地喊着,很是不悦,他还没结婚呢。但他也没说什么,忽然想到什么,说:“你和唐婉那么熟,不如你去套点关键消息来?比如他们的报价什么的。”
小悦剜了他一眼:“我才不干那么缺德的事情!再说唐婉人可好了,白富美就算了,人单纯又善良,还超级可爱!”
纪杨点头:“难怪那么得乔家少爷的喜欢。”
“可不是!”小悦说,“他俩本来就是时下最流行的傻白甜VS霸道总裁嘛,绝配啊!”
“纪杨。”何欢再次回头,“你们先走吧,我再往那边去看看。”
纪杨和小悦都心虚地对视一眼。何欢一直是个沉默的性子,不知道是不是嫌他们俩太吵了……
何欢却是笑着的:“你们走快点,把车开进来接我。”
纪杨看了下天色,还早,就点头道:“那阿欢姐,你一个人注意安全,累了就在路边先歇着。我和小悦……马上去开车。”
何欢拿手挡住直射过来的阳光,点点头,转身往左边去了。
大概身为对家,都热衷于议论彼此的八卦。乔以漠那边跟着的两个人,到了这片何氏也感兴趣的土地,工作完成后,同样不知不觉说起何家的事情来。
“据说天鸿那边这个项目,是交给何家凭空出现的那个长孙女儿,看样子是打算重用了。”
乔以漠这边跟着的,是两个较为稳重的中年男人。
两个人都是久经商场,跟着乔靳南一路走过来的。现在换了年轻新老板,虽然看上去也是一个沉默寡言又淡漠的人,但比起当年乔靳南那随时存在的低气压,感觉温和多了,而且他们毕竟是有资历的长辈……
所以他们说起话来并没太多顾忌。
另一个呵呵笑了声:“这下何家有场好戏看了。不知道这个长孙女,到底是何衾旭还是何衾生的,又有多大的本事,斗不斗得过那个何念衾?”
“斗?”挑起话题的人同样意味深长地笑了声,“我看未必是斗。听说何念衾对这个姐姐可是宝贝得很,真情假意姑且不论,你猜不出他打的什么算盘?”
两个人活了这么大的岁数,什么事情没见过啊!
这么一点拨,对方就恍然大悟了:“所以你是指?”顿了顿,说,“啧啧,这个何念衾还真是匹不容小觑的小野狼。只要把他这个姐姐娶到手,何家可不是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真正属于他了?人财两得啊!”
两人相视一笑,正要继续,前面的乔以漠回头了:“张叔,赵叔,你们先出去吧,我往那边再看看。”
张赵两人年龄大一些,确实也逛不动了,没有表示异议。
乔以漠垂下眼,客气地点头道别,转身往右边去了。
于是一个向左一个向右,偌大的山林里,两个各有所思的人,不期然就狭路相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