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郁、焦虑和药物的那些事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闯入“疯人院”

这完全是小菜一碟。我爬上摇摇欲坠的低矮石墙,把手伸进灌木丛,在扭曲的金属栅栏之间摸索到一扇窗。栅栏已经生锈腐坏,我拉扯着残余的部分,已经发白起泡的油漆片片剥落。我努力保持着平衡,把腿伸进栅栏之间的空隙。这里原本戒备森严,栅栏之间的窗也被堵上,但如今,它甚至经不住轻轻一推。这座承载着厚重历史的古老建筑,充满了梦魇、尖叫和狂暴的记忆,似乎想要向我诉说其中的恐怖。它似乎因为我可以成为逝去岁月的某种见证者而愿意屈服于我。那时的人用近乎“精神病”的方式治疗精神病患者:或把患者丢进冰水里洗浴,或在他们消瘦凹陷的皮肤下注射超高剂量的胰岛素,使他们猛然陷入无法预知的昏迷状态,躺在折叠床或铁床上,思维被禁锢,只能等待某天灵光乍现,自动苏醒。如果胰岛素也不能制服他们头脑中的妖魔鬼怪,医生有时还会切断连接着他们活跃大脑的纤维,让他们变得像洋娃娃一般温顺。

这家古老的精神病院内部一片漆黑,外面却是一幅美丽的夏夜景象。玫瑰在低矮的石墙边盛放,漫过爬满粉色三叶草和白色杂草的草地,芬芳扑鼻而来。很多年前,这里的草地被修剪得整整齐齐,好像想要人们相信,能够掌控草皮的工作人员也一定能以某种方式牢牢控制居住在这个机构里的男女患者的精神。那时,这里的院子非常宜人,定期修剪的绿地、繁茂的玫瑰和齐整的石墙都给人田园牧歌般的感觉,与这所医院内部的景象形成鲜明对比。正值6月,天色渐晚,变得犹如长春花一般绯红。外面满是夏天潮湿的气息,而我站在建筑里,被樟脑丸和一股难以形容的霉味淹没。

自爬进窗户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侵犯了国家财产,但我仍觉得有必要亲自来看看这栋阴森森的建筑。眼睛适应了这个死寂又昏暗的地方后,我看到了排列在走廊两侧的数十扇门,以及走廊里随处可见的医用推车。这里给我一种忙忙碌碌、嗡嗡作响却又戛然而止的感觉,仿佛远航过程中突然有人一声令下要求所有人跳船,于是人们纷纷放下手头的工作,转瞬消失得无影无踪。推车被随意地扔在一旁,褪色的处方七零八落地在地上打着卷儿。我弯下腰,拾起一个翻倒的烧瓶,就着日落的余晖,看到瓶中曾经盛放的液体残留下的微弱金光。我将烧瓶放在一边,走在阴暗中,无意中撞倒了一摞书,惊起了一片鸟儿的尖叫声和翅膀扇动声。那些胸脯鹅黄的鸟儿已在这些逐渐腐烂的书本中筑了巢。

长长的走廊两侧是带轮子的金属床,老旧的油毡地板已经扭曲变形,鼓胀碎裂。墙壁原本涂着令人作呕的绿色油漆,如今已片片剥落。壁橱里塞满了毛巾卷,药柜生了锈。不一会儿,我登上楼梯,来到五楼大厅,经过一张帆布床,进入一个小房间。房间里摆着一张大床,上面悬挂着电线和吸盘,用来连接那些剃光头发的脑袋,以便进行电休克治疗。出于某种不明的原因,这种通过大脑的电流似乎有一些治疗效果。

再上一层就是这栋建筑的顶层。在角落里,有一个很小的方形房间,变形的天花板上拧着一个罩在铁笼里的灯泡。不知有多少双手曾在灯下的潮湿水泥地上爬行过。这里很有可能是一间“禁闭式病房”,当患者行为不受控制时,就会被送来这里。在楼下,环绕着这栋建筑的草坪之外,城市的街道上熙熙攘攘。透过一扇满是泥斑的窗户,我能隐约看见两个推着婴儿车的女人和一个腋下夹着法式面包的男人走过,商贩在色彩艳丽、花纹各异的阳伞下叫卖着……这完美的画面反而让眼前这栋建筑显得更加阴暗。这栋建筑不久后就会被夷为平地,吊车的落锤会将它砸成片片瓦砾。

曾经繁忙嘈杂的伍斯特州立医院(Worcester State Hospital)成立于1833年,位于波士顿以西约65千米处,多年来一直以精神病院的形象为人们所熟知。在20世纪20年代至40年代,如同散布在美国国内外的许多其他精神病院(那时被称作“疯人院”),伍斯特州立医院是一个收容“疯子”和“白痴”的地方。医院配备了许多今天看来极度原始的工具,以对付深受幻觉困扰的男男女女那抓狂的尖叫和汗流浃背的身体。那时,距医疗行为规范和药品管理制度的诞生还有很长的时间。100年前,甚至直到80年前,都鲜有人相信化学药品能够修复精神,而直到19世纪,人们都还认为精神不存在于大脑之中,而是存在于对化学干预免疫的心灵或灵魂之中。那些患有严重精神疾病,如精神分裂症、双相障碍、重度抑郁症和孤独症的患者,通常会在伍斯特州立医院一样的精神病院里度过一生。其间,他们会持续地接受颇有争议的治疗,虽然这些治疗方式无意伤害患者,却很少奏效。

在经营了150余年后,伍斯特州立医院于1991年关闭。在去机构化运动兴起后的几十年里,其他许多类似的精神病院也遭遇了同样的命运。20世纪60年代,肯尼迪总统向社区精神卫生中心拨款,发起去机构化运动,他的妹妹罗斯玛丽深受失败的早期前额叶切除术所害;之后,约翰逊总统通过医疗补助和医疗保险制度进一步推动了肯尼迪的举措。1955年是美国精神病院的鼎盛时期,全美的精神病院共收容了56万名精神病患者,是20世纪初的2倍。而1988年,这一项数据降至了12万。

引发这种巨变的是20世纪50年代初一种名为氯丙嗪的药物的发现。氯丙嗪的问世轰动一时,因为它可以让患者在最不受限的环境中接受治疗,既可以在社区的卫生服务中心,也可以在家里。氯丙嗪在欧美上市后,成千上万精神分裂症患者和其他精神病患者的病情都得到了控制,导致全美乃至世界范围内的大批精神病患者离开医院。